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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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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5/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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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存单》连载

第三章 终于成了小镇上的人

范贱生出生在一个叫小竹园的村子里。小竹园是一个很偏僻很偏僻、很贫穷很贫穷的小山村。小时候,范贱生以为世界就小竹园这么大,就小竹园这么个样子,大不了还加上新店子、加上善泥坝、加上清水,也就是小竹园周围的另几个村子。他因此没有活出憋屈来。加上有爹有娘疼爱着,他不仅没活出憋屈,还活出了快活。

九岁那年,范贱生随娘到元宝镇街去赶了一次场,第一次看到了村子以及周围几个村子以外的地方,看到了镇子与村子的不同,看到了镇子的漂亮,看到了镇子的热闹,看到了镇子的好。再跟爹娘到镇街上去赶过几回场之后,他就对赶场上了瘾。爹娘要再到元宝镇街去做点小买卖,换点灯油盐巴,他就要跟了去。他跟去也不图别的,就图去看一下镇子上的热闹,去感受一下镇子上的新鲜。

范贱生长到十几岁的时候,他开始不喜欢他的村子了。因为他把小竹园村和元宝镇街做了若干次的比较,比较之后的结论是:小竹园这个地方,不是人活的地儿!

地域的偏僻和生活的贫穷让范贱生早熟,十几岁的范贱生已经在琢磨:得想法子离开小竹园这个鬼地方!

范贱生在娘肚子里虽然营养不足,出生后家里也很贫穷,得益于爹娘精心的呵护,不仅健康地成长了,还把他爹的高大和娘的漂亮继承了下来。十五六岁的时候,他已经长得体大身长的了:一副健壮挺拔的身板,一张好看的国字脸,眉宇间还透着一股子英气,颇有几份气度不凡,基本上可以用长身玉立来形容。虽然家境贫穷,健壮的身材和不凡的气度被破旧的衣服包裹着,一双解放牌的球鞋也是到镇街去赶场才舍得穿一回,却也挡不住乡党们对范贱生的好评,乡党们说范贱生:长得像个干部。

范贱生虽身居小竹园这样的偏僻之地,却因为“长得像个干部”而不乏漂亮的女子钟情于他,才长到十七八岁,就有媒婆来家给他提亲了。

就像荒瘠之地不乏美艳的花朵一样,穷乡僻壤照样也有美艳漂亮的姑娘,小竹园村以及周边的村子,也是有美艳漂亮的姑娘的。

按小竹园人的观念,娶妻生子是有一个准备阶段的,范贱生当下的年纪,应该还没走完这个准备阶段。没走完这个准备阶段就有人来提亲,只能说明这是一个优秀的小男人。

小竹园人对人的一生是这么理解的:一个人从孩子起,上完一个小学,这书就算读够了。就读书的衡量标准是:到外面混世界能给家里写成封报平安的信,拿张报纸能把一段文章念通顺,上街做点小买卖能算明白一个账,读书的目的就算实现了,读书的任务也就算完成了。把一个小学念完,男娃娃就该学犁磨铲搭、春播秋收一应农事了,女娃娃就该学女红针线、泡茶弄饭一应家务事了。男娃女娃学会了这些基本的技能,这男娃女娃就该男娶女嫁、男耕女织、生儿育女、抚老爱幼,各尽天理人伦之责任了。小竹园的人认为,这人世间,就该是这么一辈一辈、周而复始地繁衍,以至人世间的生生不息!

范贱生早早地就有人来提亲,自然被人们认为优秀。自己的儿子被人认为优秀,作为父母当然是一件感到很有面子的事。媒婆介绍的姑娘,范贱生的爹娘也暗中去打探过,几个姑娘的情况都不错,不仅样样儿好,还都贤慧能干,家庭条件也很好。这更证明了儿子的优秀。所以在人们给范贱生做媒的这件事,让范贱生的爹娘生出高兴还有自豪来!

按照范贱生爹娘的意思,是要在几个姑娘中“择优”“录”用一个的。按照小竹园的说法,这男孩子女孩子的婚姻动了,就要抓紧时间落实。要是这几年婚姻运程一过,到时候再想找就难了。所以范贱生的爹娘就和儿子范贱生商量,是不是先谈一个!

爹娘说:这个女娃子不错,样子好,家庭条件也好!

范贱生听一听,然后说:我不要!

爹娘以为不中儿子的意,过几天,又换一个,然后去说:这个要瘦一点,高一些,各方面条件也是好的不得了!

范贱生听一听,然后说:我不要!

再过几天,爹娘又换一个,去说:这个还要胖一点,福态一些,条件好得很呢!

范贱生忍了性子,听一听,然后说:我不要!

范贱生的爹娘有些急了,说:儿子,眼不能太高了呀,你的自身条件是不错,可我们家里穷呀,家里条件不好呀,而且我们这个地方也不好呀,多少大男娃还打光棍呢!

爹娘把范贱生开导了一番,以为他把事情想通了,于是隔了几天,又给他说一个:这个胖点,听说家庭条件很好,陪奁要放几间屋呢,要是成了,只怕我家没地儿装姑娘的嫁妆呢!为了活跃气氛,爹娘说过了,还自嘲地嘿嘿嘿笑。

范贱生却有些不耐烦了,粗了喉咙说:管她呢,管她条件好不好,反正我不要!

这么折腾好几次之后,爹娘可有意见了。当媒婆再来给范贱生介绍女朋友时,爹娘就马着脸子去征求范贱生的意见,说:这个你得要了,多好呀,不高不矮不胖不瘦,多有福气的一个脸盘子呀,这就是标准的云盘大脸,标准的有福气的脸,你自个看,多谦和的一个姑娘呀,脸腮上多好的两个酒窝窝,哪里找去?

爹娘的意见是明确的,这就是给他最后的通谍了,你答应也得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这么好的姑娘再放过去,只怕是过了这个村,就难得再有那个店了。现在是婚姻动了,就得抓紧落实。过几年疲软下来,没人介绍了,可就麻烦了!

爹娘持了这样的心思,这才苦苦劝说范贱生,要他现实一点。可才说与他呢,他居然把头一调,梗了脖颈子说:你们要去,我才不要呢!只气得爹娘半天吭声不得,然后只好低三下四给媒人陪不是,说小孩子家不懂事体,老两口陪着不是,要媒人谅解!

关于范贱生相女朋友的事,这么热乎闹腾了一阵子,之后就消停了。可爹娘并没弄明白范贱生不谈女朋友的原因。爹娘低估了他们的儿子,老以为他是不晓事体。可他们哪里晓得,范贱生在婚姻大事上,早有他自已的考虑,早有他自己的见解和原则。

此一阶段,范贱生思考的是另一件事:如何赚更多的钱,更快地离开小竹园!

范贱生在分析自己的情况:他没有有钱有权的亲戚,没有有钱有权的朋友;做生意么他没本钱,考功名么他没学问;杀人越货么,他没胆量;天上掉银子么,他没运气。想来想去,他都觉得自己赚钱的机会太少。这赚不到钱,离开小竹园的计划,就不好实施。

范贱生的这些心思,只要他自己不说,小竹园的人自然是看不出来的,他的爹娘也不可能看出来,他的弟妹也不可能看出来。那一段日子,范贱生一家人,因为有很多人来给他提亲,而为范贱生高兴。可范贱生内心,却充满了煎熬和焦虑。

那一日,娘和对面坡上的一个妇女说话,被闲坐在一旁的范贱生听见了。对面坡上的妇女说:现在的人现实得很,只认得钱呢!娘随口附和说:是的!娘其实没有完全明白对坡妇女说话的意思。对坡妇女说的,其实是一个漂亮的姑娘、嫁给一个矮小丑怪的男娃的事情,这男娃根本就配不上小姑娘的。

妇女说:可男娃家富足得很啦,男娃的爹还是公社的干部!

妇女说:当时好多人都说女娃子亏了,多水灵的一个女子,嫁了个癞蛤蟆。可现在看来呀,姑娘赚大了!

妇女说:你猜怎么的,那姑娘托公爹的关系,先是在村里当民办老师,后又推荐上了师范学校,再出来就是公办老师了,按月拿工资,按月吃商品粮,正二八经的公家人了!

妇女说:你说,这是不是占大便宜了?

娘错愕了一阵,才明白对坡妇女说的意思。于是回过神来,感叹着说:哦,那是呀,这是个不简单的女子,脑子活泛,有眼力,会想问题!

这言说者无意,闻听者却动了心。娘和那妇女的一番话,让闲坐一旁的范贱生,心里豁然一亮,突然间,他对自己的婚姻,似乎就有了新的设想?虽然这设想还不太具体,可也就那么一瞬间吧,范贱生似乎把自己有些乱的思绪,给捋顺了!

范贱生对自已说:不就是想离开又穷又偏的小竹园么,为什么不学学那姑娘,为什么不以婚姻为跳板,来实现自己的这个愿望呢?范贱生想呀,在找女朋友上,我也可以不去管姑娘是不是漂亮、是不是能干呀——范贱生突然就把事情想明白了,他也要学那个当上了正式老师的姑娘,他也要以婚姻为跳板,实现走出小竹园,过上好日子的愿望。

那个时候的范贱生,走得最远的也就是元宝镇街了,他就那么远一个乡脚,那么大一个见识,就见过那么繁华一个场面。所以范贱生“走”出去的理想之地,说白了,也不过就是他舍得穿了解放鞋,才去赶一次场的那个元宝镇街了!

元宝镇街有个开中药铺的赵老头,除了在县城进一些中药西药给人治病,就还经常收一些山里的中草药,把这些中草药刨制好了,一方面用这些药给人治病,一方面把多的中草药卖到外面去赚钱。

小竹园山高山大地偏人少,却爱长野生的黄连、贝母、天麻、地苦胆之类的中草药。所以小竹园村的人,有挖草药子到元宝镇街去卖、赚点油盐钱的传统。

范贱生最大的愿望,就是等自己长大了,攒够钱了,尽快地离开小竹园这个地方。所以他在一门心思地琢磨钱的事。他晓得,不管什么时候,钱都是不可缺少的好东西。要实现心中的愿望,首先是必须要有钱。常言说,有钱走遍天下,无钱寸步难行。正因为他一心在琢磨钱的事,这就与挖草药子产生了联系。他见乡党们挖了草药子,到元宝街去卖与赵老头。他也跟了乡党们,到山上去挖草药子,也到元宝街去卖与赵老头。

这样挖过几次卖过几次,范贱生就尝到了挖草药子卖的甜头,就慢慢把这当成了他一项来钱的工作,上心上劲地来做这件事了。

范贱生要比小竹园的其他人爱琢磨事一些,琢磨的事比其他人更透彻一些。在挖草药子卖草药子的过程中,他就琢磨出把这些草药子粗加工以后、卖的价钱要高得多、赚的钱要多得多的道理,而且赵老头子更喜欢收这类货,因为这可省去赵老头许多工夫。于是他主动向赵老头讨教,按赵老头教给他的方法,把这些个草药子进行粗加工,再卖与赵老头。他还进一步拓展挖药的门路,开辟新的药源。为此他又去向赵老头讨教,小竹园能卖成钱的药材品种,一下子就多了不少。这为范贱生赚更多的钱,铺垫了更宽广的路。

范贱生这么卖力用心地挖草药子,进行粗制的加工,又开辟新的草药子药源,目的仍然只有一个,就是想多赚些钱,时机成熟的时候,好实现自己的愿望。

范贱生虽然讨教赵老头挖药制药的方法,谦虚得像一个非常听话的学生。可范贱生与赵老头的关系并不好,或者说范贱生根本就不喜欢赵老头。在范贱生看来,这个赵老头太抠太狠,草药子他教你认,粗加工他教你弄,真正涉及到买卖了,他就老挑毛病,说湿了哟,霉了哟,次级品哟,总之他要压你的级压你的价;秤个秤他还要什么“笑”面,其实就是要把秤昂起来一点,变相扣你的秤。范贱生与赵老头,在买卖上经常发生争执的,有一次他还威胁赵老头,说:下次不卖与你了!

赵老头可鬼了,想,你一个小屁孩能有多大狠!不卖与我还能卖与谁?赵老头把范贱生那点小心思把握得透亮,所以他根本就不把范贱生的威胁当回事儿。可他也不与范贱生较真,所以他就似笑非笑地笑一笑,云淡风轻地笑扯扯地说:那你卖与别处呢!

可元宝街就这么一家中药铺,这草药子不卖与他又能卖与谁呢?

范贱生这才明白,自己让自己撞了一个软钉子,撞得生疼生疼的,还无话可说!

无计可施的范贱生,还得把自己挖的草药子、制的草药子,涎了脸卖与赵老头,只是心里头的怒火旺旺地烧着,把牙恨得痒痒的了。可烧归烧恨归恨呀,到头来还得依了赵老头,依了他的价钱,还得耐住性子,听他的冷嘲热讽,然后乖乖地把草药子卖与他。

自从看见赵老头有一个和他一般大小的女儿之后,范贱生开始主动改善和赵老头的关系了,开始主动与赵老头套近乎了,对明显吃了亏的“生意”也表现出心甘情愿。

赵老头的女儿不漂亮,甚至有些丑。正是基于赵老头女儿的不漂亮,甚至有些丑,范贱生才联想到娘和妇女的那一次对话,于他才对赵老头的女儿有了一些企图!

范贱生有了这样的心思,在卖草药子这个生意上,就不计较吃亏上当了,还主动对赵老头讨好卖乖,好让赵老头对他产生好感。

为了在赵家混个脸熟,他还动开了心思,把一次能卖给赵家的草药子,分两次三次卖与赵家,变着法子多往赵家药铺跑。

范贱生态度的突然变化,先是让赵老头有些无所适从,不明白这小伙子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当然赵老头心里也无所畏惧,想,你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能在我面前犯什么心思玩什么花样?玩得过我么?赵老头还是没把范贱生放在眼里!

赵老头的女儿叫小五,开初的时间里,小五并不理睬范贱生,她只把范贱生当了一般卖草药子的村民。把草药子卖与她家的村民可不止范贱生一人,可经常在她家露脸的就只有范贱生了。这见面的次数一多,彼此也就有些熟悉,范贱生就寻机会和小五打招呼。

范贱生主动与小五打招呼,小五还是没太在意,还是把他当了一般的卖草药子的村民。只是这打招呼的次数多了,小五出于礼貌,她才与范贱生应答。

人与人之间的这一应一答,就有了人与人言语上的交流。随着应答次数的增多,语言上的交流自然也就增多了,两个人慢慢就成了熟人。

人长得帅气是上天的恩赐,得到这种恩赐的人,是能在生活中捡便宜的。与赵小五还不是很熟的时候,范贱生凭着这个,他感觉到小五没讨厌他。两个人慢慢熟悉并有一些交往之后,范贱生就明确把一些“暧昧”暗示给小五,他发觉小五没对他表现出厌恶,相反还表现出几份喜欢。范贱生因此满心欢喜。

范贱生感觉对小五,可以“随便”一些了,就拿话去“撩”小五。在开初的日子里,小五有些羞答。可范贱生摸准了小五的心思,“撩”小五的胆子就越来越大。到范贱生敢明目张胆地“撩”小五时,小五先是羞怯,然后是嗔怪,再然后就与范贱生眉目传情了。

小五基本被“拿下”之后,范贱生就把心思暴露出来,他要给小五的爹赵老头看。把他和小五背着干的勾当,故意抬到台面上来,他要把他与小五的亲热,故意安排在赵老头的眼皮底下。范贱生存心要“逼”小五,在赵老头面前“露”马脚!

赵老头是何等精明的人?当然看明白了范贱生和小五的那点事儿!让赵老头吃惊的是,他没想到范贱生会有这样的心机?会使这样的手段?把事情办得如此缜密,不露一点声色?赵老头就在心里想:可轻看这小青年了,都把我糊弄了呢?!

赵老头虽然有被范贱生糊弄了的感觉,可从另一方面讲,他又觉得安慰。小五老大不小了,早该找婆家了。可这事迟迟没一个动静。赵老头当然明白小五婚姻不顺的原因。赵老头想,模样差一点有什么要紧?把标准降低一点问题,不就解决了么?可这个死女子心气儿高,不肯将就,他一个当爹的,就拿她没办法了!现在这个范贱生主动给小女子示好,也看得出小女子心有所动。虽然感觉这小伙子心计深了一些,可事情哪有那么十全十美呀?如此一想,赵老头也就眼睁眼闭,想顺其自然了。

范贱生不晓得赵老头的思想活动,以为自已“屈就”与小五处朋友,赵老头会高兴的。可他真与小五处上朋友了,赵老头却只是做了平和的“旁观”者,既没表现出高兴,也没有表现出反感,而是抱了顺其自然的态度。这让范贱生感慨,姜还是老的辣!

范贱生只读完一个小学,学习成绩不好。但他从小对认字写字感兴趣,他就肯在认字写字上下功夫。所以他虽然只读了个小学,却能认能写很多的字,而且这字写得还不差。

当年的乡村,检验知识和学问的办法,一是读书读报,二是看字写得怎么样。因为范贱生在认字写字上下过功夫,就能很顺溜地读省报地区的报纸,一手字写得不比当时的高中生差。而他的口才,不知是长期浸淫于爹娘的斗嘴,还是天生的本领,也是一向的好。如果凭范贱生的谈吐和纸上的几笔字,再看他的身胚架子和气质,人们一定会以为他是一个知书达理的高中生,所以乡党们才说他长得像个当干部的!

赵老头虽然老于世故,是一个老江湖,却也有他的痛点,痛点就是小女子小五的婚姻大事;还有他的弱点,弱点就是好为人师。赵老头的痛点被范贱生击中,他看上了他的女儿小五;有了多回接触之后,范贱生也揣摸透了他的弱点。

范贱生开始对赵老头的弱点对症下“药”了。范贱生在小竹园挖草药子卖,当然就认得许多草药子了,但他对草药子的药理病理的了解,怎么也比不过赵老头的。所以他就经常去向赵老头请教。不懂不能装懂,不懂就问,这是很正常的。可范贱生对自己懂的草药子,也装不懂,也要去向赵老头请教。这好为人师的赵老头,偏偏就吃他这一套。

范贱生的这一招可厉害了,一方面激发了赵老头好为人师的兴致,一方面又让赵老头觉得范贱生聪明、悟性好、可辅导性强。

虽然在小五的问题上,范贱生耍心眼子,让赵老头对他有一些看法。但一想到以后可能就是真正的一家子人了,赵老头对范贱生就慢慢生出喜欢来。

那是一个春雨绵绵的雨天,赵老头的中药铺有些清冷,初春的元宝镇街也是一街的清冷。范贱生来镇街卖草药子,见赵老头在案板上切草药片,旁边又还放着草药碾子,范贱生才晓得,赵老头又在制草药子了。

这切草药片和碾草药都是力气活儿,赵老头头上都冒热汗了。

范贱生见赵老头忙,又做这么重的体力活儿,他就对赵老头说:我来给您打个下手,帮您切切草药片,碾碾草药子,在您这里练练手,烦您指导指导!

范贱生在中草药加工方面,是有一些基础的,他主动提出来给赵老头帮忙,赵老头当然求之不得啰。所以赵老头就高兴地说:哪好呀,却又说:怎么好辛苦你呀!范贱生立马欢喜地说:主要是向您学技术,练练手,哪里有什么辛苦呀?

范贱生会说话,把赵老头说得满心欢喜。赵老头就对范贱生说:好哇,我正缺人手呢,那就辛苦你了!

范贱生进到铺子里,赵老头就教他这中药片子该如何切,这中药粉子该如何碾。一边给范贱生讲要领,一边给范贱生示范,一边又让范贱生亲自操作。

其实这活儿不难做,就是不懂的人,也是一见就会做的,无非一个耐心、一个细心、再就要有一身好力气。范贱生本来就基础的,加上赵老头一指点,就把活儿干得一板一眼的,比赵老头做得还要快一些。

两个人在中药铺子里,把堆放在案板上的草药子加工完,赵老头就把店门半闭了,把范贱生往后院引,说到后面院子里加工去,说图个清静。

赵家的后院非常大,靠后面的围墙边,有两架葡萄,两架葡萄之间,有一口水井,井台有半人高,里面的水清冽冽的。西边是很宽大的敞厅和烘焙草药子的烘烤房,东边是饭厅厨房保管间杂物间,平整的大青石条子嵌着院坝,一转的屋子都留着宽大的阶沿,整座后院干净整洁纤尖不染,显出赵家底蕴的深厚和衣食的丰足。

范贱生是第一次进到赵家的后院,进到后院了,才感觉到这座院子的气质,才感觉到赵家在元宝街上的富足。这座院子与凌乱的镇街比起来,确实是另一处天地。

赵小五和她的娘,正在大敞厅和烘烤房里忙碌。见范贱生进来,小五就望范贱生笑,范贱生对小五回笑一下了,立即去给小五的娘打招呼。小五的娘是一个不多言语、性情温和、穿戴利索的老妇人,对范贱生很亲切很慈祥的,就笑眯眯地说辛苦小范了,放下一撮箕焙干了的草药子,去给范贱生倒一杯茶来。

敞厅里摊放的和在案板上堆着的,晾晒着的和已经烘焙好了的草药子,很多很多。范贱生才晓得,赵家今天是有一大忙的,怪不得他提出帮忙,赵老头没有推辞。

为了加快草药子的刨制速度,赵老头开始分工了:小五的娘负责灶间传柴加火,草药子的摊晾;赵老头负责草药子的翻炒烘焙(草药子烘焙的火候最关键);范贱生负责草药子的切片和碾压;小五打杂、做饭、照看前面的铺子。

把活儿分派完毕,赵老头夫妇和范贱生就在后院忙,小五则在药铺子和厨房之间忙,又穿插着,哪里忙不过来,就过去帮一把。赵家刨制草药子的工作,就这样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为尽快刨制完这些草药子,中午饭大家就简单地对付了一下,然后又接着忙活儿了。

其实范贱生也在着急,他想把活早些忙完,好往家里回。虽然在帮赵家忙活儿,可忙完了还得回小竹园呢。小竹园和元宝镇街相距三十里地,全是不好走的山路,这天又下着雨,走迟了就得摸着黑走。天雨路滑,又雾蒙蒙的,黑下里,路会更难走的。所以范贱生想早点把活忙完了,好早一点回家。可活还很多很多呀,紧赶慢赶着,天快黑了才把活忙完。

范贱生见天不早了,紧把着洗了一把脸,提起挂在一旁的衣服,给赵老头打声招呼,就准备往小竹园回,说,再迟恐怕就要摸黑路了!

赵老头的表情里有一点吃惊,问:回小竹园去?

范贱生答:是嘞!范贱生表情里带点不理解,心里想,不回小竹园?能回哪里去!

赵老头:这个时辰了,还回什么小竹园呢!

范贱生说:我只有回小竹园呢!心里仍有疑虑:我不回小竹园,又回哪里?

赵老头故意带点“情绪”地说:回什么小竹园啦,这个时辰了!立即马上就又笑了,温和、客气而又不容商量地说:今晚不走了,在我家住一宿,明天再走!

范贱生才终于听明白赵老头的意思!他没料到赵老头会留他过夜?他心里就激动,又生出不好意思来。于是说:那怎么好意思?给您家添麻烦,不好吧!

赵老头“板”了脸说:这个时候让你走,我就好意思了?帮我一天的忙了呢!赵老头“板”着的脸,又露出了高兴的笑容来。

范贱生没想到,赵老头对他会这么地好。看来自己着急嘛慌想把事儿忙完了、想早一点往家赶、免得天雨路滑黑灯瞎火、一个人走夜路害怕的想法是错误的,原来赵老头早有安排,早就想到要留他过夜的事儿,只是自己没想到而已!

范贱生心里激动,赵老头心里也高兴。赵老头把范贱生往饭厅里引,饭厅也兼临时的客厅用的。赵老头要范贱生休息一阵儿,他自己也陪着范贱生坐了聊天儿。

其实赵家早安排下晚饭了,在赵老头把范贱生往饭厅里引的时候,小五和小五的娘,早在准备晚饭。因为天有一些早春雨天里的轻寒,小五就在饭厅里生了一盆炭火,又给范贱生和她爹泡了一壶酽茶,范贱生就和赵老头,坐在温暖的饭厅里,一边喝茶一边聊闲天儿。

没多大工夫,小五的娘和小五,就把一桌子菜布到了饭厅,主菜居然是香菇焖的猪蹄子,还有豆腐炒的肉丝,还有几样小咸菜,还有一壶苞谷浇酒呢。

这明眼人一看,就晓得赵家不仅是要留范贱生过夜,还专门备下了好饭菜,要招待范贱生呢。范贱生本来是不敢在赵家提自尊心的,可赵家的做派,却让他的自尊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先前的顾虑和担心也就全然地没有了,心里除了快活就只剩下高兴了。

赵老头要和范贱生喝酒,范贱生当然就没有用任何的理由推辞了。范贱生就谦虚有礼、而又不失长幼尊卑地和赵老头喝开了酒!

赵老头是自己认为能喝,范贱生是本来就能喝。所以真喝起酒来,赵老头就不是范贱生的对手。范贱生虽然能喝,可他是个聪明人,知道把握喝酒分寸的重要。所以他也不能猛喝的,分寸是,只能让赵老头喝得高兴、却不可把赵老头喝得太醉!范贱生把赵老头侍候得舒服,赵老头喝着酒,就“咱爷俩”“咱爷俩”地说着知心话,让范贱生真有把赵老头当“爷”侍候的冲动!不过他仍时时提醒自己,悠着点,让老爷子喝爽性就行了!

那天晚饭的氛围非常好,范贱生与赵家一家人,轻松地聊着些家长俚短的话,舒心愉快地喝着小酒,全然一家人在围桌夜话似的,把个气氛整得十分的温馨。

那天偶然的帮忙,对范贱生是个意外之喜:有机会与赵老头深入地接触,有机会让赵老头真正地改变对他的看法,有机会让赵老头放下对范贱生的许多担心,这无疑是他更接近赵家的一次转机。事实证明,范贱生的判断是正确的,虽然他悠着劲儿与赵老爷子喝酒,老爷子还是因为高兴而把酒喝醉了!

喝醉了的赵老头,被小五的娘和小五,扶进里屋去睡了。酒喝醉了的人,口容易渴,喜欢抢水喝,小五的娘就忙进忙出地,忙着给老头子端茶送水,招呼老头茶呀水呀的一应杂事,饭厅里就只剩小五收拾碗筷,和招呼范贱生茶水了。

小五把碗筷收拾过了,时辰也不早了。考虑到一天的劳累,小五就招呼范贱生洗脸洗脚,问范贱生是睡觉呢还是再玩一会儿?

那个年代还没有电视可看,甚至都还不晓得电视为何物?镇上的一家电影院,也是要十天才放映一次,还要发了电才可以放映,这镇街也没什么可玩的。赵老头已然睡下,聊天儿已没了对象。和小五也还没有到无话不说的程度。所以范贱生只好说,有些困了,睡吧!小五就举了盏戴玻璃罩子的煤油灯,从天井里的一架木梯走上楼去,把范贱生往木楼上引,引进二楼一间客房里了,把灯坐在床头的一口木箱子上,来给范贱生铺床。

小五给范贱生铺了她家最好的棉被,把床铺得软软乎乎温温和和的,然后笑笑地走了。

一天的劳作,确实把范贱生累着了,晚餐美味的酒饭和和谐的氛围,更让范贱生心情愉快。那一夜,范贱生在赵家睡得很踏实,睡得很香甜。范贱生感觉着被盖是那么暖和酥软,房间是那么整洁温馨,落在镇街上的细雨,缠绵中也带了几份柔情!

范贱生想起老家的夜雨,小竹园的夜雨总是哗哗哗、唰唰唰地落得愁人,落得天地昏沉,落得没一点规矩,落得没一点文静。而镇街的夜雨,却要文静温存得多。夜雨稍停,镇街夜的白就又从临街的窗投落进来,竟然也比老家的夜的白泛出的天光,要明亮柔畅得多。最最撩拨范贱生心的,是打着大灯从镇街偶然驶过的汽车,一阵亮亮的光伴着呼隆的叫声,伴着汽油的香味,呼隆而来又呼隆而去,让范贱生有一种逃离故乡苦难的感觉。

天亮了,范贱生不得不又回到活生生的现实中。范贱生在赵家吃过早饭,与赵家人就像至爱的亲人似地告别,然后才快活地往老家小竹园回。

范贱生以这次的帮忙为起点,以后就很自然地往赵家跑了,去给赵家帮忙,去向赵老头请教,并按压着自己的性情,讨好着赵老头的小女儿小五,要通过小五实现他攀附赵家的目的,慢慢实现他的人生愿望。

由于范贱生的不露声色的迎合,让赵老头发自内心地认为,自己以前是看错这个孩子了,在感情上似乎还有一些对不住范贱生的感觉。在赵老头对范贱生有了“更进一步”的了解之后,范贱生不失时机地对赵老头有一番表达:

范贱生说,我就想给您多帮一些忙,想在这帮忙中多学一些中医中药的知识。范贱生说,我们老家常有生病的人,他们到一次镇上不容易,三十几里的地呢,而且他们往往没有好多钱看病!范贱生说,要是我跟您学到一些中医中药的本事,我就可以在老家给乡亲们看病下药了,就可以给他们解除一些病痛,算是给他们做些好事。

范贱生说得十分诚恳,赵老头就被范贱生感动了,答应以后只要有机会,他就让范贱生来帮忙,他要教范贱生学中医中药方面的东西。范贱生见赵老头答应教他学医认药了,他心里是多么地高兴和快活呀!

范贱生心里在高兴在快活,可他也明白,他表面上在赵老头面前说人话干人事,心底里却是有他阴暗的一面的。他其实做成了一个又一个的圈套,让有些狡猾和世故的赵老头,都乐癫癫地往里钻了?!范贱生清楚,赵老头有一个最大的心愿,就是希望女儿小五幸福。范贱生就是看准了这一点,才把个赵老头溜溜地往圈套里面赶!可赵老头越善良地往圈套里面钻,范贱生心里就越过意不去、越有一种丧天害理的感觉!

可他太想改变自己的生存环境了呀,他想逃离小竹园呀,他想过上好日子呀!范贱生没想明白自己哪里错了?可他心里明白,就他眼前的处境,想要改变自己的命运,这么干,是他现在而今眼目下,最有效的一个捷径,他只能这么干!

后来的结果当然是:范贱生先成了赵老头的徒弟,然后又成了赵老头的女婿!范贱生经过两年多时间的努力,终于成了元宝镇街上的一个“镇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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