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的时候,起风了。
风很大。
风扬起的阵阵黄沙,弥漫着整个春秋镇的上空,犹如挥舞飘动的旗帜,在沉重的暮色下猎猎作响。
风过处,一个人骑着一匹瘦小的马,缓缓地走进了春秋镇。
在他们的身后,正响起一长串叮叮当当的铃声。
假如你仔细听一下的话,也许会惊奇地发现,这些清脆的铃声不是从马鞍上传来的,而是从骑在马背上那个人的脖子里传过来的。
马很瘦,很小。
而骑在马上的那个人则更瘦,更小。
假如你把他放到称上称一称的话,估计不会比一只兔子重到哪里去。
在这个又瘦又小的少年的脖子里,就挂着一只金色的铃铛。
这只铃铛又很大,大得简直就像是那少年的眼睛。
风起,马动。
而那只铃铛就会随着走动的节奏发出一长串叮当叮当的声音,犹如在谱写着一首苍凉的边塞之歌。
骑在马上的是个少年。
这个少年虽然又瘦,又小,可是,一双眼睛却很大,很亮,大得就像是那只铃铛,亮得就像是黑夜中的星星。
虽然经过了长途的跋涉,已经满身的疲惫,可是,他仍然在笑。
他的笑容里充满了聪慧和诡秘,就像是一卷猜不透的羊皮卷。
风沙过处,轻抚着他稚嫩而又老成的脸。
他在马上忍不住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勒住胯下的小马,回望着暮色中的春秋镇。
在春秋镇的一端,飞扬着漫天的黄沙。
而在春秋镇的另一端,同样飞扬着漫天的黄沙。
春秋镇连着黄沙,黄沙弥漫着天。
而飘荡在黄沙中的那一长串叮当叮当的铃声,仿佛是从天边传过来的。
马上的人,沿着横贯东西方向的街道,骑着那匹又瘦又小的马,走到一处有灯光的地方,慢慢地停了下来。
有灯光的地方,也是一家店,饭铺。
只不过,在这个饭铺里,既没有二百两银子一桌的酒席,也没有宽敞干净的座位,更没有满脸微笑的伙计。
这个地方简直连块插脚的地方都没有。
这个地方拥挤,狭窄,柴禾的烟气和油烟的味道到处弥漫着,能把人的鼻子呛下来。
里面不时传来阵阵咳嗽声。
小铺子的门口,摆放着一张小桌子。
桌子的后面,坐着一个衣衫朴素,但是修饰得却很干净整齐的中年人。
这个中年人就坐在那里,不停地拨动着手中的算盘,呼啦,呼啦地算着账。
脸上的表情也不知道是在生气还是高兴,让人琢磨不透。
此时,小小的店铺里已经挤满了客人。
伙计忙得四脚朝天。
客人们吵得八爪乱颤。
他却仍然心安理得地坐在那里,拨动着他的算盘,根本就没有要招呼客人的意思。
甚至连出来跟人寒暄一下的意思都没有。
仿佛别人进来究竟是吃饭还是来大便的,都跟他没关系似的。
他的作用就是收账,其它的事情一概不问。
很显然,他是这里的主人。
这是个很奇怪的小店。
这个奇怪的小店里还有一个很奇怪的主人。
小店奇怪,主人奇怪,甚至连来这里吃饭的客人都很奇怪。
所以,这个店的名字叫做怪店。
这个怪店的主人更奇怪,没有姓氏,没有名字,更没有人知道他的来历。
别人都叫他怪先生。
怪先生坐在柜台的后面,一手拨弄着算盘,一手托着下巴,一脸怪异地看着店里来来往往的客人,然后又朝后堂的厨房里看了一下。
后堂厨房里的炉灶上同样忙得不亦乐乎。
火红的炉子正不停地向外闪烁着蓝色的火焰,犹如地主门口伸长着舌头的老狗,稍有不慎,就有将这个狭小,拥挤而又怪异的地方吞噬掉的可能。
而那个闪烁着的蓝色火焰的炉子,此刻正照亮了一个满头大汗、精赤着上半身的大胖子。
这个胖子就是店里的厨子。
这个一个小小的铺子里,只有这么一个厨子。
所以,这个胖厨子很忙,忙得几乎连擦汗的工夫都没有了。
他一会儿要挥动几下铲子,翻翻锅里正炒着的菜,一会儿又要挥动几下勺子,搅拌几下锅里正熬着的汤,一会儿还要铲子和勺子一起开动。
也不知道是炒菜,还是要熬汤,反正是忙得不亦乐乎。
而此刻,他身后那口架在炉子上的大铁锅里已经开了。
沸腾的水呱呱地冒着白烟,慢慢地撑起上面木制的盖子。
咕咚,咕咚……
不停地向上跳动着。
犹如下雨天积满了水的池塘里跳动的青蛙。
而另外一口大铁锅里,正哧哧啦啦地炼着猪油。
油已经开了,“哧哧”地四处飞溅着,冒着青烟。
而门旁的那只由青石砌起的灶台上,则摆放着很多筐子。
大的,小的,竹子的,藤子的……
里面盛放着各种各样已经煮好炸过的食物:馒头,油饼,煎饼,果子,烤肉……
香味儿不时地向外飘散,勾引着来来往往的人们的谗虫。
谗虫没有进来,丁当却进来了。
迎接他的,既不是热情四溢的伙计,也不是满脸堆笑的老板,而是怪店里吃饭喝酒的喧闹声。
丁当看了看漫天的黄沙和重重的暮色,一抬脚,从那匹小小的马上跳下来,顺手拴在门前的木桩上。
将小马拴好之后,他站在怪店的门口,向里张望了一下,似乎是等着谁来迎接他这个没钱的小少爷似的。
可是,店里一切照旧。
怪先生还在噼里啪啦地拨动着算盘。
胖厨子还在满头大汗地炒着他的菜,熬着他的汤。
客人们还在低头吃饭,仰脖喝酒,吆五喝六,谁也没有功夫理会他。
这让他有点儿颜面无寸,所以,忍不住摇了摇头。
他摇头,不仅是因为受到了冷落,更是因为里面的人太多了。
喝酒的,划拳的,聊天的,吹牛的,对着墙根撒尿的,钻到桌子底下数脚指头的……
一眼望去,黑压压的,全都是些模样怪异、神情亢奋的人。
他的人虽然又瘦,又小,比只跳蚤大不了多少,但是,要想从这些挤得连根针插不进去的人群中走过去,并且在里面找张舒服的座位坐下来,喝点儿酒,吃点儿小菜什么的,好像并不是件那么容易的事。
但他仍然笑了起来。
别人的笑都是先从额头开始的,随着额头的耸动,眉毛渐渐舒展开来,慢慢地向眼角处蔓延而去,然后再通过眼角扩散到嘴巴。
而他在笑的时候,却是从牙齿缝里跑出来的。
众所周知的是,这样的笑通常都带有很大程度的杀伤力。
他之所以这么笑,是因为他的坏点子可能就要随着从牙齿缝里钻出来的这些笑中冒出来了啦。
他单腿踩在门槛上,另外一条腿盘住膝盖,将双手放在嘴边,作喇叭状,冲着店里大声喊道:“伙计。”
他的声音中还带着种未成年人的尖锐,就像是从铁板上划过的刀子。
但是,他这刀子一般尖锐的喊音立刻被店里的那些沉重的喧嚣声所淹没。
谁也没有听见,更没有人注意到他这么一个豆丁。
他又笑了笑。
他在笑的时候,甚至还故意做出一副很吃惊的样子,双手捂住嘴里,大叫道:“我的天哪,地上怎么这么多银子,也不知道是谁掉的。”
这一招果然有效。
他的话音刚落,店里所有的喧嚣声竟然在这一瞬间都消失了。
大家纷纷停止所有的声音和动作,朝外边不停地探头探脑。
甚至连怪先生都暂时停止拨动算盘,伸着脑袋向外张望。
可是,当他看到是丁当在门外怪叫的时候,便忍不住皱了皱眉头,继续拨动算盘珠子。
他是经常打算盘的,所以,一眼就看出来丁当究竟在打什么算盘。
店里的客人却大都是外来客,根本就不知道这个小鬼的底细。
更何况,他们发现在丁当的手里,果然有一大块明晃晃的东西。
那是一锭货真价实的银子。
丁当正将这块银子上下抛动着,犹如一道闪烁的匹练。
看到银子,所有的人眼睛里立刻发出绿光来。
甚至连手里那块烤得已经出油的鸡翅膀都忘记吃了。
丁当笑了笑。
能够将众人的目光吸引过去,他的目的已经成功了一半。
而接下来,就看他是如何成功另一半的吧。
他将手中的那块大银子放在嘴边咬了咬,然后朝着上面不停地吹着气。
仿佛是觉得找不到它的主人很惋惜似的。
他不由地叹了口气,道:“唉,既然这么一大锭银子没有人要,那不如就扔了它吧。”
他说扔竟然真的扔掉了。
他的一双又脏又小甚至还散发着一股怪味儿的小手,就那么随便向外一抛,便把那一大锭明晃晃的银子抛到了三丈之外的地方。
只听得“吧嗒”一下,发出清脆的响声,与地面上的沙砾相互撞击在一起。
这声清脆的撞击声,简直就像一把小钩子,将店里所有的客人的魂儿都给勾了出来。
他们像是听到有人在召唤似的,立刻放下手中的一切,从小店铺里飞快地冲出来。
朝着那锭银子跌落的方向飞过去,涌作一团,场面一度陷入混乱的境地。
有人喊,哎哟,他妈别踩我鞋子。
有人喊,啊,谁他妈的啃了我的脚指头。
有人喊,我操,谁把他的把我老婆肚子里的孩子给挤掉了。
更有人喊,靠,谁他妈的把孩子挤我老婆肚子里了。
总而言之,那种场面一团糟。
而在这团乱糟糟的人里面,首先到达目的地的是个满脸胡子的大个子。
这人体型彪悍,根本就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
他将周围的人挤的鸡飞狗跳,然后在离银子还有十几步远的地方,就一个飞身,扑了上去,死死地抱住,仿佛是生怕谁突然抢走了似的。
可是,当他把那锭明晃晃的银子拣起来的时候,差点儿没把脚后跟给气掉。
那哪里是什么银子呀,只不过是一块被风沙打磨得很干净的石头而已。
这块石头,暮色下的掩映下,经过灯光的反射,正散发着明晃晃的光。
大胡子愤愤爬起来,眼睛里几乎冒出火来。
他将石头狠狠地扔在地上,到处寻找那个扔“银子”的少年。
寻来寻去却发现,此刻那个少年居然已经大马金刀地坐在店里最舒服的一张椅子上,正狼吞虎咽着桌子上别人叫来的、还没有来得及送进肚子里的美味,不亦乐乎。
就在眨眼的工夫,他已经啃掉两只烧鸡,三只烤鸭,四个馒头,五张煎饼,六大碗面汤。
吃完了,喝足了,拍了拍鼓鼓的肚子,顺手拿起别人搭在椅子背上的长衫,擦了擦他那油乎乎的手和嘴巴。
擦完了,随手又把长衫扔进泡着抹布的木盆里。
大胡子将衣服的下摆扎在腰里,一个鹞子翻身,便稳稳当当地落在丁当的面前。
他随手一挥,便将丁当像只兔子一样,举了起来。
铃儿叮当响。
丁当一边张牙舞爪,一边冲着他“噜噜”地吐舌头做鬼脸,笑嘻嘻地道:“胡子叔叔,你这么举着我,累不累呀?”
那大胡子的胡子和头发全都翘了起来,几乎都要把帽子都给胀掉了。
大概这就是人们经常所说的怒发冲冠了,扎得叮当吱哇乱叫的。
大胡子像是在拉风箱一般,呼呼地喘着粗气。
不是累的,是气的。
他道:“哼,累?你吃了我的东西,又用我的长衫擦嘴巴,居然还用块石头冒充银子把我们当猴子一样给耍了,今天,我要是不宰了你这个小兔崽子,就不叫夺命虬髯客。”
听到“夺命虬髯客”这五个字,人群立刻一阵涌动,议论纷纷道:“难道他就是传说中的那位一拳夺命,虬髯客?”
失敬,失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