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当摇着挂在脖子里的铃铛,哼着谁也听不懂的小曲,进了迎宾楼。
到了门口,他又偏偏不进去。
他只是那么随便往门槛上一坐,靠着门框。
两只手交叉着放在胸前,翘起二郎腿,不停地踢着大门。
哐啷,哐啷,哐啷。
他一边踢,还一边大喊:“唉,我说里面还有喘气的没有?有就赶紧爬出来一个呀。”
店里的伙计一看是他,吓得脸都绿了。
六神无主地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
他们看了看聂先生。
聂先生却像往常一样,笑呵呵地拍了拍伙计的肩膀,道:“进门都是客,还愣着干吗?”
那伙计虽然一百个不愿意,却又不得不装出一副很高兴的样子迎上去,道:“小太爷,您老人家要吃饭吗?”
丁当将铃铛收起,立刻板起面孔,猛然一踢门槛,大声道:“废话,买棺材你这里有的卖吗?”
伙计知道斗嘴自己肯定落下风。
即使占了上风肯定也要挨耳刮子,赶紧道:“是,是,小太爷你往里请。”
丁当这才从门槛上坐起来,伸了个长长的懒腰,迈步进来。
放眼望去,呵,够热闹的,高朋满座。
昨天晚上虽然出了那么大的乱子,可并没有打扰他们喝酒吃饭的情趣。
客人们正饶有兴趣地谈论着昨天晚上的那阵骚乱。
等他们一看丁当一脸坏笑地走进来,立刻闭上了嘴巴。
只是私下里对他进行指指点点。
丁当也知道,这些人正在谈论他。
他也装做没看见,依然我行我素。
迎宾楼的生意红火,此刻高朋满座,要找个空位子还真不容易。
丁当看了看四周,眉头一皱。
刚想找一个要将这些人全都赶出去的妙计,一转身,便看见了朱大少。
这个时候,朱大少又叫了跟昨天一样的两桌酒席。
这两桌酒席并排拼在一起。
他自己呢,就往这些的酒菜中间一坐,鼓着腮帮子,磨着大象般的牙齿,狼吞虎咽着。
那个吃相呀,真叫一个香。
满满的两桌酒席才刚刚吃了个头儿,他又冲着在一旁伺候着的伙计挥了挥满是油腻的小胖手,道:“喂,你过来。”
那伙计见朱大少冲着他挥手,便冲着丁当咧了咧嘴,赔笑道:“小太爷,您请便,饭菜一会儿就给您端过来。”
说完了,又赶紧噔、噔、噔地跑到朱大少的面前,满脸堆笑道:“大少爷,请问您还有什么吩咐?”
朱大少将两只鸡腿并排塞进嘴里,言语不清地嘟囔着道:“我说伙计呀,你们这里有没有红烧肉呀?”
伙计看着他那两张桌子上满满的酒菜,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又点了点头,道:“唉,有,您老想尝尝?”
朱大少伸出两个油腻腻的手指,冲着他比划了一下,言语不清地嘟囔着道:“那好,你去给我端两碗来。”
伙计把毛巾往肩膀上一搭,冲着厨房大喊道:“好嘞,天字号雅座红烧肉两大碗,大少爷,您先候着,这就给您端来。”
说完,刚想离开,朱大少却又叫住了他,道:“你们这有叫化鸡吗?”
伙计终于碰到了一个吃家,赶紧应道:“有,有,有,我们这里的叫化鸡呀,外焦里嫩,入口即化,得味儿的紧呐。”
朱大少将放在旁边的那盘烤乳鸽抓起来,直接就往嘴里塞。
甚至连没有来得及咀嚼碎,直接就吞了下去。
他的脸噎得通红,不清不楚地嚷道:“那来两只,对了,有烤全羊吗?”
伙计以为自己碰上了传说中的食人怪兽,但仍然假装镇静地点了点头。
“有,有,有,我们的大师傅烤全羊技术来自塞外,正宗的塞外风味儿。”
朱大少道:“那给我来一只。对了,有没有包子?”
伙计道:“我们这里的包子以滩羊作馅儿,松木焙烤,酥脆喷香,一咬满嘴流油呀,保证您吃后风也飘飘,雨也潇潇。”
朱大少道:“好,那你给我十屉。”
这个时候,伙计的眼也直了,手也抖了,双腿一动,直打哆嗦。
他肚子里直打转转:“天呐,这究竟是人在吃饭,还是大象在吃饭呀,也忒多了吧。”
朱大少见他没动,有点儿生气,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大声道:“我说你还愣着干什么?赶紧给我端去呀。”
那伙计看了看他那两桌仍然满满的酒席,略带忧虑之色地道:“我,我,我说大爷呀,你要了这么多的东西,一个人能吃得完吗?”
朱大少生气了,猛然一拍桌子,大叫道:“混账东西,你管我吃得完吃不完呀,大爷我有的是钱,我高兴,我乐意。”
伙计本来是好心好意地提醒他,没有想到居然换来一肚子的火气,又不得不强作欢颜,道:“既然是这么着,那我给您端去。”
说到这里,将白毛巾一甩,冲着厨房大叫道:“天字号雅座再加叫花鸡两只,烤全羊两只,烤包子十屉。”
然后,又暗暗地骂了一句:“吃,吃,吃,使劲吃,撑死你。”
骂完了,又赶紧跑过来招呼丁当。
丁当却冲着他一摆手,示意他不用招呼自己。
他站起来,朝着朱大少走了过去。
此刻,他又变了一副模样。
只见他把两只眼珠子朝上翻着,只见眼白,不见瞳孔。
两只手摸着桌子,一点一点地向前挪。
完全一副瞎子看不见东西的样子。
看着他忽然变成了这副样子,那伙计忽然笑了起来。
他知道这个家伙又在冒坏了。
他见丁当径直朝着朱大少走去,知道朱大少这次可有的苦头吃了。
想想刚才所受的那顿鸟气,那伙计只是暗暗地发笑。
他根本就不想揭穿丁当的阴谋。
仿佛诚心让丁当故意收拾这个暴发户。
丁当摸摸索索地来到朱大少的桌子前,又摸了一张椅子坐下,用一种恐惧而又紧张的口气问道:“我说这里有人吗,没有人我可就坐在这里了。小瞎子的眼睛不好使,如果冲撞了哪位客官请多多担待呀。”
朱大少坐在桌子中间,开始看着紧张兮兮的丁当。
甚至连那盘甚至还冒着热气的油炸松香酱子鸭也忘了吃。
他仿佛还没有弄懂这个小瞎子究竟要干什么似的。
丁当又向旁边的凳子上摸了摸,这才道:“既然没有人吭声,那就表示这里没人了,既然没有人呢,那我就坐这张桌子吧。”
朱大少还是一声不吭。
坐定之后,原本还紧张兮兮的丁当一不小心,就摸到了红烧狮子头的碗里。
随即哎哟哎哟叫个不停,拍着桌子大叫道:“来人呐来人呐。”
他这一拍,差点儿没把朱大少从桌子上给拍下来。
震得桌子上的碗呀,碟子呀,全都活蹦乱跳的。
朱大少刚刚抄起的鸭头就定格在那里,像是被折断的木橛子,暗道:“这小子一惊一乍的,究竟什么毛病?”
听到叫声,伙计知道好戏马上就要上演了。
赶紧很配合地跑了过来。
他看了看朱大少,又看了看丁当,大声道:“我说小太爷,您要吃点儿什么?”
丁当用手敲着桌子,大叫道:“今个儿呢,是我老人家的斋戒之日,我老人家只想吃点儿素净点儿的,像什么醋溜白菜呀,水煮豆腐呀,清炒萝卜丝呀,每样都给我来点儿,下点儿工夫做,做好了,老人家我重重有赏。”
说到这里,他甚至还煞有介事地摸了摸没有胡子的下巴。
看着他这么一副一本正经的样子,那伙计真的很想笑。
却又偏偏不敢笑出来。
只好应道:“好嘞,这些东西都是现成的,我这就给你端去。”
说着,朝另外一个伙计摆了摆手。
那伙计会意。
立刻跑到厨房,催促着大厨将其它活计先放一放,把这位“小太爷”要的东西做出来。
大厨知道其中厉害,七炒八颠九晃荡立马齐活,让伙计赶紧将这些东西端出去。
那伙计来到丁当面前,笑道:“小太爷,您要的东西我都给你端来了,不知道放在哪里?”
丁当又是一掌拍在桌子上,大叫道:“你这伙计也真够啰嗦的,既然这里没人,当然是放在这里了。
那伙计却心有余悸地看了看坐在桌子中央还在发愣的朱大少一眼。
不知道是该放,还是不该放。
朱大少冲着他呶了呶嘴。
那伙计小心地将这些东西放在丁当的面前,一脸讨好地道:“小爷,您的菜我给您放在这里了,不知道您还要喝点儿什么。”
丁当叹了口气,道:“伙计呀,今天我不但戒荤,连酒也戒了,给我提一壶白开水就行。”
那伙计看了看朱大少,又看了看丁当,应了一声。
他赶紧到厨房里提了一壶白开水过来,放在丁当的面前。
丁当装模作样地摸索了一会儿,才摸到放在伙计给他放在盘子上筷子。
顺手拿起来,在自己脏兮兮的衣服上擦了擦,又在桌子上撞了撞。
他喃喃地道:“唉,跑了一天,也累了,让我来尝尝这里的醋溜白菜怎么样吧?”
他的嘴里虽然说着醋溜白菜,可手中的筷子却一拐弯,直奔朱大少的酸菜鱼而去。
别看眼睛泛白不好使,指法倒很利索。
一下便中目标。
然后,筷子轻轻一划拉,非常利索地在鱼脊背上拣了一块最嫩的肉。
送到嘴里。
吧唧,吧唧。
他一边吃,还一边啧啧地赞个不停,道:“哎呀,我说这个迎宾楼真不愧是春秋镇数一数二的酒楼,手艺果然不是盖的呀,竟然可以把醋溜白菜做成酸菜鱼的味道,怪不得生意这么红火呀,看来以后要解谗还得来这里。”
说着,筷子又是吧嗒了几下。
没用几下,一盆子的酸菜鱼就让他给吧唧下去了一大半。
只剩下半盆子的酸菜和鱼的骨架飘在那里。
朱大少呢,看着他旁若无人地坐到了自己的位子上,本来就憋了一肚子的火气。
还没等他来得及发泄呢,却又看见他竟然拿着自己的酸菜鱼当成他的醋溜白菜。
居然还吃得一点儿不客气。
他实在是忍不住想骂两句了。
他猛然一摔筷子,冲着丁当大叫道:“喂,小瞎子,你吃的那是醋溜白菜吗?那根本就是本少爷的酸菜鱼。”
听到这话,丁当先是故意做出一副很吃惊的样子。
然后又像是很生气似的道:“什么醋溜白菜酸菜鱼的,我说你这个人的脑袋是不是有毛病呀,你吃你的,我吃我的,你老管我干什么?”
朱大少气坏了。
他可真是气坏了。
明明是这个小瞎子吃了自己的酸菜鱼,非但一句好话没有落着,反倒落了个多管闲事。
假如是你遇到了这种事,你生不生气?
我想,你的肚子一定气得比青蛙还大。
朱大少的肚子已经气得有骆驼那么大了。
只见他猛然一拍桌子,冲着丁当大吼道:“我管不着?你他妈的居然说我管不着?你现在坐着我的位子,吃着我叫来的酸菜鱼,你他妈的竟然说我管不着?究竟是我的脑袋有毛病,还是你他妈的脑袋有毛病呀?”
丁当故意做出一副很奇怪的样子。
他扭过头来对伙计道:“你说他这个人奇不奇怪?他竟然无缘无故地说我坐在了他的位子上,还说我吃了他的酸菜鱼?简直奇怪透了,我想,他一定是想酸菜鱼想疯了,把脑袋想出了毛病。”
周围的吃客立刻一阵哄堂大笑。
朱大少费了好大的力气才从桌子上跳下来。
他围着桌子走了好几圈,大声道:“不仅酸菜鱼是我的,连这张桌子也都是我的。”
丁当好像也生气了。
他冲着周围的人一副哭腔,揉着鼻子和眼睛委屈地说道:“大伙给咱评评理呀,这明明是我的桌子,怎么现在倒成了他的啦?我来的时候问了好几声,说这里有没有人呀,结果都没有人答应,那就是没有人了,而现在你居然又说这是你的桌子,你这不是明摆着欺负我们小瞎子残疾人嘛。”
朱大少道:“你来的时候我就已经坐在这里了。”
丁当道:“不可能呀,刚才我都问了好几声呢,问这里有没有人,有没有人,结果没有人答应,我就坐下来了。”
朱大少挥着拳头,似乎是想揍人了。
他又仿佛觉得在大庭广众之下揍一个小瞎子与自己的身份不符。
他忍着气道:“那时候我正忙着吃饭呢,没工夫搭理你,更何况还没等我说什么呢你就自顾坐下来了。”
丁当仍然半信半疑地道:“真的?刚才你真的已经在这里啦?”
随即摇了摇头,道:“你可别凭着自己的眼睛好使,拿我们残疾人打哈哈呀。”
说到这里,他赶紧伸出两只手,在桌子上摸索了一会儿。
正好摸到了那盆已经被他吃了一半的酸菜鱼上。
被刺扎了一下。
他的手立刻缩了回来,大叫起来:“哎哟,哎哟,好像真的是酸菜鱼,不是醋溜白菜。”
随即冲着朱大少道:“这好像真的是你的位子呀。”
朱大少终于平反昭雪,心里稍微舒服了一些。
但仍然怪声怪气地道:“什么叫好像?这里根本就是我的嘛。”
丁当立刻做出一副很抱歉的样子,道:“对不起,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呀,是我弄错了,是我瞎子弄错了,都是那些狗日的伙计没有眼力见儿,我老人家眼神儿不好,难道你们也是瞎子吗,知道这里有人还不告诉我一声。”
朱大少肥肥胖胖的大脸上总算露出一丝胜利的笑。
他在身上擦了擦他那油腻腻的手,翻着白眼道:“算啦算啦,看你是个小瞎子的份儿上,这事就这么算啦。假如你是个正常的人的话,我非揍你一顿不可。”
丁当立刻表现出一副感激涕零的样子,不停地道:“哎呀,谢谢,谢谢,你真是个好人呐。我说好人呐,我再求你一件事成不成。你看呀,这里所有的座位都已经坐满了,而我瞎子行动又不方便,不如你行行好,让我在这里坐一会儿吧,让我吧刚刚叫来的饭菜吃完,我可以向你保证,我一吃完,马上就走,反正这里也就你一个人嘛,你一个人占着那么大的一张桌子也是浪费。”
朱大少想了想,做出一副宽宏大量的样子,大声道:“算啦,算啦,看在你是个瞎子行动不方便的份儿上,你就先在这里坐着吧,不过,我可告诉你,你老老实实地在这里吃你自己的醋溜白菜,不要再打我的鸡鸭鱼肉的主意。”
丁当又是哈腰又是点头地道:“哦,这个当然,这个当然了,刚才我不是已经说过了嘛,今天是我斋戒,不能沾荤腥的,你放心,我决不再碰你的东西。”
说着,他又拿起筷子,在桌子上撞了撞,喃喃自语道:“唉,现在再让我来尝尝这个水煮豆腐是什么味儿?”
朱大少为了不让他的筷子再奔错地方,还特意把他的那盆水煮豆腐往他的跟前靠了靠,放到他顺手可及的地方。
丁当趴在这盘水煮豆腐上,吸了吸鼻子,“啧啧”地赞个不停,道:“嗯,这个水煮豆腐好像还不错。”
说着,筷子就伸了出来。
为了不让筷子再奔错地方,他还特意地用左手抓住装水煮豆腐的盘子,以确定目标。
他相信自己这次一定不会走错地方了。
可是,眼看他就要把盘子里的水煮豆腐夹起来的时候,不知怎么的,那双筷子像是突然间就被人给施了魔法似的,又猛然一转弯,奔着放在桌子中央的那盘咸水鸭而去。
别看眼睛泛白不好使,可手法还挺快。
吧唧,就是一块。
夹起来,放到嘴里,嚼了嚼。
又是一阵“啧啧”的赞叹声。
“嗯,这个水煮豆腐的味道还真不错呀,做的就跟那咸水鸭似的,但就是太老了,不好嚼,而且完全没有了一点儿豆腐的味道,难道是那位新来的厨子用新研制出来的秘方做成的?等等,让我再尝尝到底怎么回事。”
说着,他又“吧唧”“吧唧”地尝了好几块。
就是这么一尝,大半只的咸水鸭又进了他的肚子。
他一边吃还一边抱怨道:“这些狗屁东西死厨子,做个豆腐也给我偷工减料,里面居然给我放舌头,呸,呸,呸。”
说着,吐出根鸭骨头,吐得朱大少满脸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