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1
杨立夏没了妈妈,黄大雪、黄小雪姊妹俩没了爸爸。
村里发生过的生老病死的事件胡老师全都清楚。
胡老师因此对于孤儿寡父的杨立夏,还有孤女寡母的黄大雪、黄小雪两个姊妹,在日常学习和生活上特关心。
“立夏,要是你的圆珠笔芯油用完了就开腔,我爸给我买了一盒一百支圆珠笔芯呢。”晚自习下课在操场上自由活动的时候,我对自母亲过世就一直闷闷不乐的我的同班同学杨立夏说。他只点了点头就算是对我助人为乐行为的回报。我也不计较他反应的浅薄,浅薄就浅薄,同学之间还需要装深沉吗?我认为不需要。
倒是对于失去父亲的跟我同年级的黄大雪和才上三年级的黄小雪姊妹俩,我心里尤其惦念,似乎好长时间没有见到这两个乖巧文静的姊妹了。
就在礼拜天我闲着无事拿了课本到村东边的野地里去背书的时候,看到了放牛的谷雨,他放的牛是他三叔家的,放牛是比较轻生的活路。谷雨经常给他三叔家放牛,许多时候左邻右舍的牛也都被谷雨拉出来遛放。对于谷雨来说,他多放一头牛和少放一头牛没有什么两样,倒是他的这种助人为乐的精神感动了不少左邻右舍。谷雨的父母都是哑巴,说话最多能发出“咿咿呀呀”或是“啊、啊”的音,像是没有舌头,我因此曾经有意靠近谷雨的父亲想一探究竟他的哑巴父亲和母亲是不是真的没有舌头,观察的结果是谷雨的父母亲舌头牙齿嘴唇一样都不缺,就是不能说话怪不怪!
更怪的是哑巴夫妻生出的谷雨,却是能言善辩,在外面要是说谷雨的父母亲是哑巴,假如谷雨的父母亲也正好站在谷雨的身旁,只要不说话,光让谷雨跟人交谈,绝对没有人会意识到谷雨是一对哑巴夫妻生的孩子。
谷雨十分懂事,他虽然年龄小,但是在家里家外他都可以独当一面,自从他爷爷过世之后,谷雨就承担起了家庭的内政外务。
“谷雨,你见过你家邻居黄二鬼子的女儿大雪、小雪没有?”我在一次邀请谷雨到我家来帮我和我妈到村后的石碾上碾酒米面的时候,和谷雨边推着碾杠绕磨盘旋转着磨面边问谷雨。
“我们是邻居,天天可以见到面的,她们姊妹俩都在家里待着。”谷雨不以为然地回答我。
“哦!我说嘛,怎么黄二鬼子没了后在学校就很少见到黄家姊妹俩了,我还一度怀疑她们姊妹俩是不是时时刻刻都窝在教室里不出来呢!”
“女孩子不好动,窝在教室里不出来转悠也很正常。”谷雨目光平视,仍然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
“哦。”我轻轻应了一声。看着和我绕着磨盘已经转了过百圈的谷雨,我有些气喘吁吁了,但是谷雨没有任何的异常反应,看来谷雨的体质和耐力在我之上。
直到天黑,母亲点着煤油灯,借着煤油灯飘忽不定的亮光,在谷雨的帮助下,我和我妈硬是把原计划两天才能磨完的两蛇皮袋酒米,在礼拜天从吃过中午饭开始到当天夜里村里大部分人家都熄了灯上床睡觉了,才全部磨成了酒米面。
“谷雨是个有出息的孩子。”天黑的时候母亲当着谷雨的面冲我夸奖谷雨说,“天黑了,收工吧,剩下一袋子酒米明天早晨再磨。”
我还没有说话,谷雨就先开腔了,他撩起衣角擦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后对我母亲说:“婶,晚上干活凉快,趁着凉快三下五除二把活路全干完吧。明天早晨夏至就可以多睡一会儿觉。”
听听,听听谷雨的话,多撩人心。惹得我妈事后一再给我说:“看看,看看人家谷雨,多懂事,多有出息!”
我听过母亲的话后,浅浅地笑了笑。“谷雨,嗯,谷雨确实是我们一帮玩伴中最成熟的一个。”我对谷雨的认识和母亲差不多一样。
3—02
我一直惦念着黄大雪和黄小雪姐妹俩,源于母亲整天在嘴里唠叨:“黄二鬼子没了,他到天堂里倒自由了,撇下大雪和小雪还有雀鸟,孤女寡母的够可怜的了。”母亲的唠叨让病卧在床上的我的婆婆听在耳里,心里多少有些难受。黄二鬼子是我婆婆的干儿子,我听我婆婆说过,黄二鬼子出生刚满月那一天他的父母亲就抱着他上门找到我婆婆,一再恳求我婆婆收下他们的儿子做干儿子。我的婆婆起初不答应,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的爷爷过世早,婆婆在我的爷爷过世的那天,满眼的泪水看着死不瞑目的爷爷,说:“去吧,你就放心去吧,我杨勤勤就是再受多大的磨难也要把娃们抚养成人。去吧,闭上眼睛,去吧!你就放心去吧!”婆婆是村里出了名的强女人,她说着话就把手伸向我爷爷的脸上,从上往下一捋,我爷爷大睁的双眼就闭上了。多年后我大姑给我说过,她很佩服我的婆婆她的妈,因为当年在我的爷爷她的爸闭眼的时候,我的婆婆右手伸向我爷爷那苍白的脸庞的时候,手竟然一点也不颤抖,看得出,我的婆婆的心劲是多么的坚强。为什么?我问大姑,大姑眼睛潮潮的对我说:“你婆婆是不愿意让你爷爷看到她的软弱从而到天堂里也快乐不起来。”
“ 哦?”大姑的话让我牢牢记在了心里。我的父亲在弟兄姊妹中排行老二,我爸的前面就是我大姑,后面有我二叔小叔,再就是我的小姑。家里子女多,那时候村里人的生活条件普遍差,我还是听大姑说过,我的婆婆之所以不应承黄二鬼子爹妈的恳求,是因为家里人口够多的了,如果再认一个干儿子,那就又等于加了一张口,虽然认过后黄二鬼子还是由他的爹妈抚养,然而,既然是干儿子,平常的日子里就不说了,但是逢年过节就不能不上门去看望干儿子,然而去看望不能只说说客套话,还得有所表示,就是得给干儿子或多或少拿点礼物,这是必须的,在那个半年闻不到肉味的年代,家里物质的匮乏是今天的青年人难以想象的。我的婆婆重礼节,看着四壁空空的家,与其认个干儿子做难,还不如前思后想不认为好。
不过,黄二鬼子的爹妈非要把儿子黄二鬼子认给我的婆婆当干儿子。我的婆婆是聪明人,她在黄二鬼子爹妈的一再渴求下,就问:“是不是神婆子说过的非要认我不是?”黄二鬼子的爹妈听了我婆婆的话怔了一怔,都是老实人不需要隐瞒,黄二鬼子的父亲黄大鬼子就直说道:“不满嫂子说,是这样的,专门叫麻神婆掐算过了,二鬼子要不认你做干妈,是成不了人的,成不了的呀!”说到这里黄大鬼子和他的女人黄二鬼子的母亲肆意地泣着。我婆婆见此,也就缄口思索了好一会,才说:“就算我答应了,也难保二鬼子顺顺利利平平安安过上一生,实话给你们说了吧,麻神婆子也过来给我说过,黄二鬼子命里多难,即使认了我做干妈也难保二鬼子将来不会出事!”
“至于将来二鬼子会不会长命那是将来的事,现在我和二鬼子他爹恳求嫂子先答应下来吧,麻神婆也说过了,只要找一个命硬的女人给二鬼子做干妈,二鬼子或许能挺过劫难求得再生。”黄二鬼子的女人切切地说。
看着黄大鬼子老两口可怜的劲儿,我婆婆心肠软了,那时候我婆婆还年轻,我那年轻的婆婆是不信神佛的,当时也还没有皈依基督教。“都是麻神婆那张嘴,尽说些瞎话,年纪轻轻就不学无术尽装神弄鬼欺骗村里人。”我的婆婆后来数落麻神婆说。事已至此,我婆婆也只能满足黄二鬼子爹妈的哀求,认黄二鬼子做了干儿子。论资排辈,我应该叫黄二鬼子小叔才对。我那比黄二鬼子大一岁的亲小叔也就自然地升级成为我的三叔了。
现在,我的婆婆认的干儿子,我的小叔黄二鬼子不明不白地没了,不能不说是天意。我的婆婆却还健在。黄二鬼子自从早些年父母亲早逝,就一直视我的婆婆为再生母亲。跑运输发了家的小叔,也从来没有忘记过我婆婆还有他的干哥干姐们。多少次从外地返回来,小叔都不曾忘记给我婆婆买些孝敬的东西,给他的干哥干姐们买些各自喜欢的生活零碎。我记得很清楚,至今挂在我睡房的那柄锋利无比、寒光四射的仿古利剑就是小叔在我满月的时候送给我的礼物。黄二鬼子小叔之所以当初送我一柄利剑,是希望我将来长大成人干什么事情都要像利剑一样百折不弯,并且还所向无敌。
黄二鬼子小叔对我的良苦用心,是我懂事以后听父亲说起,感激不尽。可惜的是,一直在我心里可亲可敬的小叔黄二鬼子却莫名其妙地没了。
“没了就没了。二鬼子活了半世人,活得有模有样的,靠着双手靠着勤劳,谁不羡慕我干儿子有能耐,能耐大,修的新房子村里村外百八十里地有哪家能比得上。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口气,二鬼子算是给他爹妈和我争了气了。”我的婆婆是个坚强的人,他当着左邻右舍的面满脸放光,喋喋不休地夸着干儿子我的黄二鬼子小叔如何如何厉害有本事,然而,背过人,我的婆婆就会泪流满面,哀哀地为英年早逝、孝敬老人、体贴兄弟姊妹的她的干儿子我的黄二鬼子小叔念着一段又一段基督教经文。
“主,会在天堂照顾我儿的,阿门。”黄二鬼子小叔过世之后的大半年,皈依基督教的我的婆婆每天早晨都会对着我家堂屋张贴的被挂在十字架上的耶稣画像嗫嚅着给我小叔进行祷告。
“主啊,主啊!让一切善良的人都安息吧。阿门。”婆婆又在祷告说。
3—03
“黄大雪和黄小雪怎么一直没来学校上课?”看来关心我小叔黄二鬼子两个女儿上学事宜的不单我和我的家里人,连秀美的胡老师也见了我的面问起我黄家姊妹俩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我也不清楚,我问过谷雨,他说他见过黄大雪和黄小雪整天在家里,不知道干些啥。”我把我知道的关于我小叔黄二鬼子两个女儿的仅有的一点消息说给胡老师听。
“哦!我和你一块去。”胡老师说。
因为心里装着心事,所以一早晨的课听得恍恍惚惚的,一听到放学铃响,我立马把书本往课桌的抽屉一塞,就径直快步出了教室。我还以为惦念着大雪姊妹的就我和胡老师,不曾想在我和胡老师前往小叔黄二鬼子家的路上,回头竟然后面还跟着谷雨、芒种、大暑、立夏、大满等一大批玩伴呢。
“去,大家都去,就是大雪姊妹不念书了,咱们抬也要把她们姊妹俩抬到学校念书。”是谷雨在煽动玩伴说。
“谷雨,你和大雪家是邻居,你总该知道一点内情吧。”胡老师边走边问谷雨。
“我也不太清楚,人家老爸没了,我就到她家去得少了。”谷雨说。
“为什么呀!大雪的爸爸在的时候,谷雨顶爱到大雪家玩了,现在人家父亲没了,谷雨就不去了,好势力呀!”韩大暑乜斜了和我并排走着的谷雨一眼不满地说。
“谁说的?你他妈的诬陷我。”谷雨立马脸红脖子粗地反驳道,“我只是觉得我这个人说话常常随便得很,生怕在人家伤心的时候说话说偏了,说到人家痛处惹得人家气上加气,知道吗?韩大暑,不知道底细就别胡思乱想栽赃陷害,好不好!”
谷雨的话说的也有道理。作为邻居,生活困窘的谷雨家里没有少受黄二鬼子家的接济,要说谷雨这几年能顺利上学,就是因为有黄二鬼子的无私帮助。谷雨曾给我说过,黄家二鬼子叔比他三个亲叔、两个亲姑待他要亲得多得多。
对于这么好的一个人,我知道,别人不熟悉谷雨难道我还不熟悉吗?我每次给谷雨一根小小的圆珠笔芯,谷雨总会在礼拜天的时候一边给他三叔家放牛一边割上一笼子猪草提到我家,说是谢我给他圆珠笔芯用。像这样知恩图报的人除了韩大暑这样不了解谷雨的人会污蔑谷雨外,其他的人都不会冲谷雨说让他难受的话的。
“大雪呢?”我们一大伙人来到大雪家里,胡老师在大雪的母亲给她端过来的靠背椅上坐定后,问。
“在新房子那里呢。”说话的时候,我看到我小叔黄二鬼子的女人,我应该叫小妈的雀鸟小妈泪眼汪汪,男人过世大半个月了她还沉浸在悲伤里呢。
“哦。为什么不让大雪姊妹去上学?”胡老师又问。
“这……家里忙,家里活路多,忙。虽然二鬼子不在了,新房子还得继续修哪,那可是二鬼子半辈子的心血和愿望哪!”我小妈带着哭腔说。
不单胡老师,在场的人全都泪眼婆娑。
“新房子是得继续修,不过大雪、小雪也得继续上学呀!不上学哪成?”胡老师声音细细地说,看得出她替大雪、小雪伤心不已。
“我……我也是这么想的,可是大雪……她……她……死活都不想再去念书了,说要等房子修好后和村里的娃们一起去外面打工。”
“什么?!打工!”在场的人都惊讶起来。
“我们去新房找大雪吧。”谷雨建议。
大伙儿响应谷雨的号召,立马在大雪母亲的带领下浩浩荡荡地朝大雪家的新房走去。
“大雪、小雪,为什么不想去上学?”见到在忙碌着给泥瓦匠递砖递瓦的十二岁的大雪和十岁的小雪,胡老师一改平时温和贤淑的面容,声色俱厉地对大雪说。
不要说大雪,就是我们一群跟着胡老师的男子汉也都一时间被胡老师的严厉给镇住了。大雪更是大睁着一对水汪汪的大眼睛呆呆地站着,盯着胡老师不知所措,白净的脸庞瞬间通红。
胡老师走过去把大雪拉过来,随后对我们一群学生说:“你们都回去,不要再跟着老师了,我把大雪和小雪带到我家去,老师会好好开导她们姊妹的,大家就放心吧,我保证下午大家就能在学校看到大雪、小雪姊妹俩的。”
胡老师说的话斩钉截铁发聋振聩,既然胡老师给她的学生作了承诺,那么胡老师一定会把大雪、小雪姊妹俩重新复学的事摆平的。我们是学生,胡老师是老师,老师任何情况下都不会欺骗学生的。
看着平时文静美丽的胡老师,我们一群乡村顽童竟然没有想到,胡老师怎么连发起怒来也是那样光彩照人。
“走——了!散——了!”是大满喊了两声,我们一群胡老师的跟屁虫们一下子一哄而散。谷雨还不忘在一哄而散的时候朝大雪、小雪姊妹俩一挥手道:“好好想想,还是上学好,学校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