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1
胡老师的确不愧是为人师表的老师。
胡老师说出的话在学生们的心中还从来没有食言过。就在那天下午,胡老师经过挖空心思的说服教育,黄大雪和黄小雪姊妹俩又背起了她妈雀鸟给她们手工缝制的蓝布书包来到了学校。好多天不见了,谷雨、立夏、大满、小满、芒种、大暑、小暑、白露、秋分、寒露、冬至、大寒、小寒还有我等一大群,经常在一起玩的和不经常在一起玩的伙伴们全都围住她们姊妹俩问长问短,黄大雪和黄小雪姊妹俩明显感到两张嘴难以应付。
平时的伙伴归队了,这对我和小伙伴们来说是再好不过的事。然而,好景不长,也就是黄家姊妹重返校园的一星期后的那个星期一早晨,教我们毕业班的班主任胡雪花老师在早自习时注意到了杨立夏的座位一直空着。她当时没有声张,等到早自习下课,胡老师叫我到她的宿舍,问我:“你知道杨立夏为什么没有来学校吗?”我摇了摇头回答:“不知道。”但是当时我随后又补充说:“或许是他病了吧,从上幼儿园开始,杨立夏除过得重病了或是给他妈找神婆的时候旷过课以外,其余时间他都会按时来学校上课的。”
“哦!难道立夏真病了?”胡老师像在问我又像在自语。
“很有可能,并且病得还不轻,要是头疼脑热啥的小病,立夏一定会满不在乎地来学校的。他曾多次给我说过,他家里困难,母亲常年有病,单靠父亲操持全家人的生计,家里日子不好过,他因此对于他的父亲即使再困难也要供他念书的事十分感激。他还说只要他有时间他就会不惜一切代价抓紧学习的。他还说他不是神仙但是能预测到他上学的时间不会太长,至多能把小学毕业证混到手就很不错了,这句话是他妈过世以后他才给我说过的。”
“哦?”胡老师惊讶地说,“‘至多能把小学毕业证混到手就很不错了’?这是你亲自听立夏说过的话?”
“是的,绝对没有错!”我生怕胡老师说我撒谎,就信誓旦旦地咬牙切齿地对胡老师说。
“难道……?”胡老师话到嘴边没有全说出来。
“难道什么?老师。难道立夏他……”我竟然也和胡老师一样话到嘴边说了一半。
“你现在就去,直接去立夏家里找到立夏,就说胡老师找他,叫他无论如何现在必须到学校来,我找他有话要给他说。”胡老师神色惶惶语气急促地对我说。
“好的,老师放心,我一定把立夏给你找来。”我再一次信誓旦旦地说。
“不了,你还是去上课吧,临近毕业考试了,功课耽误不得。还是我去,我找林老师换上一节课,我亲自去找立夏。”胡老师就在我迟疑着转身离开她的宿舍时猛然又对我说。多年以后的今天,我还记得胡老师当时的样子,那个样子那个神色就像大梦初醒的人被梦里不祥的梦境给吓着了一样,给我的印象极深。
随后的那节课,是教我们数学的林志远老师负责的。林志远老师是一个脾气温和,说话从不高声,瘦瘦的脸庞上迟早总带着善意的微笑的,年龄和胡老师不相上下的年轻老师,源于他脾气,学生们也都像爱戴班主任胡老师一样爱戴着他。
胡老师说过的,她只和林老师换上一节课,然而直到下午放学,我们一帮孩子都还是由林老师替胡老师代管着。
我想到了胡老师,还有我先前说话时没有说出来的后面半句话。难道真的被猜中了?不会吧?杨立夏同学可是一个品学兼优的学生,说他是千里万里挑一的好同学也不为过分的好同学呀!难道他真的……真的辍学了?难道他真的不念书了吗?我直到放学走进村子也不相信事情会是真的。
4—02
然而现实是毋庸置疑的。
那天,我改变了放学直接回家的路线,来了个急转弯,在西天夕阳光辉的纠缠中我快步去了村后的杨立夏的家。
可惜的是黄昏时分的杨立夏家里只有他的老爹杨狗娃坐在门前的牛圈边一块青石上搓弄着一团草绳。听到屋场上有脚步声,杨狗娃手不停活扭头看了看我,无动于衷地恢复了继续搓弄草绳的姿态。
“叔,立夏呢?还有胡老师呢?”我朝杨狗娃身后静寂的三间破烂瓦房里瞅了瞅,竖起耳朵仔细听了听屋里没有任何响动,我便大声朝杨狗娃喊道。
“嗯。”杨狗娃像喉咙里得了疥疮,蚊子叫唤一样应了声。
“我问你,立夏和胡老师呢?”走近坐在大青石上的杨狗娃,我近乎怒吼道。口大张之时,一股浓烈的牛粪味直冲进我那饥肠辘辘的空腹中,还好我是农民的儿子,习惯了这种乡村里一天到晚弥漫着的味道,要是我像如今都市里的娇生惯养的纨绔子弟,说不定当时就要被熏个半死。
我顾不得多想,当时我倒觉得杨立夏那个兔崽子倒不是多么重要了,而是感到可亲可敬的胡老师竟然不在他家,那么胡老师会到哪里去呢?并且连杨立夏那个兔崽子都不见了,问杨狗娃这个憨牛一样的东西,他也倒真像个东西,半天呕不出半口气来。
“我问你,立夏和胡老师呢?我问你话呢!”我再一次把嘴凑近杨狗娃右边那只干瘦的筋脉眼看着就要凸破耳皮裂出来的大大的耳朵吼道。
这次专心致志搓弄草绳的杨狗娃停下了手中的活路,转过脸来向着我,我这才看清他竟然满眼老泪。“立夏去城里了,说是去打小工,挣钱……挣钱……去了!”
我第一次感到村里面七个村民小组九百多户人家四五千口人竟然最可怜的人莫过于杨狗娃了,我倒不是觉得他物质贫穷才可怜他,而是他那饱满的亲情,亲的黏稠的血肉之情一时间让我也泪眼婆娑。
“那么,胡老师呢?”我压低声音又问悲哀中的杨狗娃。
“去,去找……立夏……了,城里……去了!”杨狗娃这两句话说的还倒清晰了点,看得出他是强压着悲痛的。
“唉——!”我长叹一声,看着夕阳落下之后麦子收割季节里的灰蓝色的天空,只感到心里堵得慌。
4—03
我是次日早晨到学校后见到胡老师的。
昨天我从杨立夏家回到自己家里一直就心神不定,想着胡老师究竟有没有可能找到她的学生、我那亲密的玩伴、穷农民杨狗娃的儿子杨立夏。夜里,吃过晚饭我虽然到杨立夏家的门前便道过了一趟,我却没有再去问杨狗娃是否有他儿子的消息。因为我走过杨立夏家门前便道的时候学的是猫步,我歪着头尽可能聚集了眼光向着杨立夏家里盯去,还不忘竖起耳朵,然而我看到的只是杨立夏家那黑洞洞的堂屋,除了听到牛圈里杨狗娃咒骂牛的骂声,再有所发现的就是我满耳是杨立夏邻居家脆亮的锅碗瓢盆交响乐。
“看来还是没戏。唉——!”我只能再一次泪眼婆娑着掩面离去。
“老师,杨立夏他……”次日一早我到学校特早,胡老师也来学校特早,这样在学校东面南北走向的马路边,刚走出村子走上马路的胡老师就被我一眼瞅到了。学校离我们村子算不上远,也就抽一锅旱烟多一点的工夫。快到学校的我退回来迎着身后的胡老师走了过去。
“老师,胡老师,杨立夏他……”离胡老师还有几米远的时候我就迫不及待地开口道。
“他……我没有找到他。不知道他去哪里了。”说这话的时候我明显地听出胡老师的声腔变了,有一种要哭的气息。
事已至此,我也就不好意思再问胡老师什么了,只能默默地和胡老师朝学校走去。
快到校门口的时候,听到有人在后面叫。胡老师和我停住脚步回头看,是谷雨。谷雨正气喘吁吁地朝校门口奔过来。
“胡……胡老师,我去问过杨狗娃了,他说他没有任何关于儿子杨立夏的消息。”谷雨急切地给老师做着汇报。
“问杨狗娃没有用。”我接话说,“杨狗娃太老实了,杨立夏不可能给他老爹说些什么,他会觉得给他老爹说什么都是闲的,他老爹真的只会种庄稼。要知道杨立夏是个挺有心劲和主见的人,别看人小,离小学毕业还差几天,他既然做出了辍学打工挣钱的念头,就不会听任何人劝说的。要劝立夏复学的希望太渺小了,真的太渺小了。”
我说完话,胡老师看看我又看看走近的谷雨,然后一声不响地回头走过校门,径直走向了她的宿舍。
我和谷雨眼巴巴地看着长发随着晨风在背上自由飘荡着的胡老师进了她那间不到二十平方米的宿舍,随后那红色油漆已大半剥落的宿舍门“砰”地一声关上了。
“胡老师的气还没有消下来。”谷雨说。
“嗯,是的。看来一时半会是消不下来的。”我说。
“胡老师还从来没有发过这么大的脾气。”
“那倒是。从来没有。”
“连关门都是这样的重,看来老师不是一般地生气了。”
“那还用说。先不说杨立夏学习一直拔尖,就说杨立夏对胡老师的好,再加之都是一个村里的,放在谁能不动恻隐之心呢?”
“还有就是胡老师太善良了,心太软了。对于各方面都出类拔萃的杨立夏,胡老师的的确确是心疼得很。”谷雨听我说完补充说。
“可惜呀!”
4—04
说来也难怪胡老师对杨立夏那么好。
杨立夏的的确确也是个得了夸奖不忘感激老师的优秀学生。
也就在他不声不吭地离开学校一个多星期后,我清楚记得,那天吃过午饭我和玩伴们到学校正趴在课桌上,趁着离上课还有一小时的时间抓紧睡着午睡,忽然有人摇我肩膀,我眯着眼扭头一看是谷雨。
“快醒来,杨立夏给胡老师写了一封信,我正路过学校办公室的时候看到邮递员送来了一沓信,就进去瞧了一眼。你猜怎么着?我一眼就瞅到了杨立夏给胡老师的信。”谷雨贴近我的耳根神秘兮兮地给我说。
“哦!”我一惊站了起来,睡意顿无,两眼立马睁得鼓胀鼓胀的。看着谷雨手往教室外指,就赶忙跟着他到了教室外面。
“你怎么知道写给胡老师的信就是杨立夏写的。”我疑惑地问满脸依旧神秘兮兮的谷雨。
“看。”谷雨把牛皮纸信封一面向着我的眼睛。我定睛一看,信封上工工整整用豆大的正楷字体写着“胡雪花老师亲收”。再往下看信封右下角只写着“学生手书”。信封封面除了左上角还是用工工整整的比豆大的正楷字体略微小一些的正楷字体写的收信人的地址之外,整个信封封面再也没有别的字迹了。
私拆别人的信件尤其是老师的信件不礼貌不说,那还是没有德行的一种罪过。我很害怕胆大敢包天的谷雨率性而为。然而事实立马证明我的担心是多余的,真的,谷雨在我心目中一直以来处事很有分寸的形象和人品再一次又深重地烙在了我的脑海里。“走,跟我一起去,我们把信交给胡老师。”谷雨话说得很直截了当,没有丝毫的拖泥带水。
“你怎么就确定这封信是立夏写的?”在走向胡老师的宿舍将到还没有到达的路上我说出了我的疑惑。
“这不是个难题,上学期我不是和他同桌过一个学期吗?他的脾性我是多少有些了解的,他一般写给他认为可尊敬的长辈或是朋友的东西总会工工整整地用正楷字来写,以表示对对方的尊敬。”谷雨很认真地给我解释。他的最后一个字出口,我们就到了胡老师的宿舍门前。
没有等敲门,或许是胡老师听到了我和谷雨的谈话,竟然主动就给我们打开了她那红色油漆大半剥落的宿舍门。
“老师,信,立夏给你的信。”谷雨急不可耐地把信递给胡老师。看得出胡老师正在午睡,睡眼惺忪的样子。“哦!”胡老师有些惊讶。
胡老师利索地拆开信看了起来,谷雨和我全都没有要走的意思,我们很希望胡老师看过信后能将信的内容给我们透露一点,至少是关于杨立夏是否在外面过得好——毕竟同学一场嘛!
看来信不长,胡老师只看了五六分钟就看完了。从胡老师看信的反应来看,她看过两三分钟的时候一对迷人的眼睛里明显有了泪光,等到看完信泪水不但顺着胡老师俊俏的脸庞涕泗滂沱地流着,而且还伴着嗡嗡嘤嘤的哽咽声。谷雨和我站在胡老师的前面,把胡老师的一举一动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胡老师那凸起的胸脯一起一伏,平时在课堂上威严的胡老师,这个时候就像一个可爱的乡村小女孩。看着伤心的胡老师,我和谷雨再也不好意思在她的宿舍待下去了,好在谷雨也意识到了这点,他看了看我朝门外努了努嘴,我立马就领会了玩伴的意思。
谷雨和我离开胡老师宿舍的时候,胡老师一直低着头坐在床头边哭泣。没有得到胡老师的欢送,我和谷雨的心里很不是滋味,当然这种不是滋味的感受源于胡老师看过杨立夏的信后那让人不忍目睹的伤悲。
“杨立夏给胡老师的信里到底写了些什么内容呢?”我明知谷雨也不清楚却还是昧着良心问谷雨。
果然不出我的所料,谷雨反倒白了我一眼,说:“我还想问你呢!”
“问我?我……我知道什么呢?更何况信是你谷雨得到的呀!”我沮丧地嘀咕了一句。
4—05
杨立夏给胡老师的信竟然会对胡老师产生那么大的刺激,这是谷雨和我始料不及的。
杨立夏给胡老师的信里到底写些什么东西呢?我和谷雨在后面的两节数学课中老是心神不定地猜想着信的内容,以至把林志远老师精彩的授课完全不当回事,纳闷的是,林老师竟然看着我和谷雨走神却不打扰我们。好不容易熬到下课,林老师分别走近谷雨和我的座位旁把我们俩叫出了教室。
“我和夏至都只顾着想杨立夏给胡老师的信的内容,才导致走神的。”教室外在回答林老师问我和谷雨为何上课走神的问话时,谷雨很识趣地回答老师说。
“胡老师看过杨立夏的信都哭了。”我补充道。因为我看到林老师听完谷雨的话后,面带疑惑的神色,我一言说出,林老师立马显出焦虑的表情,他随即让我和谷雨回到教室去。教室里我和谷雨透过窗户,看到林老师朝胡老师的宿舍疾步而去。
后面的这节数学课,林老师在上课铃声响起的同时进了教室,他的面色平平常常的。使得我和谷雨想从林老师的表情上看出点破绽的想法彻底落空。
看来只有问胡老师了。谷雨和我因此希望时间过得快点,快点,再快点!一节四十五分钟的课,林老师竟然一道习题也没有给我们讲授,一上课他走进教室走上讲台只淡淡地说了一句“同学们,这节课留给你们自己复习”就了事了。
四十五分钟呀,是正儿八经的数学课,不是自习课呀!林老师怎么能这样就打发掉五十八名学生如此宝贵的四十五分钟呢,这在我对林志远老师的印象里还是头一遭遇到。
看看其他五十七名同窗低头复习的样子,静静的教室里,我不时地朝窗外一棵碗口粗细的白杨树望去,有两只斑鸠一边鸣叫一边亲热地相互嬉戏着。林老师忽然走到我的座位前面,对于林老师的举动我是心里有数的,他是在看到我老是望窗外,才走到我的座位前面故意让我看到他的。我一惊,看了一眼个子瘦瘦高高的林老师,他正微微地冲我笑着,我懂得老师的良苦用心,他用他那温和的期待的目光还有和蔼的微笑不动声色地告诉我:“快毕业考试了,得抓紧时间复习功课,不要把大好光阴都白白地浪费了。”
仔细想一想也是,与其焦急地等待放学,还不如集中精力把身心用在功课复习上,这样时间也许会过得快一点。至此,我仰头不自然地看了看仍旧看着我笑着的林老师,我也回敬了老师一个微笑,然后识趣地趴在桌子上集中精力开始演算起一道思考题来。
后面的时间真的过得很快,我的那道思考题还没有演算出结果来,就听到了脆亮的已经听到过无数遍的学校院子里那棵高大的银杏树上吊着的铜铃声。
“放学!”铃声还没有响完,林老师就下达了放学的命令。看得出他比我和谷雨还要心急着希望放学。
“跟着林老师,他一定会直接去胡老师那里的。”谷雨走出教室冲我朝前面的林老师撇了撇眼睛,说。
一前两后,林老师前脚才踏进胡老师大开着门的宿舍,我和谷雨就后脚跟着也到了胡老师宿舍门前。
谷雨和我毕竟不像林老师那么随便就能进入胡老师的宿舍。“报告!”我和谷雨不约而同地向老师打了个报告。
这次,胡老师并没有像我想象的那样依旧愁容满面。可亲可敬的胡老师竟然意外地笑逐颜开,热情地招呼我和谷雨说:“进来,请进来。”
对于意料之外的胡老师的表情,我一时有些懵了,连谷雨也跟我一样把进胡老师宿舍的脚抬得很迟缓,看得出他存于心的惊讶不亚于我。
“给你们说吧,老师我不生气了。杨立夏同学不失为一名品学兼优的好学生,我胡雪花为有这样的好学生感到骄傲和自豪。虽然立夏同学因为诸多家庭因素离开了学校,离开了课堂,但是在我的心里他永远是我的好学生!”在我和谷雨来到胡老师的宿舍后,早就猜出了我们心思的胡老师开门见山地给我们说出了我和谷雨一直想知道的杨立夏书信的内幕。“知道我当时看过信为什么表现的情绪失控吗?”胡老师用她那双迷人的大眼睛看了看我和谷雨后继续说,“因为立夏在信中说,他不会放弃学业的,虽然他人已经离开了学校,离开了课堂,离开了寄予他无限期望的老师,离开了亲热无比的同学,但是他的心永远和学校、和课堂、和老师、和同学们在一起,永远在一起……”好好品味一下这出自小学即将毕业的好学生杨立夏笔下的文字,即使铁石心肠的人也会被感动,也会因感动而情绪失控的!
啊!原来是这么回事!听完胡老师动情的解说,谷雨和我心里豁然开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