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节才沾上三月,西京城里的气温就一下窜到了二十五六度,热得人一身一身地冒臭汗,浑身上下黏糊糊的,泼烦得不行。
一晌午几乎没啥活干,只接了一个单子,是擦玻璃的活,不到一个时辰便干完了。回到吉祥胡同的出租屋,翠喜解开衬衫扣子,拿热毛巾擦了擦身上的汗,抓起一根嫩黄瓜,刚躺到床上咬了一口,房东胡老太太就站在天井处可着嗓门喊:“翠喜——有人找!”翠喜躺着没动,仍咔嚓咔嚓地吃着黄瓜。
每回胡老太太站在天井处喊:“翠喜——有人找!”她就知道是杨广平来了,在这偌大的西京城里,除了杨广平翠喜也不认识其他的人,更别说有人来这里找她了。西京人都管他们叫“西漂”,在这座城市里,他们就像浮萍一样没根没底,没有着落。他们没有本地户口,没有稳定的住所和工作,常因更换工作和住所而飘忽不定,被视为寄生在城市底层或边缘上的“黑户”。为了生存,为了自己的梦想与未来,他们没日没夜地打拼。他们渴望着有朝一日,在西京城里能落地生根,拥有自己的住房,过上稳定的正常的生活。
吉祥胡同121号是翠喜到西京后搬的第三次“家”。前边的不是太贵就是太偏。只有这一处她还算比较满意。一是房费低了不少,二是在二环边上,交通方便。三也是最重要的,就是房东人好。每月到了交房费的时候,如果手头拮据,人家也不催,就几个月加在一起交。
房东胡老太太性格直爽,待人厚道。老太太有一点就是“闲不住”,都七十多岁的人了,还跟年轻人一样,喜欢打听房东间的那些事儿。每次杨广平上了楼,老太太就踮着脚朝上瞅,恨不得把眼珠子瞪出来,还侧耳听楼上有没有动静。如果杨广平进去后咣啷一声插上门,里边传来翠喜嗔怪的笑骂声,她就猜测着杨广平十有八九又得手了,于是坐在天井下的门槛上,咧开少了一颗门牙的嘴,嘻嘻地笑。
杨广平每次来,俩人在房里说完该说的话,办完该办的事,开了门,翠喜会在走廊里打开蜂窝煤炉子,给他做烙面吃。那是翠喜老家礼泉府的一种面食,吃法简单省事。事先将洗好的面浆在锅里摊成薄薄的煎饼,薄到什么程度呢,就是用擀面杖挑起来能照见人影影。煎饼晾凉后在案板上切成细丝,吃的时候,烧一锅滚烫的煎汤,撒上绿汪汪的蒜苗,上面浮一层红红的油泼辣椒。杨广平端着碗蹲在楼道里,吸吸溜溜吃得满头冒汗。
胡老太太在楼下瞅着杨广平:“娃呀,你慢些吃,小心噎着了。”翠喜问:“老太太,要不要给你也浇一碗。”老太太摆着手:“闻着都呛鼻子呢,我是吃不了辣的。”
杨广平撩开门帘进来,打量一下屋里,见桌上放了半碗喝剩的醪糟汤,清汤寡水的。翠喜热天喜欢喝醪糟汤,干完活回来的时候在村口捎带买半斤桂花醪糟,兑上凉开水,喝下去甜甜的凉丝丝的。
杨广平嘴里嘀咕着:“你咋又没做饭呀?老是这么凑合,时间长了怕是要害胃病的!这醪糟汤又不能当饭吃。”“害了胃病好,早死早托生,下辈子转世个好人家,省得活受罪!”翠喜赌气道。“咦,你这又咋了嘛,挨不着撞不着的,这是又跟谁置气哩?”“跟我自个!我一个农村来的钟点工,还敢跟谁置气?”翠喜坐起来扔掉吃剩的半截黄瓜,气呼呼道:“一个晌午就接了一个擦玻璃的活,挣的还不够来回打车的钱呢!”
杨广平过来坐在床边,抓住翠喜的手:“没活干就多歇歇么,只要我有单子,多跑几趟不就出来了?我有你还不就有了么?”翠喜拨开杨广平的手:“你别跟我嬉皮笑脸的,我才不花你的钱哩!”“啥你的我的,你老是分得那么清干嘛?就凭咱俩这关系……” 杨广平话只说了一半,翠喜便捂住他的嘴,红着脸道:“你再胡说就从这里给我滚出去。”“好好,我不说,不说还不成么。”
杨广平的手伸到翠喜的衣服里摸着,瞅瞅门外,把嘴凑了过去。“不许亲!”翠喜拧过脸:“你们男人没一个好东西,总是得寸进尺!”
杨广平起来插上门,还想要有进一步的动作。翠喜推开他坐直了道:“今天不行,我,我来那个了!”“真败兴。”杨广平松开手,耷拉着脑袋坐回床边上。他心里清楚,翠喜不愿意的事儿,他若霸王硬上弓强迫她去做,可能就没下一次了。就像给钱的事,她拒绝一次,他就不能再给了,再给她便会翻脸,毫不留情地把他给轰出去。而且会揪住他的衣领,涨红着脸气愤地质问:“你说,你是不是把我当成那种人了?”他最怕看到她那个表情。所以只能变着法地给她花点小钱,比如给她买件换季的花衫子,或者买一些香脂、肥皂啥的小东西。
女人的心思最捉摸不定。有一次杨广平瞧翠喜的手机按键都摁坏了,咋摁都不灵,就自作主张花两千块钱给她买了一部新手机。本来他是想给翠喜一个惊喜,没想到她直接就给丢进了垃圾桶:“你是不是存心恶心我?要送回家送给你老婆去!”他从垃圾桶里捡起手机,一脸的憋屈:“人家不就是想表达一下情意么,连个机会也不给!”“你少跟我提情意,咱俩之间根本就不存在啥情意!”翠喜用不容商量的口吻说道,杨广平只得揣上手机悻悻地离开。
翠喜脸上的气色这会缓和了不少,她跳下床说:“我去给你浇碗烙面。”杨广平拉住她的手说:“不用了,我吃过了。我来就是跟你说一声,我碎大(叔父)不在了,屋里打来电话,我得回去吊丧呢。”
翠喜听了吃了一惊:“挺年轻的呢,是害了不好的病?“脑溢血。”杨广平说,“不过人没受啥罪,哧溜一下就过去了。”停了停又说:“我回去可能得待上一阵,你是知道的,农村讲究多,七七灾灾的,起码得过了头七才能走,亲亲的碎大么!”翠喜点了点头。
杨广平前脚刚走,家政公司后脚就打来电话,说曲江那边有个老板要搬家,是上下两层复式的,叫赶快过去给打扫一下。挂断电话,翠喜边系扣子边往外走,下楼时,胡老太太从厢房的门洞里探出脸来瞅着她嘿嘿地笑,她知道那笑里的含义,便羞红了脸不好意思地叫了一声“老太太!”急匆匆地出去。
胡老太太还意味深长地在身后打趣:“这就让你表哥走了?也不留他多呆一会哩!”翠喜扭过脸冲老太太吐吐舌头闪出门去。“这鬼女子,还跟我藏着掖着的,当我老太太是睁眼瞎,啥也不知道哩。” 胡老太太自言自语道。
翠喜心想,这杨广平也是个有意思的人,他居然哄骗老太太说他是翠喜的表哥。翠喜哪来的表哥,她倒是有一个表弟,不过早就死了。在河里给人捞沙子时一不留神从船上掉下去了,到现在连尸首都没找到。只是可怜了表弟媳妇,年纪轻轻地就守了活寡。翠喜这才想起给表弟媳妇配的毛线忘记了让杨广平顺带捎回去,他们是一个村的。表弟媳说她想给隔壁的堂哥织件毛衣,人家老给她挑水吃,人得懂得感恩,不能白让人家干活。
唉,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是人都不容易。翠喜瞅瞅头顶上白晃晃刺眼的日头,估摸着骑车过去怕是赶不上趟,离得太远。她就咬咬牙在路边拦了辆出租车。
杨广平回到家才知道他碎大并没害病,是让他碎娘失手给砸死了。起因是他碎娘在门口晾衣服碰上同村的杨广峰多瞅了两眼。
这杨广峰在村里名声不太好,他大白天跑到邻村去,翻墙进入人家院子,想非礼人家媳妇儿,结果强奸未遂,被判了七年,才放出来。据说,那家的男人还和杨广峰是初中同学,进城打工去了,媳妇一个人留守在家带孩子。
“这狗日的就不是个人么,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杨广平他碎大冲他碎娘吐着唾沫星子道:“你个不要脸的东西,你眼巴巴地瞅他,是想让他弄弄你呀!”他碎娘就扑上去撕扯。他碎大给惹毛了,抓起炕上的鸡毛掸子在她碎娘身上劈头盖脸地乱抽一气。他碎娘被抽急了,就从地上拾起一块砖头。他碎大在气头上,一时倒来了劲,扔掉鸡毛掸子,将头抵到他碎娘怀里不依不饶地嚷嚷:“你个臭婆娘,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你还反了天了!有种你朝老子这里来一下!”他碎娘就真的砸了下去。
见他碎大软塌塌地倒在地上,他碎娘才傻了眼,知道惹下了大祸。
杨广平他碎大跟他碎妈结婚晚,老来得子,给杨广平生了一个堂弟杨广明才十岁出头,且先天发育不良,长得像根豌豆苗苗。
本家的叔伯弟兄们来家里商量后事,权衡来权衡去,担心他碎娘被抓进去娃没人管,就将这事隐瞒下来,对外宣称他碎大害脑溢血死了。
杨广平觉得他碎大这是活该,碎娘也是被逼急了。
晚上喝罢汤,两个儿子还野得没影儿。媳妇草花关了灯,剥光了身子兴冲冲地钻进杨广平的怀里。杨广平满脑子都是翠喜,是她光滑的身子,白净的脸蛋,还有摸上去浑圆的肩膀。他心烦意乱,推开媳妇,拧过身去给她个脊背:“都忙了一天,乏死了。明个碎大还要下葬呢,快睡吧。”
半年多没在一起亲热了,草花热脸贴个冷屁股,扯过被角捂上脸嘤嘤地哭了起来。杨广平又转过身来搂住她哄唆:“好了好了,给你,我给你还不成么。”
杨广平他碎大的葬礼吹吹打打进行到一半就给叫停了。公安局的警车开到坟头上,从车上下来的人出示了拘留证,说是有人举报,杨广平他碎大非正常死亡,杨广平他碎娘涉嫌过失杀人被当场拘捕。
公安还将墓地围起来,说要进行尸检。眼看着碎娘被押上警车,杨广平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狠狠地骂道:“是哪个生了娃娃没屁眼的,乱嚼舌根子,当心出门让车给撞死!”
本家的人脱下白孝褂商量着善后的事,让杨广平给拿个主意,说他在城里干事,见多识广。杨广平心想,我就是一送快递的西漂,沟渠子夹火棍,出力流汗地挣两辛苦钱,能有啥见识?但他还是稳住气,不慌不忙地说:“还是等公安尸检完先把人下葬了再说吧,死者为大,入土为安么!”
叔伯们商量着,就提到堂弟杨广明的事。杨广平、杨广明两家是一个分支,离得最近,上辈是亲亲的一个爷,中间连个木头楔子都没有。至于族里其他人嘛,就隔了层。
在农村,遇到事就分个远近里外。“说到底还是灰离火近椽离檩近”年纪最长的伯父说:“掐指头算算也就你这两家离得最近了。你这一支本来人就不旺,以后就更要相互照拂,有个依靠了。”又说:“广平,你看你碎大碎娘一个死了,一个被抓进去了,留下广明娃娃怪可怜的,能不能让娃先住到你屋去,他家的地也承让给你家去种。毕竟浑烂都在一个锅里,打断骨头连着筋哩!”还没等杨广平发话,草花就摆着手说:“不成不成,这咋成嘛!广平不在家,屋里就我一个女人家的,要种七八亩地,还要带两个娃呢。再说,让一个半大小伙子住一起,不是上赶着让人说闲话么。”话说到这个份上,本家的叔伯们只好作罢,另做计议。
夜里躺在被窝里,杨广平奚落媳妇来:“不是我挤兑你,你还真是头发长见识短,亲亲的本家么,你不该把话说的那么死,一点面子也不给我留么,差点让我下不来台。”媳妇说:“咦,羞你先人呢,快把你那叫驴脸塞裤裆里别出声,没人把你当哑巴的。亏你还走州过县在大城市混呢!你也不动脑子想想,那娃才十来岁,以后谁供他上学呢,长大了还要娶媳妇呢,就你碎大碎妈留的那几亩薄田够个啥呀?倒贴赔你媳妇我也得有那个能力呀!”
杨广平掰扯不过媳妇,就摆摆手说:“睡觉睡觉,咱不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