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喜这些天老是心慌得不行,做什么事都捉不住。儿子谈晓马上要中考了,这孩子在学习上从来就没让她操过心,在班上一直是尖子,估计考个重点高中不成问题。她最担心的还是谈正午,他那人是个闷葫芦,八棍子打不出一声屁,就爱出蛮力,干起活来不知道爱惜自个。
大概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吧,晚上翠喜做了一个噩梦,梦见谈正午吆着家里的老黄牛在犁地。忽然平地里卷起一股旋风,老黄牛受了惊吓,撂着蹄子乱蹦乱跳,将谈正午踹下了悬崖。
翠喜惊叫一声醒了过来,出了一身冷汗。坐在床上半天没缓过劲来,心像要从胸口里跳出来。她给谈正午打电话打不通,就越发地着急起来。后来电话打通了,谈正午说屋里啥都好着呢,叫她放心。
翠喜心里还是放心不下,便跟薛姐告了假,说想回去看看。杨广平要开车送她去车站,她说:“不用,你忙你的,公司一大摊子事呢,我自己打车过去。”
每个人的心底里都有一幅至美的风景。在翠喜心里,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狗窝。站在家乡山底村的半山腰望去,大片大片的麦田在脚下铺展,风一吹便掀开层层金色的波浪。在扑面而来的、散发着一股麦香的暖风里,她的脸上浮起了久违的笑容。
再过十天半月便该割麦了。谈正午年轻时那可是把割麦的好手,骄阳下他脱掉上衣,猫腰撅着屁股,一下一下挥动着黝黑的臂膀,面前的麦子就打着旋儿哗啦啦倒下去一大片。
翠喜抬头瞅了一眼一望无垠的麦田,远远地瞧见谈正午站在自家的地头上,伸手抚摸着沉甸甸的麦穗,像抚摸着自己的孩子一样,眼里溢满了柔情。“嗨——”她抬起手朝他挥了挥,加快步子迎过去。走近了却发现地里一个人也没有。金灿灿的麦子在风中摇晃着,发出沙沙的声音。地头的楸树上,一只杜鹃鸟用嘴啄着羽毛,仰头啼唱着:“算黄算割,算黄算割……”
翠喜心里稍稍有些失落。
在村口的晒谷场上,翠喜遇到了晾晒麦子的堂婶和堂哥堂嫂。堂嫂说:“正午好像是病了,人瘦得都变了形,缩在屋里好几天没出来了。”翠喜听了心里一沉,加快步子朝家里走去。她在琢磨着上次回来还好好的,壮得跟头犍牛似的,咋说并就病了。
院子里看上去很多天没打扫了,落满了树叶,散发着一股腐烂的霉臭味,脚踩上去咯吱咯吱的,像有无数只虫子在呻吟。那只老公鸡似乎已掉光了羽毛,在墙角啄食着土里的虫子。
门半掩着,谈正午躺在炕上有气无力地呻吟着。他感觉胃里像有一个肿块,砖头一样顶得难受。
翠喜撂下包,从炕上抱起瘦骨嶙峋的男人瞅着,眼泪刷地流了下来:“这是咋了嘛,电话里不是说好着呢嘛。你个挨千刀的,咋把自个作践成这个样子了?!谈正午痛苦地咧咧嘴:“没事,可能是受了点凉,肚子里有些胀气,不想吃东西。”翠喜问:“那痛不痛?”他呲着嘴道:“有点钝痛。”翠喜捶着他,呜呜地哭起来:“都病这样了,你咋不早给我说呀!”“没事的,躺几天就好了。”谈正午安慰道。
“不行,我收拾一下,咱马上进城去给你瞧病。”翠喜说:“不能再耽搁了。”谈正午死活不肯去,他说:“我自个的底子我知道,没那么娇贵的,扛一扛就过去了。”“这事我说了算,没得商量。”翠喜的口气很坚决。她给杨广平打了一个电话,杨广平问:“要不要开车去接?”她说:“我们还是雇车过去,你先帮忙联系一下医院。”
在医院下了车,谈正午指着杨广平:“你,你不是那个……”杨广平难堪地笑笑,结结巴巴道:“老哥,是我,咱是老乡。我原想着包些地种粮食,公司人多,买面粉太贵不划算。后来又一想太麻烦,就算了。”“哦”,谈正午瞅瞅杨广平,又瞅瞅翠喜,没再吭声。
一个下午,做胃镜、CT、超声检查,谈正午难受得脸色蜡黄,蹲在地上呕吐不止。回到病房他就躺着起不来了。
医生把翠喜和杨广平叫到诊室闭上门,一脸的严肃:“病人情况不太好,你们要有心理准备。”翠喜着急地问:“他到底得的啥病嘛?”“你先坐下,不要着急。”医生面无表情道:“初步判断,是胃癌晚期,已扩散到脊椎和其他脏器。”
翠喜听了如五雷轰顶,一下惊呆了。反应过来扑咚一声跪倒在地,鸡啄米般乞求着:“医生,求求您,一定要救救我孩子他爹,求求您了……” 医生摇摇头:“当然,还要做进一步的检查,等确诊后才能确定下一步的治疗方案。暂时先不要告诉病人。”
一个晚上翠喜都在偷偷地流泪,她不敢看躺在床上声唤的谈正午,不敢往下想。她觉得命运对谈正午太不公平了。她深深地自责,觉得对不住谈正午,亏欠他、亏欠儿子的太多。而老天竟然剥夺了她弥补的权力,连一丁点机会都不给她留了。她欲哭无泪。
翠喜像一个被判了死刑的囚犯,在痛苦的煎熬中度过了一个漫长的不眠之夜,到天亮的时候已万念俱灰、心如死灰。医生叫她过去的时候,她腿软得已迈不开步子。
翠喜已没有勇气踏进医生办公室的门,她坐在走廊的连椅上,摆摆手让杨广平进去。医生告诉杨广平:“基本上已确诊。可惜发现太晚,已没有做手术的必要了。”他说:“带病人回去吧,他想去哪儿就去哪儿转转,想吃啥就吃啥。”
翠喜还是不死心,她说:“现在医疗技术这么发达,不是有癌症患者都治好了么?”她想带谈正午去别的医院再瞧瞧,或者去瞧瞧中医,看有没有管用的偏方。就这么让他回去等死,她不甘心。
杨广平说:“不管怎么着,这事先别告诉谈晓,孩子马上要中考了。”翠喜依了他:“本来还想着孩子中考的时候回去好好陪陪他,看来是回不去了。”杨广平宽慰道:“你就放心吧,孩子学习那么好,他肯定不会让你失望的。”
谈正午心里一直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他似乎隐约知道了自己的病情,坚持开些止痛药回去,并跳下床要自己走。“你就不能听我一回么,咋那么犟呢!”翠喜抱着他泣不成声。谈正午却没事似的笑笑,轻轻拍拍她的肩。
“还是回家好,你瞧咱这山里头空气多好呀,呆在那病房里都快把人给闷死了,没病也得憋出病来!”瞅着车窗外闪过的青绿的山峦,谈正午的脸上露出会心的微笑。翠喜伸出胳膊轻轻地挽住他。
杨广平从后视镜里瞅着他俩:“谈哥,你这从医院出来脸上气色可是好多了。等你病好了,我还是想跟你学种地呢。”谈正午显然有些累了,靠在翠喜身上闭上眼。
回到家谈正午像变了个人,动不动就暴跳如雷,对翠喜恶语相加。翠喜做好了饭要喂他吃,他一抬手打翻在地。他想上厕所,翠喜过去扶他,他一挥手将她推倒在地。晚上也不让翠喜和他睡一个被窝,看着他蜷着腰难受的样子,翠喜只能用被子蒙上脸悄悄地流泪。
谈正午的脾气越来越坏。他不仅不吃不喝,而且拒绝吃药。翠喜从外边找来偏方,给他熬了药,他端起来扔到了院子里,指着翠喜破口大骂:“你滚,你个害人精,那么苦的药你想害死我另找一个呀!我不要你管,我死活都跟你没有关系!你滚!”
翠喜蹲在地上伤心欲绝。他又过来默默地站在她身后,伸手摸摸她的肩。翠喜站起来抱住他撕心裂肺地痛哭。谈正午也流着泪,用脸在翠喜的脸上轻轻地摩蹭。翠喜紧紧地抱住他。她真希望日子就这么停止了,让他们彼此永远相拥在一起,再也不分开。
人活着就是来受难的。你没办法选择出身,没办法改变命运,但可以选择抗争。谈正午的情绪慢慢平复下来,开始吃饭吃药。晚上翠喜打来热水给他擦过脸,又剪了指甲。他们静静地坐在炕沿上说着话,翠喜拉着他的手,将脸枕在他的肩上。他们平生第一次这么肩并肩坐在一起,说了一夜的话。从太爷爷手上逃荒来到这里,靠一手木匠活置下村东那一片地,聊到爷爷奶奶文革被定了地主富农成分拉出去批斗,再聊到他们结婚时谈正午被堂嫂她们扯下裤子,吓得蹲在地上死活拽不起来。聊着聊着,谈正午脸上竟爬上一丝红晕,喉结一动一动呵呵呵笑起来。
第二天,谈正午从房里找出镰刀磨得铮亮,说他想割麦子了。翠喜就扶着他来到地头上,望着金灿灿翻滚的麦浪,谈正午伸手颤巍巍地抚摸着麦穗,像孩子一样脸上露出开心的笑容。
他上前去挥开镰刀,只割了两下,就双腿打颤,气喘吁吁,大汗淋漓,弯下腰无力地蹲在地上。翠喜心如刀割,捂着脸蹲在地上。
他们来到山坡上,脚下开满了淡蓝色的矢车菊和苜蓿花,还有红的牵牛花,白的三叶草,空气中散发着淡淡的花香的味道,阳光的味道。从这里望过去,甘河像一面镜子,静静地躺在山脚下。不远处就是巍然耸立的九嵕山,如九龙聚首俯视着脚下的一马平川。
每年三月惊蛰过后,阳气上升,“一候桃始华;二候仓庚鸣;三候鹰化为鸠。百虫惊而出走,九尽桃花开,梨花白,万物消长。此时的山底村,千树万树杏花开,白一片红一片,如一团云彩落入山间。
翠喜挨着谈正午坐下,将手放在他的手心里。望着眼前被一片金色的麦浪包围着的杏林绿波一样在漾动,他们仿佛又回到了二十年前谈对象的那个时候。他追着她在白晃晃的杏林里嬉笑奔跑着,脚下一绊跌倒在地,笑得直不起腰来。
他掐了一朵淡蓝色的苜蓿花别在她的头上。她仰起脸朝他笑笑,将脸贴在他胸前。笑着笑着她又抽泣起来:“都是我不好,这么多年将你一个人丢在家里……”“你别这么说……”他爱怜地抚摸着她的头发:“你也是为了咱们这个家好,我谈正午这辈子能娶上你这么好看的媳妇,也是瞎雀碰上个好谷穗,我已经知足了,死而无憾了……”
她仰起脸轻声地哼唱着:“一对对那个鸳鸯水上漂,人家都说是咱们俩个好”他跟着哼唱:“你要是有那个心思咱就慢慢地交,你没有那心思就呀么就拉倒”“你说那个拉倒就拉倒,世上那个好人就有那多少”“谁要是有了良心咱就一辈辈的好,谁没有那良心就叫那鸦雀雀掏 哎嗨……”
一个月后,谈晓和杨广明双双被市里的重点高中录取。谈正午像一片风干了的树叶,微笑着在翠喜的怀里合上双眼。这位一生都在种地,对土地怀着无限眷恋的庄稼汉子,就这样不声不响地走到了他人生的终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