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晓和杨广明几乎同时进了县中学,且分在一个班。他们不知道,是杨广平私下里托人花钱给他俩办的,怕伤孩子自尊就没告诉他们。两个人一见面聊得很是投机。谈晓说他大在老家种地,他妈在西京城里打工。杨广明说他堂哥也在西京城里,自己开了一个快递公司,没准他们还认识哩。
杨广平到底还是把事情弄成了,他的快递公司越做越大。挣了钱杨广平就想着在西京城里买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真正扎下根来,结束四处漂泊居无定所的日子。翠喜说:“我看你这就是烧包,兜里有几个臭钱就嘚瑟得不行。”她说:“买房子这么大的事,你也不找一下韩总,说不定他能给便宜不少呢。”杨广平说:“韩总已帮了我不少忙,我不想再给他添麻烦。”
杨广平想叫翠喜陪他去看房子,翠喜说她走不开,要照看潘叔呢。杨广平就说:“咱现在有车了,我开车拉上你和潘叔一块去呗。”翠喜便默许了。
到了西二环,从高架桥下来,前面拐个弯是一片牡丹苑,周围盖满了鳞次栉比的高楼和洋房。杨广平说:“那边有个群贤庄,以前是一片桃园,唐朝时那个女官,就是深受女皇武则天赏识的那个上官婉儿就住在这一片。”翠喜说:“你一个送快递的西漂,知道得还不少呢。”“你别老是西漂西漂地叫”杨广平说:“等咱买了房稳定下来就不是西漂了。起码算是半个西京人了。”“瞧把你给能得!”翠喜说:“你快瞧,那边围着一堆人在干啥呢!”杨广平顺着翠喜指的方向瞅过去,就见一群人打着白横幅在闹事。
杨广平放慢了车速:“咱过去瞅瞅?”“快走吧,还有正事要办呢,你别有集没集都赶,去凑那个热闹。”杨广平说:“不着急,紧慢也不在那一时三刻。你要不想去就陪潘叔在车上坐着,我下去瞅瞅。”
原来,这些人贪图便宜,在北郊那边买了房子,住进去后才发现开发商一房二卖,把房子抵押给了银行和小额担保公司。开发商还不上钱就被起诉到了法院,法院来查封房子,这才发现房子根本不在自己名下。
“这开发商咋净干日弄人的匪事呢,那他们咋不去法院告哩?”杨广平有些困惑:“大热天地在这找开发商也不管用呀!”旁边的人说:“告啥告?一房二卖,这种事儿多了去了。既是告赢了开发商还不上钱,还是执行不了。再说债权大于物权,法院得先保护银行的利益。”杨广平问:“那这事就没个解决的办法了?”那人摇摇头:“我看悬!”
另一个人说:“这已经很不错了,起码还有套房子住着。西郊那边有一个楼盘,开发商卷款跑路了,就撇下一个大土壕,像个兵马俑坑。那些交了款的人,想哭怕是眼里连水水都没了。”
回到车上,杨广平说:“咱回吧。”翠喜问:“你不去看房子了?”他说:“我还有点事,改天再说吧。”
翠喜扶着潘叔回到家,门口站着一个戴墨镜的光头汉子,像电视剧里演的黑社会老大一样,腆着凸出来的大肚子,脖子上挂一条亮晃晃的金链子。他拨开翠喜,打量着潘叔:“你是潘教授?”潘叔点点头。他就从一起来的瘦高个手里拿过红彤彤的房本翻开来,在潘叔面前晃了晃:“你女儿,潘婷,她欠了我八十万,把这房子抵押给我了!”“这个畜生!”潘叔气得脸色发紫,嘴角抽搐着倒在地上。翠喜忙扶起他。
来人逼着翠喜开了门,游狗一样窜了进来,在房子里转来转去:“还不错么,你们什么时候搬走呀?”翠喜摇摇头。他就逼到翠喜跟前,用强硬的语气威胁道:“我限你们三天之内从这里给我搬走,否则的话,就别怪我不客气了!”说着拿起房本在翠喜眼前晃了晃。
这可怎么办。翠喜都快急疯了,她给潘姐打电话关机,就给潘叔的儿子潘哥打电话。电话终于打通了,潘哥说:“这事你别着急,你先带着我爸找房子住下,剩下的事我来处理。”
杨广平提出让翠喜和潘叔住到他那里去,他说:“我那边房子大,实在不行让那两个小子住到公司去,送快递也方便。”翠喜说:“你的心意我领了。我已给胡老太太说好了,暂且先搬到吉祥胡同她那里去住。在那住惯了,进出也方便”
胡老太太张罗着让人拾掇好房子,还没来得及搬潘叔就住进了医院。医生说心脏病引起并发症,多器官衰竭,情况不容乐观。翠喜一听就哭了。她一直守在病房里,潘叔自从住进来就始终昏迷不醒,身上插满了管子。
翠喜抓住潘叔的手,他的手瘦骨嶙峋,青筋突出,有些发凉。她知道,潘叔在等着女儿和儿子回来。人临死都很可怜,在生命即将终结走到尽头那一刻,心中仍有着万般的不舍和牵挂。她看到潘叔的眼角有泪水流了下来,就拿起纸巾给他擦拭着,忍不住又哭出了声。
夜晚的病房死一般寂静,静得只听得氧气瓶咕噜噜的气泡声。潘叔的呼吸变得越来越微弱。翠喜冥冥之中感觉到,潘叔就像是一盏灯,已耗干了油,他生命的火苗正在一点点黯淡下去。
楼道里隐隐约约传来轻轻的抽泣声。翠喜擦了擦眼窝,给潘叔掖掖被角,过去拉开门探出身子去瞅了瞅。楼道里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她以为是幻觉,就掩上门坐了回来。
实际上翠喜没有听岔,楼道里的确有人。那个人就是潘姐,她低头捂着脸,急匆匆地走下楼梯,出了医院消失在黑魆魆的巷道里。
潘叔到底还是没有等到儿子和女儿,带着深深的遗憾离开了这个世界。翠喜打来一盆温水,给潘叔擦拭着脸、手和胳膊。她强忍着不敢哭出声来,怕惊醒了潘叔。
杨广平和薛姐也过来了,他们一起站在楼道里,目送着潘叔被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推走。楼道里又静下来,一束残白的光线从走廊尽头照射进来。
在整理潘叔的遗物时,杨广平和薛姐在潘叔的枕头下发现了一封遗书。遗书上说,在他死后,他名下的这套房产无偿赠予翠喜。上头有潘叔的签名和指印。翠喜再也忍受不住内心的痛楚和悲伤失声恸哭起来,泪水像决堤的河水一样,汹涌而出。
翠喜说:“这房子不是我的,我不会要的。”薛姐说:“人死不能复生,难过归难过,但在关键时候你千万不能犯糊涂。”杨广平也说:“谁不知道你照顾潘叔这两年多不容易。把房子给你可能就是潘叔这辈子最后的心愿,他希望你能过得好一些。至于潘姐欠下那八十万,咱们可以一起想办法还上。”
“你们别劝我”,翠喜说:“人这一辈子命里有的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就不是你的,这房子我是不会要的。”“你这人咋这么轴呢!薛姐说:“咱别急着把话说死,你再好好想想。”
送走潘叔,翠喜就搬回了胡老太太那里。院子里还是老样子,住的也是以前的那些老住户。
翠喜刚铺好床单坐到床沿上,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胡老太太就站在人井那里喊:“翠喜,有人找你!”
翠喜以为又是杨广平来了,他这些天在忙着给公司招人,说快递量激增,人手不够用,都快忙死了。想一想,他已经一个礼拜没来这里了。有几次他邀请翠喜去他的公司工作,翠喜婉言拒绝了。她说:“我还是想干家政,做钟点工。”
来人有些面生,见翠喜有些狐疑,他说:“我是潘哥,通过电话的,刚从那边回来。”
翠喜将潘哥让进屋里。她去给潘哥倒水,潘哥说:“你别忙了,我有几句话跟你说。”
潘哥面带愧疚,深深地给翠喜鞠了一躬:“谢谢,谢谢你!”“潘哥你这是干啥!”翠喜扶起他。潘哥说:“翠喜,我实在是没脸见你呀。你比我们这些做儿女的强多了!我来是想告诉你,家里的事都处理妥当了。”
潘哥从包里取出房本放在床上:“潘婷欠的那八十万我都还上了,房本也赎了回来。”翠喜说:“我已经说过了,这房子不是我的,我不能要。”潘哥说:“它就是你的,是我爸赠给你的。这是他的心愿,我希望你能够接受,让他走得安心一些。”
提起潘叔,翠喜的眼圈又红了。潘哥又说了一堆感谢的话儿,执意留下房本:“你就当是替老爷子守着那房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