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树街上有一棵大槐树,这棵大槐树是一棵神树。它是哪个朝代成为“神”的,不得而知,它是一个什么样的神仙,也不得而知。但是树根脚那一柱又一柱燃过的或正燃着的高香,甚至还有一个盛满香灰的香炉,皆说明着它的神明。它傲然地挺立街边,日复一日享用着善男信女们虔诚的膜拜和香火。当然,它给善男信女们的回报也十分慷慨。有病的敬过它后,病立马就好了;没病的敬过它后,一年之内绝不会有任何灾事。
可是神仙也有丢盹的时候。它的这一丢盹,便叫王巷里的根茂叔将病怏怏的身子拖进了生命的尾声。一口顽痰在喉眼里憋了许久之后,根茂叔终于努力地圆睁了双眼,七魂六魄游丝般抽去了。于是,一张门板贴着写尽根茂叔一生沧桑的白纸,被靠在巷口,与街东头大槐树那饱经沧桑的身躯遥遥相对。可是大槐树那新生不久的叶子们,似乎并不懂得什么叫悲伤,竟在昏黄的风中拍着手“哗哗”笑了。
根茂叔的死叫王正祥很有些凑手不及,王正祥是根茂叔的大儿子。按根茂叔以前的交代,他死后由正祥安埋,根茂婶百年后由小儿子正坤安埋。
虽说根茂叔已在床上躺了一年,医院里开的药吃了无数,大槐树降的神药也吃了无数,却丝毫没有康复的迹象,可是正祥却没有料到他会走得这么快,毕竟他才五十六七,正是活人的时候。
正祥一身孝服,鞋尖上还贴着白胶布,坐在草铺上,眼里没有泪,却也没有多少光泽。刚才偷偷喝下的那几口闷酒,非但没有麻醉他的神志,却叫他心中益发烦乱。父亲咽气到现在已将近一日了,可是后事该如何料理,他心里还没有谱。原打算麦忙后给父亲把棺木做了,再把墓修了,好冲冲喜,但是现在这一切都还没有头绪,他该如何是好呢?之所以考虑在麦忙之后修墓做棺木,是因为眼下他手头很不宽展。家中原本有几千块活钱的,可半月前去阳川渔场交了买鱼款,那些鱼多半还活蹦乱跳在院中的鱼池里,眼下生意不好,一时半会儿是变不了现钱的。
“做寿枋的师傅快到了,”管事的二叔王根盛走到他跟前,小声说,“楼上那些木头我看了,不太够,还得买些。”正祥说:“明儿去买。”
“修墓的砖和水泥也得赶紧买。”二叔又说,“天慢慢热了,人不敢放得太久。”正祥说:“也搁到明儿买吧。”
“我看,还是拍个电报,把正坤跟和胜叫回来。”王根盛又说。和胜是根茂叔的大女婿,姓和名胜,在部队当兵。
正祥回头看了母亲一眼,没有吱声。根茂婶坐在草铺上,一只手搭在床板上男人僵挺的尸身上,抬起失神的眼睛说:“算了吧,这一向听说火车都不发了,他们咋回来呢?”
二叔便不再言语,倒背着手,默默出了堂屋,却在大门外站住了。少顷,他的声音便很刺耳地响在了院里:“都啥时候了,你还卖鱼!也不知道在你爸跟前守孝!”训斥声过后便是铁皮水桶搁在水泥地上的声音飘进了堂屋。紧接着,正祥媳妇春花到了大门口,双手正着孝帽,从二叔身边侧身进来了。
她跪在公公的灵前哭了几声后,就去草铺里坐了,小声跟婆婆说:“我还不是想腾些钱出来给爸办后事,才去卖鱼的。”根茂婶问:“鱼摊谁守着?”春花说:“柳叶给学校请了假,在摊上守着。”
又过了十多分钟后,正祥站起身来,默默地朝门口走去。恰被已来到院中,蹲在地上抽烟的王根盛回头看见:“你又到哪儿去?”
“我去上厕所。”正祥答,厕所在巷外的槐树街上。
二叔便不再吱声。看着正祥的背影一摇一摇地出了院门,他突然叹了口气。
正祥这一去,就好几个时辰没了音讯,直到太阳快落山时,方一身白衣白帽地回来了。而这时,做寿枋的师傅早已在院中忙开了,木屑、刨花满院子飞着。院西头,两口大锅也早支了起来,一堆女人蹲在锅台边,或刮洋芋、或洗萝卜。看见正祥,正给大锅烧火的二叔早气白了脸,正待问话,却听得正祥兴奋的大叫开了:“钱有了!埋我爸的钱有了!”原来他是跟一帮赌友钻在了一起,手气很顺,竟赢了五千元回来。
尽管正祥赢了钱,根茂叔的后事可以办得喜喜欢欢的,不用熬煎了,可大家还是少不得将他数落了一番。
三妹正淑说:“我马上高考了,都请了假。你倒好,还出去耍钱!”
春花说:“你耍钱也不看个时候!多亏赢了。要是又欠一沟子账,我看爸也不消埋了!”
正祥咧了咧嘴说:“反正赢了不是?爸在保佑我呢!没钱埋爸,我心里比谁都急不是?我就想,有爸保佑着,今儿肯定能赢,果然就赢了!”
根茂婶一句话也不说,却伏在男人身上失声痛哭起来。她这一哭,女儿、孙女们全都哭了起来。正祥却又默默出了堂屋,将钱数了两千交给二叔说:“肉呀、豆腐呀、米呀、菜呀,该买多少就买多少,你看着办就是了。”
……七日后,正坤悄然回来了,这时候根茂叔早已入土为安了。
他少不得跑到坟上去哭了一回,然后就好几日守在家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除了吃饭,就是被子蒙了头在床上睡觉。
只是到了晚上,他才会偶尔来些精神,跟娘、大哥大嫂、两个侄女以及二姐守在母亲的卧室里看电视。眼下是非常时期,电视里的新闻节目就特别长。大家看着看着,少不了也要议论几句。
大嫂就问:“都说京城里闹得很凶,你咋就回来了呢?”
正坤笑一下,纳闷半日方说:“我梦到爸了,所以就回来了。”
正祥问:“你该没闹事吧?”
正坤急忙说:“我咋会闹事呢?我又不是惹事的人。”大家便都不再言语,都专注地看电视。
九点多钟,四妹正芳、五妹正萍背着书包结伴回来了。
正芳嚷嚷着说他们班的同学明天准备去西京,她也要去。正萍也在一旁给她帮腔。
根茂婶将脸一板说:“他们闹腾他们的,你跟着瞎哄哄啥?你爸才过世,屋里乱得跟啥一样!马上就割麦了,不在屋帮忙,还想再添乱子?”
“听说我三姐她班上也要去西京呢。”正萍说。
“正淑是不会去的,”根茂婶说,“我的女子我还不知道?她才不会像你们两个一样,整天疯疯张张的!”
正芳从鼻孔里哼了一声,说:“她自然不会去,可你也甭把她想得太老实!以为是在教室用功呀?她早飞到河堤上去了,不信咱现在就去捉,她肯定是跟她班上那个姓张的男生在树底下坐着。”
没等根茂婶开腔,正祥已训开了:“去去去!你两个屋里睡觉去,搅得我们还看不看电视!”
正芳说:“你也有资格训我?没看你对爸尽得啥孝心!一屋人都急得啥一样,你却跑去耍钱,还一耍就是一天!”
正萍也嚷嚷说:“这两天的电视有啥看头?有本事咋不抓几个贪官污吏呢?只知道跟学生耍威风!”
……眼看一场争吵就要爆发,根茂婶一声怒吼,把儿女们都给震住了:“避!都给我出去!天天候到我屋里吵,看我哪一天不把电视给砸了!”
儿孙辈一个个都灰溜溜地出去了,各回了各的房里。
只有正坤被母亲留了下来。
根茂婶看着正坤说:“这两天看你也伤心,就没好问你。给妈说实话,是不是出了啥乱子,回来躲来了?”
“没有,真的没有,”正坤说,“满学校的学生都上街了,我呆在学校里,不上街吧,同学们骂我,上街吧,我又不情愿,所以就回来了。”
“那你啥时候回学校去?”根茂婶问。
“过一阵子再说吧。”正坤说,“屋里供我上学也怪不容易的,总不能不上了是不是?可现在,学校乱哄哄的,回去也没用。等啥时候消停了,我啥时候回去。”
根茂婶说:“那你睡去吧,刚好快割麦了,你在屋能帮几天忙。”
正坤出去不一会,根茂婶便睡下了,却让灯一直亮着。
她来来回回翻了好几个身,却仍是一点睡意也没有,就索性把眼睁着,紧瞅住男人的遗像。根茂叔的遗像镶在镜框里,悬挂在她眼睛对面的墙上,脸平平地挺着,没一丝笑,眼窝却清澈。
她便觉得他似乎有什么话要对她说,不由得眼睛潮潮的又有泪要出来了。
根茂叔跟她把最后一句话还没有说完,就病倒了。病倒之后,尽管有时候他嘴里也咕咕哝哝的,似在说什么,却无人能听懂他的意思。
说起来,根茂叔的病还是因她而起。
那是一个黄昏,也正是麦忙时候,根茂婶在长茂原上的麦地里忙了一天,已将麦子拉了回来,铺在了大槐树下的街面上,扛着扁担,提着镰刀和捆麦绳,疲惫地回到院中时,却见男人正端着紫砂壶,边品茶边有滋有味地看着屋檐下那个燕雀窝。两只老燕雀立在窝外的电线上,欢快地叫着。却有三个乌黑小巧的燕雀头从燕雀窝口伸出来,也在叫。
根茂婶咬咬牙说一句:“你倒清闲自在!”一扁担上去,戳烂了那个燕雀窝,几颗雀蛋“啪”一声碎在地上,青青黄黄的汁液溅了根茂叔一裤脚,那三只还没学会飞的小燕子也摔死在地上。
根茂叔恼怒地看她一眼,说:“我把你……”
“你把我咋?你一个大男人倒能弄怂!屋里地里,永不见你搭一把手,倒能做球!”
“沟子大一坨地,还指望着成精啊?……也不看看你今儿丧了多少德!一窝生命呢。”
“呸!没见过啥!你跟你那‘一窝生命’过去!”
根茂叔怒目圆睁,突然举起紫砂壶,狠狠掼在地上,“啪”一声摔得粉碎,再说一句:“我把……”“你”字还没说出来,就喷出一口血,仰面朝天倒下了。
根茂叔这一病倒,一直到过世那天,就再也没起来过。
尽管这一年来,根茂叔只是一具活着的尸体,根茂婶看他那样子,心里也颇烦过,可是现在,连这样一个尸体似的人也没有了,虽说每日里少了端屎倒尿、喂水喂饭的劳累,她心里却有说不出来的空落。男人刚过世那两天,这空落还不怎么明显,可随着时日的推移,每每一到夜晚,躺到床上,摸摸身边竟是空的,那空落便如同一万根乱箭,刺得她心里又悲又疼。
根茂婶终于把视线从男人的遗像上移开了,却又紧紧瞅着门口那方差不多脏成黑色的白门帘出神。门帘在她眼里渐渐模糊了,突然间根茂叔的影子竟印在了门帘上。她一惊,忙把眼睁圆。影子没有了,却又有了咳嗽声。咳嗽声远远的,跟男人平日的咳嗽一模一样。她再一细听,却是正祥在他房里咳嗽。根茂婶轻轻叹息一声,合上了眼睛。儿女们中,就数正祥最像根茂叔了,长得像,姿势也像,就连声音,甚至爱喝酒、打牌、还有那个懒劲,都跟根茂叔一个模子里倒出来似的……她终于,睡着了。
不知什么时候,她又醒了,却见三女儿坐在床边,正看着她。
“啥时候回来的?”根茂婶问。
“刚回来,”正淑答。
“以后回来早点,别太用功了。”根茂婶又说。
“嗯。”正淑点一点头。
“你班上是不是有个姓张的同学?” 根茂婶思谋半日,又问。
“好几个姓张的呢。妈,你睡吧,我过去了。”正淑说着,就欲起身。
“等一下,妈跟你说句话。”
正淑便又坐好,脸上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红。
根茂婶说:“你姊妹伙里,我就指望你能跟你二哥一样,考上个大学。妈不是古板的人,听正芳说,你班上有个男同学,姓张。如果没念书,你倒也到放家的年龄了。可是,还是学习要紧。你爸当年爱吹,逢人就说正坤咋样咋样、正淑咋样咋样。正坤倒是考上大学了,你要是考不上,还不叫人笑话?”
“我知道。”正淑点一点头,“既然妈知道了,我也不瞒你。是有一个男生对我很好,可是对学习没有影响,真的,没有影响。他还想到咱家看看呢。真的,他人挺好的,挺有个性。”
“你睡去吧。”根茂婶说,“我的话你掂量掂量。你那个同学,家在哪儿?”
“在乡里,可他爸是干部,听他说是一个乡上的书记。”
根茂婶沉默了片刻,又说:“你睡去吧。~~你同学要是想到咱屋来游就叫来吧。一个乡里娃,跑到城里念书,也怪不容易的。”
正淑“哦”了一声,默默出了母亲卧室,回到自己房里。——她跟正芳、正萍合住一间屋子,三姊妹共挤一张床。
两个妹妹早已香甜地睡进了梦乡。正芳还把半个微笑堆在浅浅的酒窝里。正淑没有惊动她们,却坐在梳妆台前,对着镜子,孤芳自赏起来。
五姊妹中,就数正淑最漂亮,别人都这么说,她也一直这么认为。就凭着这张俊美的面孔,她成了班上众多男生追求的对象。她却把绣球抛给了张成水。那是一个长相及其普通的男生,别的方面也毫无出众之处。连她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会在拒绝了成十个男生的纸条后,却答应了张成水的邀请,去州河堤上走了一遭。
那初次约会,其实极为平淡,他们在一棵柳树下坐着,一边听哗哗的流水声,一边天上地下胡谝一气。可是这第一次约会之后,他们很快又有了第二、第三次约会。尽管每一次约会都同样的平淡无奇,他们却都有了“一日不见,如三秋兮”的感觉。他们的关系半公开化后,班上好些男生都暗自猜测,是不是张成水对她做了什么,她才不得不跟他好呢?当然,他们的这些猜测,她是无从知晓的。
……突然间,不知道想起了什么,正淑笑了,笑过之后,又把脑后那根粗辫子解开,让油黑的头发从左肩处流泻到胸前,且把头一歪,眼睛紧瞪住镜中的自己。她将这个姿势保持了很久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