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十点左右,孔盛文手提四色礼,由正霞领着,衣冠楚楚地来到了根茂婶家。
根茂婶早从街上买回了肉及自家地里不产的菜椒、佛手瓜等时鲜蔬菜,还从地里拔了些小白菜、小葱,摘了些线辣子、黄瓜、西红柿、豆角回来。正霞他们进堂屋时,她正坐在小方桌旁择菜。
见了孔盛文,根茂婶慌忙站起身,满脸笑着迎上前一边招呼他坐,一边接过他手中的礼物,放到小方桌上。孔盛文含笑说了句:“伯母,我早就想来看您呢!”在小方桌旁坐下。
正霞也挪了张凳子在盛文身边坐下,满面喜悦说:“妈,盛文给你买了一个戒指、一条项链呢!”孔盛文闻言急忙从身上掏出两个盒子,一一打开,递到已经落座的根茂婶面前说:“伯母,这是孝敬你的。”
根茂婶含笑接了,说:“又害你花钱!我一个老婆子,倒戴这些金货干啥啊?”
孔盛文道:“看伯母说的!你把这戴上,就更富态了。”又说:“我本来想给咱屋里每人都买一身衣服呢,又不知道该买啥衣服合适……”说话间已从腰间解下钱夹,掏出一沓钞票来,递给根茂婶:“这是三千块钱,伯母就看着给买吧……”
又过了十来分钟,和胜提着一捆干尿布,急乎乎地进门了,声音也同时响了进来:“这就是正霞的对象吧?”孔盛文早已站起身,含笑掏出烟来,弹出一支,递到和胜面前说:“这是哥吧?抽根烟,我叫孔胜文。”和胜摆了摆手说:“我不抽烟。”孔盛文便又将那支烟装进烟盒,将烟盒装进上衣口袋说:“咱俩都不抽烟。”
根茂婶早在一旁介绍开了:“这就是我的大女婿和胜……”孔盛文笑道:“和胜哥在部队上吧?我从小就羡慕解放军……”和胜笑道:“当兵有啥好的?”又说:“咱等会儿再谝,我先把这些尿戒子给拿进去。”说话间已疾步进了根茂婶的卧室,过了好几分钟才又出来,搬了张凳子在孔盛文斜对面坐了。
因为昨晚他已知道了正霞新交的男朋友是个包工头,所以就净问孔盛文一些建筑工地上的事,且说他当兵以前也在建筑工地当过小工子。二人便说得相当投机,时而爆出一阵欢快的笑声。见他二人说得高兴,根茂婶脸上也笑呵呵的,便让正霞、和胜都继续陪着孔盛文谝,她则去灶房做饭。
又过了不多久,正祥醉得满脸通红跌跌撞撞扑进门来,口里叫着:“妈,给我寻二百块钱!”
和胜笑道:“大哥又去耍了吧?没看屋里是不是多了个人?”
正霞指了指正祥,小声给盛文说:“这是我哥正祥。”孔盛文便站起身来,笑道:“久仰久仰,久闻哥的大名!”与此同时,掏出烟来,给他发了一根。
王正祥身子摇晃着,把烟点上,直着眼看了孔盛文半会,说:“你是客。客来了好!咱屋里天天有客……”
正霞骂道:“看你那酒疯子样儿!”正祥说:“我不疯!我是去给咱赢钱呢!”又踉跄着前行两步,干笑着喊道:“妈嘢!给娃寻两百块钱,娃明儿给你还两千!”
根茂婶从灶房出来骂一句:“没看你那怂式式子!醉成怂了!还不睡去!”又进灶房去了。
正祥道:“我睡?我本都没捞回来,咋睡得着呢?”又回头跟正霞说:“正霞,你该是我亲妹子吧?给哥寻二百块钱,哥给你赢一万回来。”
正霞道:“避!扇远!”和胜却笑呵呵地从衣袋里掏出了一沓十元的票子,数了数说:“大哥,我这儿只有一百八十块,你拿去吧。”
正祥接钱的当儿,却听得正秀在母亲的卧室里嚷嚷开了:“和胜!你把钱借给那酒疯子弄啥?还嫌他没输够是不?”和胜呵呵笑两声,没有言语。
正祥把钱在手里紧紧攥着,拧身走了。到了院里后,又回头说:“看我不赢个几千回来才算怪!”
听得正祥的脚步声已在院门外去得远了,堂屋里的三个人便又说起话来。
和胜说:“大哥别的啥都好,就是爱喝个酒、打个牌。”
孔盛文道:“现在这社会,谁不喝酒打牌?只要能适可而止就行。”
和胜便又呵呵一笑说:“咱这屋人多,热闹得很,你以后就知道了。”
……正说在热闹处,院里又响起了脚步声。
和胜回头一看,却是正坤回来了,便给他招手说:“正坤,你这一早上跑哪儿去了?来,给你介绍个客……”
他说话的时候,孔盛文早已站起身,迎了过去,紧紧握住已跨进门来的正坤的手说:“咱两个一会儿好好杀一盘。”
正坤笑笑说:“你还是跟和胜哥下吧,我的棋真的不咋样。”
和胜笑道:“正坤谦虚,我的棋还是跟你学的呢!”
……于是,便真在小方桌上铺开了棋盘,盛文执红,正坤执黑,对弈起来。和胜、正霞则在一旁观战。
一盘棋尚未下完,先是正芳、正萍嘻嘻哈哈地回来了,接着便是正淑和成水一前一后走进门来。四个人都围在小方桌周围观看起来。
正淑看了一会儿后,觉得没意思,便又去了灶房,给母亲帮起忙来。
根茂婶在案上忙着,正淑则在灶门前烧火。
二人少不得要说说话,根茂婶便说:“正霞眼力不错,这小伙儿家世很好呢。”
正淑笑道:“我早就说过,正霞是个有福的人。”话音未落,成水也进灶房来了,她便朝他一笑说:“你呀,就是口福好!屋里一做好吃的,你就来了。”
成水笑笑,问道:“姨,还有啥要洗的没有?我给咱洗去。”
根茂婶说:“饭马上就熟了,这儿没啥事,你去跟和胜他们坐去吧。”
成水便又来到堂屋,恰逢一盘棋下完,却是和局,桌旁围的人都有说有笑的。他便凑过去,却见第二盘棋又摆开了。
两个下棋的人都双眼紧盯着棋盘,紧皱着眉作思考状,并且两个人的右手里都分别捏着一枚棋子。
该盛文走了,他将车向前推了三格。
正霞便叫:“你这啥水平?不是白丢子吗?”要他悔棋。
正坤道:“不准悔棋!”果然用炮吃了盛文一匹马。
盛文道:“这么厉害!”又将另一个车平移了几格。正坤毫不客气,又用车吃了他的一个马。盛文不动声色,又走了一步炮。
正坤把棋看了好久,突然“唉”了一声,说:“我输了。”
盛文笑道:“你刚才那几步棋只顾了进攻,却没顾上防守……”
旁边观棋的几个人都有些莫名其妙,和胜便笑问:“我咋没看出来,正坤为啥认输呢?”
正坤道:“我中了圈套,再过五步棋,他就把我将死了!”
孔盛文说:“正坤能看五步棋,不简单。我下了多年的棋了,也只能看八步。”
第三局才走了没几步,正淑已端了两盘菜出来,笑着吆喝:“腾桌子,腾桌子!饭吃了再下。”
于是正坤用棋盘把棋包了,提到自己房中,其他人则七手八脚把桌子拉到堂屋中央。
正淑将菜随便在桌上一放,又去了灶房。正霞也厮跟去了灶房帮忙端菜。
少顷,盘盘碟碟的已摆了一桌子菜。大家便让孔盛文先在桌旁坐了,然后就都一一入座。满桌子人一齐动起筷子来。
正吃在香处,忽听得一个声音气汹汹响在了院里:“王正霞!你给我出来!”大家都不觉一愣。
正霞尚未回过神来,张金成已跌跌撞撞地扑进门来,想必喝了很多酒,醉得眼窝都红了。
这突然出现的状况,叫正霞一下子失了主意,手捏着筷子僵在空中,双眼呆望着张金成,脸一点一点地白了。
还是正淑反应快,只见她霍地站起身来,抢到张金成面前,直指着他的鼻子说:“你算弄啥的?想闹事还是咋的?还不避出去!”
“我不跟你说!”张金成歪歪倒倒的把手一挥说,“我只跟正霞说,只跟你妈说!”
和胜也急忙起身,走到他跟前,满脸赔笑说:“你有啥事情,咱坐下来慢慢说……”
“你算是弄啥的?”张金成却一掌将他推个趔趄,高声嚷道,“甭看你穿一身黄皮!我也是当兵出身,啥事没见过?!她王正霞为啥不跟我?是嫌我穷、没钱是不是?!我有的是钱……”
正霞“哇”一声哭了,霍地站起身,踉跄着跑进闺房,再不出来。
正芳、正萍也灵醒过来了,也都站起身来,跟正淑、和胜一道,使劲将张金成连拉带推地往门外势反。
张金成边挣扎边喊:“王正霞!你不跟我好!我叫你谁也跟不成!咱走着看……你跟我把啥事情都做了,说不跟我就不跟我了?!”
四个人好不容易才将张金成推搡到了巷子口,他却仍在骂骂咧咧的,并不住口。恰好正祥脸上笑着,手里扬着一沓钞票颠颠狂狂地来了。
一见这阵势,他当即把脸阴了,连问两声:“啥事情?咋了?”和胜便将前因后果说了一遍。
正祥将钱揣进了上衣口袋,“嘿嘿”笑两声,突然揪住张金成的领口,照着肚子狠狠地就是两拳下去。张金成便“噗踏”一声软坐在地上,捂着肚子“哎哟哎哟”声唤起来。
正祥不再理他,踉踉跄跄就往巷里走,边走嘴里边嚷:“咱屋里真是亏了先人了!一屋人都在,能叫他来闹事?!”
和胜、正淑等人紧跟在正祥身后,却都一句话也不说。
进了院子,正祥在嚷,进了堂屋,正祥还在嚷。一眼照见正坤端坐在饭桌旁,他便骂:“王正坤!你亏先人呢!那狗怂来寻事,她们女的没办法,你个五尺高的小伙子也没办法?!我看你几年大学是白念了!”
正坤没有作声,却将筷子朝桌上狠狠一拍,起身回自己房中去了。
正祥便在桌旁坐了,乱拿起一双筷子,夹了口菜送进嘴里,边吃边说:“妈,我把那贼怂打了一顿。”根茂婶没理他,却勉强笑了笑,招呼大家说:“快都来坐,咱接着吃饭。”
和胜、正淑等人便都陆陆续续回到桌旁坐下。孔盛文脸上的尴尬终于消失了,露出了些许微笑说:“……没啥,没啥。街上的小混混我见得多了,今儿权当是给咱添了些气氛。……现在我宣布一件事情。虽然我还没跟伯母和正霞商量,但我想大家是会同意的。我准备下个月和正霞结婚……”
根茂婶脸上露出了欢喜的笑容,笑着笑着,眼泪就出来了,忙拿袖子擦擦,又抬头四处看看说:“正霞,正霞呢?这死女子!……”正淑便起身去正霞房中把她叫了出来。
又过了二十多分钟,这顿饭终于吃完了。孔盛文便又跟和胜、正祥、正坤等人叙了半天闲话,然后就同正霞一道出去了。
正祥又闷坐了一会后,突然从衣袋里掏出一沓钱来,也不数,就直接塞到和胜手里,说:“哥赢了,借你的钱还给你,多了少了就这一回事。”和胜将那钱数出一百八十元在身上装了,剩下的钱仍递给正祥,笑道:“借多少,就是多少,我还收你利息呀?”
正祥道:“咱兄弟俩……”把钱接了,揣进上衣口袋,又说:“妈还不借给我钱,看我赢了不是?我预感准得很!心想今儿有爸保佑着,一定能赢的……”正坤冷眼看了正祥两眼,突然站起身说:“咱屋的事情实在颇烦!”将手往裤袋里一插,走出门去。
正坤闲转到北新街上时,突然看见张金成跟几个穿着打扮很油皮的小伙子站在一家小饭馆门口说话,不由得心里“咯噔”一下,急忙将脸迈到一边,拧沟子就走。走了不远,却见前面街边的梧桐树下簇拥着一堆人。他心中未免奇怪,就赶过去看热闹。
原来却是一个人摆了象棋残局在跟人下,一圈人围着看得津津有味。正坤看了半日,觉得这两个下棋的人水平都不怎么样,正要离开,却见执红子的那人已经输了,悻悻地掏出两元钱扔在棋盘上,灰溜溜地走了。围观的人便都一哄而散。那摆残局的人却又慢条斯理地摆了一局。
正坤突然觉得这个人很有点意思,便蹲下身子笑问:“你这棋咋下?”
“你赢了,我给你四块。我赢了,你给我两块。”
“那好,咱下一盘。”
摊主便问正坤执红还是执黑?正坤说他执黑。
……这残局初看起来似乎是谁先走谁就能占尽上风,其实却不尽然,讲的是棋逢对手。一般人跟摊主对弈,不管是执红还是执黑,都是必输无疑。可是正坤跟摊主足足对阵了半个多小时,仍然没有分出个高下来。
又该正坤走了。他走了一步棋后,摊主不由得张大了眼睛,死死地盯住棋盘看了半日,长叹一声说:“我输了!”掏出四元钱硬塞到正坤手里,拿棋盘包了棋,提在手中,起身就走。
正坤笑问:“你咋不摆了?”
那人回头叹道:“出门不顺!我今儿第一天摆残局就输了,看来在罗原城是混不下去了,得往别处去混饭吃了……”
正坤道:“你这是干啥?我又不抢你的饭碗子。”
“世事难料,说不定你迟早要在街上摆残局的!”那人说着,“嘿嘿”笑两声,扬长而去。正坤细一琢磨他的话,不觉有点心虚,想问他个究竟,可那人已去得远了。他就轻叹一声,站起身摇着头走了。
正坤心里空落落的,不知道该往何处去,就信马由缰的只个往前走。正走着,突然一辆摩托车在他面前戛然而止。车上下来一个人,却是李大明,笑着朝他走来,口中说道:“你个怂,啥时回来的?也不去我舞厅跳舞?”
正坤说:“才回来一两天,你生意好吧?”
“马马虎虎。”
“那就好。”正坤点点头,又问:“你这是上哪儿去啊?”
“也没啥事。”李大明笑笑说,“刚去市中学跟正淑说了个事情。”
正坤“哦”了一声,不再言语。李大明又说:“走吧,到我那儿坐一时儿。”
“不了。”正坤摇摇头,“你忙去吧,我随便转转。”
李大明便又跨上摩托车,“嘟”一声走了。正坤突然就想:要么也去市中学看看?自上大学后,还一直没有回过母校呢……这样想着,他就又朝市中学方向走去……
茂密的阳光装了满满一操场。操场上却没有人,空空地流动着寂寞。
正坤在操场边站了半天,也看了半天那个已然很旧的篮球架,突然就下意识地叹了口气,默默朝教学楼走去。
已上到三楼楼梯口了,他却又犹豫起来,不肯再往楼道里走。他高三时的教室便在三楼。在楼梯口站了半晌后,他又转身朝楼下走去,却在一楼楼道里碰到了拿着书本的正淑。
正淑道:“二哥,你来了?”
正坤“嗯”了一声,却见她脸色不太对,就问:“你咋了?”
“没咋。”正淑淡淡一笑,“二哥,到我教室坐坐吧。”
“不了。”正坤摇摇头,“你赶紧复习,我走了。”也不等正淑言语,就快步出了教学楼。
正淑便慢吞吞地朝楼上走去,才上了没几个台阶,眼泪就“咕噜噜”下来了。原来,她又在张成水的宿舍里跟他吵了一架。吵架的起因是她怪他是个瓷锤,张金成去家里闹事,他竟动也不动地呆坐着。他则反驳说:你二哥不也是一样?……就这样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越说火气越盛,就吵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