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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善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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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10/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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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槐树街往事(第一部)》连载

第四章

正祥摇摇晃晃地走过了好几个门面,突然发现二叔担着空水桶从金钱巷出来,急忙上前一把拉住他的手,疯疯张张地说:“叔!娃想你呢!我爸一过世,你就是我最亲最亲的人了。”“张张罗罗的!你永改不了这个毛病!”王根盛板着脸说,“你爸的好处你一点都没学,你爸的毛病你全学下了!又去打牌啊?”

“现在谁还打牌?”正祥说,“摇宝!你去不?”

“我去?你给我浇地啊?”二叔说,“没看这太阳大的!菜都快干死了!”

“你跟我妈一样,都是穷命!我那菜地就永不浇水,也不见干死了!”正祥说到这儿,把手张狂的一挥,嘿嘿笑了,“不信咱看,你今儿刚一浇完,明儿就下雨了!”

“去去!一边去!”王根盛把他一推,抬脚就走。正祥没站稳,一个趔趄坐在了身后一条长凳的一头。长凳就给坐翻了,靠在上面的几张案板“啪”地拍在地上,拍起一股子烟尘。正祥一屁股蹲坐在地上说:“叔,你打我!”站起身来,又冲二叔已经去远的背影喊道,“叔,娃又没得罪叔,叔为啥打娃?”

身后这个厨房用品门店的老板走出屋来说:“叔打娃是正常现象嘛。”正祥嘴里说着:“对,叔打娃是正常现象……”又往前走了,没走多远,又回头叫:“二宝,摇宝走!”那老板笑笑说:“谁给我看摊子呀?~~你最近手气咋样?”

“我爸保佑着呢!”正祥说,“顺得很,场场赢!”往前紧走十几步,拐进柳树巷,扶住墙,哇哇吐了起来,足足吐了有十来分钟,又踉踉跄跄地朝巷子深处走去。却突然看见一个女的两个男的站在前面嘻嘻哈哈地说话,那女的头发是新烫的爆炸头,他便骂一句:“头罩得跟鸡窝一样!”直走过去,又说:“谝啥呢?摇宝不?”

那女的回过头来,却是正霞。他当即把脸板了说:“整天只见你英武过来,英武过去,一点正事不做!脸画得跟鬼一样!”

“总比你酒疯子强!”正霞说,“我不干正事?我做大生意呢!干的事把你吓死!”正祥说:“对,你比我强!你满城壕打听打听,谁最早做汽水卖?是我王某人。谁最早卖鱼?还是我王某人!”

那两个油头粉面的小伙子小声问正霞:“他是谁?”

“不理他!”正霞厉声说,“是酒疯子!”

……正祥终于轻车熟路地走到了柳树巷尽头,拍开一扇厚板木门进去。屋里头,场子早已摆开,烟雾缭绕中一堆人有的站在地上,有的站在凳子上,把一张小方桌围了个水泄不通,七嘴八舌地嚷嚷着什么,他一句也懒得去听,耳朵却专注于呼呼摇动的色子声。半日后,他大吼一声:“我押大!”硬挤进人堆。

他手气很不错,不大一会儿工夫,已赢了好几百元在手中,就喜得那张酒气未退满是胡茬的脸越发红了,大声说:“我爸保佑着我呢!”又一把押下去一百元。

太阳落山时分,正祥扑踏扑踏地从柳树巷出来了,脸色很不好。街上有熟人问他:“今儿战果咋样?”他讪笑着回答:“我准备金盆洗手了,再不耍了!”

他目不斜视慢悠悠地从街上走过,到了王巷口时,却猛然停住,瓷愣了片刻,才悄灭灭踅摸进去,回到了自家院中。院里却悄无声息,只有一池鲤鱼及草鱼在水里自由自在地游着。

根茂婶一家住的是正房,正祥住的是石棉瓦顶厦子房。这厦子房是他结婚后第二年搭起来的。他原本想很快就会在院中盖起一座二层小楼的,厦子房就没根没基,搭得很不牢固,砖缝里灌的也不是水泥砂浆,而是石灰黏土浆。可是哪曾想,这厦子房一住就是成十年,初住进去时,大女儿还没出世,现在小女儿都上小学三年级了。

他默默掏出钥匙,开了房门进去,默坐片刻后,就开始择菜、剥葱、做饭。饭熟了,他先不吃,却拿海碗盛了满满一碗端着,往鱼摊去了。

春花接过碗筷时问了一句:“又输了吧?”

“输了。”

“我就说呢,要是赢了,你还知道给我送饭!输了多少?”

“不多,几百块。”

春花脸上就多少有些不高兴,说:“你就会做个燃面!”又冲在鱼摊前疯张着的两个女儿吼一句:“你爸今儿给咱立功了!还不回去吃饭去!”

柳叶和莲叶便你追我赶的一道烟去了。

正祥嘿嘿笑着,问:“今儿卖得咋样?”

“咋样?不够你输。”春花淡淡地说。

正祥便不再做声,却摸出一支烟来点上,边吸边咳嗽。半日后,春花问他:“你不回去吃饭?”正祥说:“我不饿,酒能养人呢!”

春花吃毕饭,二人又在摊上守了十几分钟,正祥便将未卖完的鱼捞进铁皮水桶中,将两只塑料鱼盆里的水往街边水眼里倒了。春花担了水桶,提了秤,正祥一手提着摞在一起的两只鱼盆,一手提着小凳子,两人罩在暗弱的街灯里,一前一后往王巷走去。

他们还未进院门,却早听见院中叫喳喳一片说话声。

正祥说:“不知道正芳正萍弄下啥好东西了?”春花却不言语。

二人进了院子。却见正芳、正萍、柳叶、莲叶乱站在鱼池跟前说笑不停。正芳正萍均一脸得意,柳叶莲叶却满脸的羡慕。

春花过去,将桶中的鱼倒进鱼池,笑问:“西京闹得凶不凶?”

正芳说:“妈妈爷!人都疯了!我们想去省政府呢,街上人是满满,根本过不去。”正祥早放妥了鱼盆和凳子,过来问道:“都弄了些啥好东西?”

“你管呢!又没你的份!”正芳白他一眼。

春花看一眼正祥,又看一眼正芳,嘿嘿笑了。

正萍眉飞色舞说:“春花姐,你一会儿来挑,我俩给咱们一人弄了一身。……我俩是心轻的,你不知道呀!别的同学狼得很!有的拿了几十块手表,有的拿了进口照相机。……反正是啥值钱就拿啥……”

“你们到底都拿了些啥?”春花又问。正芳便凑在她耳边咕咕哝哝几句。春花哦一声,笑了。

于是姑嫂三人来到正芳她们的卧房,把灯拉开。正祥紧跟在后面也要进去,却被正芳掀出来,门砰地在他面前关了。正芳正萍拿回来的,却是一堆女内衣,红的、白的、黑的、粉的、花的,各种颜色,应有尽有。

春花挑了几件适合自己尺寸的白颜色内衣,笑着出门去了。正芳和正萍便又商议,剩下的这些内衣在她们五姊妹中该如何分配。

“黑的就叫正霞穿吧,”正芳说,“她人疯,啥都敢穿。”

“剩下那几件白的,就给正秀算了。”正萍说,“她跟春花姐一样,保守得很,别的颜色肯定穿不出去。”

……两人正说着,大腹便便的正秀已经进来了,往床边一坐说:“你两个真是的,床上淘菜一样!”

正芳道:“你这样说,就没你的份了。”

正秀拾起一只胸罩看了看,又扔回床上,说:“又是在哪儿买的处理品吧?”

正芳翻了正秀一眼说:“你不要了拉倒!还处理品?一百元一件我还不卖呢!”正萍却只个抿着嘴笑。

正秀说:“看把你人的!不就是一堆处理品嘛!”

正萍笑道:“大姐,你好好看!这可不是处理品,是西京大商店里卖的高档东西!你随便挑吧,喜欢啥颜色就拿啥颜色,多拿几件。”正秀便挑出两只白色胸罩拿了。

正芳跟正萍相视一笑。正秀问:“可又咋了?有啥好笑的?”

正萍说:“刚才我俩就猜,你一定喜欢白色的,果然不错!”

“都三十岁的人了,还穿啥?”正秀说,“还叫我像十七八的姑娘娃一样猴里么气呀?”

正萍抿嘴一笑,却又挑了几只白裤头递给她说:“多拿几件吧,又不问你要钱。”

“小揪揪的,我是能穿成?”正秀把那几只裤头仍旧扔回床上,在口袋里摸了摸说,“今儿还真没拿钱,过两天把钱给你。”

“谁问你要钱呀?”正芳说,“咱可不是二道贩子!没花钱的东西能问你要钱?”

正秀便不再言语,却拧身出去,一没留神,被门槛绊了个趔趄。

正芳急忙说:“你可小心些,不要栽着了!”

正秀手扶门框,回头道:“你就不盼人好!”脸不知不觉中阴沉下去。

正芳自觉失言,偷笑一下,向正萍吐吐舌头。正秀前两年小月的那个孩子,便是走路时没留神栽了一跤,栽掉的。

正秀去了母亲的卧房。母亲还没回来,屋里灯黑着,她便将灯拉开,冲墙那边喊道:“不知道妈吃了没有?你两个也不去地里看看!”

正芳说:“我们累得跟啥一样!妈过一时不就回来了?”跟正萍都在床上坐着未动。

正秀便又拉灭了灯,自言自语一句什么,来到堂屋,推了车子出门去了。

约莫半个小时后,正秀和根茂婶双双回来了。正秀的车子上驮了两笼葱,根茂婶的车子上也驮了两笼葱。

进院门的同时,根茂婶的叫骂声也高喉咙大嗓地响在了院中:“一屋人都死绝了?!叫正秀去给我帮忙!要是正秀再有个啥闪失,叫我咋给和胜交差!”便骂出了正芳跟正萍,灰溜溜地过来,就从正秀的车子上往下卸葱。春花也从厦房里笑容满面地急走出来,一边从婆婆的车子上卸那两只竹笼,一边说:“我正准备到地里接你呢,不知道正秀已先去了。”

四只笼被提进堂屋后,根茂婶洗了脸,洗了脚,便去卧室床上坐着了。正萍便跟正秀去厨房做饭。春花却坐在床边,陪婆婆说话。

却突然,正芳的声音又亮锣似的响在了堂屋:“王正坤!你也回来好几天了!天天都死人一样,往床上一摆!不就是上了个烂怂大学嘛,有啥了不起?少在这些人跟前摆功!”骂毕了,恼冲冲回到自己房中,把门砰一声关上。

根茂婶吼一句:“正芳,你翻天了?”又和颜悦色的跟春花说:“那死女子,是在跟我置气呢!火没地方发,把正坤当出气筒了。”

春花说:“妈。你不生气,谁屋里不吵吵闹闹的?”

少倾,正坤掀帘子进来了,脸上不喜也不恼,在床边坐了,沉默片刻后说:“妈,我明天就帮你干活。这两天我没出门,主要是在想一件事情。别看我啥也不是,可国家的事,我也关心着呢!我就反复想了,学生为啥要闹事?为啥还要竖一个米国的女神像?这肯定是有原因的。他们不是头脑发热,也不是真的想弄倒几个贪官污吏。他们是想改朝换代,是想把国家搞乱。可是国家乱了,对咱普通老百姓有啥好处呢?只能是日子比现在过得更穷。”

春花笑了,说:“想不到正坤还净关心些国家大事!”

正坤说:“嫂子,你不要笑,我说的是真心话。古语说得好:‘位卑未敢忘忧国’,我这话,别人听了也许要笑话,可我确实是对国家前途很担心的。”春花便不再说什么。根茂婶沉默片刻后说:“那你明儿就在巷口卖葱。”正坤嗯了一声,过去开了电视……

次日早上,却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

正祥倒背着手,弓着背从巷里出来,看见正坤戴着草帽,守着两笼葱坐在巷口,便说:“我昨天就跟二叔说了今儿要下雨,果然就下了!啥人有啥福,我每次想浇地,天就下雨,老天爷长着眼窝呢!”

正坤说:“……”

正祥嘿嘿笑两声,扑踏扑踏往大槐树方向走去。

……正坤卖了半笼葱后,横竖就坐不住了,心里正颇烦着,正霞蓬着头从巷里出来了。

正坤便跟她说:“你出来了刚好,给我守一时,我去上个厕所。”

正霞说:“扇远些,我还没吃呢!”摸摸口袋又说:“给我几块零钱,我给你捎几个包子。”正坤笑笑,掏出两块五角钱给了她。正霞将钱在手里攥着,屁股一扭一扭地走了,高跟鞋敲得水泥街面咚咚作响。正坤目送着她的背影,便见她远远地走进了一家理发店,好半天不出来。

“你老几呀!啥时回来的?”正坤正无聊地拿着一根葱,细数它到底有多少根须时,突然平地里响起了一个声音,倒惊了他一跳,急忙抬起头来,却见一个白白净净的小伙子骑在摩托上,停在他面前。

“你好!李大明!”正坤站起身,向前跨出两步,伸出手跟那人握了握。

“你才是个洋人!”李大明笑道,“这么大一点儿雨,还戴个帽子。到底是大学生,娇贵!”

正坤说:“你发了吧?看你油光满面的。”

“发啥呢?再发也不能跟你这大学生比!这两天我连着碰见新鲜事,先是碰到正淑卖鱼,今儿又碰到你这个大学生卖葱!”

正坤笑笑说:“穷途末路呗!”

李大明又问:“找女朋友了没有?”

“没有,”正坤摇摇头,“你呢?”

李大明嘿嘿一笑:“我心里倒是想着一个人,可不知道人家心里咋想的。”停了停又说:“有空了去我那舞厅跳舞吧!记住,把正淑也叫上。”然后,一踩油门,摩托一道烟跑了。

正坤仔细琢磨他的话,突然笑了说:“这小子!……”回到葱笼后坐下。

也不知过了多久,正霞果然塑料袋提了几个包子从街那边走了来,将塑料袋往葱笼里一丢,回身又走。正坤忙说:“你又到哪儿去?给我照看一时儿吧!”

“避!避!”正霞回头道,“你也不看看今儿是啥日子,我有事情!”

“啥日子?”

“今儿是十五,敬大槐树的日子,我得去还个愿。”

“还啥愿?”

“我想跟人合伙贩一车拖把把,求大槐树保佑。”

“整天只见你倒腾来倒腾去的,也不见发财了!”正坤说,“做啥事都要有恒心。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啥都干不成!”

“总比你书呆子强!”正霞说着,脚步声已渐去渐远了。

熬熬煎煎地坚持到十二点左右,终于盼来了放学归来的王正淑。正坤高兴得什么似的,急忙站起身笑道:“你守一会儿吧……”把卖葱的任务交给了她,乐滋滋地回了巷子。

根茂婶从地里回来后,他便说:“妈,卖菜这事我嫌急,以后还是到地里给你帮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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