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春天是四季中最美丽的季节,可对从小就出生在春城昆明的我来说,没有了夏、秋、冬的对比,也就少了许多对春天的感念与欣赏,直到那个叫岩光的傣家小伙子出现在我面前,我才意识到春天的五彩斑斓和它的迷人之处。打心眼里喜欢上昆明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面对满城的繁花,我阴郁了近五年的面庞终于露出了惬意的笑容,我知道,我重新活了过来,活在了昆明的春天里,也活在了岩光深情凝望我的目光里。
昆明的确是座美丽的城市,花团锦簇,鸟语花香,山清水秀,风光旖旎,走到哪儿都能攥一把惹眼的春光在手里,怎不叫人心旷神怡?你看那滇池的水,绿如翡翠,缠绵流丽,你看那金马坊、碧鸡坊,雕梁画栋,精美绝伦,你看那大观楼,花木繁茂,小桥流水,你看那圆通山,亭台楼阁,争奇斗艳,你看那官渡镇,五山六寺,七阁八庙,哪一处不是秀色可餐、美不胜收?无论走在哪个角落里,放眼望去,落入眼帘的都是令人拍案叫绝的景观,就连路边街角毫不起眼的小花小草经过春风的修饰,也变得格外亭亭玉立,仿若画师在画卷上精心埋下的伏笔。
如此美丽的城池,我居然辜负了她曼妙的风情,这究竟是我无心的过失还是有意为之?这五年来,我把自己封闭在了那个局促的世界里,又究竟是我的错还是父亲的错?母亲去世后的这五年里,我始终无法原谅父亲,虽然我知道母亲的死不是父亲的错,但我依然痛恨着父亲,如果当初他能够多关心下母亲,哄她多笑一笑,母亲也就不会抑郁而终了。是的,这都是父亲的错,是他对母亲的冷落害死了母亲,这辈子我都不会原谅他的。父亲曾尝试过跟我和解,可我根本不给他那样的机会,母亲已经死了,我又怎么可以背叛她所受的苦和委屈?
母亲去世后,我就没有笑过,甚至听到弟弟思诺发出肆无忌惮的笑声时也会心生厌恶。母亲生前最爱的人就是思诺,他怎么还能笑得出来?母亲死了,他一点也不感到悲伤难过吗?男人都是没心没肺的!我总是愤愤地盯着思诺,训斥他没有良心,辜负了母亲对他的宠爱,每一次都会惹他大哭一场,而父亲在这个时候往往都会站出来护着思诺,不咸不淡地责备我几句。
父亲从不骂人,更不会动手打人,可他爱讲道理,仿佛这世间只有他才是对的,别人通通都是错的,而我恰恰最反感他跟我讲道理。如果天底下的事讲讲道理就能解决的话,母亲也就不会死了,所以每次父亲给我讲道理的时候,我就会面无表情地盯着他冷冷地说,天下不是什么事都讲得了道理的,要是那样,母亲也不会因为他的冷落抑郁而终了。
思萍,我对你母亲怎么样你要比思诺清楚得多的,我一直都很敬重她,她要什么我都会给她,对于她的要求我从来没有说过一个不字,当然,你母亲这辈子也没要求我为她做过什么。父亲竭力压抑着内心的痛苦,依然语气平和地跟我进行着沟通,可我看得出他是心虚的,因为每次提到母亲,他那双成天和药材打交道的手就会在长衫底下不住地打着颤。
可母亲需要的不是锦衣玉食的日子!表面再风光有什么用,她心里的苦您体恤过吗?她要的是您的关心,是您能给她的温暖,可这些您都给过她吗?您每天只知道您的医药铺,回到家也总是拉长着一张脸,好像谁都欠着您似的,每个月和母亲说过的话加起来也不会超过几十句,这样的日子她能过得舒心吗?您说您给了她想要的一切,可在我看来,您给她最多的就是无法承受的痛苦与悲伤!但凡您对她好一点点,她也不会死的!
思萍,父亲嗫嚅着嘴唇怔怔地打量着我,你不懂。你还小,再过几年,等你再长大一些,你就会理解我和你母亲的事了。
我不懂?我已经十六了,已经是女子中学的学生了,您还把我当小孩子看待吗?母亲的不快乐我都看在眼里,是您,是您害死了她!是您!
父亲经营着一家药铺,因为祖传的精湛医术,使他成为昆明附近方圆几百里地方赫赫有名的神医,每天来找他看病的人不计其数,所以每天他都是一早出门很晚才回来,有时候干脆就留在药铺过夜。打我有记忆的时候起,就难得在家里见到父亲,而父亲每次回来都会把我抱坐在他的腿上逗我开心逗我笑,所以我跟父亲的感情始终很好,而这种亲密的父女关系一直持续到母亲去世之前。
母亲是过得不开心的,尽管父亲总是买来上好的丝绸洋布给她做最时髦的衣服,总是去银楼给她定制最昂贵的珠宝首饰,甚至托人从上海、香港给她买回来最流行的高跟鞋和香水,尽管每个人都亲亲切切、客客气气地叫她一声潘太太,可她还是无法让自己变得开心起来。很多时候,我都会看到打扮得光鲜亮丽的母亲一个人呆呆坐在卧室里,在梳妆台前偷偷捧着她和父亲结婚时拍过的唯一一张照片痴痴地看着,而且一看就是好几个钟头。母亲从不在我和思诺面前说父亲一句坏话,直到有一天我看到她对着他们的结婚照默默流出了泪水,终于忍不住推开门冲了进去,她也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了几句无关痛痒的话。
母亲悄悄拭去眼角的泪水,极量装作一副没事的模样平静地望着我,勉强挤出一丝欢笑来,指着照片上紧紧挨在一起的她和父亲对我说,那时候昆明刚时兴照相馆,你父亲硬拉着我去照了一张,她伸出右手纤细的十指在父亲那身洋气十足的西装上轻轻一点,你父亲年轻时倒是很洋派,什么时髦他就玩什么,花钱就跟流水似的,不过现在年纪大了人也就变了,再也不像从前那样喜欢闹腾了。我轻轻盯一眼母亲哭红的眼睛,还没来得及对她喊一声妈,她就又指着照片上的自己对我说,我这身旗袍还是你父亲带我去上海时找当地最有名的裁缝做的,料子加上工钱比买一身法国西装还贵,我不肯你父亲乱花钱,他却说钱赚了就是用来花的。不过这做工质地倒都是真的好得没话说,到现在还没坏呢,不像昆明的料子,顶多穿个两年就不成形了。母亲边说边拉我在她身边坐下,一边仔细打量着我,一边轻轻叹口气说,他们都说你长得像我,可我还是觉得你长得更像你父亲,瞧瞧这眉眼,这神情,活脱脱就是从你父亲身上剥下来的。我看啊,他们就是讨我欢心,专门拣我喜欢的话听。
妈!我本来就像您嘛!我张开双手紧紧搂住母亲的脖子,我才不要像父亲呢,我喜欢像您!
母亲伸手轻轻拍着我的背,像你父亲不好吗?他年轻的时候可是昆明城有的美男子,你知道有多少豪门千金排着队哭着喊着要嫁给他吗?他那个时候是人见人爱的白马王子,家里又有钱,还出洋喝过洋墨水,就连道台的女儿也为他害相思病了呢!母亲说起父亲年轻的时候,浑身都充满了力量,听说道台的女儿都追上家门来了,气得你祖父好几天都没能下床。可你父亲对那个道台的女儿一点好感也没有,他居然亲自去见道台,让他来把女儿接回去,那道台在众人面前失了颜面,比你祖父还要气愤,可他拿你父亲也没办法,只好领着一帮衙门的人把那个小姐绑了回去。母亲轻轻放下手中的照片,小心翼翼地把它收进紫色绒布包裹着的锦盒里,又轻轻盖上盒盖,叹口气说,要是你父亲还能像从前那样多陪我说会话该有多好。药铺的生意越来越好,我跟他倒是越来越生分了。
妈!我不无心疼地盯着母亲那张写满忧伤与失落的脸,伸手抚弄着她眼角的鱼尾纹,忍不住低低抽泣了起来。怎么了思萍?母亲仔细打量着我,十一岁的大姑娘了,好端端的,怎么说哭就哭了?我怔怔盯着母亲那双失神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认真地说,我讨厌我爸,我讨厌他!母亲震惊了,怎么了这是?你父亲最疼你了,怎么无端地说出这些不懂事的话来了?要让你父亲听见了,心里不知该有多难过呢。我仍然不忿地嘟嘴着嘴,他欺负您,我就是讨厌他!母亲伸手替我拭去眼角的泪水,都胡说些什么?你父亲对我最好了,怎么就欺负我了?我瞪大双眼紧紧盯着母亲,那您为什么总是一个人偷偷躲在房里哭?爸就是对您不好,他一点也不关心您,连话都懒得跟您说!他不是好爸爸,不是!
你父亲不是忙嘛!母亲轻轻抚弄着我的头发,药铺那么一大摊子事,他不管能行吗?你,思诺,还有妈,家里的上上下下,药铺里的伙计、学徒,几十口人每天的开销都指靠着你父亲一个人,他不忙能行吗?再说还有那么多病人需要他,昆明城里的老百姓,个个都说你父亲是神医,这些年送到药铺和家里的匾牌就不下几百块,你说你父亲能丢下病人不管吗?他是老百姓心目中的神医扁鹊,是华佗再世,他要是整天呆在家里陪着我们,那还能对得起那些牌匾吗?
可他不关心您,他惹您伤心难过,他就是坏人!再忙也不能天天都呆在药铺里,好不容易回来了话也懒得说,这算怎么回事?他就是心里没有我们!
他不是累的嘛,每天要给那么多人瞧病开方子,有时还要出诊,去外地进药,就算铁打的人也会熬坏的。母亲替父亲开脱着说,你还小,大人的事你不懂。好了,出去找思诺玩吧,一会开饭了我叫你们。母亲轻轻推开我,你要是想你父亲了,就去柜上找他。还有,以后可不许埋怨你父亲了,他对你多好,上个月还托人从上海给你买了新衣服新皮鞋,有这样的父亲你可是修了几辈子才修来的!
打那以后我再也没在母亲面前说过一句埋怨父亲的话。我知道母亲是极其敬重父亲并深深爱着他的,接下来的日子,尽管母亲总是很小心地掩饰着她内心的忧伤,但我还是能从她不经意蹙起的眉头察觉到她的不快乐与抑郁。母亲似乎也意识到我在偷偷地观察她,所以总是竭力在我面前装出一副快乐的模样,可她毕竟不擅于演戏,每次演到最后总会暴露出她的破绽,而这也让我更加替她感到难过悲伤。
我心疼母亲,她活得太累,尽管心里有着太多难以言述的苦衷与不得已,但她在每个人面前都尽量装作开心的样子,始终保持着与她潘太太身伤相匹配的矜持与大度,哪怕下人们犯了错,她也从不会说一句重话,而当父亲斥责他那些不用心的学徒时,她也会笑着替他们应付过去。家里从上到下所有的人都很喜欢母亲,可我明白,她最需要的不是别人的敬重和赞誉,而是父亲对她的爱和理解,可这些又偏偏随着父亲越开越大的药铺越加离她远去,以致于在父亲眼里她终至兑变成一道可有可无的摆设。
父亲曾经是那么的爱她,甚至为了与她结合不惜开罪祖父被祖父赶出了家门,而等带着她自谋出路、白手起家父亲终于熬成方圆几百里地方上的名医时,她曾经从他身上得到的快乐与喜悦也都渐渐烟消云散了。她不怪怨父亲,她只是不理解为什么一夕之间什么都变了模样,从前,再苦再累,在外面忙碌了一整天的父亲,回到家做的第一桩事就是拉着母亲的手给她讲这一天经历了些什么趣事,可现在,难得在家中碰上一面的父亲每次见到她还没说上三句话就会丢开她,一个人默默踱到书房里翻弄他那些医书去了,仿佛她就是个透明人,而她的喜怒哀乐他也是无从关心了。
他变了。母亲原本充满希望的目光也一次次黯淡了下去。或许,人年纪大了,就不会再像从前那样卿卿我我了吧?母亲把父亲的变化归结到父亲事情太忙上,他在外面那么辛苦地打拼,家里大大小小的事他也都操心着,哪还有闲情跟她说话谈心?可母亲终归是个女人,她在替自己丈夫做得越来越大的事业感到欣慰时,更希望她的丈夫能像过去那样,把他所有的喜怒哀乐都交到她手里。她想替他分担压力,她想听听他在外面经历的事,无论好的还是坏的,她想像从前那样,两个人相亲相爱地坐在窗前的小桌边,一边欣赏窗外的春光,一边讲些知心的话,哪怕是些无关紧要的事,她也会心生欢喜。
自从思诺出生后,母亲就愈来愈强烈地感觉到父亲对她的疏离,他把越来越多的时间花在了打理药铺上,常常是三天两头地往外地跑,有时候一走就是好几个月,仿佛我们在他心里都是不存在了的。母亲一直都在担心,她以为父亲在外边有了别的女人,但即便这样,她也从不在父亲面前表现出丝毫的不开心,而是把所有的痛苦与不快乐都埋在了心底。她也不会干涉父亲生意上的事,连自家的药铺她都鲜少登门,她只是一门心思地守在那座滇池边的三进三深的宅院里,恪守本份地扮演着她好妻子、好母亲的角色。她希望父亲能对她体贴一些,希望父亲每次回到家里时不要再紧绷着一张脸,希望父亲能陪她多说会话,不管他说什么,她都爱听,哪怕他板下脸来斥责她几句,也好过对她一再的冷落啊!可父亲始终没有如她所愿,直到她去世的前一天,父亲也没有跟她起过任何的冲突。
我知道,你心里早没我了。这是母亲弥留的时候对父亲说的最后一句话。五年了,我始终无法忘记母亲躺在床上苍白着一张瘦得不成人形的脸望向父亲时的无助与悲痛。如果不是痛到了极点、绝望到了极点,她又怎么会挣扎着对父亲说了那么一句伤透了心的话?母亲把她一辈子的希望都寄托在了父亲身上,为了爱情,她不顾外祖父母的阻挠,硬是跟随父亲从湘西千里迢迢地来到昆明,本以为嫁给父亲后她就会得到永恒的幸福与快乐,可这些年父亲又给了她些什么?除了冷漠还是冷漠,她什么也没得到,而父亲直到她去世前一个月还在滇川交界的山区进药,她心里该有多怨多恨啊!
母亲很坚强,在病中她从不曾在我和思诺面前表现出任何的苦痛,即便在她最最绝望的时候她也没在我们面前说父亲一个不字。母亲不希望我们怨恨父亲,更不希望她的死成为我们疏远父亲的理由,所以躺在病榻上的她总是拉着我的手一再叮嘱我不要对父亲心生怨念,因为父亲也不想疏忽她,他只是太累了太忙了,为了养活一大家子上上下下几十口人,他没法做到面面俱到,也不可能做到。可我还是在无意中听到了她对父亲说的最后一句话,我知道那句话饱含了太多太多的痛苦与无奈,而我也更加无法原谅父亲对母亲的冷落与漠视。
祖萍,不是,不是你想的那样。父亲紧紧攥着母亲枯瘦的双手,痛心疾首地望着她哽咽着说,真不是,不是那样的。父亲把头埋在母亲的怀里继续低低地呢喃着什么,可母亲却是再也听不到了。母亲去世了。我望着父亲哭得红红的双眼,一下子跌倒在母亲的床边,悲痛与愤恨的泪水喷涌而出。母亲死了,属于我生命的春天也在一瞬间凋零了,我再也感受不到春天的温暖,再也无心欣赏昆明的美景,再也无法感受到人间的温情,我的心也跟着母亲死去了。
一连几个月我都没再跟父亲说过一句话,而父亲在母亲去世后也没再出过远门,虽然他每天还照例要去药铺坐诊,无论多忙,傍晚时分都会在开饭之前赶回家来,但我还是觉得这个家有他在没他在都是一样的。母亲走了,他倒知道回家了,可他知不知道那无尽个数也数不过来的日子里,母亲总是枯守在桌边等着他回来一起吃饭?饭菜热了又凉,凉了又热,母亲丝毫没有一句怨言,只是望着我和思诺轻轻抿着嘴笑着,再等一等,等你们的父亲回来了咱们陪着他一块吃。母亲总是在等,等父亲回来,等父亲陪他说一会话,可即便父亲回来了,他也不愿意跟她多说,她最后等来的只不过是父亲的一张模糊的背影罢了!我不能原谅父亲,他完全可以对母亲好一些的,可他没有,他宁可把自己反锁在书房里研读各种医书,也不肯陪母亲多说一会话,若不是他对母亲冷漠得近乎绝情的态度,母亲是决不会得肺痨死的!
父亲可是远近闻名的神医,可他对母亲的病情事先竟然一点也没察觉得到!他可是救死扶伤的大夫啊,他用他精湛的医术救活了那么多重症的病人,为什么终日为他为这个家操劳的母亲他居然可以不闻不问?如果他多关心下母亲,就一定会及早发现母亲刻意要隐瞒的病情,一定会治好母亲的病,可他没有,他什么也没做,就那么眼睁睁看着母亲死在了他的面前,这何异于他亲手杀死了母亲?母亲活得太痛苦了,否则她为什么宁可隐瞒病情也不肯对父亲透露半个字?她早就不想活了,她对父亲对她的冷漠早就绝望了,与其如此痛苦地活着还不如一走了之的好,那样她的世界里便不会再有悲伤与难过了。可我和思诺该怎么办?母亲找到了了结痛苦的办法,同时也丢开了对我和思诺的牵挂,以后的以后,我和思诺就只能孤零零地活在一个没有母爱的家庭里了!
思诺到底还小,母亲去世的那年他还不满五岁,所以在哭过闹过一阵子后他也就适应了父亲又当爹又当妈的生活。可我那会已经十一岁了,我牢牢记住了母亲去世前睁大一双空洞的眼睛无助地看着父亲对他说过的那句充满无奈与绝望的话,而这句话更是牵绊了我整整五年,五年的时间,我没有一天开心过,也没有笑过。我始终不肯原谅父亲,也不肯跟他亲近,而就在母亲去世一年后我又无意中听到在家里帮佣的姜妈和陈婶唠家长时说起母亲的死都是因为一个叫陈秀媛的寡妇引起的,于是我第一次破天荒地跟父亲发生了激烈的争执。
您休想把那个叫陈秀媛的寡妇娶进门来!一想起母亲弥留前最后说过的那句绝望而又无奈的话,我整个人都崩溃了。不可以!绝对不可以!我决不能让那个叫陈秀媛的寡妇登堂入室,名正言顺地给我和思诺当后妈!是您和陈秀媛害死了我妈!是您,是您和那个不要脸的寡妇逼死了我妈!
思萍,父亲伸出手做了个要打我的动作,可最后还是放下了那只手,一拳头狠狠砸在了他面前的案几上。你妈的死是个意外,父亲颤抖着身子望着我,我没做过对不起你妈的事,从来都没有。
没有?没有您会三天两头地出现在陈寡妇家里吗?没有您会隔三岔五地给陈寡妇送米送药吗?您早就不爱我妈了,您宁可呆在陈寡妇家里一呆就是半天,也不肯回家多陪妈说一会话,我妈就是被你们气死的!她早就对您绝望了,所以她才一心求死,一直隐瞒着她的病情!爸,您对不起我妈,更对不起我们这个家!
思萍……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你误会我了,你妈也误会我了。
您能说您没去过陈寡妇家里,没给她送米送药吗?她都害死我妈了,您还要把她娶进家门来吗?不!我不会答应的!我永远都不会让你们达成所愿的!相信我妈在地底下也会咬着牙诅咒你们的!那一天,我砸碎了父亲最心爱的明朝官窑烧制的梅瓶,我把它举过头顶重重地摔在脚下,看着它在我身边碎成一块块,心里掠过一丝委屈的痛快。我最心爱的母亲被不爱她的父亲逼死了,我也要他切身体会下失去最最心爱之物的那份不可弥合的痛是什么样的。
父亲终究没有把陈寡妇娶进门,而我度过的每一个日子都依旧充满了挥之不去的阴霾。母亲的死就像套在孙悟空头上的紧箍咒,只要念起就会折磨得我死去活来,片刻不得安宁。我已经不是过去那个活泼可爱的潘思萍了,我不爱出门,也不爱跟任何人说话,尽管被父亲苦口婆心、好说歹说地送进女子学校,我还是难以像从前那样可以和同学们有说有笑地融合在一起,更不肯与任何人分享我的心思和秘密。我把自己整个儿封闭了起来,不笑,不哭,我只是一个活死人,只是一朵枯萎的花,等着母亲从那冰冷的墓里爬出来,把我默默地拯救。
是岩光的出现给我阴郁的世界重新注满了灿烂的阳光,是他让我找回了从前那个无忧无虑的自己,是他让我重新注意到每一朵小花、每一根小草鲜活的美丽与顽强的生命力,也是他让我发现,原来昆明的天空是那么那么的蓝,滇池的水是那么那么的清洌,世界上还有种叫做葫芦丝的乐器能吹出那么优美动听的旋律。
轻轻,推开窗,我看见窗外是一望无际的云海,雪白雪白的云海,犹如圣洁的雪山蔓延在脚下,瞬间覆盖了整个大地的轮廓,而那一层层宛若泡沫似的云朵,也覆盖了我目力所及的所有,山川,河流,亭台楼阁,还有远处车水马龙的市井与参差不齐的院落。一切的一切都被那整片整片的云海覆盖了,而我的忧愁与悲伤也被彻底地抛向了虚空,此时此刻,我所能感受到的唯有无边的喜悦与惬意。我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痛快过了,而一旦找回这份久违了的欢乐,我就再也放不下任何寻找美丽的机会了。我尽情呼吸着窗外新鲜的空气,努力回忆着与岩光相识时的每一个片段,仿佛只要出现一个闪失就是对我们遇见的亵渎,而只要一想起他,想起他那张因羞涩而涨红的脸,我心里就会涌起无限的欢喜与甜蜜。
我是爱上了他了吗?我悄悄问着自己。不,我和他只是萍水相逢,彼此都不了解的两个人,我又怎会对他心生爱慕?可我心底不断涌起的这份甜蜜与欢喜不是缘于他又会是谁?五年了,我从来都没有笑过,可在他面前我居然按捺不住地笑了,这不是爱又是什么?抬头,望向头顶高远的天空,那整片的云海正朝着远处的山峦缓缓地游移,蓝天也终于在我望晴的眸中展露出了它别致的风情,那种浅浅的蓝,由近及远,由浅及深,慢慢的、慢慢的,变成了一望无际的海洋,那一瞬,一朵妖娆的莲花迅即绽在了我的心底,我看见,他就坐在那朵从云端冉冉升起的莲花上,不染纤尘,而我,就那么呆呆地望着他,嘴角荡漾着一抹能够化开春风的微笑。
在和同学,也是我最好的朋友王玉婷结伴前往石林的路上,我们遭遇了一帮歹徒。他们不仅抢光了我们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还想对我们非礼,而就在我们心生绝望的时候,岩光和他的兄弟岩龙出现了。他们徒手打跑了那帮歹徒,而我也是第一次见到如此英勇的男儿,也就在那一刹那,我和岩光的目光撞到了一起,我看见他的脸涮一下就红了,而我的心却扑通扑通跳得厉害,仿佛比先前遇到歹徒时还要紧张。谁也没想到那帮歹徒趁我们不备时扔下了一条毒蛇,我被那条蛇咬了一口,而就在我心惊胆战的时候,岩光突地冲到我面前,二话没说就蹲下身子替我吸着腿上的蛇毒。
我的心跳得越发厉害。出于本能的矜持,我执意不肯他替我吸蛇毒,而他却以不容置疑的目光盯着我看了一下,随即又低下头卖力地替我吸着蛇毒。岩光是第一个触摸我身体的男人,那一瞬,我脑子里一片空白,心里乱成了一锅粥,怎么能,怎么能让一个陌生男人触摸我的身体?男女授受不亲,这事一旦传了出去我还怎么做人?我继续反抗着,狠狠地瞪着他,而等他吐出最后一口污血,抬头望向我时,我竟然看到他正腼腆地望着我笑。他的笑很美很美,他的牙很白很白,而就在我下意识地朝后退去时,我发现我那颗坚硬了许久的心居然升起了一丝淡淡的柔软。
我哭了,因为感动。岩光救了我,他那向暖的微笑也在我心里洒进了关于美和爱的甘露。整整五年,我第一次感受到了人间的温暖,若不是他,我真不知道自己这颗执著的心还要坚硬到什么时候。是岩光的笑温柔了我的心,望向他清澈透亮的眼眸,有一股暖流在我心底涓涓地流过,原来,原来这世界还是这么可爱这么美好,原来这世界还是充满了善意与温暖,可是为什么我直到现在才发现了它的美,才意识到它从来都没有改变过?我知道,是我的恨意让我误会了这个世界,是我对父亲的仇视让我无法静下来欣赏这个世界的美,可是岩光做到了,他用他舍己救人的无私精神感化了我,我终于醉倒在了他柔暖的目光里,而我的心也变得越来越轻、越来越柔软。
故事就这么无声无息地开始了,一切恍然若梦。岩光因为救我不幸中了蛇毒,为了救他,我和玉婷、岩龙一起把岩光带到了父亲的药铺里。那是我第一次主动跟父亲说话,虽然父亲一直忙着给岩光驱毒,但我随时可以看到父亲看似不经意地向我投来的一瞥又一瞥。父亲苍老了许多,已经不复当年白马王子的风采,我知道那是因为他心里怀着对母亲深深的愧疚,也明白这些年,他心里其实也是很不好受的。他一直试图跟我和解,可我就是不给他任何的机会,但是就在父亲为岩光驱毒的那个晚上,我却不知不觉地走到了父亲的书房外。
我就那样静默着站在父亲的书房外,足足有两袋烟的工夫。我想起了父亲对我的种种好,想起了父亲把我抱坐在他的腿上教我拍手唱歌的美好时光,想起了父亲再忙也不会忘记在我生日那天变魔法似地拿出所有我想要的礼物的情景,泪水禁不住顺着眼角流了下来。门“吱嘎”一声响了,当我还过神来时,父亲已经站在门外,正用一种紧张而又害怕做错什么的眼神紧紧盯着我。
腿还疼吗?要不要再换一副药?父亲关切地打量着我,那个傣家的孩子我已经安排他在药铺住下了,看样子不会有什么大碍,将息个几天就没事了的。倒是你,怎么去石林也不跟我说一声,万一出个好歹,你教我怎么向你死去的妈交待?
爸!我哽咽着望向父亲,我……
父亲拉着我走进了书房,这是母亲去世后五年来我第一次走进他的书房。我在父亲的书桌上看到了母亲的照片,还有母亲生前视若珍宝的和父亲的结婚照。原来父亲一直没有忘记母亲,可他为什么要冷落母亲,为什么让母亲忍受了那么多孤独的痛?
明天让我亲自替你换药吧!阿魁做事总是毛手毛脚的,他替你敷药我不放心。父亲看一眼母亲的照片,又看一看我,然后又装作一副不经意的样子抬头望向头顶的屋梁。他不知道该对我这个叛逆了五年的女儿说些什么,可我知道他有很多话想要对我说,但又不知道怎么说才不会伤到我的自尊。
阿魁是师傅最小的学徒。因为我不肯向父亲妥协,在把岩光送到药铺时,执意不让父亲替我敷药,所以父亲才极不情愿地让阿魁给我敷了药。爸,我盯着书桌上母亲的照片,欲言又止。五年了,我跟父亲整整对抗了五年,我也不知道该对他说些什么好,却管不住嘴地把话题扯到了陈寡妇身上,爸,我妈已经走了五年了,您为什么还没有把陈寡……还没有把那个女人娶进门?您是怕我……
什么?父亲掉转过头怔怔盯着我,有些不高兴地责备我说,怎么可以在你母亲的面前胡说这些没影子的话?不管你信不信,我这辈子只爱过你母亲一个女人,也不可能娶任何别的女人进门。至于陈寡妇,我只是同情她,想帮她一把,根本就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选择了相信父亲这番解释。或许真的就是我想多了呢?可母亲临终前说的那句话又意味着什么?难道真是我曲解了吗?我不愿再去深究那些给我带来不快乐的事情,既然岩光已经把阳光和雨露了洒进了我的心里,我又有什么理由继续做一个不快乐的潘思萍呢?不,我不要再痛苦难过地活着了,我要面朝滇池,幸福欢喜地笑,我要面向圆通山,肆意欢颜地笑,我要快乐地走在昆明的春天里,跳一曲愉悦的华尔兹,尽兴畅怀地笑。是的,我要笑,放声地大笑,我还要和那个给我的生活重新注入欢乐的傣家小伙子手拉着手一起奔跑在昆明的大街小巷,我要让所有人都看到我脸上洋溢着春花般的笑靥,我还要让所有人都知道我走进了那个曼妙多姿而又璀璨绚烂的春天。
春天来了,我终于等来了我生命里的春天。我爱上了那个从西双版纳跑出来,千里迢迢来到昆明找事做的傣家小伙子。是的,他叫岩光,一个浑身溢满阳光而又满脸透着稚气的年轻人。你不会记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