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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俣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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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6/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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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鹦鹉的恋人》连载

第一十三章 八角亭的诱惑

如果把景洪比作狂野傣家的小伙子,那么勐海就是一位温柔清雅的傣家少女。当汽车沿着盘山公路一路登高,翻过南糯山秀美的峰顶时,一股清爽的凉意便悄然从车窗的玻璃缝里涌进,一丝丝吹在牟晖如曝的秀发上,让她如同沐浴在柔美的春风里,浑身上下都透溢着一种说不出的舒爽与惬意。

放眼望去,映入牟晖眼帘的是一些秋的零零碎碎移动的影子,秀美的茶山蓬发出嫩黄绿色的谷花茶、依旧青绿的伟岸的榕树林、坐落在凤尾竹林里的灵秀的傣家寨子、庄严的缅寺以及寺前一排排挺拔的结着果儿的菩提树……虽已时近中秋,可勐海的秋天依然如春天般有着绚丽多姿的色彩,只是这种色彩比温润的春色要来得浓烈,来得实在,来得厚重些。

抬头,白云像一群群慵懒的少妇,你碰我一下,我拽你一把,在高高的天空里缓缓挪动着步儿,露出的空间是海一般的深蓝,只是没有哪一种蓝会如此的宁和,如此的静默。一望无际的田野里,是翻滚着的金色稻浪,而在浪中收割的农夫,仿佛是一位位超凡的书法家,在金浪中书写着一个个黑褐色的方块大字。

在天空与稻浪间蹁跹起舞,舒展着轻柔双翅的,是一群如精灵般纯美的白鹭,它们轻盈地舞蹈着,或高或低,或远或近,随心所欲地变换着各种造型,给空旷寂静的秋又凭添了几份灵动的韵味;四周轮廓清晰的高山上是深绿色的茶树、榕树、橡胶林,山与山相连的低谷,是一片片翠绿的香蕉林,一串串硕大的果实被神秘地藏在洁白的果袋里,让人有一种想拆开袋子一探究竟的欲望。

阳光暖暖地照着路旁幽静的傣家寨子,一幢幢新盖的小洋房依旧保持着傣家人不变的风格,阁楼的阳台边挂着一串串新收的玉米、辣椒,顶层堆放着的则是南瓜、红薯、花生,把农家小洋房装饰得格外质朴、温馨、安详。寨子边是一大片一大片的果树林,金色的是柑橘,火红的是柿子,深蓝的是棕榈果,嫩黄的是柚子,绿如脆玉的是橄榄。

甜蜜的瓜果虽是秋曲的主旋律,可勐海一年四季都少不了繁花似锦。娇嫩的合欢花本是在湿热的夏季才会盛开的,可是有了露的润泽,哪怕是在秋风中也开得妩媚娇艳了;扶桑花花期最长,似乎一年四季都在开放,而在秋风摇曳中更显得魅力无穷;本是春天主角的牵牛花也跑来秋天凑热闹了,它们努力地爬上墙头,这里一两朵那里五六朵地竞相绽放着,大概是想看看墙外那迷人的秋的景致吧;紫荆更为奇特,它那青紫色的花瓣,本应在夏天充足的阳光下才会盛放,只因钟爱勐海秋天里温湿的阳光,所以开得就更加光彩夺目了;道路两旁的棕榈树是最质朴的,在秋风中也催发出了许多嫩白而坚韧的小花,引得一只只蜜蜂纷至沓来。

秋水是秋的灵魂,也给美丽的勐海披上了一层温柔的轻纱,它们带着甜蜜的气息自由自在地穿梭在绿色的山林间、田埂边、草地旁,那潺潺流动的声音,仿若是秋轻声的吟唱,曼妙而撩人,让每一个置身其中的人都觉得有种无法言说的爽朗与愉悦。牟晖的目光落在路边那条蜿蜒着流向东南方的小溪,她看到几片金黄色的落叶在水面上起起落落地飘舞着,引得几尾调皮的小鱼儿好奇地追逐着、啃食着,很快便在不远的拐弯处消失了。溪水不知疲倦,一路欢快地小跑着,最终汇集于湖泊沼泽里,而湖泊就像阿妈宽阔纯净的胸怀,拥抱着勐海的高山田野,也拥抱着她的子子孙孙们。

在牟晖看来,勐海的秋色是多姿而又多彩的,她没有“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的凄凉,也没有“山明水净夜来霜,数树深红出浅黄”的单调,更没有枯木、落叶、凄风、冷雨的萧瑟,在勐海迷人的秋色里,人们是幸运的、快乐的、幸福的。可是这里真的就是她要找的地方吗,真的就是她在梦里见到的地方吗?那个女人为她心爱的男人苦苦守候的老旧竹楼到底座落在哪里?那座有着八个角的华美的亭子真的就在刀慕云所说的勐海县境内吗?

车子一路开开停停,他们在途经的各个村寨打听寻找她梦中见到的那座竹楼,可是每一次趁兴而来又都是败兴而归,她根本没有看见她梦中的竹楼,也没看见她梦中的村寨。她相信那座村寨和竹楼一定是存在的,否则她的梦境不会那样的清晰而翔实,但勐海县境方圆辽阔,要在星罗棋布的乡镇村寨中找到她梦中的竹楼无异于大海捞针,所以她不得不把所有的希望都集中到了景真八角亭身上。

会是那里吗?她要找的村寨和竹楼就在景真八角亭附近?她还会在那里吗?那梦中的女子还会守在老旧的竹楼上,一边唱着呢喃的情歌,一边做着丰盛的菜肴,坐在火塘边默默等候着她的情郎吗?她希望她仍在那里,可她知道,光阴荏苒、世事变迁,而她亦早已不在,就算她找到了梦中的竹楼也不可能遇见那个为爱守候、为爱痴狂的女子,但她依然向往着她曾经守候过的地方,她一定要去那里看一看,去那里亲身体会下她那时的每一份痛苦与难过,还有那份难耐的相思与煎熬。

“玉罕,你确定那张画像不是在景真寨拣到的?”坐在副驾驶室里的牟晖又忍不住回过头问着玉罕,“你再好好想想,是不是记错了?”

“画像的确不是在景真寨拣到的,而是在勐腊县的一个小村寨里。那天我和几个好姐妹一起去勐腊县的望天树景区游玩,后来不知道怎么的就迷了路,然后就发现了一幢废弃的竹楼,我们几个壮着胆子爬上去,发现里面什么也没有,但就在我们准备离开时,突然发现卧室的角落里放着一只上了锁的竹箱,锁已经锈了,我们费了好大工夫才打开了竹箱,没想到里面还放着一个包着几层布的木匣子,木匣子倒没上锁,我们打开一看,就看到了那幅保存还算完好的画像。”

“那么说,画像跟勐海和景真寨是一点关系也没有的!”牟晖不无失望地喃喃自语着。这一路上,关于画像来历的问题她已经问了玉罕不下三遍,玉罕每次都不厌其烦地给她讲着自己是如何发现那幅画像的经过,而她每听一次心里便会升起莫大的失落。凭着直觉,她认为要找到画像中那位女子在梦中指引她走去的那座村寨,玉罕发现画像的地方才会是打开所有谜团的关键,所以他们本是该去望天树景区的,而现在,他们走的却是一条完全相反的路径。

“刀慕云,我想我们现在应该去的地方是勐腊县。”尽管并不愿意麻烦刀慕云,可她还是忍不住说出了心中的想法。

“早上要来勐海的可是你。”刀慕云回头不解地盯了她一眼,“你们女人可真是难以琢磨,一张画像至于让你这么认真吗?像这样的画像虽然不能说到处都能找到,但在上了年纪的老人家里要找到一张民国时期留下来的画像也不是什么难事吧?真搞不懂你到底想干什么,可别告诉我你是个作家,你来西双版纳就是为采风找灵感的。”

“可这张画像中的女人是有故事的,而且,而且她还出现在我的梦里……不,刀慕云,你并不知道我是为了什么才来西双版纳的……其实,其实在纽约的时候我就已经在梦里看到她了!她在召唤我,是的,她在召唤我,是她把我唤来了西双版纳,是她……刀慕云,请你相信我的直觉,你也是信佛的,你也相信人是有前生来世的,我想……”

“你是说那个画像中的女人把你召唤到了西双版纳?”

“是的。包括你我的邂逅。你想想,如果不是冥冥中自有安排,我又怎么会在你那里看到那张画像?而且你还把画像送给了我,这一切都不是偶然的。”

刀慕云望着她咂了咂嘴:“你要这么想我也没办法。不过既然已经到了勐海境内,我建议你还是先去景真寨看一看八角亭,因为西双版纳现存的八角亭只有这么一座。如果真是她召唤你来到西双版纳,我想她也不会无缘无故地让你在梦里见到八角亭。”

“你是说她想让我来八角亭?”

“谁知道呢。”刀慕云摇摇头叹口气,“也许你会在景真寨发现些什么的。等看过了八角亭,我再带你去望天树也不迟。”

“是啊,也许画像里的女人就是想让您来景真寨呢!”玉罕对牟晖的话深信不疑,“再说画像虽然是在望天树发现的,可也不能说明画像里的人就住在望天树啊!兴许是什么人把她的画像丢在那里的呢。而且我们发现的那幢竹楼虽然早就破败了,但也不像是民国留下来的,所以我们还是先去景真寨看看吧!”

玉罕的话不无道理,所以牟晖不再坚持现在就去勐腊。车子继续沿着山道缓慢盘旋着,牟晖的心却随着窗外的蓝天白云再次回到了昨晚的梦境中。她分不清她和那个画像中的女子到底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她只知道此时此刻,她依然能够强烈地感受到梦中女子那份撕心裂肺的怅痛与无能为力的无奈。

她就在那里,就在那幢老旧的竹楼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只为那个已记不起面容与名字的男人痴痴地等待守候。她等来了风,候来了雨,她送走了欢笑,迎来了悲痛,她等来了日出,又送走了日落,她候来了心痛,又迎来了满腹愁绪,可他还是没有回来,哪怕一点点消息也没传到她的耳畔。为什么他就是不肯回来,是嫌弃她已日渐老去,还是怪怨她爱他爱得还不够深?还要她做些什么呢?她从一个十指不沾洋葱水的千金大小姐变成了一个什么都会做也都肯做的傣家媳妇,每天都会操劳在火塘边替他精心准备着可口的饭菜,可他为什么还是不肯回来?难道,真像寨里的妇女在她背后偷偷传说的那样,她心爱的男人已经死了吗?

她们说他死在了战场上,她们还说她因为经受不住巨大的打击彻底疯了。他死了吗?她变成了一个人见人躲的疯子了吗?不,她要等的人是决不会死的!尽管她已经忘了他的名字,忘了他的容颜,但她坚信他终有一天是要回到这幢竹楼上来的。他会坐在桌边吃她为他准备的傣家风味,他会穿上她亲手裁剪缝制的衣裳,他会倚在廊台的柱子上为她吹响一曲动听的葫芦丝,他会站在竹楼前看她在月光下的凤尾竹林里跳一支曼妙的孔雀舞,他还会带着她去澜沧江边泼水嬉戏……他会回来的,一定会回来的!那些女人说的都不是真的,连她都忘了他是谁,她们又怎么会知道他是谁呢?

她最难过的不是因为她等不回他,而是她早已记不起他的名字和面容。她不知道有一天当他从外面走上竹楼的时候她还会不会认出他来,更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把他当成那些企图对她非礼的男人那样给赶出去,她只知道她在等,一直在等,可又不知道自己等的究竟是谁,这份无法言说的痛又有谁人能够理解?也许就像她们说的那样,她是真的疯了,要不她又怎会忘记她要等的人是谁。她相信她要等的人一定是她生命中最最重要的人,是与她血融于心、亲密无间的人,可为什么她还是把他忘得一干二净?难道他真的已经死了,而她也因为无法接受他死去的事实而在一夜之间崩溃失常?

她不敢再往下想下去。她不要他死。她张大了嘴巴想要大声呼唤他的名字,可无论怎么努力就是喊不出来。她忘了他叫什么了,她不知道自己想要呼唤什么又该呼唤什么,可她知道她想喊他的名字,无时不刻。她想,过去许多的年月里,无论风霜雪雨,无论阴晴圆缺,她一定都是欢喜含笑着唤着他的名字的:她站在竹楼的廊台上,柔情脉脉地望向正在楼前凤尾竹林中修剪枝叶的他,唤他上楼吃饭;她站在清澈见底的小溪边小心翼翼地清洗着长如瀑布的秀发,忽地回过头来笑着唤他的名字,让他把她不小心弄掉溪里的竹梳拣回来;她在熊熊燃起的篝火前,一边跳着孔雀舞,一边唤着他的名字问他到底跳得好不好;她拿着刚刚缝制好的衣裳,一边喊着他的名字,一边帮他试穿衣裳看合不合体……可是现如今,思念成灾的她在想着他念着他的时候都不知道要唤他什么,这是多么悲哀而又讽刺的事啊!

你在哪?你到底去了哪里?你到底为什么还不回来?你到底知不知道我一直都在这里等你?她只能在一声声无声的呐喊中把他唤作了“你”,可还是没有等来他要回来的迹象。她痛彻心髓,或许,她真的不是个好女人,所以他才迟迟不肯归来,那么到底要让她做些什么他才肯回到她的身边?回来吧,我一定会竭尽所能地学会做一个好女人,不再惹你心烦;回来吧,我不会怪怨你这些年滞留在外,却把我丢弃在了这寂寂的竹楼里;回来吧,经年的相思它不是债,你不需要还我什么,经年的等待也不是劫,你不需要害怕;回来吧,如果要我用痛苦与悲伤去换你现世的安稳,那么我情愿长跪在佛前为你许愿,为你打坐问禅,祈求来生我为绿叶你为红花,只为衬托你玉树临风的风采……

风儿寂寂,竹林寂寂,没有人听到她的呼唤,更没有人听到她心底的呐喊。她只能默默坐在廊台上,泪眼望向门前那条川流不息的小溪,盼望那坐在竹筏上归来的人就是她等了经年的人。日里等,夜里等,月初等,月尾等,年年岁岁,岁岁年年,她就像那传说中的望夫石,等不来归人,却把自己坐化成了一樽雕塑。她是多么渴盼着他的归来,是多么希望明天一早当她从晨梦中醒来的时候,脸上不再有昨夜残留的泪滴,而是一种安然妥贴的笑藏在了她深邃的眸子里,又是多么希望他会踩着一路的风霜夜半归来,给她一个替他掸去身上沾满了的风尘的机会,然后换来他一个温暖而又真实的拥抱。

好想好想,在昏黄的烛火下看着他安静地入睡;好想好想,用她灼热的目光一遍遍勾勒他的眉他的眼,把他的神态镌刻在心底,让他的映像伴着她守候的岁月,含泪一笑经年。只是,这样的期许还需要她用多长多久的痛苦与悲伤才能换来?或许他是真的死了。她为他等待,为他守候,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这份痴情,就算铁石心肠也会被她融化,更何况她坚信她要等的人并非冷漠绝情之人。

你在哪?为什么不回答我?如果真像别人说的那样,你再也无法回来了,那么就请你的灵魂乘着五彩的云霞回到我身边来吧!失去了这辈子,我们不是还有下辈子、下下辈子吗?希望下辈子你会用你的爱心呼唤我到你身边;希望下辈子我还记得这辈子初见你时的模样。希望那个心动的时刻,你还会在梧桐树下等我;希望我走近你的时候,你会为我撑一柄油纸伞,遮风挡雨。希望我转身而去的时候,你会紧拉着我的手不放我走;希望你灰心失望的时候,我会守在你的窗前,剪一朵永远也剪不完的窗花。

你知道,我就要走了,但你要相信,我一定会带着你的爱上路,前方,无论是黄泉还是天堂,我都会记得你,那一双深情凝望我的眸。我会在你注视的目光中渐行渐远,不是为了永诀,这短暂的离别只是为了更久的长相厮守。我不在乎这辈子除我之外你又爱了多少人,我只在意下辈子你还会不会记得我。你会记得我的,是吗?那就放我走好了,让我在下辈子等着一个懵懂青涩的你,等你在阳光落满窗台的时候,重新来爱我。

世事瞬息万变,曾经情深不悔的前世里的沧海终于沦落成了今生里牟晖眼中的桑田。当刀慕云开着他那辆白色宝马穿过勐海县城,又一路向西终于来到景真寨时,眼前看到的一切瞬间便让牟晖泪落花下。是的,是她梦中见到的那座村寨,她看到了熟悉的椰树林,看到了熟悉的小桥流水,看到了熟悉的红花绿叶,也看到了那座熟悉的华美的八角亭,思绪有如起伏的潮水在心底翻江倒海着。我回来了,回来了。她望向那金碧辉煌的八角亭,低声呢喃着,可她要找的她呢,此时此刻,当她站在梦里见过的八角亭前静看黄昏的日落时,那个将她召唤来此地的女子又躲在哪个角落偷偷看着她呢?历尽沧桑,她还会藏身在一个人的竹楼里忆着那片亘古的爱情荒原吗?

你在哪?她在心底轻轻呼唤着那个住在竹楼里的女子,可是却没有得到任何的回应。你是谁,你叫什么,你为什么要召唤我来这里?她满含热泪地站在景真八角亭前,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呼唤着梦中的女子,就像她一遍遍呼唤着那个被她忘了名字与面容的男子一样,热切而紧迫。她知道,当尘世的冷漠漫过悠长的岁月,当佛前的白莲慵懒了绝世的芳华,当寂寞在黑暗中孕育出黎明的喧嚣,当落红在隐忍中迎来下一次花开,那支舞,一支寂寞的独舞,一支终归没有相邀舞伴的孔雀舞也应该曲终人散了,只是她仍然心有不甘,她不相信梦中的她只是叫她来看一座华美的亭子,她想她一定是有些什么要紧的话要对她倾诉,有些什么故事要讲给她听的。

“您梦里见到的那座八角亭就是景真八角亭吗?”玉罕忍不住问她。

“嗯。”她点点头,“几乎一模一样。”

“真的?”玉罕的脸上露出一丝震惊的表情,“您,您感受到她了?”

“不,没有。”她沮丧地摇摇头,“我什么也感受不到。”

“也许还不到时候。”

是吗,还没到时候?牟晖举目凝望着景真八角亭,眼前不断浮现出梦中女子的音容笑貌。她到底是谁?是前世的她吗?依稀仿佛中,她好像又看到她在凤尾竹林中为他跳起的绚美的孔雀舞,她轻挥衣袖,在月光笼罩下的竹林中边舞边笑,那飞天戏水的动作,宛如夜空中一树一树绽放的烟花,可她知道,绚烂过后,必是永久的沉寂,而她,那梦中的女子,是否已沦落在退隐的路上,像她为之守候过的那个人一样,不再归来?

“这座位于勐遮镇景真寨流沙河畔的八角亭始建于清康熙四十年,距今已有三百多年的历史,是我国南传上座部佛教的精品建筑。原来是‘瓦拉扎滩’佛寺的一个组成部分,相传系佛教高僧厅蚌叫为纪念佛祖释迦牟尼而仿照他戴的金丝台帽‘卡钟罕’而建。在古代,它本来是个议事亭,傣历每月的十五和三十这两日,景真地区的佛爷都会集中在亭内,听闻高僧传授经典。另外,重大的宗教活动和日常重大事务也都是在这里商定或处理的,当然,这里也是和尚晋升为佛爷的场所。可惜,在文化大革命中,‘瓦拉扎滩’佛寺被毁,八角亭也被破坏,直到1978年,西双版纳政府才修复了八角亭。

“这座亭子吸收了泰国佛寺建筑中的许多艺术元素,亭高15.42米,亭身分八个大面,容三十一个小面,交汇为三十二个角,由亭座、亭身、刹顶三部分组成,东南西北各开门户,正南门有木梯、石阶、与地面相连。你看,它的亭阁呈八角状,所有的角都由人字形的屋宇组成。屋宇共有十层,呈台阶形状,八个亭角上都塑有金鸡、凤凰和色彩鲜艳的异卉奇葩雕刻。还有,门前两侧各立着一头雄狮和一条神龙,雄狮张牙舞爪,巨龙摇头摆尾,看,龙与狮的形态是不是栩栩如生?

“你再看亭子的外墙上镶嵌着的镜子和彩色玻璃,在阳光的照射下它们会闪耀出奇异的光彩,使八角亭显得更加瑰丽;亭的内壁和门面上则有傣族艺术家用金粉绘制的富有民族特色的花卉、及动物图案。另外,亭子的顶部是呈八角状的蓼色硫璃瓦建筑,十个导面逐层收缩后形成锥形尖顶,而亭子的最顶端则是一座莲花华盖及一杆四米长的铁杆,铁杆顶端挂着的则是一面三角形的小旗。亭檐四周都悬吊着无数的铜铃,每当清风袭来,便会叮铛作声,传出一片清脆悦耳之音。佛殿为重檐式结构,面宽四间,进深八间,整个大殿没有用一钉一铆,而是由木榫相互连接起来的,殿檐抬梁雕有十六头小白象,殿顶和殿的四周都绘有精工的彩绘,而殿的正中便是供奉着的释迦牟尼坐像。”刀慕云指着八角亭一一向牟晖介绍说。

“你好像什么都懂?”还没从强烈的失落感中还过神来的牟晖轻轻看一眼他,带着不屑的口吻淡淡地脱口而出。

“刀慕云老师可是我们云南省著名的民俗专家,哪里有他不懂的东西?”玉罕充满自豪地告诉牟晖,似乎很不满牟晖对刀慕云的不屑。

“是吗?没想到你还是个民俗专家,我以为你只会画画画、吹吹葫芦丝呢。”牟晖为自己刚才对刀慕云的唐突感到抱歉,为挽回她的过失,她主动上前握住了刀慕云的手,回报给他一个甜蜜的笑容。

“我们傣家人都信奉南传上座部佛教,也就是小乘佛教。小乘佛教经由缅甸、泰国传入西双版纳至今已有一千多年历史,它主张通过布施‘赕’来积个人的善行,修行来世,达到自我拯救、自我解脱的目的,与禅宗的‘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普渡众生’的教义是有区别的。傣家的小男孩都必须被送到佛寺中当和尚,学习傣文、佛经、历法、医学,在寺院中接受认真、严格、系统的教育和训练。随着年龄的增长和其对佛经教义等掌握的程度,可依次晋升为帕弄、都(佛爷)、祜巴等,升为祜巴的僧侣将不允许还俗,其余的僧人成人之后才可以离开寺院,成家立业,而道德高尚、博学多才的僧侣则会受到人们的景仰与崇拜。由此可见,景真八角亭对傣家人来说自是意义非凡,它承载的历史和文化实在是太深太厚了。”

听着刀慕云的讲述,牟晖充满景仰地望向眼前这座在梦中召唤着她来到这里的八角亭,但见它从下到上,层层收拢,错落有致,一如佛祖释迦牟尼头戴的金丝台帽,顶部光彩夺目的饰片,更昭示着佛光的神圣、佛法的无边,心中自是感慨良多。顺着刀慕云手指指向的方向,她看到了八角亭北边大约两里路的山顶上高耸着的一座佛塔,与婀娜的八角亭遥遥相对,也看到了景真佛寺与八角亭之间那棵巨大的古老的菩提树,盘根错节,挺拔的树干几个人才能合抱过来,蓊郁葳蕤,像一个睿智的老者,在八角亭边娓娓叙说着几百年的繁华与沧桑。这一切景物,都是她在梦里见过的,可是,那召唤来此的梦中女子此时此刻又在哪里?

景真八角亭附近,是风光秀丽的勐邦湖和蜿蜒南流的流沙河。刀慕云告诉她,后来被整理成傣族叙事长诗“葫芦信”和“召树屯”的爱情故事就都发生在这里。“葫芦信”的故事发生在古代勐海地区的两个国家——勐遮和景真。勐遮王子召罕拉爱上了景真公主女南慕罕,勐遮王企图利用这一婚事来达到吞并景真国的目的,而景真王却希望通过联姻,化干戈为玉帛。王子和公主结婚后,勐遮王设下毒计要杀害景真王,由于女南慕罕及时告诉了父亲,勐遮王的阴谋才未能得逞,但恼羞成怒的勐遮王最后却决定派兵袭击景真,危急关头,王子把消息告诉了公主,公主便将装有情报的葫芦放入流沙河中,把这个消息告诉了父亲。由于景真王早有准备,勐遮王派去的军队被打得大败而回,气急败坏的勐遮王便杀死了王子和公主,而他们的死又使勐遮王感到悔恨不已,便决心弃恶从善,与景真重修旧好。从此,两国得以和睦相处,人民幸福安康。

在叙事长诗“召树屯”中,孔雀公主婻木婼娜在景真附近的勐邦湖畔遇上了王子召树屯,而演绎出了一个优美、曲折的爱情故事。故事发生在勐板加国王为王子举行的选婚仪式上,大臣西纳告想把女儿嫁给王子而被拒绝。王子来到勐邦湖边打猎时,与飞来勐邦湖洗澡的孔雀公主婻木婼娜相遇相爱,正当他们结伴回到勐板加准备拴线结婚之际,邻国却突然发动了进攻勐板加的战争。王子出征抗击外敌后,大臣又趁机唆使巫师摩古拉装神弄鬼,诬陷婻木婼娜是不祥之物,并给国家带来了灾难而要把她杀死以祭鬼。婻木婼娜情知不能逃脱厄运,只好恳求国王在她临死前跳一支舞,并借机智取了孔雀衣,飞回孔雀国,等召树屯从战场上凯旋归来后,才揭露了大臣逼走孔雀公主的阴谋,并克服了重重困难,终于到孔雀国找回了婻木婼娜,成婚团圆。而这个故事其实也就是孔雀舞的源起。

“我们傣家的民族文化,特别是民间故事,都是通过艺人口口相传的。这些民间艺人称为‘赞哈’,傣族人家里凡有婚丧嫁娶的大事,都要请赞哈来唱歌,祈福消灾。每位赞哈的肚子里都装有几百个傣家民间故事,只要他们愿意,随时都可以即兴唱出来。葫芦信和召树屯的故事也都是通过赞哈的口唱出来的。”

“那你呢,你也会唱吗?”

“我只会一点点。”刀慕云满含深情地望向牟晖,“不是每个傣家人都可以成为赞哈的。”

和刀慕云、玉罕一起站在菩提树掩映下的八角亭里朝四周环目而视,牟晖看到山丘下的流沙河蜿蜒而行,碧绿的勐邦湖如同一颗含水的珍珠,镶嵌在那满是苍翠的山林中。伴着流水的潺潺声,似乎还可以听到“葫芦信”中的景真公主与勐遮王子爱的呢喃,而在那湖波漾起的水纹中,亦似乎还可以看到孔雀公主与召树屯王子的深情凝望。望着那勐邦湖波光粼粼的湖水,望着那勐海坝一望无际的绿野,牟晖的思绪飞得很远很远,她又想起了那画中的女子,相信和葫芦信、孔雀公主的故事比起来,她和她要等的那个男子的故事才是最最打动她那颗易感的心的,只是,她到底是谁,为什么那些赞哈的说唱艺术中都没能留下她的名字呢?

牟晖知道,她的神秘,她的神奇,她的多彩,她的梦幻,更彰显出她特殊的魅力,所以才牵引着她从千山万水外的纽约来到了西双版纳,来到了勐海,来到了景真八角亭前。然而,为什么当她抵达她牵引着她而来的地方,她却又感受不到她的存在了呢?梦中的她可知道,前世早已隐退在月下,今生正悄然浮现在花前,那些相爱的恩怨情节都化作了勐邦湖里的水滴,在风中徜徉,在世间流淌,而谁也不曾负了谁的千年,她又何必固守在竹楼中痴痴地等待?放手吧,不要再一个人苦苦地守候在风雨中了;放手吧,人生如梦,不必再期待下一次的轮回,若后世的续缘再无法演绎前世那段刻骨铭心的传奇,又何必再为那些美到极致的约定叹息于唇、纠结于心?

她没有听到她的回复,哪怕是她低低的叹息。或许,她早已不在;或许,她来了又走了;或许,她根本不想见她。可她依然在盼着与她聚首的那一刻。古老而又华美的景真八角亭就像是一缕尘缘的线,将她和她紧紧地牵在一起,她知道,她是不可能就这样回去的,她一定要见到她,一定要清清楚楚地问一声她,她到底是谁,又为了什么把她召唤到了这里。微风轻轻拂过她的秀发,她默默跪拜在八角亭内的释加牟尼佛像前低低地祈祷着,祈祷着在这溢满茶香的景真寨与那个梦中的她不期而遇。她想她一定会遇见她的,既然命运安排她到了这里,就不会让她空手而归,她相信,接下的遇见里,一定会让彼此绽放出所有的华章,所有的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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