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谁?她为什么要召唤自己来到西双版纳?她会是她的前世吗?风微凉,牟晖伸手理了理凌乱的头发,从随身带的包里取出她的画像愣愣地看了许久,心里的疑惑却是愈积愈多。对,就是那张模糊的脸,就是那个时常出现在她梦里的虚幻的身影,她紧紧捏着那张画像,目光里流露出震惊的神色,夹杂着些许失落与难过,还有丝丝的渴盼与希望,她说不清那到底是种什么感觉,却是五味杂陈。或许她早已在梦中期待了经年 ,目的就是来西双版纳赴一次不同寻常的世纪之约,可她在哪里,她又该怎样才能把她从茫茫人海中找出来?
她把这种奇怪的感觉告诉了刀慕云。她认为这一切都是缘分,是一场奇妙的缘分,是那个民国女子牵引着她来到了西双版纳,来到了橄榄坝,来到了刀慕云的祖宅,并在那里得到了她的画像。她坚信那个民国女子一定想告诉她些什么,是她的故事,还是她所知道的别人的故事?画像中的她眉眼间藏着深深的忧郁与惆怅,尽管她是抿嘴微笑着的,但女人的敏感与细腻仍能让她油然地感受到她的不快乐与强颜欢笑。
她心里到底藏了些什么不可告人的痛苦与不得已?她瞪大双眼,目不转睛地仔细打量着画中的民国女子,仿佛要把她由外至内地看个遍看个透,直看到她心底里去,可是除了越来越觉得她的眉眼与玉罕很相似外,牟晖对这个女人一点也不了解,甚至可以说是一无所知的,然而这倒让她对画中女子产生了更加浓厚的兴趣。
“你说玉罕也不知道她是谁吗?”牟晖把画像递到刀慕云手边,不无疑惑地问,“玉罕告诉你这是她拣来的?”
“玉罕要知道她是谁,还会缠着让我把画中人的故事挖掘出来吗?”刀慕云轻轻盯一眼牟晖,“你不会对这个女人的故事产生兴趣了吧?总是搞不懂你们这些女人,竟喜欢做些奇奇怪怪的事。不就是一张老画像嘛,有什么好稀奇的?”
“你没发觉玉罕长得跟她有几份相似?”牟晖朝他努了努嘴,“你看,她的眼睛、嘴巴,还有眉毛,都跟玉罕很像。”
“我怎么看不出来?”刀慕云盯着画像中的女人仔细打量着,忽地故作神秘地望向牟晖,却是笑而不语。
“你做什么?”
“看你啊!”刀慕云伸手替她理了理鬓角的头发,轻轻笑着说,“我倒觉得你跟这画像里的女人有几份相像。不光是眉眼,还有神韵。”
“我?”牟晖轻轻推开刀慕云,“你开什么玩笑,我哪有她好看?”心里忽地咯噔了一下,“你真觉得我跟她有几份相像?”
“像!真的很像!不知道的人还会以为你们就是一对母女呢!”
“你又胡说,她的年纪都能做我太外婆了!”牟晖继续打量着画像中的女子,忽又若有所思地抬眼望向刀慕云,“你说真的?”
“骗你的了!你们女人就是爱幻想,还特别容易受到心理暗示!”刀慕云哈哈笑着,“都是两只眼睛两个鼻孔一张嘴巴的女人,你说你们像还是不像?”
“我跟你说正经的呢!我就是觉得玉罕跟她长得很像,你说,她不会是玉罕的太祖母吧?”
“她要是玉罕的太祖母,我以后就不在西双版纳混了!”刀慕云笑得前仰后俯,“你们女人啊,该怎么说呢?都有些神叨叨的,你,玉罕,你们没一个例外的!”边说边从她手里夺过画像,胡乱塞到她包里,“别看了,再看你就该魔障了!”
“刀慕云!”
“你是考古学家还是民族学家?”刀慕云伸手轻轻戳下她光洁如玉的额头,带点诙谐的语气问她,“作家?社会学家?”
“我什么都不是。我就是一个游客。”
“那干吗老想着那张画像的事?”刀慕云从她身后将她紧紧抱住,亲昵地吻着她的耳垂,“有些事想多了就会着魔的,那对你不好。不就是一张画像嘛,人生在世,谁没有故事?我们只需要按照自己的心意演好我们自己的故事就好,又何必去在意别人的故事?还不都是些柴米油盐酱醋茶、悲欢离合的老生长谈!”
“可是,”她把头埋在他厚实的胸膛里,“可我总觉得我跟她似曾相似,而且……”
她还要再说什么,嘴巴已经被刀慕云一个深深的吻给堵住了。刀慕云的吻温柔而深情,带着香甜与糯软的气息袭遍了她的周身,那一瞬,她醉在了他的柔暖里,醉在了爱情的甜蜜里,只感觉到整个人都飘了起来,飘上了虚空。在他的爱抚里,她渐渐沉入了梦乡,她梦到了一个山清水秀、鸟语花香的村寨,她听到了欢快的流水声与婉转的歌声,她看到了头上包着蓝布的傣家小伙子和身穿艳丽筒裙的傣家女子,心底忽地升起一股隐隐作痛的感觉,仿佛她目光所及的地方便是那令她魂牵梦萦的乡原,是她,也是画像中的女子前世里曾欢快嬉戏的地方。
山风柔柔地吹动晨雾,一条条柔顺的白缎,轻轻地,缓缓地,给错落有致的村寨,缠绕上了一层薄薄的柔纱。一幢幢别致精巧、玲珑剔透的竹楼,被寨边的大榕树、芒果园、椰子林小心翼翼地遮掩着,放眼望去,这里的一切都被染成了清新灵动的翠绿。
冶艳的木棉,正张开舒展的双臂,绽放着红色的花蕾,等不及绿叶的陪衬,就如火如荼地将激情点燃;多情的桃花,似粉红的云霞,印染在绿树之间,仿佛娇羞少女脸上飞出的红晕,为山寨增添了几分柔情;稻田伸向山边,在竹林间绽放,在阡陌间勾勒,带着一丝丝灵动与飘逸,溢满了浓浓的诗意。
她知道,这是春天的傣寨,美得让人目不暇接。最动人最让人着迷的便是春天的稻田,看,勤劳的傣家儿女在把绿色的秧苗插到山边的同时,也为稻田赋予了格外的美丽与风情。那错落有致的稻田装满了清洌甘甜的山泉,如散落在哀牢山间的奇幻魔镜,将七彩的云霞、绚烂的彩虹、天地万物都通通倒映其间,更将天下最美的景致都折射其中。阳光洒在水面,放射出粼粼波光,一份苍茫的安然与沉静,就那么轻缓地融入到那些斑驳流溢的倒影里,而落入眼底的哪里还是什么稻田,分明就是一幅泼墨的山水画卷嘛!
一片片美丽的稻田,把傣家的村寨、山野和大自然和谐地连在了一起,每一个角落都写满了美丽与清新、神奇与诱惑。抬头,望向高远的蓝天和蓝天上缓缓飘移的白云,她心里涌起无限的甜蜜与温柔。回来了,终于回来了!这里就是她的梦原,就是她寻寻觅觅找了一个世纪的故乡,可是,她到底是谁,前世的她又把什么丢落在了这里?她不知道。她只想伸手攥一把棉软的白云,朝着山谷的方向大声呐喊,宣告她的回归,可她喊不出来,所以只能踩着那竹子搭成的小桥,绕过水气氤氲的小溪,缓缓朝前走去,任自己继续沉浸在那个古老而又美丽、陈旧而又绚烂的梦里。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天上飘起零星的雨丝,一盏茶的工夫,整个世界便都浸在了润滑的湿意中。她依然沿着那陌生而又熟悉的小径,欢喜愉悦地朝前走去,那一路上,她听见雨打芭蕉的声音,她看见轻盈的雨滴落在新发的绿叶红花上,她感受到这世界简单到只剩下绿色和红色,但这份简单并没有破坏小寨的柔和与美丽,相反,她觉得眼前的景象变得更加妩媚娇嫩,更加晶莹剔透。细雨在她的注目中继续纠葛缠绵着诗意的律动,整个村寨包括寨前寨后的山峦与农田,还有大片大片的茶园都被笼罩在绿色的雨雾之中,像是披了一层轻薄的白色面纱,悄然遮盖了村寨的谲奇,却也给这原本曼妙美丽的风光增添了几分莫测的神秘。
路的尽头是一座古色古香的竹楼,小巧别致,在大片的农田与茶园中起到了画龙点睛的作用。她心里咯噔了一下,还是毫不犹豫地朝它走了过去。“吱嘎吱嘎”,她沿着已经老旧得不能再老旧的竹梯轻轻走上了竹楼,走到了视野空阔的廊台上,心,扑通扑通跳个不停。这地方她来过的,这廊台上的柱子更不知道被她抚摩了多少回,可为什么她偏偏记不起来她什么时候来过,又和什么人坐在这廊台上一起看过凤尾竹下的月光,一起唱过傣家呢喃多情的情歌?
站在蔑芭铺就的竹楼上望向雨中的村寨,一刹那间,坝子的盎然绿意纷纷涌入眼底,只看得她眼花缭乱。看,椰林追逐着层层的绿云,甘蔗流溢出香醇的味道,茶叶飘荡着芬芳的清香,凤尾竹摇曳着似水的柔情,蝴蝶舞动着醉人的心事,只是,那一段老去的故事她又该去哪里找寻,那一个曾与她相依相伴的人此刻又去向了哪里?到处都是密密莽莽的青,到处都是潮卷浪翻的绿,到处都是雨打芭蕉的窸窣声,到处都是欢喜甜蜜的歌声,然而那曾经在她耳畔呢喃着的悠悠情话此刻又沦落去了何处?
在那层峦叠翠的绿意中,她看见了垂荫覆地、独木成林的大榕树,看见了硕果累累的槟榔树,看见了葱茏茂密的凤尾竹林,看见了香气浓郁的缅桂花,看见了高大蓊郁的大青树,看见了天地尽头偶尔才会露出一抹空明的山影,可她心里总还萦绕着一丝淡淡的失落,尽管美景闪耀了她的眼目,惆怅还是一点一点地涌上了她的心头。她知道她在等一个人,等一个她心仪的男子,他穿着白色的无领对襟短衫和无裆长裤,头上包着白色的布,腕上戴着闪亮的银镯,一副典型的傣家汉子打扮,可是她等来等去,望穿了秋水,望断了春雨,他还是没来。
她不知道他迷失在了哪一个路口,但她坚信她要等的人一定会来,于是她摘来了缅桂花,摘来了芭蕉叶,摘来了槟榔,摘来了菠萝,把这座陪她一起等待的竹楼装扮得玲珑剔透、风情万种,她想,如此一来,即便迷路,他也会循着她与众不同的心思寻摸到这里的。她等啊等啊,缅桂花凋谢了,芭蕉叶枯萎了,槟榔和菠萝都坏了烂了,就连门前的凤尾竹都换了好几回新叶,可她还是没能等回要等的那个人。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流过竹楼间的小河依然在她多情的呢喃与痴痴的呼唤中静静地流淌着,轻轻地拍打着竹楼一日日老去的千古幽梦,也拍打着她不变的等待与难耐的相思。寨子里还是一如既往的宁和静谧,守在廊台上默默等待的她时常可以看到门前的竹林深处有傣家少女挑着水欢笑着走过,那长长的筒裙,随着少女阿娜的身躯一起轻轻地摆动,像极了她幽深曲折的心思。她已经很久没有下楼了,也很久没像傣家姑娘那样坐在溪畔精心梳洗打扮过了,他不在,她又要梳妆给谁看?
都说傣家的女子是水做的妖姬,可心爱的男人早已远去了她的世界,打扮得再美丽再娇俏,又有谁人来赏?白云撑起了雄浑的蓝天,溪水装点了青青的竹楼,鸟语明媚了世外的村寨,花香清芬了傣家的每一条路径、每一个角落,到处都充满了悠闲淡雅、从容不迫的气息,可是自他离去之后,一切的美丽与妩媚便已不再与她有关,她没有心思欣赏曼妙的景色,更没心情融入到姑娘们欢喜的歌声中,她唯一能做的便是日夜与竹楼相伴,与泉水相诉心语,默默地将他守候,深深地把他思念。
对一个人思念久了,心就会莫名的疼痛。望向雨中的村寨,她心里升起一种柔软的牵挂,她知道她又在想念他了,可是等了这么久盼了这么久,他为什么还是没有回来,还是没有回到她身边?她的记忆已经很模糊了,除了他经常穿戴的白色的衣衫与白色的头布,他的面容她也想不起来了。她努力回忆着与之相关的点点滴滴,可愈想愈是记不清,到最后就连他的名字也忘得一干二净。
她也忘了她自己是谁,她只知道她要在这老去的竹楼里等一个男人,可他到底是谁,是她的丈夫还是她的情人,抑或是她的父亲、兄弟?她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越来越恨自己,恨自己经年累月地守在这里没完没了地等待,可又不敢轻易离开,不肯将曾经紧紧攥在手心的那份幸福与美好丢弃。她怕她一旦走开,那些虚幻不实却又美好得如同花开的心思便再也不属于她了,所以她依然说服自己以莫大的耐心继续等待了下去。尽管不再记得他是谁,也想不起他长着一副怎样的面容,但她依然坚信,她的执著总有一天能够感动上天,她为之默默等候的人也终归有一天会笑语如珠地回到她的世界。
不记得他是谁了有什么重要的,只要他回到这幢竹楼,回到她的身边不就好了?是的,只要他回来,她的等待就没有白费,她所受的苦就都有了意义,可是他回来后她又该做些什么呢?她犯糊涂了。是要陪他去田里干活,还是要为他纺纱织布?是要为他做一身合体的新衣裳,还是要为他做一顿可口的饭菜?做一顿饭怎么够,她可是要为他做一辈子香喷喷的美味的饭菜呢!他爱吃什么,柠檬鱼、竹筒饭、香茅草烤鱼、酸笋、臭菜,还是螃蟹喃咪、番茄喃咪、炸牛皮、炸罗嗦、牛肉撒撇、撒达鲁、巴撒、烤昆虫?她已经学会做一手正宗的傣家菜了,一定会吃得他再也不想离她而去,可这些傣家菜她又是从哪里学来的?
她不记得她是从谁那里学来的美食手艺,可他不在的日子里,她即便不下楼,也要每天变着花样地在火塘边做一桌美味的饭菜等着他回来吃。她把精选的生黄牛肉捣碎为肉泥,配上黄牛肚、连贴(牛脾脏),在开水里氽熟后再佐以煮沸过滤的牛苦肠水,调配多种佐料,然后加米线搅拌成口感清爽的牛撒撇;她把鲜新的精猪肉切碎捣成泥状,配以火烧猪皮,莴笋片、番木瓜丝、莲花白菜片,将熬制好的腌菜酸水倒入肉泥,佐以精选调料,做成酸甜清脆的撒达鲁,也就是猪肉撒撇;她把鲤鱼的鱼脊肉捣成泥状,配以猪肉撒撇相同的配料,做成香嫩可口的巴撒,也就是鱼撒撇;她把加工好的牛皮煮沸至半熟,取出后剥去表皮及皮下脂肪层,只留下中间的真皮层,切成小块或小条,然后将它们随冷油下锅,慢火炸至开泡出锅,配上她特制的喃咪,做成色白如玉,松脆可口的炸牛皮;她把鲜笋春泥兑水拌成浆放入罐中发酵,至出酸味后再熬煮成饼晒干,食时配调料捣烂成糊,做成香辣酸甜的竹笋喃咪……
可他还是没有回来,面对满桌珍馐,她不该如何下筷,更不知道自己学了这一身的厨艺到底有何用处,但她还是一如既往地继续着她的厨师生涯,因为她相信总有一天他是会回来的,而他回来的时候,她一定要让他吃上一顿热气腾腾又美味可口的饭菜的。瞧,牛撒撇可以清热解毒,撒达鲁口感极佳,巴撒独具风味,炸牛皮更是一道佐酒佳肴,要蘸着番茄喃咪吃,那就更加滋味无穷了,别人想吃她还不给他们做呢,可他为什么还不回来,偏偏忍心将一桌又一桌丰盛的美味喂了廊前竹笼里养着的那只鹦鹉?
鹦鹉?她若有所思地回头望向诺大的廊台,可除了斑驳上了年月的廊柱外,她什么也没看到。是一只浑身羽毛雪白的鹦鹉,没有一点杂色,她忘记了所有,但却格外清晰地记起了那只鹦鹉。是的,是鹦鹉,在她孤单寂寞的时候,她总会陪着它说话,向它倾诉她对他的思念,而那只鹦鹉仿佛也通了人性,总是停在她的窗台上或是帐钩上,认真聆听着她说的每一句话。它没有烦过她,一次也没有,它就像是她的姐妹,总会在她伤心难过的时候抚慰她那颗支离破碎的心,或清歌一曲,或绚美一舞,或静静地陪着她一起伤心、一起难过。若不是那只鹦鹉,她也许早就崩溃了,可现在,那曾与她共患难同甘苦过的鹦鹉又去向了哪里?
她没有等来他,也没有见到那只陪她在竹楼中度过无数个日日夜夜的白鹦鹉。她不知道他在哪里,也不知道鹦鹉的去向,她只知道她依然在等待,等待着那个被她忘了面容和名字的男人。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缥缈的花香还是萦绕在古老陈旧的竹楼前,鸟儿的啼鸣还是盘旋在竹林的上空,只是,这良辰美景,少了他的分享,又会为了谁人而陈设?盼与他一起翩舞在月光下的凤尾竹林里,盼与他在澜沧江里涤荡去俗世的尘埃与所有的悲欢离合,可他不在,潮起的雨帘只能在她破碎的思念里轮回成一次又一次的落寞,却忆不起眼角的泪珠究竟为了抒发谁人的懵懂情怀。
天上人间,流年似水,匆匆逝去的青春里,她看到满地的落红,却不知来年的春天它们还会为了谁再次绚美,又会惊艳了哪一双渴慕的眼睛。她拒绝欣赏坝上鸟语花香的绮丽,她拒绝聆听缅寺里冰冷的梵音,她拒绝驻足在热闹的人群里,她拒绝用欢声笑语掩盖内心的荒芜与空白,只想在他刹那的注目里,绽放成一朵冰清玉洁的白莲花,任那剔透的雪白在温婉的月色下柔软他那颗坚硬的心,只想在他多情的呢喃里,跳一支被时光隐匿了经年的孔雀舞,来唤醒他们前世今生的记忆。
如果他还能忆起,忆起那滴为他被风吹落天涯的泪,他还会忍心任她在竹楼前孤单地旋舞吗?如果他还能忆起,忆起那盏深夜里为他守候直至天明的灯,他还能够硬下心肠踏上远去的征途吗?流水潺潺的溪畔,她不要他海枯石烂的誓言;花开四季的陌上,她不要他天荒地老的承诺。她只是要他回来,要他欢喜愉悦着走进她等待了经年的竹楼,哪怕他早已霜白了头发,她也要紧紧拉住他的手,看他在桌边狼吞虎咽地吃下她为他精心准备的饭菜,然后轻轻抿嘴笑着,和那只白色的鹦鹉一起,仔细听他讲外面世界发生的种种趣事。
过去的事她不想再提,这些年他在外面遇见过什么人又爱过哪些人她也不想过问。回来就好了,她可不要给他任何的压力,也不要他为曾经所累,她只要一睁开眼睛就能看到他还在身边便已心满意足,哪还会在意那些不足为道的事情?她已经等他等得太久,能看到他望向自己露出会心的笑容,便是她这辈子最大的幸福与欢喜,人生在世,但有晴天与欢笑,还有什么可求的呢?她知道,做人是不能贪心的,所以她一直以来渴盼的只是一份至真至简的爱情,然而她已忘了她们的从前,忘了那些发生在她和他之间所有的悲喜,即便他现在就站在她的面前,她又何从辨识?
她感受到一种莫大的失落与悲哀。是啊,而今的她已经不认识他了,纵使他乘着白马归来,在旖旎的澜沧江畔望向她灿然一笑,她侧目的回首里又该回应他些什么?她不知道谁是她要等的人,也不知道走向她的男子中哪一个才是她的真爱,所以她只能继续固守在老去的竹楼里,一边看衣袂翻飞卷走经年的沧桑,一边在青丝缠绕纠葛的尘缘中将他默默等待。一个个努衣鲜马的男子从她门前打马走过,她低下了高贵的头颅,卸下了与生俱来的矜持与骄傲,在他们或轻盈或沉重的脚步声里,一遍遍地揖首追问着他们当中到底哪一个才是她要等的人。
没有人为她停留,她听到了只有低低的叹息和短暂的问候。不是你吗?不是吗?都不是吗?她沿着那嘎吱作响的竹梯莲步轻移,缓缓走到了楼前的陌上,那曼妙窈窕的身姿迷醉了每一个途经的男男女女,所有人都为她的美貌与高贵的气质发出阵阵的惊叹。可是没有人敢走近她,更没有人愿意和她搭话,她听到有一个穿着筒裙刚刚走过去的傣家女人正跟一个傣家小姑娘耳语着什么,那声音低到不能再低,可她还是听出来了,那女人说她是个疯子,一个因为男人死了而得了失心疯的可怜的汉家女人。
她是疯子?她的男人死了?那个她始终在等待的男人死了?她摇摇头,她只是记性不好了,只是忘了她要等的人是谁,怎么会是疯子?可他到底是谁,为什么她偏偏想不起来了?她又在月光下的凤尾竹林里如痴如醉地跳起了绚美的孔雀舞,那一袭胜雪的白色衣裙瞬间舞出了团团雪影,如白莲蓦然怒放于天地间,而那一颗玲珑剔透的心,都在无尽的等待中碎裂成瓣瓣相思,顺着她眼角淌下的清泪,飘缈成了一个遥远而又恬静的梦。她想,也许他真的不会回来了,可她是要继续等下去还是沿着这条开满山花的小径一直走下去,走到她来时的地方?
她是从哪里来的,她也想不起来了。那朦胧氤氲的烟雨中,不知所措的她木然地站在三叉路口,却不知道未来要走的路到底是哪一条。放眼望去,她看到了一座装饰华美的八角亭,就那么直直地矗立在路的尽头,和她一样的孤单落寞,和她一样的萧瑟忧伤。她还看到了一座佛塔,以及佛塔与八角亭之间古老巨大的菩提树。那是什么地方?为什么是那样的熟悉又是那样的陌生?是寺庙吗?不,她不要去缅寺里听那没完没了总也念不完的梵经,不要去面对那些威严神圣的佛像!为了他,她无数次出现在各种寺庙里匍匐跪拜,祈祷哀求,可她还是没有把他等回来,她已经再也没法相信那些泥塑木雕的菩萨了。可她到底要去哪里又能去哪里?她忘了所有,现在她唯一能记起的就是那座与她日夜作伴的竹楼了,除了它,她似乎也没别的地方可去,但令她吃惊的是,她并没有返身走向竹楼,而是朝着那令她厌恶的发出冰冷梵音的八角亭,步履坚定地走了过去!
“不!不要!我不要去参佛!不要!别让我去!不要!”
“怎么了?”刀慕云紧紧盯着刚从梦魇中醒来的牟晖,“你做恶梦了?”
牟晖摇摇头,又点点头,神色黯淡地盯着刀慕云无精打彩地说:“我梦见她了。”
“她?”
“嗯。不仅仅是她,还有我。”牟晖近乎语无伦次地说,“不,我就是她,她就是我!她走进了我的梦里,不,是我在梦里走进了她的世界,而且,梦里的她就是我,我……我想,我前世也许真的就是她……我……”
“你怎么了?”刀慕云给她倒来一杯热水,边拍着她的背边喂她喝着水,“是不是累了?昨天我们走了太多的路。”
“还有,还有一座漂亮的八角亭!”
“什么?”
“我在梦里看到了一座八角亭!刀慕云,你知道哪里有八角亭?对了,那里还有一片一片的农田和很大很大的茶园,还有独木成林的大榕树……”
“我看你的梦还没做醒呢。”刀慕云将她轻轻搂在怀里,“一个梦,也值得你这么大惊小怪?”
“可这个梦真的很真实!刀慕云,你告诉我,到底什么地方有漂亮的八角亭,还有很大的茶园?”
刀慕云疑惑地打量着她,轻轻嗫嚅着嘴唇说:“八角亭倒是有一座,而且很出名,就在勐海县的景真,那里的农业和茶园也的确很发达。”
“勐海县?”牟晖忽地坐起身来,“几点了?”
“天已经亮了。”
“你是说勐海县?”牟晖走进洗手间,边匆匆地洗漱边掉转头来问刀慕云,“勐海在哪里?那座八角亭是在勐海?”
“勐海在景洪的西边,东北接壤思茅市,西北与澜沧县毗邻,西部和南部都与缅甸接壤,著名的普洱茶就出产在那里。怎么,你不会是……”
“是的,我要去勐海,要去看景真八角亭,看农田看茶园!”
“你不看野象了?咱们多呆上几天,一定能碰上野象群的!”
“我们去勐海!现在就去!”
“我们?现在?”
洗漱一新的牟晖从洗手间走出来,目光炯炯地盯着刀慕云:“是的,我们!你,我,还有玉罕!”
“玉罕?她可是要工作的!”
“没关系,我给她开薪水。”
“你真要去?”
“你看我像是假的吗?”边说边收拾好随身的行李,从刀慕云面前擦身而过,踩着高高的木架,步履轻盈地走下了“树上旅馆。”
“你等等我啊!少了我这个司机,你可是哪也去不了的!”刀慕云迅速收拾了行李,尾随着牟晖飞快地跟了上去。抬头看看,又是个难得的晴天,看来这个雨季因为牟晖的到来着实变得可爱多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