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岩光在一起的日子是我生命中最快乐的时光。无论我心里有着怎样的不高兴,只要看到他,看到他洒满阳光的笑脸,欢喜便会漫溢我的周身。我相信岩光就是上天派到我身边来的天使,要不怎么每次见到他,我心底的阴霾转眼间就会消逝得无影无踪?
我喜欢呆在岩光身边的感觉,哪怕什么话也不跟他说,只是静静地呆在一边默默看着他,心里也会涌起无限的甜蜜与温馨,所以在得知他在西双版纳并没有心仪的姑娘后,我便一次又一次地找出种种借口去南屏街黄氏牙雕店见他。一开始,我还会拉上王玉婷或是思诺一起去,后来干脆就自己一个人去了,渐渐地,牙雕店的掌柜和伙计、学徒们都跟我混熟了,有时候他们还会开些我和岩光的小玩笑,每一次都会说得岩光涨红了整张脸,而我也从不反感他们的玩笑,甚至会在心里偷偷乐着。
岩光是个求上进又肯吃苦的学徒,牙雕店里什么脏活累活他都抢着干,所以大伙儿都很喜欢他,就连平日不苟言笑、满脸严肃的黄师傅也对他青睐有加,什么祖传的绝活都肯教他,仅仅一年的工夫他就把黄师傅大半的手艺学到家了。不知道为什么,这些日子我心里总有些隐隐的担忧,觉得身边会发生些什么不好的事,但具体是什么事,我却又琢磨不透。岩光每天都在黄氏牙雕店忙前忙后,我一放学就会毫不犹豫地跑到牙雕店找他,日子照旧按部就班地过着,倒也没发生什么奇怪的事,直到有一天我再跑去牙雕店时非但没有见到岩光,反而被冷着一张脸的黄师傅斥责了几句,我才意识到有些不好的问题已经发生了。
“黄师傅,今天怎么没见到岩光?”我照例客客气气地跟黄师傅打着招呼,目光却在店铺的角角落落里不停搜索着岩光的身影。
黄师傅没有回答我的话,只是一边埋头做着手里的牙雕活计,一边抬眼冷冷盯了我一下,突地没好声气地说:“以后没事潘小姐就少往我店里跑了。你要是来买牙雕,我欢迎,你要是来找岩光,就别怪我黄某人不欢迎了。”
“黄师傅”,我不解地盯着黄师傅,“您这是……”平常我来牙雕店找岩光,黄师傅虽然算不上热情,倒也没排斥过我,怎么这会子突然对我下了逐客令?难道是我做错什么了吗?我仔细寻思着这些日子到牙雕店来时有没有做得不周到的地方,可左思右想也没找出问题的症结,莫非黄师傅在家受了气,把一股子邪火发到了我身上?为缓和僵硬的气氛,我轻轻从黄师傅雕刻象牙的案台上拣起一把牙雕折扇,满脸堆笑地望着他故意赞美起来,“黄师傅,您这把牙雕折扇做得真好,一定值好些大洋吧?”
没想到我的好意反而碰了一鼻子灰,黄师傅非但没有领情,反而劈手从我手里夺过牙雕折扇,瞥着我冷冷地说:“潘小姐您还是请回吧!我这个小作坊放不下您这尊大菩萨!以后您也别再来找岩光了,总让他分着心能学好手艺吗?岩光跟着岩龙千里迢迢地从西双版纳来到昆明,为的是学门手艺,日后好养家糊口,可不是来跟您潘大小姐谈天说地的!再说了,你一个女孩子家,又不买东西,总往我牙雕店跑什么?知道的清楚你是来看岩光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我黄某人存了什么祸害女孩子的心思,这跳黄河都洗不清了呢!”
“黄师傅……”我没想到黄师傅会当着伙计们的面说出让我如此难堪的话,内心充满了委屈。这都是怎么了?好端端的黄师傅为什么要发这么大脾气,难道岩光因为我的缘故犯了什么错吗?是他雕坏了象牙还是……
“你还愣在那里做什么?我这铺子人来人往的,你杵在这,我还怎么做生意?我们都是靠手艺混饭吃的,你可耽误不得我们的营生!”
我怎么就影响他们的生意了?牙雕店的生意不比其它的买卖,买家都是有钱的财主,而且大多都是回头客老主顾,黄师傅这么说明显是故意针对我的,可这大半年来他也未曾对我说过这么不客气的话,为什么今天字字句句都尖锐得直往我心窝子上戳呢?我满含委屈地把目光转向正拿着鸡毛掸子擦拭货架的岩龙,希望能从他那里得到答案,没想到平日里话比喜鹊还要多的岩龙居然一句话也不肯说,只是避着黄师傅的目光朝我轻轻努了努嘴,又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为什么大家伙今天一个个都变了个人似的?平常都跟我有说有笑的,怎么一转脸的工夫大家都成了噤口的寒蝉?我知道再呆在这里只会招来更多的屈辱,只好默默转过身去,极不情愿了走出了那间曾给我留下太多美好回忆的牙雕店。
小小的牙雕店从外面看上去门脸并不大,在车水马龙、商业发达的南屏街上甚至显得很不起眼,但它里面却是五脏俱全,高高低低的货架上摆满了制作好的牙雕工艺品,有立体牙雕,也有平面牙雕,有圆雕的观音立像,也有镂雕的八仙过海,当然,象牙梳子、象牙手镯、象牙折扇、象牙盒更是应有尽有。总之,那些琳琅满目的牙雕制品总是看得我眼花缭乱,而这些并不是最吸引我的,每次来到这里,我的目光总会定定地落在黄师傅雕刻象牙的那张古旧的案台上,落在拿着刮刀在象牙上仔细雕琢着的黄师傅手上,落在岩光目不转睛盯着黄师傅每一个指法的认真表情上。
我知道,那些精美的工艺品都是在这张案台上诞生的,虽然岩光现在还只能做一些大众活,但假以时日,他一定也可以雕刻出八仙过海、观音立像那样的需要精湛手艺的大型牙雕作品。岩光肯学,也肯吃苦,他把别人吃饭的时间都用来练习雕刻,所以深得黄师傅的器重,仅仅一年的工夫,他就从做象牙梳、象牙手镯慢慢起步,学会了雕刻人物、山水、动物、花鸟,惹得平日轻易从不肯夸奖徒弟的黄师傅总是当着众弟子的面夸他心灵手巧,并说将来能够继承他衣钵的也只有岩光一人了。
岩光没有把黄师傅的赞美当作得意的资本,但我还是可以看出他内心的喜悦。“你知道吗,我从小就喜欢雕刻,用竹子雕,用木头雕,用动物的骨头雕,可用象牙上雕刻出我喜欢的作品这还是头一次!黄师傅心细胆大,才几个月的工夫,他就敢把上好的象牙让我雕,要知道象牙可是价值不菲的,万一雕坏了,我几年的工钱也不够赔的!”
“黄师傅信任你还不是因为你手艺好?要不是你从前就有基本功,黄师傅再胆大,也不敢把上好的象牙拿出来让你雕。”我为他欣喜着,“岩光,等你出徒了,一定会成为比黄师傅还要强上几倍的牙雕匠人。到时候你也可以在南屏街上开一家牙雕店,也可以收一帮子想学牙雕手艺的徒弟呢!”
“我?”岩光笑着搓了搓手,“我可没想过要在昆明开什么牙雕店,再说就算我有那个心,又哪里有钱开得了店铺?”
“那你想一辈子都在黄师傅店里当学徒?”
“当然不是。过了五年学徒期,我就该和岩龙一起回西双版纳了!”
“回西双版纳?那你为什么还要跑来昆明学牙雕?你们西双版纳不是有很多大象吗?难道没有一个牙雕匠人教得了你?”
“我们西双版纳是有很多大象,土司家里的牙雕工艺品也应有尽有,可我们那牙雕匠人的手艺还不如我和岩龙呢!他们雕出来的东西都过于简单,哪里能跟黄师傅比?”
“我看书上说,中国牙雕手艺最好的地方是广州、苏州、上海和北京,昆明都排不上呢!听说广州最好的牙雕匠人都可以雕凿出里外几十层的象牙球呢,那才是巧夺天工的艺术品呢!还有北京,那里的牙雕匠人过去大多是给皇宫制作工艺品的,所以雕出来的作品都具有雍容华贵的宫廷艺术风格,和以做工精细工整、玲珑剔透为主要特点的广州牙雕比起来又大不相同了呢!”
“你懂的真多。”岩光望着我憨憨笑着,“思萍小姐,您不愧是进了学堂念过书的人,知道的东西比谁都多,不像我这个粗人,只会干死活。”
“怎么这么说呢?我只不过是看来听来的罢了,纸上谈兵而已,哪能跟你比?再说你也不是什么粗人,你会傣文,会汉语,还精通牙雕手艺,是不可多得的人材!黄师傅不也说别看他徒弟很多,将来能继续他衣钵的只有你一个呢!”
“那是黄师傅抬举我。别人不说,光岩龙就要比我强了许多。从前在家乡时他就跟给土司雕刻象牙的匠人学过牙雕,什么花鸟鱼虫都难不倒他。”
“那他为什么还要来昆明拜师学艺?”
“是被玉儿的阿妈拿话给激的。玉儿的阿妈嫌弃岩龙,料定他不会走出傣寨,所以跟他说只要能成为土司家的牙雕匠就会把玉儿嫁给他,岩龙为了玉儿才铁了心出来拜师学艺的。”
“岩龙想成为土司家的匠人,难道你也想给土司当牙雕匠?”
“当然不是。我算什么,连土司家的门朝哪还不知道呢!我只是想学门手艺,好让我阿妈过上安心舒适的日子。我阿妈吃过很多苦,自打我阿爸去世后,她更是受尽了委屈,我不想再让她过从前那样的日子。”岩光定定地盯着我,“缅甸、老挝、越南、暹罗那边的人,还有英国人、法国人,他们都很喜欢牙雕工艺品,经常会有商人越境来买象牙制品,可我们那里的牙雕都很简单,也没有新意,所以我想学一身真本事回去,以后好跟外国人做生意。”
“跟外国人做生意?”我有些失望地望着他,“你非回去不可吗?难道昆明做不了生意?”
“可那里是我的故乡啊!我阿妈还在竹楼上等着我回去呢!”提起西双版纳,岩光满脸都堆着欢快的笑意,“思萍小姐,你一直都生活在昆明,从来没有离开过父母,你不会理解我们这些游子心的,天下再大,外面的风光再美,也是比不上家乡好啊!你不知道,西双版纳的天空比昆明蓝多了,澜沧江的江水也比滇池的湖水壮美,还有成群的竹林、高高的槟榔树、金碧辉煌的缅寺、会跳孔雀舞的姑娘、会打象脚鼓的小伙子……”
“我知道,我知道,这些你都说几百遍了!”一说起西双版纳,岩光总有聊不完的话题和无限的兴致,虽然我也非常向往那山清山秀的热带雨林,可我更向往的是他能够给我的承诺。我要他说爱我,我要他发誓会娶我为妻,我要他带我回西双版纳见他的阿妈,可这些他从来都没对我说过,即使是我把那只依样画葫芦,做了好几个晚上才勉强做出来的花包塞到他手里时,他还是什么也没说。我知道他是喜欢着我的,要不他一定不会收下那只做工憋脚的花包,更不会在我每次去牙雕店找他,伙计们都笑着起哄说岩光你的小媳妇又来了时满脸都洋溢着幸福而又腼腆的笑容,可他为什么不肯轻易对我吐出那个爱字呢?是因为他还没准备好,还是这一切的喜悦都只是我的一厢情愿?
“西双版纳很美,真的。”岩光目光呆呆地盯着我,嗫嚅着嘴唇低低地说,“等我回去跟外国人做上牙雕生意,我阿妈的苦日子也就熬到头了。不过现在我还得用心跟着黄师傅学手艺,不仅要学会各种平面雕,还要学会难度更大的立体雕,虽然黄师傅信得过我,也肯教我,可俗话说得好,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我要学成一个出色的牙雕师,就必须付出比别人更多的努力,不能学满了五年还只会做象牙梳子和手镯那么简单的活。”
牙雕,牙雕,又是牙雕!和他在一起,除了听他讲西双版纳的殊胜美景与风土人情,剩下的话题就全都是牙雕了!从他那里,我知道了很多与牙雕相关的事。知道了牙雕是一门古老的传统艺术,也是一门民间工艺美术;知道了牙为大象身上最坚固的部分,其光洁如玉、耐用、珍贵勘与宝玉媲美,因此象牙又有有机宝石的美誉,而象牙雕刻艺术品,更以坚实细密、色泽柔润光滑的质地、精美的雕刻艺术,倍受收藏家珍爱,成为古玩中独具特色的品种之一;知道了象牙是与一般的牙齿不同的,它的表面因为没有珐琅质覆盖,所以非常怕酸,而强酸可以将它腐蚀,弱酸亦可使其软化;知道了象牙的质地是非常细腻的,而且硬度适中,光泽柔和,牙纹细洁,是制作高档工艺品首选的天然好材料;知道了在制作牙雕工艺品时,如果将象牙放在醋酸中浸泡,就可使之变软,再用刀或其它工具,旋以雕刻加工,往往就事半功倍了。
因为岩光,我开始对象牙和牙雕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在学习之余找来很多与牙雕相关的书籍慢慢研究,虽然完全没有雕刻过任何象牙的经验,但从了解这方面知识的多寡上来看也算是半个专家了。可知道了这些又有什么用?我要的并非成为牙雕专家,我只是想要岩光对我说一句掏心掏肺的话,然而左等右等,我始终没有等到一句暖心暖肺的我爱你,难道在他眼里,牙雕真的比我重要得多了吗?
我开始恨上了牙雕,更恨上了他的不解风情,岩光啊岩光,你是真傻还是假傻,这么些日子你当真一点也没看出我对你的心意吗?我已经放下矜持请你留下了,我已经无视别人的目光总要找出借口去牙雕店见你,我如此明目张胆的表现你还不明白究竟有何因缘吗?难道牙雕已占据了你整颗的心,让你再也无法放下其他事物了吗?岩光,打你救下我的那一天起我就偷偷喜欢上了你,你为什么总是对我这份心意视若无睹?你真以为我那么喜欢一趟趟往牙雕店里跑吗?王玉婷都看出我的心思了,就连思诺都在陈婶面前说我喜欢上了一个傣家哥哥,怎么偏偏你便什么也看不出来?你就是装的。我知道的。我到底有什么不好,你为什么就是不肯给我承诺?如果你不喜欢我,为什么要收下我送你的花包,为什么要对我笑,为什么要陪我说话,为什么要陪我来滇池看海鸥?
昆明依旧是温暖如春,可我知道,北方已经是冰天雪地的冬天了。来自遥远的西伯利亚的红嘴鸥都已经飞到昆明过冬了,可我的心为什么却变得越来越冷,冷得就像西伯利亚冰原上的积雪?看红嘴鸥对对双双地从头顶欢快地飞过,那一瞬,我好似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辛一起都涌上了心头。为什么偏偏就让我遇上了这样的呆头鹅,无论怎么暗示他就是不懂?我就像那十八相送路上的祝英台,一遍又一遍地给他暗示,可他终归还是扮作了木讷的梁山伯,任凭我再怎么努力,就是不肯表露一点点的心声。
“岩光,我们以后在一起聊天,能不能别再聊西双版纳和你的牙雕了?我知道西双版纳很美,也知道牙雕是怎么回事,我真的不想再听你对我说这些了!”我把积压在心底的不满通通发泄了出来,“我们就不能说些别的吗?难道我们在一起就只有西双版纳和牙雕好聊吗?岩光,你看着我,你睁大眼睛看着我,现在,你仔细听好了,我要跟你说一件很重要的事,我……”
“思萍小姐……”
“不要叫我小姐!跟你说过多少遍了,我不是什么小姐,也不要做什么小姐,我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女学生!”
“不,不要说!思萍小姐,你不要说!”岩光目光呆滞地望着我摇了摇头,“你是大户人家的小姐,你是千金之躯,你是……”
“这就是你心里的想法吗?岩光,这些日子的相处,你还不明白我心里想了些什么吗?”我定定地盯着他,再也克制不住内心的情感,索性把对他的那份心思一股脑地说了出来,“我喜欢你,我爱你!我要跟你在一起,我要做你的妻子!”
岩光吓傻了般地盯着我,随即低下头痛苦地摇了摇头:“你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你是千金大小姐,而我,我只是……”
“为什么不可能?就因为你是个学徒吗?”我再也顾不上矜持,那一天,在滇池边,我第一次扑向了岩光的怀抱。他的怀抱很温暖,我就那样紧紧地抱着他不肯松手,而他也被我突如其来的举动惊懵了,不知道是该抱住我还是推开我才好,两只手举起来又放下来,放下来又举起来,没了一点主意。“我不在乎!我不在乎你是什么身份,我只知道我爱你,我只知道我离不开你。岩光,告诉我,告诉我你也是爱着我的,好吗?”
“不,我们是不可能的。”他最终还是推开了我,“我很穷,我什么都没有,而且,我们门不当户不对。”
“可你有手艺,有手艺就可以养活自己,可以养活我们的家。岩光,我求你,再也不要对我说这样沮丧的话了,好吗?”我泪眼婆娑地盯着他,“求你,求你了!”
“可这是我们必须面对的事实!思萍小姐,我知道你喜欢我,而且我也很喜欢你,可我们是不可能走到一起的,所以就请不要再为难自己了好吗?”他边说边从衣兜里掏出一只做工精美的象牙手镯塞到我手里,“这镯子我已经做好很久了,可一直都没有勇气送给你……你的心思我当然明白,可我们,我们真的没法走到一起的。”
他终于说他喜欢我了。我仔细打量着他送我的那只象牙手镯,心里默默淌过一股暖流。原来他心里也是有我的,他只是顾忌到我们的身份才一直不肯向我表自,可我不在乎那些的,什么门当户对,父亲当年把母亲从湘西带回云南的时候不也没考虑过那些世俗的眼光与阻挠吗?岩光的顾虑都是不足为道的,只要我们两个是真心相爱的,又有什么难关闯不过去,什么阻碍冲不过去呢?现在我终于知道了岩光的心意,既然他也是喜欢我的,又何必惧怕那些根本都不是问题的阻碍?岩光,只有我们心心相印才是最重要的,什么贫穷富贵,什么大户小户,我从来都没有在意过这些,就让我们敞开心扉,无怨无悔地去爱,好吗?
“这只镯子是用废弃的象牙料做成的,所以上面有好些瑕疵。本来黄师傅是要拿它做把梳子的,我觉得可惜,便向他讨了来。以后等我有钱了,一定做只更好的给你。”他腼腆地低下头,“思萍小姐,我能为你做的只有这么多了,以后,以后您还是别再来找我了。”
“岩光……”我轻轻唤着他的名字,看到他那左右为难的模样,我也不好再逼他给我承诺。只要他心里有我,总有一天他会彻底放下那些门户高低之见的,我相信那一天离我们并不遥远,只要我愿意等,属于我们的阳光就一定会同时洒在我们欢笑的脸上。
我还是时不时地会去黄氏牙雕店找他,我还是像从前那样找他聊天说话,看他聚精会神地坐在案台边细心地雕凿每一样牙雕工艺品。短短一年的工夫,他雕出的象牙梳、象牙手镯、象牙佩饰,还有各种花鸟鱼虫就都可以与黄师傅亲手做出的物件相媲美了,不过他并不满足当下取得的成就,而是把心思更多地用在了更多立体雕和人物造型上。我知道,他想像黄师傅那样可以雕出红楼梦、白蛇传、天女散花、嫦娥奔月、天仙配、哪吒闹海等传统题材的大型牙雕,也知道凭他吃苦耐劳的求学精神,假以时日,他一定会成为一个技艺纯熟,能雕凿出布局严谨、刻划入微、人物造型富有神韵的作品,所以我总是不断给他鼓励,而他刻出的物件也都一次比一次好,不仅雕工精细、设计巧妙,而且形象生动、栩栩如生,更显示出了他高超的技艺与丰富的想象力,所有的买主和顾客在见到他的作品后都由衷地发出了钦佩的惊叹。
在我眼里,岩光就是智慧与力量的化身。他不仅心地善良、心灵手巧,而且总是尽可能地不浪费一点点象牙材料,做出的每件牙雕作品都是难得的工艺收藏珍品。在岩光为自己赢得更多声誉和黄师傅青睐的同时,我去牙雕店看他的次数也越来越了起来,可就在这个时候,黄师傅居然对我下了逐客令,这让我满心的欢喜一下子都变成了无尽的冰霜。我不知道黄师傅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但我知道这背后一定发生了些什么,记得上回岩龙说过黄师傅的外甥女马上就要从成都来昆明投靠舅舅,难不成黄师傅是存了心要把外甥女嫁给岩光?
黄师傅对岩光的青睐是有目共睹的,他不仅说过将来只有岩光才能够继承他衣钵的话,更当着大家的面表示过等岩光出了徒后要把他留在店里帮忙的意思。按照规矩,岩光拜黄师傅学艺是要在师傅的店里白做五年活才可以出师离开的,可黄师傅只有一个瘸了腿的儿子,还不肯学他这门手艺,所以黄师傅一直在寻找合适的人选好在他百年之后帮他继续把牙雕店经营下去。莫非黄师傅心里已经有了合适的人选,而这个人就是他钟爱的岩光?
我越琢磨越感到难受,黄师傅怎么可以这么对我?他明明知道我喜欢岩光,怎么能因为他的一己之私就拆散我们?我没有见着岩光,也没有等到岩光回来,在被黄师傅冷嘲热讽了一番后,我只能带着满心的委屈回到了家里,整个人都变得无精打彩的。天色还早,本该在药铺坐诊的父亲破例出现在了院子里,好像是故意等着我似的,一照面就把我叫到了他的书房里。
“思萍,我看你的心思是越来越野了。”父亲盯着我叹口气,“你们女中的高老师见着我了,她说你最近的功课一落千丈,上课时总是心不在焉的,下课了倒是比谁都跑得快。”
“爸……”
“我都知道了。”他搓了搓手,忽地抬头看一眼屋梁,重重叹着气说,“你妈死得早,都怪我没管教好你,才会发生这些惹人闲话的事。”
“爸……您……”
“你这是从黄氏牙雕店回来的吧?”父亲慢慢回过头,一本正经地打量着我,“我也刚从那里回来。我跟黄师傅说了,以后再也不让他放你进牙雕店半步。”
“爸,原来黄师傅对我说的那些重话都是因为您?”
“是,是我去找了黄师傅。我也找过岩光,不过他似乎不把我的话当回事,所以我只好去找黄师傅了!”
“您怎么能这么做?您……”
“难道要我眼睁睁地看着你和那个傣家人私奔不成?你是什么身份,他是什么身份,你也不好好想想,你们可能走到一块去吗?”
“为什么不可以?他是男人我是女人,我和他真心相爱,我们怎么就不能走到一起去!”
“你倒是不害臊!自古以来,终身大事讲的都是媒妁之言,没有我的同意,谁也不能拐走我的女儿!”
“他没有拐我,是我心甘情愿的!他还是我的救命恩人,没有他,我可能早就死了,或者早就落在了强盗手里,您怎么能说是他拐了我?”
“救命恩人?他就是个骗子!你知道他现在去哪了吗?他到半路上等着接黄师傅从成都来的外甥女了!黄师傅跟我说,他要把他的外甥女留在昆明,还要把岩光招赘入门当他的上门女婿,你说他到底是不是骗子?”
“你胡说!岩光不会给黄师傅当上门女婿的,他还要回西双版纳呢!”
“可他现在去接黄师傅的外甥女了!我早就看出来了,这小子不会满足于当个学徒学门手艺的,他来昆明就是来找攀高枝的机会了!黄师傅那个瘸腿儿子是个不争气的,他要给黄家当了上门女婿,黄家的产业还有牙雕店迟早都会变成他的!到那个时候,他又该把你往什么位置上摆?”
不,不会的!岩光不是这种人,他不会见钱眼开的!他来昆明就是想学门有用的手艺,将来回去可以跟外国人做牙雕生意,他怎么会为了钱丢下故乡的阿妈和美丽的西双版纳呢?
“你跟他是不可能的,还是趁早死了这条心吧!他是个傣家人,你跟着他也只会吃苦受罪!”
“傣家人怎么了?我妈不也是瑶族人嘛,当初您和我妈在一起的时候不也遭到了家人竭力反对了吗?可您不还是和我妈走到了一起?”
“我和你妈那是不一样的!”
“怎么不一样了?”
“你!总之,我不会再让你继续和岩光搅和在一起的!”
“爸,现在早就是民国了,时代不同了,您不能干涉我们的自由恋爱!”
“自由恋爱?我看你们就是胡闹!早知道这样,当初就不会送你去女中念书了!看看你,好的没学到,竟学了些乌七八糟的思想回来!你妈要是还活着也会被你气死的!见到你现在这副模样,她一定正在地府里急得直跺脚呢!”
“气死我妈的明明是您!我妈要还活着,她也会认为岩光是个可以托付终身的好男人!”我忿然地盯着父亲,“你凭什么说岩光是个骗子?在我看来,您才是个不折不扣的骗子,您把我妈从湘西骗到云南,您还活活气死了她,为了那个陈寡妇,您对我妈总是爱答不理,她得了肺痨都不愿意告诉您,您说,您和岩光到底谁才是不好的男人?”
“潘思萍!”父亲怒吼着一大巴掌甩在了我的右脸庞上。这是父亲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动手打我。我看见他浑身不住地打着颤,我看见他打过我的那只手一会握成拳头一会又松开,我看见他正瞪大双眼盯着书桌上母亲的照片呆呆发愣,我还看见岩光正在某个渡口等着迎接黄师傅那个不知姓甚名谁的外甥女,泪水早就无法抑制地喷涌而出。
我哽咽着跑回自己的房间,抱着被子昏天黑地地哭了起来。我好恨,我恨父亲的横加干涉,更恨岩光跑去接什么黄家甥女,牙雕店那么多伙计学徒,为什么偏偏让他去了?难道黄师傅真要招他做上门女婿?岩光啊岩光,你就不能不去吗?你明明知道我是要去找你的,为什么还要跑去接什么不相干的人?难道你真想做黄家的上门女婿,把黄氏牙雕店整个接过手来?别做梦了,黄师傅嘴上虽然那么说,可他毕竟是有儿子的,纵使他儿子再不听话,那份血浓于水的亲情又岂是随便哪个外人就可以取代的?就算将来让你接手了店铺又能怎样,还不是顶着坐堂掌柜的名声给黄姓子孙挣钱?
不,岩光是不会那么做的。他那么善良,那么纯真,怎么会为了世俗的利益背叛爱情?又怎么会为了他从没放在眼里的金钱与地位而丢下他深爱的家乡和日思夜念的阿妈呢?岩光并不属于这里,他迟早是要离开昆明的,又怎会入赘到黄家?一切都是黄师傅一厢情愿的想法,都是父亲企图拆散我们的借口,岩光,我热爱的岩光,他是绝对做不下那样无耻的事情的!
月光静静洒在窗台上三三两两绽开的石斛花上,那淡淡的花香不经意间飘满了整个屋子,而我的思绪却跟随着岩光给我讲过的故事缓缓飘到了西双版纳的傣家竹楼里。我看到了仙人掌围成的篱笆开满了鲜花,我看到了修长的凤尾竹在柔柔的月色下飒飒摇响了它千年不变的风情,我看到了伸手可触的芒果,还有那压弯枝条的柚子,正在微微刮起的风中有节奏地敲打着竹楼的房檐,我看到了那个会跳孔雀舞的玉儿,我看到了一群温柔似水的傣家姑娘正沿着竹楼朝我姗姗地走来,她们给我送上了一杯糯米香茶,还有可口的竹筒饭和柠檬鱼。姑娘们轻轻将茶饭放下,望向我嫣然一笑,那彩色的筒裙、芳馨的气息、温婉的笑颜,淡淡的茶香、美味的柠檬鱼,都让我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醉在了那高远而又静谧的蓝天白云下。那是一幅多么美丽多么曼妙的画卷,可是那远在天边的西双版纳,我什么时候才可以与她来一次近距离的亲密接触?
我一直盼着有朝一日能够牵着岩光的手走进那青青的竹楼,盼着和岩光一起坐在竹芭铺就的阳台上,看晚霞渐次疲远处的绿色溶尽,看夕阳披着浅绿的梦纱,缓缓牵引着山后的圆月,看高大的蕉叶把皓月姗姗地托起,然后,任彼此嬉闹的笑语拂去我们周身的疲惫。我梦中的竹楼充满了温馨甜美,充满了幸福与吉祥,我梦中的雨林风柔湿润、椰树亭亭玉立、凤尾竹脉脉含情、月色温婉,可是,少了岩光的作伴,即便我曼妙如开屏的孔雀又能如何?没有了岩光,我又怎能孤单着望向傣寨的月亮,看蝉羽的月色从屋顶滑向阳台,一个人默默品味着滴染成绿的夜空?失去了岩光,风光再好,我能感受到的也只是岁月的沧桑与人生的无奈啊!
月光下的竹楼,梦中的竹楼,成了我心底最最柔软的牵挂。窗外,月亮还是那轮令人充满幻想的月亮,而被父亲和黄师傅阻挠在天涯海角的我们已是隔了千山和万水的距离,纵使还是一样的思念深深,却是无缘再见。岩光,你听到我在窗下一声声唤着你的名字吗?他们说的都不是真的,你不会入赘到黄家,更不会爱上别的女子,是不是?
远处,传来了婉转悠扬的丝弦声,那是你家乡的葫芦丝被吹响了吗,又是哪个多情的小伙子爱上了那妩媚若孔雀的姑娘?我听到了姑娘柔婉的歌声,那声音流淌着傣家的气息,轻轻缓缓,软软柔柔,像一只拨弄心弦的手,正默默抚摩着我思念的心绪。抬头望去,天上的月亮变得妩媚而清丽,那正在水边沐浴的傣家姑娘,沐出了一怀的惬意,沐出了一脸的羞怯,也沐出了一阵银铃般清脆的笑声。
篝火升起来了,轻快的鼓点、悠扬的锣声飞入了耳畔,循声而来的傣家少女,走向了那如痴似醉的小伙,舞步轻盈,歌声婉转,她们用含情的双眸,脉脉地望自己的情郎,眼里闪现着七彩的阳光。姑娘和小伙子们或双双隐蔽于茂密的大榕树下,或相对坐在苍翠的芭蕉丛里,花香正馥郁,月光正融融,两颗相爱的心,瞬间便都化作了倾诉衷肠的千言万语,而我,远在昆明的我,却只能和着满腔的委屈,在月光下一次次地抚弄着岩光送我的那只象牙手镯,一遍遍地告诉自己,那坐在风尾竹下谈情说爱的人儿便有一对是岩光和我。
我知道,岩光是爱着我的,这只用废料雕刻出的精美的象牙手镯就是爱的见证,就是他送我的爱的信物,这是任凭谁也改变不了的事实。他不会背叛我的,不会!我的目光定定地落在戴在手腕上后就一直没取下来的那只细腻光润的象牙手镯上,眼前忽地映现出岩光连续好几个夜晚守在案台边用刮刀一笔笔为我精心雕琢手镯的情景。小小的刮刀在他手里不停地腾挪翻转,而他却不敢有丝毫懈怠,几个晚上都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一点点在他手里逐渐成形的象牙镯,疲惫的脸上写满了真诚的渴望与欢喜。这不仅仅是一只象牙手镯,它凝聚着岩光的心血,更凝聚着他对我无私的爱,而我怎么可以胡乱猜忌怀疑他呢?
还记得,每一次与他相聚的时光,都像是梦里的天堂,在遇见的那一刻展露出诱惑的微笑,牵引着我的爱,缓缓地走近他,走到他心里去,走到他阳光般灿烂的微笑里,而他亦总是为我悄然哼唱起一首傣家的曲子,恨不能把整个世界都交给我,陪伴我走向一个又一个的永恒。这样柔暖婉约的男子又怎会见异思迁,弃我于不顾?岩光,你在哪里,你为什么不回答我,又可知道这个孤单的夜晚因为你注定了我的无眠吗?我害怕,害怕再也走不进你的世界,而你也无法淌进我的天地,所以我只能祈求上天,让你到我的梦里来,来陪我说话,来为我吹奏一曲只属于你我的葫芦丝曲,来陪我一起看那风中的竹楼在情歌的呢喃声里慢慢地沉醉。
我梦到你牵着我的手走进了傣家的村寨,走进了宁静祥和的行楼。悠扬的葫芦丝曲中,月光拨开蓊郁的林木踏云而来,携着一抹花香漫进我们的心湖,那一瞬,美好得恍若隔世。只是,今夜里,这寂寞而又无助的夜里,你还会化做一缕幽香,带着几许缠绵的轻音,默默陪伴在我泪湿的枕畔,静静地为我送来爱的旋律吗?恍惚中,悠悠扬扬的旋律,带着些许的欣慰,掠过我腕上晶莹剔透的象牙镯,缓缓融化了盘桓在我心底的冰原,而那轻软的微风亦托起了我向暖的幸福笑容,撒在了那一片宁谧的月色中,然而,那窗外一丛一丛的凤尾竹,又能用它们翠绿的身姿,迎来一个只属于爱情只属于我们的春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