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绒,放心哇
绒衫厂会议室里雀儿吵成一片。
……白文明眉头搐成颗圪蛋,拧着眼说:这老是没原料,动不动就停产,咱们得赶快想想办法。是了李总,今年这羊绒大战可是厉害了,绒价涨成个蹿天猴,现在成了三百多块钱一斤,关键是还总收不到,再这么下去咱们可咋办呀!董事长李天亮倒是不慌不忙,他喝了口茶清了清喉咙说:咱们得从源头上想想办法,必须得有自己的羊绒基地才能掌握主动。我看,找个便宜点儿的沙地,要干就干大的,承包上几十万亩,咱们自个儿投资养羊。这么咯又能保证原料,还能有价格优势。我就不信活人能让尿憋死。对对对,是了是了,好办法。有人就问:那准备让谁去?李天亮想了想说:我看就让树林和文明去!这么大的事其他人也办不成!你们搭班子肯定抗硬。
荒无人烟的库布其沙漠没有草没有树没有鸟没有住户,沙堆连着沙丘,沙壕连着沙窝,天地混沌苍茫形如远古。达莱滩最西面的毛不拉孔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再下来山水,当地人早把这儿改成了猫不拉屎孔兑。
杨树林和白文明根本想不到,他们刚落脚就让沙尘暴给来了个下马威。
好不容易爬上东面的大沙疙旦,正要看一下四面的地形,突然间风沙骤起,地皮上顷刻卷起一层沙雾,远处灰兀兀涌起一堵沙墙。看见势头不对,几个人赶紧大踏步跑下沙坡,着急忙慌钻进路边停着的大屁股212。
上了车的白文明愁眉苦脸说:老杨,我早就听说这地方沙和尚都是公的,这没毛沙滩光葫芦瓢头,连根鸟毛也没有,得开发到甚时候?杨树林虽然自己心里也有点儿嘀咕犯怵,可他不能泄了这口气,就掸了掸西服上的沙土,捋了捋因抹了油而沾了沙的大背头,装作信心十足地样子说:只要想干就没有干不成的事儿!咱以前和麻雀儿一样成天在天上飞,今天在伦敦,明天在纽约,哪能想到来这儿了!人活一辈子天天吃肉也没意思,也得经常换换口味。
车窗外,强劲咆哮的沙暴扯来一张黑幕罩住了眼睛能看到的一切,只能听见沙颗子噼哩啪啦的敲打声,坐在里面的人都跟着车身不住气摇晃。
这功夫,白争气和老王下了长途车,又搭了一辆拉煤车到了达莱特旗最东南的风干圪梁村。
这地方没有树,住户也稀稀拉拉离得很远,只偶尔有叮呤哐啷经过的拉煤车,四面都是大大小小的沙疙旦,除了灰头黑脸的沙篷苦豆和被羊群蹓得秃悻悻的沙蒿卜子,剩下就是破败倒塌的烂房圐圙和一座被风沙欺负得眼看就要断腰咽气的白塔,那些羊一个个都瘦成个灯笼骨架、刺毛秃挲。在街上住惯了的白争气忽然觉得心里有点说不出的难过和凄惶。
路边一户人家开了个小旅馆,老王和开店的老婆儿很熟。白争气从院里的大瓮舀了一盆水洗了一把黑眉洼道的脸,又从碳房找出个烂纸箱片子,抠下块烂墙皮上的白灰写了个收绒吊在房檐上,算是就地拉开了摊子。老婆儿煮了两碗面,收了十块饭钱,高兴得直夸:看看这后生长得多栓整,一看就是那好人才。白争气长这么大很少有人夸,一听这话心里美的不得了。
半下午时,终于从沙圪梁那面来了个骑摩托的黑脸村汉,后面驮着个虚囔囔的尼龙袋子。
圪蹴在门圪落晒阳婆的老王问:是不是羊绒?三角眼汉子说:是了,你们不是收绒么?拿下来我看看。那人解下袋子墩在地上,递过一根烟,说:好绒,放心哇。
老王解开袋绳,抓起一把,熟练地撕扯着看绒丝长短,又探进去抓底下的看。忽然觉得粪门发紧想拉屎,估计是刚来这儿喝了生水坏了肚子。虽然心里面急得已经猴抓,但酱紫的脸上还是表现出镇定,就问:打算卖多少钱?那人说:你是收绒的你说。老王没作声,站在那儿忊懂半天才慢悠悠说:二百二。那人一听就急了,缯住袋子就要走。被老王一把拉住:那你说!你说!那人咧着嘴说:灰死也得三百。老王着急上厕所,就干脆地说:没那个价,二百四,行就放下,不行就算了。那人又忊懂了一下,终于不情愿似的踩灭烟头,然后把袋子往地上一惯,说:快快快,吃亏便宜就那么咯哇,寻称咯。白争气一看要开张了,高兴地赶紧跑进去拿秤。
那人揣起七千二一溜烟消失在了沙梁里。
白争气心里这个高兴,头回做买卖,这么快就开张了,他甚至已经想到该买个甚东西犒劳一下自己。老王在柳笆子围的茅房里一阵稀里哗啦后满脸舒畅地走出来说:刚才屎憋得没顾上,你倒出来咱再好好看看。白争气昂一声,提溜着袋子进屋里倒在地上。跟进来的老王刨挲的一看立刻就急了眼,破口大骂:这个疙泡,掺了这么多黄猫儿土,还敢赔了!白争气一听,立马腾起了火,眼睛也瞪成个灯盏。门口的老婆儿说:后半夜你们听摩托声,那个人每天都从这儿路过了。
白争气没脱衣服躺在炕上,心里就象拧了个麻花儿,眼睛瞪得溜圆,恨不得立马就把那人给收拾了!
半夜里,果然听见烂铃呼喇啃啃哧哧的摩托声,白争气一个翻身跳起来,鞋也没穿就提着军匕窜出门,抹了过去。
浩瀚绵延的库布其沙漠里,两辆越野车拖着尘土在沙路上拧扭颠簸。窗外狂风怒号,车身和玻璃在一阵阵的噼啪声中被打的坑坑洼洼。不远处,几辆装满东西的大卡车尾随其后。
时隔五十年,再次来到中国的鸠山志士已经变成了一位八十多岁的耄耋老人,他坐在后座,从兜里掏出一根烟想抽两口,却又看见车窗紧闭,只好先攥在手里。看着窗外的漫天风沙,他无奈的摇摇头,长长吐出一口气,感觉心里也塞满了沙子。
大漠里的风一般都是快中午时出动,快黄昏时偃旗息鼓回家睡觉。
一个老汉赶着一群花花绿绿的羊远远走来,羊穿着各式各样的衣裳在稀挲低矮的草地上吃草。
鸠山忙拍一下司机的肩膀,说:请停一下。司机赶紧踩一脚刹车,车嘎然而止。
打开车门走过去,鸠山给老汉递上一支烟,用熟练的中国话好奇地问:这些羊,为什么要穿衣服?老汉看看车身上中日沙漠开发协力队的字,只是觉得稀奇却并不认识,又看看鸠山,问:你们是做甚的?你没看见?这儿草少,羊没吃的,饿急眼了就一个啃一个的羊毛。没办法,只能给弄些旧衣裳穿上。边说边扒下一只羊衣让鸠山看那些露着肉皮斑驳稀挲的毛。鸠山瞪大了眼睛有些吃惊。老汉苦着满是褶皱的脸又说:以前这儿到处都是草,现在都让沙吃了,没法儿活咾!唉!鸠山说:在我们日本,是不提倡养山羊的,山羊吃草根啊。老人喔一声,没听懂个所以然,麻木地随着羊群走了。鸠山欲言又止,无奈地摇摇头,缓缓转身上了车。
沙漠边出现几座废弃的破旧土房,几只灯笼骨架大块脱皮的骆驼在附近吃草。鸠山又让司机停下,下车走过去,朝着那个放骆驼的老汉鞠一躬,问:老人家,这是什么地方?老汉坐在沙地上,边瞪着一只眼使劲儿啃吃干馍边说:沙打壕。鸠山喔了一声说:谢谢!又语重心长地劝道:老人家,这里的植被,啊,不。这里的草本来就少,这样放下去早晚会沙化,到时没有了草,你们也不能在这儿住了。老汉大觉诧异,撩起眼皮说:是!你说的对,这儿的风沙一年比一年多,一年比一年大,把骆驼的眼都打瞎咾!忽然又冷眼一横,问:你是日本人?是的,我们想来这儿治沙。老汉嚯地站起身,没好气的开骂:还没祸害够?还想来这掏腾甚了?我看是又没安好心!这儿可没你们想要的好东西!说完,把手里的棍子往骆驼群里一扔,喝道:寻死了,往哪死呀?!然后,径自轰着骆驼走了。
这个疙泡,他爷就死在他手上呀
白争气把那个卖绒的降在地上,照屁股踢了一脚,说:把钱拿出来,你疙泡的绒爷不收了。那人圪蹴在地上,不敢吱声,哆哆嗦嗦直起些身子解开裤带,从裤裆里乖乖掏出了钱。白争气一把刁过来,骂道:拿上你那绒,滚。再不要让爷看见。
一大早,还没等起来,外面就唿哩倒阵来了几个人,嗵的一声把门踢开,冲进来揪起浑麻溜滚憶憶怔怔的白争气就打,吓得老王大喊:不要打咾,不要打咾,打出人命呀!
卖绒的那人扑上来边用脚狠踹边恨遭遭地骂:好啲往死打,夜黑夜你疙泡不是可狂了么,差点没把他爷吓死,好啲往死打!一会儿功夫,白争气就让打成个血头狼……
毕竟在街上混过几年又久经阵仗吃皮耐厚,白争气这会儿终于泛过了劲儿,也可算摸到了枕头下的军匕,他突然跳起来,龇牙咧嘴狂吼着一顿乱捅。那几人没防住,当时就被扎出了血,吓得妈呀妈呀惨叫着逃出了门。白争气哪肯死心,像疯了一样光着身挥着刀一直追出二里地,直到看见没了人影,这才捂着血呼啦擦的头恼悻悻地折回来……
听见那个忤逆子又出了事儿,白文明破口大骂:这个疙泡,他爷就死在他手上呀!
太阳不停地笼着旺火,把沙地烤成个坩埚,人站在上面,脚板子得不停地挪动,要么非烙熟了不可。
十几号人掏得掏、扛得扛、拉得拉,沿着推土机铲平的基地边界栽设网围栏。拖拉机头刨着沙,鼓足劲儿大声吭哧拽着铁丝网往前走,刨着刨着就陷进沙窝子噘得熄了火。尖嘴猴腮塌鼻眯眼的刘小看见铁丝网松松垮垮,就呲开两颗大板牙对着司机根旺喊:咋比你老婆的裤腰也松!再往紧拽。根旺一听急了眼,跳下车,扑过来撇头扇了刘小一撘,吓得刘小撒腿跑到远处。一群人就站在那儿笑断了腰。
几个工人在不停地掏坑埋水泥桩,围栏已经绵延了几十里。杨树林蓬头垢面,一面指挥着干活一面拿着钳子固定铁丝。这会儿的他已经风光不再,穿得土不拉叽像个农民,原来白净的面皮这会儿晒得皵黑起皮,嘴角烂着个火燎泡,大背头蓬松的像个用杂草堆砌的雀儿窝,上身的蓝衬衣褪成了灰色,下身的牛仔裤膝盖上破了条口子,裤腿高挽,露出俩截黑棒槌,脚上那双黄胶鞋眼看就要张嘴,活脱脱一个落窝草鸡,但他似乎并不在意,心情看上去还很不错。
刘小拿起水壶咕咚咕咚猛喝几口水,又走到背人的远处边撒尿边抱怨说:今天咋这么热!能把人娘胎里的油也榨出来!众人大笑。杨树林边笑边骂:钱难挣,屎难吃,快点干,不要磨洋工!这么多人,就你懒驴上磨屎尿多!众人笑过后又来了点儿干劲儿。
远处隐隐传来沉闷的雷声,天公那张黑瓦脸转眼就变得狰狞恐怖,霹雳闪电接踵而至,暴雨倾刻间笼罩了整个沙漠。窝棚里开始漏雨,木板搭的通铺上只能放几个盆接着,睡是没法睡了,只能各自找地方坐着。这些临时搭建的房就是在沙里面掏个疙洞,上面搭些棒啷沙蒿和草,再盖上土,让雨水冲塌垮是常有的事儿。
不一会功夫,忽然从大漠深处涌起一股两层楼高的洪水,像一头咆哮的雄狮推着一团浊浪冲开所有阻挡呼啸而来,响声震耳聩聋,只一夜之间,沙漠里凭空冲刷出一条百十米宽,十几公里长的大峡谷。昨天刚种的那些树苗和拉起的网围都被大水冲得稀里哗啦没了踪影……
早上,出了窝棚,看见眼前从天而降的大沟,所有人都傻了眼儿。
杨树林愣怔了半天,忽然由悲转喜,搓着手高兴地说:老天爷看咱可怜,来帮咱来了。得赶快修一条拦洪坝,把洪水挡住,以后就能蓄水了。刘小瞪眼说:拦洪水可不是闹着玩的!这得用多少推土机。杨树林坚决地说:死悄悄也得干。要是把这些水用好,咱就能开出几千亩好地。眼跟前儿得赶快在下游先修两条大坝,把水挡住,不能让水流走,所有人所有车都上!
本来想先盖圈养羊,可这些人让风沙欺负得实在好活不成,没办法,只能把养羊的事儿往后放一放,当务之急是先种树治沙。
甚鬼天气,哪是人呆的地方
太阳像个巨大的烘干机,昨天刚下的雨水来的快,去得也快。沙地很快就又变得干挲挲虚曩曩。
没边儿的沙海里,三个人背着干粮、水壶,拿着测量仪跌打滚爬,边走边测量,个个大汗淋漓呼呼干喘。杨树林长出了口气说:这地方水位低,咱每年夏天都得在沙沟里面推沙筑坝、拦洪淤地。过了一会,他拿毛巾擦了把汗又说:你们把吃的都扔了,背这么多走不动。把水留下,有水就死不下。白文明和刘小犹豫了一下,还是不情愿地把包就地扔在了沙窝子里。
烧燥了一天的太阳终于落了山。
三个人找了个干燥地儿,各自钻进沙里把个儿埋起来,只露出脑袋,别说,里面还挺暖和。白文明对刘小说:多盖上点儿,再往深钻一钻,后半夜冻死你呀。杨树林说:我看了,咱们只要在十里沙河西南面修一道四十米宽,五公里长的引滞洪坝,就能把毛不拉孔兑的洪水引进沙里淤地。正要往下说,一看那两个人已经累的哈欠连天、睡眼迷离。就喊道:哎,不要睡着不知道让沙给活埋了,得值班。你们先睡,刘小,两个小时后我叫你。刘小有气无力地答应一声:昂。
太阳才刚出来一会儿就又开始发威。
中午时,狂风又起,刘小躲闪不及被卷的没了影儿。躲在沙坡上的两个人大声喊:刘小、刘小……可喊破嗓子也压不过呼啸的风声。
一直在沙坡上窝了一下午,快黄昏时,风沙才慢慢变小。刘小这才从沙堆里钻出来,连吐了几口满嘴的沙子,举目四望,没看见一个人,骂到:甚鬼天气!哪是人呆的地方!
杨树林和白文明从二里地外走过来,边走边喊着刘小的名字。刘小忙喊:我在这儿,在这儿……
晚上时,大风又卷土重来。昏暗的柴油灯下,一群人围坐在满是沙土的木头板搭的饭桌上吃饭,不时有人吃到沙子呸呸地吐着。
杨树林原来那四方的脸膛现在已经瘦成了刀条脸,他眉毛一耸,笑着说:哎,我给你们讲个故事啊。说有祖孙两个去放羊,在野地里焖了一锅米饭。吃饭时,孙子说:爷爷,这么多石头子儿,碜的没法吃!爷爷就骂说:这么点石头能碜死你了!快吃哇。孙子一脸不高兴,只好囫囵咽了。吃完饭,爷爷在沟里放羊,忽然从山上滚下一块大石头把爷爷给砸死了。孙子站在山上说:你还说石头碜不死,看能碜死不!
众人听了大笑不止,刘小喷了饭呛了鼻,半天斗不上来气。
白文明边吃边说:杨总,这地方天天刮这么大风,要不把风制住,我看甚也好挛不成!杨树林撂下碗筷,一抹嘴说:对,咱们必须先种树把风制住,才能再做打算。咱咋也不能让沙给欺负死!
根旺忽然问:今天星期几?一群人面面相觑,都摇头。
和万恶的旧社会都有一拼
闻钟声,烦恼轻,智慧长,菩提增……妙湛总持不动尊,首楞严王世希有;销我亿劫颠倒想,不历僧祇获法身……将此深心奉尘刹,是则名为报佛恩;伏请世尊为证明,五浊恶世誓先入;如一众生未成佛,终不于此取泥洹……伴随雄越激荡的钟声和绵续悠长的叩钟偈,净土宗道场般若寺的师傅们鱼贯跟随入殿,又开始了每天例行的晨课念诵。
初具规模的般若寺完全在当年的广慧召遗址上兴建。晨课后,吃过早斋的住持慧民率领数百名信众在偏殿举行玉观音开光大典,法会还请了五台山的智照法师来主持,他虽已年过七旬仍神采奕奕。鸠山志士悄然来到院内,因为人多,他只能站在最后。
十几台推土机的隆隆声白明黑夜吼了好几天。两条大坝终于横亘在沙漠中间,洪水被拦在了大坝内。一大片沙坡上都栽上了封锁流沙的草格,每个格子里都种上了树苗,可连日的干旱已经把树苗的水分都抽干了,挂着绿叶的已经没剩几棵,大部分都半死拉活。
白文明带人在那边修补被风吹得七扭八歪的围栏,有的地方已经被沙掩埋,只好用锹铲。杨树林带着工人拔完草格里的死树,回头看一眼,剩下的树苗就象三毛的头发——不用数就知道有几根。刘小抱怨说:成活率太低,这得种到甚时候!又废工、又废时间、还废饭,尽瞎忙乱!杨树林也有些愁眉不展,叹了口气说:唉,要有人能给指导一下就好了,这么瞎干也不是个办法。
夜深人静,般若寺寮房里一拄清香沁人心脾袅袅缭绕,灯下的鸠山和智照法师在小炕上盘膝对坐喝茶交谈。智照手捻佛珠说:老先生八十多了还能不远万里来这儿治沙种树,真是难能可贵啊!鸠山满怀愧疚地说:我们日本给你们国家带来了灾难,以前这座召就是毁在我们手里,罪过啊!我是来赎罪的!智照说:我们一直倡导和平友爱、慈悲容忍、不自私不憎恨。仇恨永不能解决问题,只有自利利他才能化解恩怨,真正的和平才有希望。我们就是要创造一个人心清净,不为仇恨嫉妒、不善贪欲污染的社会啊。鸠山若有所悟说:当年圆心大师也曾告诉我,人活一辈子不能只为自己,要利益天下苍生。我一定会尽我的能力救赎当年那些罪行,希望得到中国人民的谅解,让两国人民世代友好下去。您知道吗?在日本,很多老人都已离开人世,留给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智照说:无缘大慈同体大悲,这个世界是人类共同的,您这样的善举功德无量,只要身体允许,我也想带弟子一起去。好啊!好啊!
……洪钟初叩,宝偈高吟,上彻天堂,下通地府……三界四生之内各免轮回,九幽十类之中悉离苦海,干戈永息,甲马休征;阵败伤亡,俱生净土;飞禽走兽,罗网不逢;浪子孤商,早还乡井;无边世界,地久天长;远近檀那,增延福寿……外面又响起了悠长的晚钟和诵偈声,寺院此时都必须熄灯休息,鸠山只好起身告辞。
杨树林不死心,带着人继续不停地种树。种了死,死了再种。最后一看,还是稀稀拉拉的一片,眼看种树的季节就要过去,他的心渐渐陷入了绝望。
还好厂里决定分批派人下来帮忙,杨树林连明赶昼夜组织人新建了几座简易房。
派下来的都是些十八九岁的女娃娃,干起活儿来一个个腰软肚硬,不是磨佯工就是打哈哈。刘小一边挖坑一边和白文明说:一天起来就知道嘻嘻哈哈,像是喝上了憨老婆尿!哪是来做营生的。女工马霞不乐意了,扔过来个土坷垃瞪眼儿说:会不会说话?会不会?不会就不要说!刘小耷拉着眉毛眯着眼呲着牙嬉皮笑脸地闪开,又接着干他的活儿,嘴上还不实闲:说起个不会说话,以前有个酸秀才老是一说话就挨打。有一次他去亲戚家给娃娃过满月,路上碰见个牲口贩子正扶一个快死的骆驼。他盯住看了半天就问:这个骆驼长得疙叮瘤蛋七扭八拐,要是死了咋扒皮了?贩子一听气的要命,扑上来就把他打了一顿。走在半路儿又看见个煤窑,一群人正在那儿掏碳,他又诗性大发说:上看白日青天,下看黑鬼一片,哪天碳跌下来,打得牙呲嘴咧。掏碳的一听来了气,扑上来又把他打得头破血流。等去了亲戚家,亲戚专门把他安排在墙疙落。他也知道个儿人不会说话,就一直不敢作声,直到吃完饭临走才说:今天你们可都看见了,我甚话也没说,这个娃娃要是死了,可不能怨我。
一群女工听完都笑了个半死。刘小有点儿得意的又嚎了首民歌:
头一回我到你家,
你呀你不在,
你妈妈打了我两呀么两锅盖。
第二次我到你家,
你呀你不在,
你爸爸敲了我两呀么两烟袋。
第三次我到你家,
你呀么还不在,
你们家的大黄狗把我咬出来……
简易房里没有窗户,没有床,只有木板搭成的大通铺。泥墙上特意给吊了个没有框、巴掌大的小镜子,镜面儿都已经生锈。红红边照镜子边说:你们说咱厂领导是咋想的?跑到这么个鬼地方搞开发!纯粹是钱烧的!坐在铺沿上修指甲的马霞说:你可说对咾!这儿哪是人住的地方,又恶心又破,要甚没甚,和万恶的旧社会都有一拼!众女工哈哈笑作一团,马霞却不觉得好笑,还在那儿打磨她那几根红指甲。
晒了一白天,晚上房里成了个蒸笼,虽然开着门,但还是又闷又热。马霞实在活不出来,起身找了根插门的铁棍儿,门口拣了半拉砖头,叮叮当当一顿敲腾,不一会就在墙上凿开个窟窿。红红和其她女工看见,也纷纷效仿,一口气敲开好几个口子,穿堂风一过,这才好出气了。
亲生的儿,总不能杀得吃了
白争气绒没收成,还捅伤了人,虽说是自卫,但持刀行凶说不过去,还是被镇里的派出所抓去关了禁闭。
能咋办了?亲生的儿,总不能杀得吃了!白文明气咻咻的和老同学赵龙说着。赵龙只是笑,说:你就败在你儿手头了!不知道你一天瞎忙乱甚了,不好好管教!我尽量给你和撮哇。人家主要还是为了讹几个钱。反正你也不差那几个钱,要是不给我们所里也不好办。白文明恨糟糟说:我那钱也是辛辛苦苦挣的,又不是顺风逮的!
最终,花了三千块钱了事。看见白争气出来,白文明扑上去恶狠狠照着屁股踢了两脚,又瞥头扇了几个逼头,然后就开始波涛汹涌地破口大骂。老子气得半死,白争气却只是像个人头圪桩杵在那儿怄着不做声。基地一连几个电话催促,白文明心急火燎,坐上大屁股212吉普连夜往回返,一路上,他眉头拧成个疙旦,从腔子里发出一声声长吁短叹,这儿会,他想死的心都有了。
基地西畔废弃了很长时间村子里刚搬回来一家住户,老婆汉子把那栋烂土房收拾得一泡黄尘,俩个三、四岁的小子满圐圙乱跑。刘小和根旺收工回来,看见有了住户很高兴,过去给男人递了根烟说:哈呀,咋又搬回来住了?男人说:唉,城里面打了几年工,挣下要不下,我听说你们要改造这儿,说不定还能有点儿出径,想回来再把那点儿地种上,甚不甚刨闹口吃的。也是!你们回来我们还能有个走串处,正好我们那儿缺人手,我和厂长说说,让你们去打工。真的?太好了!男人一高兴就说:今天我们吃安锅饭,烩菜油糕,你们中午就在这儿吃哇,请你们喝俩盅。哈哈,行了行了,我那儿有好酒,我回去取。
烟腾雾罩的土房里,刘小、根旺和那个叫赵锁的男人坐在铺了油毡的炕上就着一盘烂腌菜喝酒叨唠。老婆在炕头上忙着切菜蒸糕,两个小子跩着个烂布条撩戏那只大黄猫儿满炕乱跑,弄得一泡黄尘,娃娃跳蛋,谁也哼喊不住。过了一会儿,一个娃娃圪蹴在炕上尿了一泡,尿点子溅在了案板上,正好被刘小看见,他却没吱声,心想:瞎了,菜不能吃了,让根旺吃哇,嘿嘿嘿。想着就偷笑起来,端起酒杯说:来来来,喝酒喝酒。饭上来,刘小只吃糕不吃菜,根旺说:我小时候吃糕伤了胃,不爱吃,就吃点儿菜就行。
吃完饭出来,刘小笑成个死不成,说:你还吃菜了,那个娃娃早就尿上了,哈哈哈。根旺也忍不住笑得跌倒咕辘,说:你还笑爷了,那个娃娃屙在炕上,他妈给擦完屁股没注意,把一疙旦当成糕给和进咯了,你还吃得满嘴流油!刘小听了一阵恶心,追上去就打,骂道:那你圪泡不早说!
半夜里,一场大雨滂沱而至,洪水暴涨,漫过沙丘,涌进沙窝,沙漠里又成了汪洋一片。
早晨,被沙坝挡住的洪水像被驯服了的猛兽,静静的躺在河床里泛着粼粼的光。没想到河床底上竟然藏着无数个泉眼,让洪水一冲都露了出来,在水下咕嘟嘟地吐着水泡。一群人都高兴的高吼二叫起来。
杨树林兴奋地说:老天爷真是开眼咾。让大坝这么一堵,那沙下面的渗水就能进沟,蓄了水就能养鱼种地,咱们就能看见回头钱了!
这里会是我生命的归宿
睡了个好觉,太阳显得精气神十足,一爬起来就趾高气扬地在天上扬武扬威,还只是半前晌就把人晒的浑身烦躁、虚汗直冒。
推土机喘着粗气哼嗨地推着沙,灰头土脸的杨树林只顾在旁边大声指挥,来了几个日本人也没引起他注意。来这儿的这些时间,他的认识已经有了不少转变,以前老在街上住着,根本不知道沙漠危害这么大,现在设身处地呆在这儿,他一天比一天觉得,这些沙要不治理,以后真是后患无穷。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他觉得身上多了副沉甸甸的担子,觉得还真是得替后辈儿孙考虑考虑了。
鸠山刚下车就被这个农民工吸引了,觉得这个人很专注,也很认真,就很欣赏地站在后面盯着看。
白文明碰了碰杨树林说:老杨,那个日本老汉来了。杨树林本能的转身,一眼看到鸠山,立刻变得兴奋和激动,他快步迎上去,紧紧握住鸠山的手,说:早就在报纸上看到过您,可算把您给盼来了,太好了!太好了!
左胳膊戴着中日治沙协力队红袖章的鸠山虽然矮小清瘦但精神矍烁,他把另一只手搭在杨树林手上说:我这次特意筹集了一百五十万资金,还有这些,专程给你们送来。边说边指了指车上的东西。那里拉着锄头、铲子、手推车,还有推土机。杨树林一看万分惊喜,紧紧握着鸠山的手连声说:谢谢!太感谢了!这真是及时雨呀!
明月朗照、繁星满天、凉风阵阵,有了水就有了青蛙的鸣叫,沙漠的夜晚在晚上确是如此美丽而宁静。
窝棚里点着小煤油灯,杨树林把鸠山让到小凳子上,倒了一杯温吞白开水说:我们这儿条件有限,您得将就点。鸠山说:不不不,我很喜欢这样的生活。在日本时,这些我都已经习惯了!当年我曾在这边买了一块地想做些沙漠治理的实验,没想到中日忽然开战,打破了我的梦,现在,终于又有机会了!我很欣赏你的专注和认真,现在象你这样实干的人已经不多了!
杨树林憨憨一笑说:干开就收不了手了,老想着以后会是什么样,所以过程再难再苦也没感觉了。我们这儿那时候是花了十五万承包的,早先那一百多住户让沙欺负的都搬走了。都说九曲黄河万里沙,这儿有四分之一的沙都流进了黄河,每年还以一万米的速度往前走! 国际上都说这地方是不能治理的癌症!鸠山喔了一声说:这些情况我是知道的。沙漠其实是个宝库,干好就是个金矿。治沙重在开发,要把沙漠绿化当成一种事业,有了效益再继续投入。现在荒漠化越来越严重,但这些问题都是可以解决的。治沙也是全人类的事业,不能分国界。他语气一转,又沉痛地说:我亲眼目睹日本民族对中国人民的践踏和蹂躏,五十多年了,我对你们国家的愧疚之心却始终不能平息,我必须为中国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只有这样,才能减轻我心里的负担。我一定会尽自己的最大努力来帮助你们。
杨树林一听就激动起来,说:好!好!好!我们现在真的是急需要帮助。减少沙害是最基本工作,但这儿的经济要发展不起来,这些树都保不住,就会全白干。所以,我们想把治沙和种养殖、旅游结合起来,然后一边治理开发、一边创造效益。鸠山兴奋地拍了拍杨树林的肩头说:当年我留学中国时,看到沙害这么严重,就曾发誓一定要来中国治理沙漠。现在,我找到了最好的合作伙伴。我想到这里来,你欢迎吗?杨树林一听挺身站起,激动地说:欢迎!欢迎!您是治沙专家,我们急需要您这样的人帮助!我还希望您能做这儿的总指导!不知道您愿不愿意?鸠山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兴奋,连声说:好啊!好啊!我一定要到这里来!开发这里将是我有生之年最重要的工作。这里也会是我生命的归宿。我要把这里的情况告诉日本国民,让他们都来这里种树!杨树林和鸠山的手紧紧握在一起,眼里都闪出激动的泪花。那以后我们就是朋友了。是啊,认识你我很高兴。不过,提前申明:我不想给你们添任何麻烦,吃住行都自费。杨树林着了急,说:不行不行,还是由我们负责!鸠山的态度却很坚决:不不不,我知道你们很困难。杨树林还要争执,鸠山却起身说:我得去趟厕所,肚子这两天老不舒服。杨树林忙从床头抓起一张报纸,说:给,这儿有纸。鸠山诧异的看他:拿报纸做什么?杨树林不好意思地说:您不是要去厕所吗?鸠山像孩子一样笑了,从兜里掏出叠得四方齐整的手纸晃了晃了说:我自己带着呢,谢谢!下次给你们也带一些。
厕所在窝棚外一百米的地方,四面用柳笆围着,中间掏了个大疙洞,上面搭了两块板。虽然是第一次来这里,可循着味儿就轻易找到了,进去不久,就传来鸠山呕吐的声音,不知道是因为厕所太脏还是因为水土不服。
你疙泡哪来的去哪,赶快滚蛋
因为吃不上菜,基地里的人多多少少都有点便秘。
白文明圪蹴在厕所里使劲儿孥着,脸憋得通红。
他先是想起了那个笑话,说一人正便秘,忽然听见旁边进来的人稀里哗啦屙得十分畅快,就说:老兄,真是羡慕你啊。结果那人却叹了口气说:唉,羡慕甚了,裤子还没脱了。想到这儿,他就忍不住笑起来,这一笑竟然终于屙出了那个硬头,后面的就顺溜多了。刚刚通泰,他就又想起了那个不争气的忤逆子,寻思着要么让去学开车当司机?学出来找个营生应该不难。
起身时,两条腿都麻了,他不得不走两步扶着膝盖歇一歇,半天才缓过这股劲儿。刘小肩上搭着红背心,光着膀子,撮着身上的黑油泥走过来,眼睛眯成一条缝,打着哈哈说:哈呀,白总,亲自来这儿抓生产了?白文明撇头扇了他一撘,说:你个二娃子,多会儿能活成个人呀!
开车又有面子又潇洒,还能摆谱泡女女,后生们哪个不喜欢!白争气一说学开车很兴奋,马上拿钱去报了名,虽说是托关系买本儿,但他还是开天辟地认真学了一回。
离过年还有十来天,心像猴抓的娃娃们就已经开始放起了炮。
周玉梅见白文明还不回来,就直接把电话打到基地,对杨树林说:你给文明说一声,就说家里没煤气了,他还管不管这个家了?!让他赶快回来换煤气。老杨连声说:好好好,我马上告诉他,你放心。挂掉电话,他暗自苦笑,自语说:这是想让回咯过年了么,只能装葫芦了。
第二天一早,一个人扛着煤气送上门来。等人一走,周玉兰关上门就骂:我看他就往那儿死呀!
白文明给儿子打电话:你明天去给人家局长开车不要糖咪悻眼见甚说甚,做事儿先过过你那个猪脑子,再要给爷戳下怪操心老子收拾死你!白争气不耐烦地说:昂,知道了知道了!说着就挂了电话。
虽说是开了春,可还是下了场罕见的大雪,风一吹冻的要命。
头天上班,白争气一看见局长就有点儿气怂,吓得不敢作声。熊局长和他的名字一样,长的虎背熊腰、人高马大,脖子和脸上都是横肉还一脸严肃,眼睛总在天上瞪着。底下的人看见他就象耗子见了猫,唯恐避之不及。
熊局长上了车,坐在后面,闷声说:开车,去包头。白争气忙一马达着车,小心翼翼开车出了大院儿。
高速路上车来车往,川流不息,不时有大煤车咆哮着经过。开着红旗轿车,白争气心里兴奋而又紧张,他既不敢和局长说话,也不敢从反光镜看,只小心专心的开车。熊局长一路也不吭声,一直闭着眼想心事儿。虽然外面的树都冻得哆哆嗦嗦瑟瑟发抖,可车里却温暖如春。熊局长感觉有点儿热,就脱掉风衣换上拖鞋半躺在后座上。可刚躺舒服忽然来了尿意,就直起身说:停一下,我要小便。
雪又下起来,风也还在呼呼的刮。停了车,熊局长开门下车跨过护栏,就在路边尿起来。
片刻,听见车门砰的一声关上,白争气忙一挂档,一给油,开着车又驰骋起来。
车进了街,白争气终于憋不住问:熊局长,咱们去哪儿了?后面却没人吱声。他想着可能是睡着了,就故意按一下喇叭想把局长吵醒,再问,还是没声儿。他心里当下就打了个激灵,忙扭头去看,这一回头不要紧,把他又惊出一身冷汗,熊局长竟然没在车上!他顿时就傻了眼,忊懂半天才回过神,完了完了,这肯定是风把车门关上,自己错以为局长上了车,把人给丢半路上了!这么冷的天,局长没穿外套,只穿了拖鞋……他浑身冰冷,不敢再细想,赶紧掉转车头去寻。
熊局长站在路边骂了半天,冻得呲牙咧嘴鼻涕直流,好不容易拦停一辆跑工地的面包车。一车的工人见了他这副模样忍不住笑了一路。
折腾了一回,没寻到人,也不知道局长在哪开会,白争气只好开着车又回了单位。
刚进大门,就看见局长裹着军大衣,擤着鼻涕,站在二楼窗户上扔过来一卷卫生纸打在车上,嘴里大骂:你疙泡哪来的去哪,赶快滚蛋!再不要让爷看见你。你咋不死了你?!
这老汉甚都好,就是脾气太大
沙梁里,一大片沙地被水泥桩围着,周围稀稀拉拉长着一些歪溜咯叽的柳树和沙枣,个个蓬头垢面黑驳黜黜圪瘤把歪。大门口有几座简易的房舍,一块斑驳的牌子上写着乌兰沙漠研究站,上面的字已经有些模糊。
荒凉的沙地里这几天忽然喧闹起来,隆隆的推土机轰鸣了好几天,把围栏内那些沙疙旦推的平平整整。
中午的太阳不停释放着总也散不完的激情和活力,也不停使劲拧着这些干活人身上的油水。阿丽玛原来那一头秀美的长发现在和这儿的羊一样刺毛,衣裳也脏的不成样子,鞋里惯满了沙子,清丽的脸上带着冲天的怨气。打从早上起来到现在,她跟在鸠山后面不是搬砖、就是挖沟,要么就是抬沙子,终于熬得软成一堆烂柿子,坐在沙地上再也不想动弹。看着手上打起的茧和燎泡,她心里一阵抽搐,在大酒店干得好好的,突然跟上鬼了想起考鸠山的助理,本以为是个轻松风光的工作,没想到却是个吃苦熬油的营生。她心里暗自发狠,心里想:这次回去死下也不能来了,还是得回酒店去。那儿又干净又体面,每天还能梳洗打扮,跟上这个死老汉儿吃苦受累不说,活的连个人样儿也没了,这是受的哪门子罪啊!这样想着,泪蛋子就噼哩噗噜地落下来。
鸠山看见,放下手里的活儿,慢步走过来,递上自己的手绢,说:你们中国不是有句话说劳动光荣么?你们年轻人,锻炼锻炼还是好的。阿丽玛没有搭茬,接过手绢擦了一把泪,却差点被那股烟油味儿熏的吐出来。
几个月后,地里的葡萄架上已经挂满了碧绿饱满的葡萄串儿。鸠山转悠着看了一圈儿,一招手喊过来几个干活的工人,说:你们拿剪子去,把这些葡萄都剪掉。那几人一听都大睁了眼,问:因为甚?这葡萄眼看就能吃了。鸠山耐着性子说:葡萄苗必须长够十八米才能让它挂果,这样才能保证成活率和品质。工人们似乎已经习惯了这个怪老汉,嘀咕着去拿工具。
鸠山一转身,看见刘小正推着个断了把儿的手推车干活,突然发起了脾气,大声呵斥说:把那个破车扔掉,去换辆好的用,没有好工具能干出什么好活!几个工人正在心疼地剪葡萄,忽然被斥责声吸引,都抻着脖颈看稀奇,一边悄声嘀咕着说:这老汉甚都好,就是脾气太大。
天上涌起了鱼鳞状的一大片云,慢慢扩散,这说明要下雨,鸠山想起了这次带来的树种,赶紧招呼杨树林:马上要下雨了,应该赶快安排人把树种送到机场。杨树林抬头看看天,忙叫了刘小去拉种子。
一个小时后,一架飞机嗡嗡着盘绕在沙漠上空,开始像下雪一样把树种洒在无边的大漠上。
日本东京国际机场上机声隆隆,飞机起起落落。
鸠山的妻子儿子、孙子孙女都赶来送行。阿丽玛拉着鸠山的行李箱守在登机口,她自己也搞不清楚为啥还没回酒店,反正犹犹豫豫间又稀里糊涂跟了鸠山好几个月。
妻子美智拉起鸠山的手,满眼热泪颤巍巍地说:明天就是你八十八岁的米寿了,这是我们大和民族最值得庆贺的日子,你却又要到中国去!就不能过了米寿再走吗?鸠山沉默片刻,轻轻拍拍美智的手,然后抱歉地微微鞠了一躬,说:那里很需要我,我必须到那里去,你一定要多保重!
广播里又催促登机,鸠山不再多说,转身走进了登机口……
飞机落地时,已经是后半夜。
走出飞机场,阿丽玛说:咱们住一晚,明天一早再回去吧。鸠山抬手看看表,没有吱声,却伸手招了一辆出租车。
火红的太阳冉冉升起,霞光中,葡萄园里一片葱茏。
鸠山让阿丽玛把行李箱放到门口,说:你去休息吧,一定累坏了。阿丽玛打着哈欠说:没事儿,您也休息一会吧。鸠山说:好,你快去吧。看着阿丽玛离开,他草草洗了把脸,换了工作服,穿上黄胶鞋,从墙上的挎包里取出树剪子,然后急匆匆地去了葡萄园。
对不起!我代表日本民族向你们道歉
沙尘暴慢慢变小,荒凉的沙漠上现出遍野的累累白骨,凄风苍凉呜咽。
鸠山眼中噙满泪水,迎着风沙不停地弯腰捡拾那些白骨,放入尼龙袋内,拣满一袋,他就背着袋子,爬到沙丘顶部一个大沙坑边,将白骨慢慢地倒进去。
沙土中露出一个带弹眼的日军头盔,鸠山轻轻地把它们刨出来,同时又刨出一把锈迹斑斑、折断的日本军刀和一个瘪了的军用水壶,他仔细端详起来。
一九四零年初春,国民党傅作义部队81军35师五百多名回族兵正在黄沙漫漫的沙沟里或躺或卧的休息,战马在旁边悠闲地打着响鼻。团长舔着干裂的嘴唇四处张望,操着回族口音骂骂咧咧有气无力的喊:奶奶的,谁还有水,快点拿过来。
正在偷着喝水的士兵马三侯犹豫了一下,往水壶里看了一眼,还是起身走过来递上去,说:团长,给,就剩这点儿了。团长接过来摇摇水壶,随即一马鞭抽过去,骂道:死东西,咋不早点儿拿过来,剩这怂一口。马三侯吓得忙一闪身躲开。
刚要举起喝,忽然,一发发呼啸的拍击炮弹在人群中炸响,士兵和战马的肢体四处飞散,紧接着枪身大作。三千多日军从四面八方蜂拥而来。马三侯急喊到:不好了团长,咱让狗日的鬼子给包围了。团长挥舞手枪喊道:慌个屁,你个怂包,赶快给我打。士兵们纷纷扑到就地还击。在机枪的哒哒声中,冲上来的日军成批倒地。枪声中硝烟尘土弥漫,奔逃的战马在嘶鸣中四散倒地,很快就尸横遍野。沙沟里战刀纷飞、杀声震天、一片混乱。
在一场场惨烈的厮杀中天昏地暗、日月无光。最后,阵地上只剩下伤痕累累的团长和几十个士兵,身边堆满了士兵和战马的尸体。日军哇哇叫着发起了最后的冲锋。一名日军少佐被团长刺死,接着一颗手雷在两人身边炸响,断成两节的日本军刀和那只水壶一起飞上了天。
炮火和厮杀声消于沉寂,荒漠上,遍野的尸体慢慢变成累累白骨,那把断折的军刀插在沙中,孤零零的在风中摇摆,渐渐被风沙掩埋……
日本大阪,鸠山在庄园门口接过骨灰盒,眼中充满愤怒和悲伤,他慢慢走回屋内放到桌上,接着长跪不起,泣不成声的说:我早说过,这是场没有正义的战争,没有道理!没有道理!呜呜呜……
日本战败后,鸠山把几十年的时间全部投入到了日本岛的沙漠治理中,成为日本和国际上知名的治沙专家。
一九七二年九月,中日邦交实现正常化。
一位回国的日本友人对鸠山说:中国政府和人民希望您能到他们那里去,帮他们治理沙漠。
鸠山听了变得十分兴奋,眼里闪出激动的泪花:是真的吗?太好了!太好了!到中国去是我多年的心愿,这一天已经等太久了。作为对侵略中国的一种补偿,我们也应该去帮助他们,支持他们的战后重建。他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动,打点行装准备尽快去中国。鸠山隆一拉着他的胳膊说:父亲,您这个年纪应该颐养天年,不应该再跑到那么远的地方!鸠山说:我发过誓,一定要在中国开发沙漠。现在中日已经和解,我要回到那里去,实现我的承诺。我们欠中国太多了! 可是,您毕竟这么大年纪了,万一……鸠山态度不容置疑,也很坚决:不,我已经决定了,我的余生一定要在那里度过!我是我的心愿。鸠山隆一无奈地摇着头说:好吧。我,尊重您的决定!
坐在沙丘上的鸠山拉回思绪,掏出手绢,缓缓扶起眼镜,擦拭眼中的泪水,然后重新起身去捡拾那些白骨。
天色变得阴沉,即将西下的太阳隐隐绰绰躲在黑云后。
一座隆起的土堆孤零零伫立在风中。
鸠山跪在坟前,深深地鞠了三个躬,沉重地说:对不起!我代表日本民族向你们道歉!对于战争带给你们的伤害我深感痛心。这次,我是专程来赎罪的,我会把我的余生全部留在这里,希望能取得你们的谅解,也希望我们两国能永久和平相处。然后他再次深深地鞠躬,长久不起。
那个疙泡死了更省心
基地里已经盖起了一溜柳笆搭建的土房,外墙用红胶泥抹灰,门头挂上了指挥部、宿舍、食堂、办公室的牌子,小院不大,但总算有了个像样的地方。
白文明这会儿真有点儿哭笑不得了,挂了电话就在那发癔症。肠肚里的火腾腾往上窜,终于像个窜天猴一样奔到院里,一手叉腰,一手指着远处破口大骂:你个糖疙泡,你能挛成甚了你?!你快死咯哇,早死早超生……
其实白争气也很委屈,却没地方说理。他对自己也彻底失望了,真不知道该干甚好了。心烦意乱的他又开始整天蹓出来逛进去,在街上和一群狐朋狗友混在一起,成天喝得五迷三倒、跌倒轱辘。
周玉兰心疼儿子,怕总这样下去迟早会出事儿,思来想去就又生一计,对白争气说:你不是想去国外看看了么,可你不会英语哪行了。我给你报了个北京的成人自考大学,你去大城市看看,主要是好歹去学点东西,一毕业我就送你出国。白争气一听又来了精神,高兴地说:行!我去。周玉兰其实是想让儿子出去闯荡闯荡,就算甚也学不会,也比在这儿成天跟着那些地痞二绺子学坏强。
鸠山带着杨树林到日本筹集物资,在人最多的东京火车站做起了募捐动员。
杨树林不会说日语,只能跟着鸠山打下手。别看鸠山平时沉默寡言不爱说话,可演讲起来却激情澎湃,他站在台上,挥舞手臂,大声向过往的人讲说:沙漠绿化是全人类的事,环境问题早已超越国界,必须世界一盘棋,从这个意义上说,去绿化中国的沙漠也是在帮助我们自己。绿化是走向和平的路,想绿化沙漠就要象中国的愚公那样,有子子孙孙挖山不止的精神……
台下一个四十多岁西装革履的青年听得情绪激动,挤出人群大声说:鸠山先生,我叫大岛,您讲的太好了,我也要和您一起到中国去种树。鸠山高兴地说:好啊!好啊!欢迎你成为协力队的志愿者!
接着,人群中有很多人把钱投进了捐款箱,甚至有个老人带着孩子带来了一大包树种,说:请把这些带到中国去。杨树林不停地用日语说着塞尤那啦、塞尤那拉……
日本的NHK电视台演播室里,专门被邀请去演讲的鸠山在镜头前声泪俱下的说:我们日中两国人民有着久远的友好关系,鉴真大师东渡扶桑使我们两国关系亲上加亲。战后的中国百姓收养了许多日本孤儿,我们应该报答这些恩情。我呼吁国民们与中国人民携起手来,在黄河岸边进行一场沙漠治理战。我号召大家每周省下一顿饭,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去支援中国的沙漠绿化……讲到动情处,他振臂高呼:请相信,中国的沙漠一定会变成绿洲,不然我就从日本最高的楼跳下去!日本自卫队应该放下武器,拿起铁锹,到中国的沙漠去种树!
杨树林被鸠山深深地感动了。
曾经,他和所有中国人一样,对日本鬼子怀着深深的仇恨和敌意,可唯独对这个日本老汉却十分敬佩,他第一次觉得哪里也有好人和坏人。也许其他志愿者真的只是为了自己的国家才到中国种树,但他可以肯定的是:鸠山绝对是一个无私的好老汉!
大岛听了鸠山的演讲很受震动,决定去追随自己的理想,他毅然辞去了家族株式会社的社长职务,急匆匆背起了行囊。惠子抱着他的双腿哭求:求求你,不要走!大岛慢慢拨开惠子的手,鞠躬说:对不起,我一定要和鸠山先生去中国,这里就拜托给你了!然后转身决然离开。惠子看着丈夫离去,伤心地搂着孩子哭成一团。
白争气到了北京后,在学校没呆几天就又烦了,学会了上网打游戏,整天泡在网吧里,经常一玩儿就是好几天,家里打电话他要么是不耐烦,要么是打死也不接,要么就干脆玩儿起了失踪。周玉兰遍寻儿子不着,急火攻心,大病不起。白文明怒冲冲说:你不要管逑他,那个疙泡死了更省心!
对,我们留定了
初冬的雪晶莹闪亮。基地里各种各样的树叶橙红黄白绿五色斑斓,煞是好看,连排成片的树林已扩散到很远的地方,湛蓝的湖水碧波荡漾,不远处已经有了十几个住户。这几年,乌兰基地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随着羊绒市场回归正常,绒衫厂的原料已经能够保障,原来计划养羊的事已经不那么重要了。杨树林此时正带着人在河对岸掏坑种树,他现在一心一意要干的事儿是治沙,别得什么也不愿去想了。
白文明也不想挪地方,他那些烦心事儿只有在这儿拼命干活才能让他觉得好出气。他边浇树边说:自从这老鸠山来了,咱这树成活率我看能有八九成,可是比原来强多了!杨树林说:是啊,不看甚年月了,做甚也得要科技含量了。说话的空儿,刘小着急忙慌地从远处跑过来,到了跟前一屁股坐下,脱下鞋一边往出倒沙一边说:杨总,公司刚才来电话,说咱们这基地投了好几百万,一直没效益,是个无底洞,要撤资,不往这投钱了。杨树林一听就急了,撂下手里的活儿就去打电话。
接通李天亮后,杨树林气汹汹地说:老李,我们已经辛辛苦苦干了这么长时间,咋能说不干就不干!这要是停了,用不了多长时间就又和以前一样了,那我们以前的辛苦不是都白费了?!电话那头的李天亮郑重地说:树林啊!这是我们慎重研究后决定的。老李,我觉得这地方要开发好了,以后能发展旅游,得往长远看,不能看眼前。那头说:定了的事就不要再说了。咱们俩虽然是同学,又一起干了这么多年,但一码归一码。你还是尽快把那边的事处理一下回来上班吧,别的事儿回来再说。说完就挂断了电话。
杨树林一看这几年白明黑夜的辛苦马上就要泡汤,脑袋顿时变得一片空白,心里面翻江倒海一阵绞痛,瞬时急火攻心捂着胸口一头栽倒在地上。屁股后跟回来的小刘一看,吓得赶快扑上去又是掐又是摁又是吹……
等杨树林幽幽地醒来时,已经躺在了旗医院的病床上,他环顾四周,看见病房里摆满了花儿。老婆娃娃娘老子都站成一圈儿抹眼泪儿。他有气无力地问:我是咋了?老婆胡月娥哭着扑上来捶了他一拳说:你心梗昏了五天五黑夜你还让不让我们活了!你说你没明没夜老婆娃娃迩下不管非要去那儿寻死,你图甚了你?!杨树林慢慢拉起老婆的手说:我没事儿,阎王爷看我不顺眼,不要我。我得赶快回去。说着就要起身。胡月娥哭着骂他:你不要命了你!我看你就死在那哇!正这时,提着一大篮子水果的鸠山推门走进来。他有些心疼地站在床边,拉起杨树林的手,关心地说:听说你病了,我专程从日本赶回来来看看你!杨树林心里一阵热乎,强撑着直起身,激动地热泪盈眶,紧紧攥住鸠山的手梗咽着说不出话来。跟进来的大夫说:你可算醒了,这几天每天都有那么多人来看你,花儿也不知道送来多少。我只能让他们排着队看你!那不是成了瞻仰遗体了!杨树林打着哈哈说。看见他又活泛过来,屋里人紧张的神经都放松了,跟着笑起来。别看胡月娥是个女人,可她那胖乎乎的身体显示出她是个大大咧咧有度量的女人,要么两口子咋能那么和谐呢。只要他没事,她也就放心了。
基地的办公室里坐满了人,空气沉闷。
刚出院的杨树林语气激动地说:你们也知道咱们绒衫厂要撤资,对咱们来说确实是个不小的打击!没办法!我只能辞职,继续留在这儿干。我已经死过一次了,还有甚可怕的,还有甚不能舍弃的!我要承包乌兰基地,以后就留在这儿治沙。再苦再累我都认了!你们愿意留我欢迎,不愿意留我也绝不勉强。
屋里的人大部分情绪激奋,白文明率先表态:我留下。刘小说:我也留下。但也有人情绪沮丧不做声。
杨树林扫了一眼,又说:这些年你们也看到了,这沙漠还在不住气扩散,中国很多地方都成了沙漠,很多地方受影响。以前是为了给厂里干,可自从来了这儿,我才发现沙漠真的是太可怕!这治沙不是人进沙退就是沙进人退。现在咱们要是撤了,那用不了一年,这儿就又成了原样儿。现在不管是咱们自个儿还是整个中国都没有退路了,我现在真的已经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了国家才留在这儿。他停顿了一下,抑制一下激动的情绪,又说:你们要留下来,就得和我一样,放弃在社会上的所有东西,没有工资、没有身份,更没有养老,可能几个月回不了家,更有可能一年拿不到工资。只有一样,可能以后能干起来,重要的是肯定能留个名。你们可是要想好。
有些犹豫的根旺问:老杨,你说你从厂里脱离出来,还得背上这么多饥荒,你是图了个甚?杨树林激动地站起身说:不图甚,我就是想对得起这个地方,对得起咱的后辈儿孙!我得对这么多的志愿者负责!还有从日本来的老鸠山!
行,那我也留下,跟着你干我心里面也踏实,根旺也下定决心说。对,我们留定了。白文明和刘小也再次表态,希望影响其他人也留下。
散了会,有些人还是卷起行李卷儿扔上车走了。
杨树林正要去茅厕,转头看见一辆桑塔纳开进来,就停下等着看是谁。车停后,后座出来厂里的老周,他走过来说:老杨,虽然你辞职了,但李总特意交代,让我把你的奖金给送过来,一是表示对你工作的肯定,二是也帮你过过难关。你数数,共十四万。杨树林接过纸包,握起老周的手说:你这真的是雪中送炭啊,还专门跑一趟,你回去代我向老李还有厂领导们表示一下感谢!好,一定!一定!
可不敢把他们想得那么好
春天来了,灰黄了一个冬天的乌兰基地展露出浓浓的春意,白桦树随风摇曳、芳草地蜂语花香、人工湖水波荡漾、微醺的风中散发着久违的清新气息。绿色已经覆盖了上万亩的沙地,昔日的荒凉已经焕发了勃勃生机。杨树林的心情极好,站在沙疙旦上,看着红彤彤的太阳和绿油油的树林,他深深地吸一口气,脸上露出一丝欣慰,一幕幕往事在他脑海里开始放电影……
又一批志愿者来到基地,下车后就高举着条幅欢呼:我们来了!我们来了!
春日里,三四级的风就算是好天了,鸠山带着三十多名志愿者,背着铲子、推着树苗,一路步行去大峡谷对面的沙地上植树。去年新修的穿沙公路已通了车,路边又新搬回来十几个住户。小飞机播撒的草籽在沙蒿的保护下表现出旺盛的生命力,绿色不断向沙漠深处延伸。沙蒿和苦豆是沙漠中最顽强的生命,现在就是想把他们消灭也是难上加难,它们发达的根系可直达地下几米,并且可以无限繁殖、不断扩张,即使将它们连根拔起,那些残留的毛根和数不清的草籽仍然会快速生根发芽。
晚上时,外面电闪雷鸣,大雨又滂沱而至。
鸠山简陋的宿舍里开始漏雨,他不得不动用所有容器放在地上木板床上。雨水叮叮铛铛地流进盆内,溅出的水花打湿了一角被褥,满是沙土的床头也已湿透。鸠山摘下帽子、脱去外衣,露出稀疏的花白头发和黑瘦的胳膊,他简单扑打几下,然后毫不在意的躺下,顺手拿起捡来的拿个头盔仔细端详,惨烈的战场和血腥的杀戮又在脑海里浮现,他心中满是愧疚,嗫嚅着:父亲,我替您赎罪来了。
基地规划区的几万亩沙圪蛋已经全部推平。而志愿者种树的地方处于暂时不利用的区域,所以只是以固沙为主,他们一字排开传递水桶给刚刚栽种的树苗浇水,形成一条人工水带。身穿黄色工服、头戴遮阳帽、脚穿靴子的鸠山左肩别着实践袖标,嘴上叼着似燃非燃的香烟,手中拿着铁锹在给树苗打围蓄水窝。阿丽玛原来那白皙的脸蛋儿已经晒的光彩不再,不过,跟着老鸠山,她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并时时刻刻被鸠山感染着,她觉得日子过得很充实,最主要是没有了在酒店时的那些乱七八糟的烦心事儿,可以无忧无虑地活着。
不远处新搬回来的几个农民背着手,对着这些日本人指指点点,投去好气的目光。一个老汉说:我看咱们这儿地下肯定有宝了,要不老鸠山能闲的没事儿大老远跑来这瞎拭翻了?甚叫无利不起早?可不敢把他们想得那么好!
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儿子的消息,白争气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周玉兰心也碎了,拿起电话就骂:白文明,你儿子这么长时间也联系不上,死呀活呀你也不管,这日子你是过不过了?白文明说:死就死了!那疙泡要他能作甚了!周玉兰一听快疯了,骂道:你是不是就往那儿死呀,你要再不回来咱俩就离婚。心烦透顶的白文明也气咻咻说:昂,你要想离就离!
倾家荡产就这些,都给你
一早就下起了濛渗渗雨。杨树林对刘小和根旺说:给你们放一天假去镇上转转。
刘小翻出裤兜说:裤兜比脸还干净,一年没发工资,连一块二的扶贫一号也抽不起了,没钱去作甚了,要不你给拿点儿香火钱?
杨树林呵呵一笑,在左右裤兜一顿摸揣,搜刮出大几十块零钱塞进刘小衬衣口袋,说:倾家荡产就这些,都给你。刘小又掏出来亲了一口,哈哈笑着吆喝上根旺跳上拖拉机,突突着扬长而去。
两人前脚刚走,周玉兰就恼汹汹地来了,不一会,一辆轿车又撵屁股停在办公室门口。白文明远远看见,吓得一溜小跑钻进了树林子。
傍晚时。一天没看见人影儿的白文明才东张西望鬼眉溜眼地回来吃饭。
杨树林见了就苦着脸说:你才会省事了,你媳妇儿今天来操练了我一天,说你把钱都偷走了?我说前几天买树苗你哪弄来的钱,你纯粹是胡闹!你这不是往死害我了么?
白文明说:没事儿没事儿。钱没了还能挣,错过季节今年又甚也挛不成了。
刘小呲牙一笑说:你就等回家跪搓板哇!嘿嘿嘿嘿……
杨树林说:今天还又来了个要帐的,麻烦了一天,我也心怂了。几个人听完就都不说话了。
沉默了一会儿,杨树林一狠心,说:还是把种羊卖上点儿发工资哇,跟我吃苦受累不说,一个个大男人,咋也不能倒提溜着也抖不出个钢镚儿。白文明立马反对说:不行,这些羊是咱们基地的宝贝,再难也得熬过去,卖了羊以后咋办,没有资本,还拿甚翻身了。
杨树林有点儿感动,眼睛一阵模糊,是啊,基地好不容易请来北京的专家培育出这些种羊,一肚就能下好几个,这要卖了,无异于杀鸡取卵自寻死路,可眼下,这么多人吃饭都成了问题,可自己多年建起的信誉也不能丢掉!他再次陷入进退两难,心里一阵翻腾,麻烦的要命。
刘小边啃馒头边问:你真得不打算过啦?白文明说:我就是假装和她闹闹离婚,要不那钱不好交代,这也是缓兵之计。咱跟着老杨没人强迫,就是为了个奔头,以后我也想过,真要到了搞不下去没路的地步,大不了我就耕一块地养一群羊,日子也照样过。
吃过晚饭,杨树林光着膀子,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寻思钱的事儿。老鸠山遛遛哒哒地走进来,把一沓钱放在桌上,说:听说你遇到了困难,我这里还有些钱,你们先拿着用。杨树林忙一翻身起来,拿起桌上的钱往鸠山手里塞,说:不能不能!你来这儿吃住都花自个儿的钱,我们再难也不能再用你的钱!鸠山很坚决地推开杨树林的手,说:这钱我暂时不用,你别愁坏了身子,这儿不能没有你,你一定要保重身体!说完,拍拍杨树林的手转身离去。杨树林一阵感动,眼泪哗哗地流出来……
因为游戏打得好,白争气认识了一帮三十多岁的大哥,从此跟着这帮大哥打架斗殴收保护费、参与赌博抽红利,很快就赚到了人生的第一桶金。他没事儿时喜欢呆在出租屋打游戏,因为装备要升级,所以经常准备好一大堆吃喝,一坐就是好几天。有了钱,他彻底自由了!还买了一辆二手桑塔纳。但这样的日子浑浑噩噩地过了一天又一天,他心里却很少有快乐的时候,总感觉缺少点儿什么。
忽然有一天,白争气刚在电脑前坐了一会儿,就觉得头晕恶心浑身冒冷汗,上网一查,才知道得了电脑病。没办法,只好休息几天。
闲的无聊,他又心血来潮,想回家去显摆显摆,就抬屁股开起车回到了鄂尔多斯。回来后,他一连几天都忙着和狐朋狗友聚会,身上带的钱很快花完,这才想着回家去拿点儿钱返回北京。
看见儿子回来,周玉兰扑上去就是一顿捶打,骂着:你个疙泡小子,这么长时间没音信,都以为你死了。接着又抱住放声大哭。白争气却无动于衷,表情木然,说了声:我困了。然后径直走进里屋倒头就睡。
人的命真的能改变?
一大早,漫天呈现出一片迷朦的灰黄色。从库布其沙漠卷起的滚滚黄沙,以每小时四十公里的时速乘着长风漂洋过海,一路飞越朝鲜半岛来到日本。在长途跋涉中,重的沙粒落入了海里,轻的沙尘则漫天地漂浮到日本岛上空。
农庄里,心情沉痛的鸠山缓缓走到藤椅边坐下,将妻子美智的遗照轻轻放在膝盖上,点燃一支烟,透过缭绕的烟雾和落地窗凝望屋前那些模糊迷蒙的山影树影。这是他位于日本大阪老家的农庄,是他家族几代人的心血。儿子鸠山隆一轻轻走到身边,为他披上一件外衣。鸠山拍拍儿子的手背说:祖上留下的这些家产你去帮我都变卖了吧,中国的沙漠建设很需要钱啊。鸠山隆一不太情愿地说:都卖了,那您以后怎么办?鸠山放下手,留恋的看着眼前的一切说:我以后将在中国渡过,这些都不需要了。鸠山隆一无奈地说:好吧!您到了中国,我想您的时候只能去那里看您了!嗯,你也应该去看看。
又一批志愿者下了车。
一个九十多岁的日本老人带着孙子孙女来到杨树林和鸠山面前深深鞠一躬,然后动容地说:你们的行为感动了我,我很愧疚,我曾经是一名侵略者,给中国人民带来了巨大灾难。说着,他一阵梗咽:我对不起你们,当年我是扛着枪来的,可现在,我是扛着树来的!鸠山拍了拍他的手,又语重心长地说起了那句总是挂在嘴边的话:别小看了种树,这也可以带来和平啊。这时,鸠山隆一带着儿子也来到鸠山身边,鞠躬说:父亲,我们也来了!鸠山抱起孙子亲了一下,又平静的对儿子说:来了好啊!你们能来,我很高兴!
被推土机铲平的沙地上,来自国内各地的志愿者在烈日下挖树坑。鸠山对种树有严格的要求,包括坑的宽度和深度、树的间距、回填的土壤松软程度等。他双臂举过头顶,大声吼着:必须要挖到八十厘米下的湿土层,这样树苗才会吸到水分,要让你们种下的每一棵树都永远记住中日人民的世代友谊。看到一个学生少挖了几厘米就要种,鸠山大发脾气,一顿训斥:你是不是觉得少挖一点不重要?你要知道,这儿的水位很深,挖不到八十厘米,树就会因为吸不到水活不了。你知道这一棵树苗要多少钱吗?你知道要让它成活需要搭上多少人工吗?你知道这棵树苗来的多不容易吗?学生被说得一阵羞愧,连声说:对不起对不起!我知道错了。
傍晚时,干活的人陆续回来,一个外国女志愿者急匆匆地直奔厕所,里面的情况已经严重超出了她最坏的想像,粪坑里黑黄裸露的粪便恶臭难闻,她几乎是被苍蝇轰出来的,跑到一边一阵呕吐。
杨树林不好意思的挠挠头,转身呵斥刘小说:你快去,叫几个人把厕所收拾收拾,不行就赶紧重搭一个。
一个女记者终于找到采访鸠山的机会,跑过来问:您为什么要来中国种树呢?鸠山郑重地说:战争给中国带来巨大的麻烦。我只能以和平的方式来答谢和赎罪,为中国办点好事。女记者还要问什么,鸠山却说: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对不起。然后就转身离开了。
晚上又起了风,新拉的电线再次被刮断,整个乌兰基地陷入了一片黑暗。
耐着性子在家呆了两天,白争气终于忍不住说:妈,我想回北京,你给我拿点儿钱。周玉兰一看儿子又要走,就说:你陪我去个地方呆几天,回来你再走。白争气虽然一百个不愿意,但为了顺利拿到钱,还是说:行。去哪?周玉兰说:去了你就知道了。
风还在刮,树指挥着风肆无忌惮的四处冲撞,太阳被糟蹋得脸上无光,灰溜溜地躲在云层深处窥视。地皮上乱七八糟的东西或是来回滚动,或是随风飞舞。尘土在天空四散弥漫,远近都灰蒙蒙一片。
白争气开着车和周玉兰来到了般若寺。
因为刮风,今天来上香的很少。监寺师慧律给她们安排了一间双床的寮房。前些日子,她因为心烦,就和朋友来这儿上香,结果就皈依做了俗家弟子,她想让儿子也了解一下,这成了她心里残存的最后一丝希望。
般若寺偏院住着些七八十岁的老居士,当然他们并不是正式的出家人,只是在这里挂单长住,平时的饮食起居都有年轻的居士来照顾。白争气这些年整天面对着喧嚣繁华和游戏里的打打杀杀,突然来到这么个地方,每天听着晨钟暮鼓,他那颗躁动的心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安鸣和平静,竟然很喜欢这里,觉得简直是一种享受,就一时忘了回北京的事儿。闲逛中,他总是看见一个和自己年纪差不多的年轻后生每天来尽心尽力地伺候那些老人,一打听才知道是义工。他觉得很奇怪,心想:现在的社会咋还有这种人?
年轻人之间一说话就熟了。后生叫刘宏,说:我以前初中没毕业就不念了,成天在社会上混,虽然每天吃喝玩乐,其实心里面觉得没一点儿没意思,早就腻烦了。刚开始也是我妈逼我来的……后来他们都叫我师傅,还经常拿好吃的给我,把我当亲儿子待。以前找工作去哪儿也没人要,现在好几个老板都抢着让我去。白争气眼睛大睁,问:因为甚?刘宏说:人家说不给钱都能这么干,还有甚工作干不好。我现在才相信,人的命真的能改变!白争气听后,心里就开始七上八下地翻腾,觉得好像有点儿感触,自己现在不就和刘宏以前一样吗。回到寮房,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真正因为想正事儿而失眠了,想着自己这几年虽然自由了,却从没有找到一点儿真正的快乐,有的只是醉生梦死,只是越来越多的无尽空虚和失落……
慧民刚做完早课下堂,白争气就拉着周玉兰迫不及待地跟进禅房说:师傅,我想问你个事儿。你说人的命真的能改变吗?师傅见多不怪,招手让他们坐下,这才捻着佛珠说:相由心生,境随心转,只要你自己想改变,当然就能改变呀。那命运的命字上面是人,中间是一,下面是叩,意思就是一个人只要一忏悔、一反省、一低头,命运就会改变!我这里有本《了凡四训》,你可以拿去看看。说着从一大摞书中找出两本递过来:你要是真想改命,还可以照着这本《弟子规》开始做。白争气满脸疑惑地接过书,又问:师傅,你为甚要出家了?我们老师说这都是封建迷信,都是些虚假的东西。周玉兰狠狠瞪了儿子一眼,骂:你不要瞎说溜道。慧民呵呵一笑说:佛教讲诸恶莫作、众善奉行,这对教化世道人心、稳定社会有很大帮助,他们这样说是不了解,都是道听途说,因为他们的老师也不会讲这些。好了,讲深了你也不懂,你只要知道释迦牟尼是个有智慧的人,他涅盘后那八万四千颗舍利现在都是各个国家博物馆的国宝!他功名利禄什么都不缺,却为什么还要托钵要饭、露宿荒郊野外四十九年辛辛苦苦讲几千部经来骗人呢?这对他自己有什么好处呢?可惜世人从来没有认真想过。佛只是觉悟了的人,绝不是供人崇拜的神。他讲得都是对人类智慧圆满的教育,也揭示了本已存在的宇宙人生真相和规律,绝不是迷信,而是一门科学啊。人类对宇宙的认识还非常有限,如果都能认真深入了解一下,就不会这么认为了。
白争气长这么大从没有听过这些,觉得很新奇,就说:我想起来了,有一次我在网上看到你说的那个人有五百多弟子都有骨舍利,五颜六色和宝石一样,很好看。上面说舍利子很坚硬,用锤子砸都没事儿。慧民呵呵一笑说:佛教是有实证的,骨舍利、肉身舍利只有大德高僧和居士荼毗后才会有,俗人是没有的。白争气来了兴趣,说:你再给我拿几本书看看。
高,是在是高
乌兰基地靠近住户的一面起了一道长长的土围墙,因为自从村民搬回来后,总有羊跑到这边啃树,基地的人只好自己动手挖了些沙篷土坯,起了这道一米多高的围墙。可干活的村民嫌绕道太远,总是翻墙而入。鸠山一早起来就带着小刘、根旺去修理被溜塌的土围墙。
下午,总在基地干活的几个村民又翻墙进来。迎头碰上早已守候多时的老鸠山。鸠山面孔一板说:那边不是有门吗?你们就不能多走几步,这儿已经修了好几回了,再翻下去墙又要塌了!
村民赵锁打着哈哈嬉皮笑脸应付说:行行行,下次不翻了,嘿嘿嘿……是,不翻了不翻了。几人一边应付着一边就溜走了,还有说有笑。
赵锁说:这个倔老汉,咋这么咬喃了。旁边一个说:哎,你们说这老鸠山这么大岁数了还跑到这干甚?说是来种树,鬼才信了!另一个说:你可说对了,小日本能安甚好心,我看八成是来这寻宝了,种树就是个幌子。管那么多,咱们有钱挣就行了。
太阳照常升起。那几个村民又在那里翻墙。
鸠山在远处看见,无奈的摇摇头,又叼着烟到墙边来来回回走了几转。忽然犟劲儿起来,急匆匆找了块儿塑料布铺到车斗里,推起车去了茅厕。然后一个人吭哧吭哧拿着茅勺把粪坑里的汤汤水水舀进车斗。刘小看见忙跑来说:我来我来,这么脏的活儿哪能让你干!鸠山把小刘推开,也不说话,只顾埋头舀粪。刘小以为他要给地里或者葡萄上粪,只好搭把手帮他推车。
却不想推到了墙边。接着,老鸠山就一勺勺把臭烘烘的粪汤浇倒在墙头上,一股浓烈的大粪味就弥漫了四周。刘小终于明白了,挑着大拇指说:高,是在是高。鸠山只露出少见的狡黠一笑。
太阳昏眼睛时,收了工的那几个村民懒眉悻眼地抄近路过来,虽然经过一天暴晒粪都干了,可赵锁还是闻出了一股大粪味儿,就骂了一句:谁给屙在这儿了。然后几人还是翻墙跳了出去。等一过墙才感觉不对劲,说:咦,墙头上是甚?举起手一闻,都连连甩手,喊到:咦,是屎,哎呀!肯定是那个死老汉弄的!这个死老汉真能害人。几个人赶紧把手插在沙子里一顿猛操。
鸠山远远看着,嘴角涌起难得一见的笑,然后扛起铁锹,慢悠悠哼着日本民歌回去了。
秋日的早晨,薄薄的雾霭笼于天地,湿漉漉的空气使人神清气爽,隐约的大青山像在云雾中飘荡,远处的大漠似乎也失去了往日的躁动。太阳光柔和的播撒在树影娑婆、波光粼粼的飞来湖上,水与光交相辉映,明明灭灭地闪动。乌兰基地的菜地里,秋菜一棵棵挂着晶莹的露珠,向日葵绽放出灿烂的笑脸。鸠山手里拿着一颗硕大的土豆眉开眼笑,象个天真的娃娃,高兴地和身边的几个人说:看看!看看!只有乌兰,才能长出这么大的土豆,在日本可长不了啊!以后咱们要大量种土豆,然后加工成土豆粉、土豆条、土豆片儿,向全世界推销!欧洲人说以后中国种的粮食养不活这么多人。我看,中国还能再养活十亿人。看着这个老小孩儿的兴奋劲儿,跟前的几个人都跟着笑了。
刚从广慧寺回到家,北京那边就打来电话,说:争气,大哥二哥他们都让公安局抓起来了,你这段时间不要回来了。本来心扑得像虎似的白争气这时被吓得惊出一身冷汗,他自己心里清楚,这几个大哥一旦犯事,下场只有一个:不是枪毙就是判刑。他不由从心里感激起老妈来,破天荒地说了句:妈,我还想去那儿住几天。周玉兰一听心里乐开了花,儿子终于不提走的事儿了,她马上开始七彩斑斓想着儿子能有点儿改变。
几本书白争气倒是都认真看了,虽然认识不是那么深刻,但还是有很大感触。……父母呼,行勿懒,父母命,须敬听,父母责,须顺承……这些他竟然没有一条能做到,他头一回知道了甚叫羞耻!觉得自己真是个实实在在的忤逆子,竟然成了社会的人渣和败类,还差点儿万劫不复被拖下水。他恨自己以前为什么没早点儿看到这些,要是早知道就不会走到今天这一地步了。
再次回到庙里,白争气反正也是闲着,就主动跟着刘宏做起了义工,每天给那些老居士端饭送水,干着干着不知不觉就上了瘾。这天,那个行动不便的郝老居士眼里含着热泪对他说:小师傅,谢谢你啦!谢谢你啦!白争气心里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这么多年,他还是头一次被人发自内心的感谢和尊重。当外面的叔叔姨姨给他拿来自家种的苹果,当宋老居士拿出一把花生让他吃,当老人们看见他就喊他小师傅时,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受到活着的意义和做一个好人的快乐,才发现钱根本不是最重要的。在一次次感动和落泪中,白争气觉得自己重新找到了人生的方向,重新找回了自己原本想要的生活,也重新活回了个人样,他也有生第一次开始给别人洗衣裳、倒尿桶。压抑了多年的周玉兰躲在被窝里流出了高兴的泪水……
别说,还真有几个常来这儿上香的老板,看见白争气那么细心伺候老人,就认定这个后生应该不错,竟然争抢着让他去公司上班。白争气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刚开始还以为是周玉兰故意安排的,就说:让我四爹去哇,他没工作好几年了。结果四爹真去了,待遇还很高,他活了这么大,头一次办了件人事儿。他就想:要是早知道还能有这么好的一条光明大道可以走,我哪能去走那些歪路?又哪能做那些丧良心事儿?!
晚上,对自己以前的所作所为深感痛心的白争气躺在被窝里问:妈,这么多年,我都那样了,你为甚还能对我抱希望了?咋还动心思想改变我了?你为甚就没想过不管我,还相信我能回头了?周玉兰说:你是妈身上掉下的肉,也是妈唯一的希望,妈不能让你一条道走到黑不管,妈就是觉得你肯定能改变。妈原来以为你最早也得三十岁才能醒事儿,才能回头,但是没想到能这么快!白争气说:妈,要是我三十岁还改不了咋办?周玉兰说:那妈就等到你四十岁!那我要是四十岁还改不了咋办?周玉兰哭了,说:那妈就等到你五十岁、六十岁!只要妈妈还活着,就不能不管你。白争气听完哭成个泪人,跳起身,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连着给周玉兰磕了几个头,哭着说:妈,我对不起你!呜呜呜……周玉兰也跳下床,抱着儿子失声痛哭,她终于盼到了这一天:儿子真的是回来了!
日本太小了,连死的地方也没有
一大早,杨树林起来刚洗了把脸,憋着的一泡尿还没等送出去,一辆红旗轿车就停在宿舍门口,车上走下来阴沉着一张脸的高中同学宋建国。杨树林立刻觉得乌云笼罩,脑子里快速地转起了风车车,开始飞快想着应付的对策,一泡尿也生生憋得没了踪影,又循环到了身体里。
宋建国现在已是农行的副行长,杨树林前些年在绒衫厂当副总时,他还只是个营业部主任,为了揽储,三天两头的来请杨树林吃饭,直到杨树林把厂里的账户转到他们营业处才罢休。因给行里揽到大户,他很快被破格提拔。为了表示感谢,他也多次给绒衫厂解决了些燃眉之急,不过,那也只是因为绒衫厂实力雄厚,有还款能力。
落架的凤凰不如鸡,自从杨树林离开厂子来到这儿后已经日落西山今非昔比。去年开春因为要买种苗,杨树林请宋建国吃了好几顿饭,软磨硬泡才总算贷了五十万,今年到期后,因新的贷款没下来,上面答应的拨款也迟迟没有动静,杨树林只好申请延期两个月归还。没想到这刚到日子,宋建国就迫不及待地亲自来催款,他不由感慨:人心不古啊!
宋建国一进门就没好气地说:我这个副行长也不好当,你今天无论如何也得给我想办法把贷款还上!杨树林连忙陪着笑脸又是递烟又是倒水,嘴里说着:行行行,我现在就给你解决。你先喝水,坐一会儿,我让小刘去给你办。你坐会儿啊。说着就装模作样急匆匆地出了门。
杨树林上了趟厕所,转身就去了工地,他也想守住信用,可眼下去哪儿变五十万出来?只能往后拖一拖,死等盟里的拨款下来再说。
宋建国在桌上胡乱翻看了一通,拿了个报纸看了半天,又熏了好几根烟,可左等也不来右等也不来,马上就感觉不对劲儿,出门一看,跟前连咯人魂鬼圪渣也没有,一寻思,这肯定是躲上走了,等也是白等,只好恼眉剐眼骂了一句:躲了初一哇你还能躲过十五了?有本事以后再不要来找爷弄钱!说完,一脚板子踩灭烟头上车走了。
沙尘暴刮了整整一晚,昨天刚种的树苗一夜之间被大风刮得七零八落一片狼藉,房子树木都被刮得灰头土脸,人工湖和飞来湖的水边上都飘着一层沙土。
几十号人看着昨天的辛苦全部白费都很心疼。赵锁对刘小说:这些没毛沙滩哪能治理了,我看老杨和老鸠山真的是做梦了!不巧却被前面的鸠山听到,他转过身看着赵锁严肃地说:你错了!要是只做梦不行动,不管过多长时间也还是个梦!但只要做,就早晚有一天能实现。树死了,可以接着种。赵锁托着锹把儿问鸠山:哎,我说老鸠山,我就不理解,你在日本呆得好好的,又这么大岁数,跑这么远作甚了?
鸠山停下手里的活儿,看着远处想了一下,半开玩笑地说:日本太小了,连死的地方也没有。赵锁还要问什么,白文明这时骑着基地新买的摩托开过来对鸠山说:盟里的领导来看你来了。
鸠山头也没抬,只是哦了一声却并没有停下手里的活儿。
不一会儿,白盟长在旗领导和杨树林等一群人陪同下来到地头,白文明想上去叫鸠山,却被白盟长拉住了。跟在身后的秘书很机灵地递过一把铁锹,白盟长接过来,脱掉外衣,开始和工人们一块儿掏起了坑。鸠山扭头看到后并没有说什么,还是照样干他手里的活儿,一直到中午收工。
这一年多来,乌兰基地相比以前发生了很大变化,新建了一些办公室场所和宿舍,生活也得到了较大改善,但资金链却一直都紧绷着,杨树林一直在承受着山一样的压力,他愁眉苦脸和白文明说:要帐的比拜年的还多,我快撑不住了,再没钱就崩盘咾!
午饭虽然简单,但都是基地自己生产的,绿色有机还味道好,白盟长吃得赞不绝口。
饭后稍做休息,杨树林召集所有人到会议室开会。白盟长面露喜色,高兴地说:这儿取得的成绩有目共睹,你们的贡献很大啊……咱们盟里已经决定:从这个月起,把乌兰列入全盟重点开发区,除了享受财税优惠政策,还要给这儿长期贷款扶持,这就是国开行的马行长,具体的事儿你们下来再详细谈。开发乌兰,要有大胸怀大格局、大眼光大战略,这份事业肯定要冒大风险,吃很多苦,但以后肯定会有大发展大前途……
第二天上午,乌兰基地举行了隆重的百万植树工程典礼。台下除了自治区和盟、旗两级领导外,更多是戴着袖标来自世界各地的几百个志愿者。
鸠山在台上心情沉痛地讲道:日本青年宫本宪曾经多次向父母提出要来这里,可在临行前却不幸去世了。他母亲为完成儿子的心愿,特意把他的骨灰安放在这里。他摘下眼镜掏出手绢擦擦眼泪,随后又动情地说:我死后,也一定也要埋在这里,我要永远陪伴他……志愿者美藤辞去很好的工作来了,大岛辞去家族社长的职务来了,机车工人泉四郎也来了,还有很多,要谢谢你们……两块钱一棵树,就是一块钱也得一百万啊,还不算人工。但是,树还得种!三年一百万太少,要一年一百万,我会负责落实多一半的资金。中国如果不能每年种一百万棵树,那就会输给沙漠,不能只是在节日时装装样子。台下虽然响起了掌声,但有些人还是觉得脸上有点火辣辣。
动员会结束后,鸠山刚回到宿舍,屁股后就跟进来一个中国女记者:鸠山先生,您是怎么看中国的沙漠化的?鸠山从桌上拿出一张地球高空图,说:你看,现在全球的陆地都在沙化,如果中国不加大治沙力度,几十年后沙漠就会到达北京!他说着,情绪变得激动起来。女记者又问:您心里有什么烦恼的事吗?鸠山忧心忡忡的点燃一支烟说:是啊,怎么能没有呢?关键是树苗不够!一颗树苗要两三年才能用,这样下去,怎么去和沙漠赛跑?女记者追问:那您准备一直干下去吗?是啊,只要我还能动还没死,就要在这里干下去。这里是我的第二故乡,我的有生之年一定会全部留在这里。您好像总是不知道疲倦啊!鸠山说:我这把年纪,留下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我必须努力工作!现在还不需要休息,想休息死了以后也不晚啊。女记者快速用笔记着,又追问:那您还有什么愿望没有实现吗?鸠山说:我还想再工作二十年,还有太多事情要做,希望能创办一所世界沙漠大学,让这里成为世界沙漠的研究基地。这时一支烟已抽完,鸠山站起身说:对不起,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女记者觉得意犹未尽,就去办公室找杨树林。
……您当初选择留在这儿是为什么呢?杨树林憨憨一笑说:自从来到这儿我才知道沙漠的可怕!所以我要留下来。这儿的地、这儿的树、这儿的草都不是我自个儿的,最多,死的时候我要几棵做棺材的木料,要点儿地皮埋我的这副骨架……
圆圆的月亮慢慢从天边爬上来,在黑皵的树林中投下无数婆娑的暗影,乳白色的雾气飘渺缭绕在宁静安详的湖面上。灯下,鸠山正在虔诚地用毛笔抄着《般若波罗蜜多心经》,这是上次智照法师送给他的,那只拿笔的手有些不由自主的颤抖,他很专注,以致儿子鸠山隆一进来也没有发现。
抄完最后一个字,鸠山拿起来轻轻吹干墨迹,然后起身点燃一支烟,这才看见儿子不知什么时候已坐在身边,就说:我现在已经是中国的合法公民,也很喜欢这个地方,我死后,你一定要把我葬在这里。鸠山隆一看着父亲苍白的头发和消瘦的脸颊,心疼的流泪说:好,请放心,我一定完成您的心愿。
以后不要再跟我提离婚,我不跟你离
已经很久没见白文明了,白争气现在才明白父母对自己的重要,他开着车独自来到乌兰基地,想和父亲说说话。
宿舍里没人也没锁门,一直到中午白文明才回来。
几年没见,白争气竟然微笑着认真地叫了声:爸。
白文明在电话里已经听周玉兰说了儿子的事,压根儿就没相信,只应付了一声,故作平静地说:嗯。你咋想起来这儿了?白争气说:我想你了,来看看。白文明呵了一声,抬头看了一眼儿子,竟然发现那张泛着健康光泽的脸上没有了以前那种玩世不恭的邪气,不由心里一怔。再扫一眼,又看见了刚洗的袜子和衬衣,就问:你妈也来了?她没来,就我一个,白争气说。没来?那衣裳谁洗的?我洗的。甚?你洗的?白文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眼睛大睁,愣愣地看了半天后,一个大男人,眼泪扑簌簌地就掉下来,这么多年,儿子还是头一次给自己洗衣裳,难道这个不争气真的变好了?他怕白争气看见,急忙装作没事儿的样子调转头说:你坐一会儿,我先出去一下。然后赶紧转身出了门,他边擦眼泪边给周玉兰打通电话:你知道不,你儿子来这儿给我把衣裳洗了!就冲你能让争气学好这一点,以后再不要跟我提离婚,我不跟你离!
天刚放亮,鸠山就扛着铁锹去修水渠。直到太阳快要落尽,他才叼着烟、蹒跚地往回走。赵锁看见了,就跟亲家老汉说:鸠山那个怪老汉其实是个好人!
波浪似的云从月亮前一片片地飘过,月亮也像跟着在走。
鸠山躺在床上,端详着自治区给他颁发的荣誉公民证书,脸上露出一丝欣慰的笑,耳边又响起来参观时那个国家领导对他说的话:你为我们中国人民做出了巨大贡献啊,谢谢你!他笑了,笑的很开心……
大岛正和几个人在补树苗。刘小骑着摩托飞快地开过来说:你们家出事了,让你尽快回去。大岛愣了一下,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扔下铁锹跳上了刘小的摩托车。原来,大岛家不慎失火,惠子和儿子都丧身火海。回到日本的大岛只看到了两具冰冷的尸体,他痛哭流涕陷入了巨大的悲恸中。
白争气在基地听说了很多关于鸠山的事儿,也亲眼看到了这个怪老汉九十多岁了还在这儿不计名利不计报酬地种树,向来自私的他觉得很惭愧,自己以前干了那么多祸害人的事儿,给社会造成的害不知道有多少,想起来心里就不是味儿,现在后悔也没用了。这儿有这么多人义务在做大好事儿,自己似乎也应该来,多做点儿这些事儿心里也许还能好受些。
听说基地里新培育的绒山羊一肚就能下十二个,白争气万分好奇,就撂下铁锹跑去看。圈里一群刚出生的白山羔子正跪在地上喝奶,触景生情,他心里不由就一酸,觉得自己还不如这些畜生。
这是你妈奶你时的奶水
林地在向西扩展,为了进出方便,杨树林派根旺开着新买的三手装载机先去铲一条路。
附近那几户村民听成见风声,急忙忙赶来拦在车前,吼喊着:占我们的地,不给钱哪行了,这地我们还准备种了。你去告诉老杨,要不给补钱就不能动。
原来,这块儿沙地处在两个村的交界处,地界一直就有争议,基地在承包时就发生过矛盾,杨树林本想着自己是在治沙做好事,应该不会有问题,没想到村民可不管你这些大道理。
根旺性子楞,开着装载机硬要往过冲,结果就被几个二愣子从车上拉下来,几拳头打成个血头狼。
没办法。晚上吃过饭,杨树林让赵锁把几十号村民都叫攒到基地的会议室里,他先让根旺给村里人赔礼道歉,又散了一排红云烟,这才说:我们真的就是想种树,没别的意思,这些树和地最后都还是你们的。防住沙你们以后就能种地了,后辈儿孙也能有口饭吃。白文明接茬儿说:就是给了你们钱又能有多少?一家分上个千八百块撑死了!能做个甚?我们前几天刚开完会决定,要给你们这二十来户投资十五万打个井,再给你们接上自来水。这些人一听还有这么好的事儿,都觉得有些羞愧,第二天就搬掉树桩子,把路让开了,还帮着跑前拉后忙乎了好几天。
第三天,机井队在村西头支起了井架,村民们高兴地奔走相告,赵锁还代表村里给基地送来一只羊表示感谢。
几千座石刻、石碑记载着每片树林的栽种者,一道百十米长的石头墙伫立在绿树掩映的人工湖边,巴掌大的鹅卵石上镌刻着无数志愿者的名字。延公路两侧不断出现服务游人的的酒店、宾馆和超市、餐厅。
处理完丧事,大岛变卖了家中的财产,再次返回了基地,他已决心在这儿永久扎根。
自从市里提供政策和资金后,基地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先后修建了几条柏油路,建了几百座温室大棚,还建起了酒店、展览室、几座亭台楼榭合喷泉瞭望塔,绿化面积更是扩展到了十几万亩。村里搬回来的人也越来越多,几年时间就成了一座三百多户人家聚居的小镇。
国家林业部李副部长慕名来考察,他高兴地说:乌兰保护了水资源,造福了人类,也保护了北京。在倡导环保和绿色经济的今天,不仅要营造绿洲,还要进一步在治沙过程中完善绿色产业链。是啊,我们已经准备上一个光伏发电站,引进一些高科技项目和新型农牧业项目……杨树林说。李副部长边看边说:把这里建设成沙产业的基地,很有想象力,也很重要啊……
展览室里,杨树林指着一张报纸说:这是有关鸠山先生的报导,他是一位伟大的老人,也是我们这儿的精神导师,他为这儿付出了很多!现在四个百万植树工程已经完成。这儿的生活很艰苦、劳动量很大,给志愿者的报酬,都是记在账本上,白干不拿钱,还得自己掏腰包豁出命来干!是这些人让这儿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
白文明坐着儿子的车一起回了家。以前因为心烦,他不愿意回去,现在儿子一夜之间就突然像换了个人,他心里有种说不出的高兴。一路上,父子两第一次能心平气和的说话,白文明也第一次觉得儿子真的是长大了懂事儿了。
周玉兰早就做好了一桌丰盛的饭菜在家等着,全家人八年来第一次其乐融融的聚在一起吃了一顿团圆饭。白文明喝了酒,满脸通红,他端起酒杯对周玉兰说:玉兰,你是咱们家的大功臣,来,我今天得敬你一杯。周玉兰嗔了他一眼又撇了一撘,却欣喜地接过来一饮而尽,同时眼泪又掉下来。白文明忽然想起了什么,跑到里屋一顿翻箱倒柜,一会儿拿出一个密封的黑瓶子。白争气问:这是甚了。白文明打开封蜡,从里面倒出些红色的东西,说:这是你妈奶你时的奶水,我弄了点儿想等你长大再给你,好让你知道你妈把你养大不容易,你看,原来是白的,现在都成了血红色儿了。白争气一看,肠子都悔青了,又想起那些羊,他噗通一声就跪在地下,连磕了几个头,说:爸、妈,我以前甚也不是,连畜生也不如,现在我真的知道错了,我改呀!再也不当牲口了!一家人顿时抱头哭成一团。
不要哭,我一定还会回来
风裹挟着沙尘顺着低处一路穿行。穿沙公路上,几个穿米黄色长袍的僧人正呛着风沙,用袖口掩着脸艰难地往前走。其中两个还搀扶着一位年逾古稀的老僧。
阿丽玛原来那白皙的皮肤现在成了标准的健康色,原来略微发胖的身材现在变得苗条健美,性格也变得更加坚韧乐观。自从跟着老鸠山开始种树,她就再也没有离开过,她真的是被这个老头儿的精神和一种无形的东西感化了。
最近听说白副总的那个传奇儿子也来了,她很好奇,就不由自主去接近,想弄清楚个所以然,结果年轻人在一起很容易就擦枪走火,两人很快就出双入对的好上了,把基地里那一帮小年轻惊了个两眼大睁。之前那么多人追她她都没看上眼,却不知道为甚就把这个不争气揉在了眼里,死活对上眼儿了,一天不见都不行,经常就把魂魄都弄丢了,唉!
白争气也想过去自首,但一想到阿丽玛,他脑子里就产生了一千个舍不得的理由,还是算了,自己虽然干了不少坏事儿,但属于从犯,估计顶多也就是判个一两年,在哪儿也都是劳动改造,就在这吧,佛经里不是说万千罪恶一忏即消吗!就顺其自然一次哇。
一轮红日破晓,释放出金色的光来。乌兰基地里芳草萋萋、绿树成排、道路纵横、大棚林立。几千只澳洲鸵鸟和驼羊在几十栋棚舍圈栏里悠闲地走来走去,一大群游客抓着玉米喂食,它们就一窝蜂跑来争抢。几只好勇斗狠的雄鸵鸟还在栅栏后和人怒目对视,人走到哪儿它就跟到哪儿,大有不占上风决不罢休的劲头儿,引得游人一阵哄笑。
远处的沙海中,一辆辆冲浪车绕着沙丘忽上忽下的飞驰,游人不时惊声尖叫;几十米高的沙丘上一辆辆滑板车从顶部直冲而下,划出一道道优美的凹线;飞来湖边芦苇成片水鸟啾鸣,一股清泉潺潺汩涌;横亘绵延十多公里的沙漠大峡谷碧波荡漾、壮观隽美;分布各处的网球场、果园、禽鸟园、生态餐厅、十几幢别墅星罗棋布。洪水淤出的土地上,玉茭子、高粱、葵花陀螺展示着一派丰收喜气。
几个穿着灰布衣的僧人背着包袱满头大汗从远处走来,当鸠山看到他们时,一下愣住了,忙迎上去双手合什对那位老僧说:智照法师,我没想到你真的会来!智照师傅说:你又老多啦!也瘦啦!我也一样,年纪不饶人啊!我们的时间都不多啦,尽力做些事吧,佛子不打诳语,我得言而有信呐!太好了!太好了!鸠山感动地拉起了智照的手。智照又说:我来这里种树,是想让看到这些树的人不要忘了自己也是人类的一分子,不要忘了做一个对社会有益的人。好啊!好啊!
日本的年节到了,因考虑到冬天没什么事做,自己又时日不多,鸠山就给阿丽玛放了假。自己则专程赶回去和儿孙过年。
节日的焰火不停在天空绽放、闪耀,心情极好的鸠山和孩子们一起站在台阶上观看焰火。在转身回屋时却一不小心摔倒在地,他痛苦地捂住了右腿,一家人吓得惊慌失措、不知所以。夜色中,传来救护车尖锐刺耳的鸣叫声。
春天穿着漂亮的裙子翩然而至,不知名的各种小草一丛丛一簇簇地从地上冒出来,和绿树相接,一直绿到很远……
鸠山坐着轮椅被抬下车。
一下车,他就摇着轮椅顺着水泥路直奔试验田。
晚上,他的腿又开始疼痛并渐渐加重,他痛苦的用手绢不停擦着额头上的汗。陪伴在身边的鸠山隆一心疼不已,坚决地说:不行,父亲,您不能再在这里呆下去了,您必须回日本去接受治疗!
第二天一早,乌兰基地的所有职工都到机场给鸠山送行。
白文明眼睛湿湿地对刘小说:老鸠山这次回去怕是再也回不来喽!杨树林的眼泪已经哗哗地流下来,小声说:是啊!这次回去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到了!众人都忍不住开始落泪,阿丽玛更是哭出了声,白争气在一旁小声安慰,却也忍不住满眼湿漉。
轮椅上的鸠山取下眼镜,擦擦眼泪说:你们不要哭,我一定还会回来。
青冥色的天空中细碎的雪花漫天飞舞,这是冬雪即将离去前对大地的最后一次亲吻。
下雪干不了活儿,基地的人都在休息。小刘抱着个电话和那边的马霞云烟雾罩、没完没了的说个不停歇。
办公室里,白文明端着茶杯问杨树林:哎,树林,我最近听说市里要把咱们这儿收回去重新做规划,还要单独设置开发区,有没有这事儿?我也听说了,估计很快就要下文了。收回去好啊,那咱们就能卸磨了!能好好休息几天了!白文明又打着哈哈说:那你说能给多少钱?杨树林咧嘴一笑说:你个财迷,那钱还能少得了?我想好了,除了还这些年欠得满屁股饥荒,还得再找个沙疙旦种树,做惯了,腚门闲下来身上就得起蛆生虫。唉!倒也是,咱们都是贱皮子命,不吃苦就难活的不行!要那么多钱也什么用,呵呵……
尾声
转眼半年过去。
野地里的油菜花和薰衣草遍地盛开,身体有点好转的鸠山试着爬上了园子里的大树,他高兴地忘乎所以,挥着双臂大叫:可以去中国啦——可以去中国啦——
可是第二天,在医院复查后,医生却很抱歉地对鸠山隆一说:你父亲体内的病菌已经感染到了肺,怕是……然后很难过地摇了摇头。
病床上的鸠山已经有些神智不清,儿子和孙子们在床边不停地轻声呼唤:父亲、父亲,爷爷、爷爷,鸠山隆一悲恸的抓住他的手不停地问:父亲,父亲,您还有什么想说的?鸠山在呼唤声中回过了神,他迷离的目光慢慢从屋顶移开,环视四周,视线逐渐变得清晰,两行浑浊的老泪凄然而下,他无力地嗫嚅着:我,还想到中国去……可随着一阵急促的喘息后,他又无奈而轻轻地摇头说:去不了了!去不了了!我,可以休息了……
阳春三月,乌兰基地的三十万亩绿洲绽放出无边春色。
绿意盎然的白桦林里,一片凋零的枯叶从树头飘然而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