绒衫厂会议室里雀儿吵成一片。
……白文明眉头搐成颗圪蛋,拧着眼说:这老是没原料,动不动就停产,咱们得赶快想想办法。是了李总,今年这羊绒大战可是厉害了,绒价涨成个蹿天猴,现在成了三百多块钱一斤,关键是还总收不到,再这么下去咱们可咋办呀!董事长李天亮倒是不慌不忙,他喝了口茶清了清喉咙说:咱们得从源头上想想办法,必须得有自己的羊绒基地才能掌握主动。我看,找个便宜点儿的沙地,要干就干大的,承包上几十万亩,咱们自个儿投资养羊。这么咯又能保证原料,还能有价格优势。我就不信活人能让尿憋死。对对对,是了是了,好办法。有人就问:那准备让谁去?李天亮想了想说:我看就让树林和文明去!这么大的事其他人也办不成!你们搭班子肯定抗硬。
荒无人烟的库布其沙漠没有草没有树没有鸟没有住户,沙堆连着沙丘,沙壕连着沙窝,天地混沌苍茫形如远古。达莱滩最西面的毛不拉孔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再下来山水,当地人早把这儿改成了猫不拉屎孔兑。
杨树林和白文明根本想不到,他们刚落脚就让沙尘暴给来了个下马威。
好不容易爬上东面的大沙疙旦,正要看一下四面的地形,突然间风沙骤起,地皮上顷刻卷起一层沙雾,远处灰兀兀涌起一堵沙墙。看见势头不对,几个人赶紧大踏步跑下沙坡,着急忙慌钻进路边停着的大屁股212。
上了车的白文明愁眉苦脸说:老杨,我早就听说这地方沙和尚都是公的,这没毛沙滩光葫芦瓢头,连根鸟毛也没有,得开发到甚时候?杨树林虽然自己心里也有点儿嘀咕犯怵,可他不能泄了这口气,就掸了掸西服上的沙土,捋了捋因抹了油而沾了沙的大背头,装作信心十足地样子说:只要想干就没有干不成的事儿!咱以前和麻雀儿一样成天在天上飞,今天在伦敦,明天在纽约,哪能想到来这儿了!人活一辈子天天吃肉也没意思,也得经常换换口味。
车窗外,强劲咆哮的沙暴扯来一张黑幕罩住了眼睛能看到的一切,只能听见沙颗子噼哩啪啦的敲打声,坐在里面的人都跟着车身不住气摇晃。
这功夫,白争气和老王下了长途车,又搭了一辆拉煤车到了达莱特旗最东南的风干圪梁村。
这地方没有树,住户也稀稀拉拉离得很远,只偶尔有叮呤哐啷经过的拉煤车,四面都是大大小小的沙疙旦,除了灰头黑脸的沙篷苦豆和被羊群蹓得秃悻悻的沙蒿卜子,剩下就是破败倒塌的烂房圐圙和一座被风沙欺负得眼看就要断腰咽气的白塔,那些羊一个个都瘦成个灯笼骨架、刺毛秃挲。在街上住惯了的白争气忽然觉得心里有点说不出的难过和凄惶。
路边一户人家开了个小旅馆,老王和开店的老婆儿很熟。白争气从院里的大瓮舀了一盆水洗了一把黑眉洼道的脸,又从碳房找出个烂纸箱片子,抠下块烂墙皮上的白灰写了个收绒吊在房檐上,算是就地拉开了摊子。老婆儿煮了两碗面,收了十块饭钱,高兴得直夸:看看这后生长得多栓整,一看就是那好人才。白争气长这么大很少有人夸,一听这话心里美的不得了。
半下午时,终于从沙圪梁那面来了个骑摩托的黑脸村汉,后面驮着个虚囔囔的尼龙袋子。
圪蹴在门圪落晒阳婆的老王问:是不是羊绒?三角眼汉子说:是了,你们不是收绒么?拿下来我看看。那人解下袋子墩在地上,递过一根烟,说:好绒,放心哇。
老王解开袋绳,抓起一把,熟练地撕扯着看绒丝长短,又探进去抓底下的看。忽然觉得粪门发紧想拉屎,估计是刚来这儿喝了生水坏了肚子。虽然心里面急得已经猴抓,但酱紫的脸上还是表现出镇定,就问:打算卖多少钱?那人说:你是收绒的你说。老王没作声,站在那儿忊懂半天才慢悠悠说:二百二。那人一听就急了,缯住袋子就要走。被老王一把拉住:那你说!你说!那人咧着嘴说:灰死也得三百。老王着急上厕所,就干脆地说:没那个价,二百四,行就放下,不行就算了。那人又忊懂了一下,终于不情愿似的踩灭烟头,然后把袋子往地上一惯,说:快快快,吃亏便宜就那么咯哇,寻称咯。白争气一看要开张了,高兴地赶紧跑进去拿秤。
那人揣起七千二一溜烟消失在了沙梁里。白争气心里这个高兴,头回做买卖,这么快就开张了,他甚至已经想到该买个甚东西犒劳一下自己。老王在柳笆子围的茅房里一阵稀里哗啦后满脸舒畅地走出来说:刚才屎憋得没顾上,你倒出来咱再好好看看。白争气昂一声,提溜着袋子进屋里倒在地上。跟进来的老王刨挲的一看立刻就急了眼,破口大骂:这个疙泡,掺了这么多黄猫儿土,还敢赔了!白争气一听,立马腾起了火,眼睛也瞪成个灯盏。门口的老婆儿说:后半夜你们听摩托声,那个人每天都从这儿路过了。
白争气没脱衣服躺在炕上,心里就象拧了个麻花儿,眼睛瞪得溜圆,恨不得立马就把那人给收拾了!
半夜里,果然听见烂铃呼喇啃啃哧哧的摩托声,白争气一个翻身跳起来,鞋也没穿就提着军匕窜出门,抹了过去。
浩瀚绵延的库布其沙漠里,两辆越野车拖着尘土在沙路上拧扭颠簸。窗外狂风怒号,车身和玻璃在一阵阵的噼啪声中被打的坑坑洼洼。不远处,几辆装满东西的大卡车尾随其后。
时隔五十年,再次来到中国的鸠山志士已经变成了一位八十多岁的耄耋老人,他坐在后座,从兜里掏出一根烟想抽两口,却又看见车窗紧闭,只好先攥在手里。看着窗外的漫天风沙,他无奈的摇摇头,长长吐出一口气,感觉心里也塞满了沙子。
大漠里的风一般都是快中午时出动,快黄昏时偃旗息鼓回家睡觉。
一个老汉赶着一群花花绿绿的羊远远走来,羊穿着各式各样的衣裳在稀挲低矮的草地上吃草。
鸠山忙拍一下司机的肩膀,说:请停一下。司机赶紧踩一脚刹车,车嘎然而止。
打开车门走过去,鸠山给老汉递上一支烟,用熟练的中国话好奇地问:这些羊,为什么要穿衣服?老汉看看车身上中日沙漠开发协力队的字,只是觉得稀奇却并不认识,又看看鸠山,问:你们是做甚的?你没看见?这儿草少,羊没吃的,饿急眼了就一个啃一个的羊毛。没办法,只能给弄些旧衣裳穿上。边说边扒下一只羊衣让鸠山看那些露着肉皮斑驳稀挲的毛。鸠山瞪大了眼睛有些吃惊。老汉苦着满是褶皱的脸又说:以前这儿到处都是草,现在都让沙吃了,没法儿活咾!唉!鸠山说:在我们日本,是不提倡养山羊的,山羊吃草根啊。老人喔一声,没听懂个所以然,麻木地随着羊群走了。鸠山欲言又止,无奈地摇摇头,缓缓转身上了车。
沙漠边出现几座废弃的破旧土房,几只灯笼骨架大块脱皮的骆驼在附近吃草。鸠山又让司机停下,下车走过去,朝着那个放骆驼的老汉鞠一躬,问:老人家,这是什么地方?老汉坐在沙地上,边瞪着一只眼使劲儿啃吃干馍边说:沙打壕。鸠山喔了一声说:谢谢!又语重心长地劝道:老人家,这里的植被,啊,不。这里的草本来就少,这样放下去早晚会沙化,到时没有了草,你们也不能在这儿住了。老汉大觉诧异,撩起眼皮说:是!你说的对,这儿的风沙一年比一年多,一年比一年大,把骆驼的眼都打瞎咾!忽然又冷眼一横,问:你是日本人?是的,我们想来这儿治沙。老汉嚯地站起身,没好气的开骂:还没祸害够?还想来这掏腾甚了?我看是又没安好心!这儿可没你们想要的好东西!说完,把手里的棍子往骆驼群里一扔,喝道:寻死了,往哪死呀?!然后,径自轰着骆驼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