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被贺绿菲撒泼打滚敲铜盆放火挥刀地闹腾了一夜,姬邦国着实没有睡好觉。早晨起来,他还觉得头脑昏沉沉的。当太阳升上半天,姬文郁亲自来接姬邦国去堡西小学检阅自卫大队时,姬邦国这才想起他父亲让他今天接任自卫大队司令的事,是的,按照预案,今天是检阅姬家堡自卫大队的日子,含糊不得。于是,姬邦国草草地洗了一把脸,匆匆吃了几个无锡小笼包子,喝了一杯咖啡提提神,方才随着姬文郁来到堡西小学操场。
堡西小学是姬邦国最熟悉不过的地方,因为这里不仅曾是他启蒙学习的学校,也曾是他与小伙伴们游乐嬉戏的场所。在他的童年记忆里,这里原是偌大的荷花塘,塘水也不深,仅及六七岁孩子们的胸口。每当夏秋之季,满塘的荷叶亭亭玉立,若是洒来一阵小雨,那雨滴在荷叶上摇啊摇,摇成几粒晶莹的玉珠儿,又变成一颗硕大的玉珠,在荷叶里滚动着,变幻着。
如果这时天眼开了,乌云散开了,洒下一缕阳光来,正是东方有雨西方晴的好时候,你可看到满塘的青翠,满塘的摇曳,满塘的玉珠,满塘的晶莹。荷花开的时候,那绿的叶,红的花,到处透露着一种丰满,一种神韵,一种清香,一种气派。
那时,姬邦国会同小伙伴葛大汉,汪洋们光着腚,潜入荷花塘花捉迷藏,这可是个难题,人小,容易躲闪,只消藏身在一枝荷叶下,就很难找的。那个叫葛大汉的孩子还会潜水,他只消口里噙着一根空芦苇管伸出水面,就可以将全身埋在水里,水面上只见风吹涟漪,不见人影。
在这方面,姬邦国可不是葛大汉的对手。他与汪洋都是挺机灵的孩子,一有风吹草动,他们就能通过蛛丝马迹,将你从荷叶底下捉了出来。轮到姬邦国做工兵,他们做强盗时,他们将全部头身全埋进水里,就是姬邦国眼再精细,也看不出丝毫,只好举手算输。
后来,县里要在姬家堡办公学,也叫官办的小学,在堡内小街又找不到空地,如果将小学建在堡外,家长们又怕土匪袭击不够安全。于是有人提议,将荷花塘填实了做小学,这果然是一个好主意。于是,从荡墩上挖来泥土,将偌大的荷花塘填成平地,这一填,也将姬邦国童年的梦填了,童年的嬉戏,童年的笑声都给填进土里去了。
所以,当姬邦国走进学校时,还特意停步,向四周眺望。他不知道想看见什么,也许他更想看见遥远的荷花塘,遥远的光着腚在塘里打水仗的孩子们。
操场上簇拥站着大约二百来号人,队不成队,伍不是伍,凌凌乱乱,自卫队员们有的背着枪,有的双手柱着枪,有的怀抱着枪,还有的端着枪,他们吸着劣质的粗卷成的草烟,谈闲拉呱着,还有的象乌眼鸡似的伸拳摆势斗殴的,全场活象一个大集市。
姬文郁朝姬邦国偷偷地瞟了一眼,觉得这样儿会被新来的司令看了短去,伤了他的面子,心里感觉很不好受,于是发起怒来,伸腿踢了几个队员,骂道:“妈的巴子的,吃老子的饭,扛老子的枪,连个队形都站不好。弟兄们,都给我听着,立——正——!”
嘈杂的自卫队员们闻令,全都象中了定身法,呆在那儿不动了。姬文郁喊道:“两位中队长呢,给我站出来。”
于是,人群中跑出两条持枪的大汉。一个是轩昂魁伟的黑汉子,一个是白津津书生似文弱的瘦汉子,两人大约都二十三四岁。姬文郁立正朝姬邦国报告道:“报告司令,这一位黑大个子是一中队长葛大汉,这一位是二中队长汪洋。”
姬邦国笑吟吟地走上前来,说:“不用介绍,咱们都是光着腚玩大的发小。中汉,汪洋,你们说老实话,这多年不见,还想我不?”
葛大汉与汪洋想不到新来的司令,竟是他们小时候打过水仗的老是顽皮的伙伴,不禁也喜笑颜开,与姬邦国搂肩击掌,相拥相抱,亲热得了不得。葛大汉笑道:“昨天听说新来一个司令,原来是你呀。怎么才结婚,就把新娘子扔到洞房里去,跑到我们这窝里来了?”
姬邦国叹息道:“唉,一言难尽,有苦说不出啊。这哪是结婚,简直是活受罪了。”
姬文郁看他们都互相熟悉,也感到欢喜。便悄声问:“司令,天时不早了,是不是开始检阅?”
姬邦国摆摆手,说:“开始吧,大家算认识认识。”
姬文郁从怀掏出哨子,“嘟嘟”地吹了又吹,然后大声说:“弟兄们,各位听着,我先介绍一下,这位是我们的新司令,从今后,这自卫队不叫大队长了,叫司令。这位司令呢?是咱们姬老爷的三公子,官名叫姬邦国,姬司令可是了不得的人才啊,上海大学毕业的,上海青帮老龙头子黄金荣的大红人。他呢,是要才有才,要貌有貌,要权有权,要钱有钱。弟兄们跟着我们的姬司令,吃香的喝辣的,你们说,快活不快活?”
满操场汉子们粗野的欢呼声:“快活,快活。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全靠司令当家。”
对这样回答,姬文郁挺是得意。他偷偷地瞄了一眼姬邦国,看见这三公子玉树临风,文丝不动。于是,清清嗓子,继续喊道:“今天呢,按照老爷吩咐,姬司令来看看咱们的士气,要检阅咱们的队伍,我命令,各小队,各中队都给我站好,别他妈的象三天没吃饭的小瘪三一样。各位小队长,中队长,都给我站在队伍前头。大家听令,站直喽,拿出吃奶的力气来——现在开始,排队——!立正——!”
队伍乱了好一会儿,终于站好了队,二百人眼睛一齐投向姬家三少爷——这位新来的司令。
姬文郁跑步来到姬邦国面前,敬礼报告:“司令,请您训话。”
姬文郁话方说完,忽见校门外涌进一大队荷枪实弹的日军来。日军一进场,便架起机枪,支起迫击炮,与此同时,操场西边八米高的堡墙上也出现一列日军,太阳旗在阳光下晃动着,堡墙头上几架锃亮的重机枪,全都将黑洞洞的枪口瞄准操场上的自卫大队。这些由农民组成的自卫大队队员哪里见过这阵势,一下子慌了,队伍又乱了,有人不少人情不自禁地将枪抬起来,对准日军。
姬文郁吓黄了脸,一时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姬邦国也感到蹊跷:这是怎么一回事?日军来干什么?这不是二哥操纵的日军吗?他们是想消灭姬家堡的自卫大队吗?还是他们知道这里有共产党员或国民党员,想来抓捕人?想着,他不禁摸摸腰间手枪,但是,他冷静想一想,随即又将手放下来了。他知道,这时若是自卫大队谁先开一枪,立即就会招来疯狂弹雨的袭击,这里马上就会变成血腥的杀人场。冷静,第一个是冷静,第二个还是冷静。想到这儿,他亮开嗓门,大声命令道:“弟兄们,我是你们新来的司令。情况危急,请大家保持镇静,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准开枪!把枪放下!”
喊声甫歇,便有掌声从身后传了过来,姬邦国回头一看,但见二哥腰挎日本军刀,足蹬长靴,全身戎装,一边鼓掌,一边微笑着大踏步走了过来,他身后跟随着一队均有官阶的鬼子,还有那个缺着一只耳朵的胖团长赵忠。
姬邦国有些不满:“二哥,你这是干什么,兴师动众,怪吓人的……”
姬定国笑道:“怎么,你这个大司令刚刚走马上任,就容不得做哥哥的前来祝贺一番啊?”
姬邦国指着四周日军黑洞洞的枪口炮口,反问:“有你这样祝贺吗?又不是上刑场,摆这些劳什子干什么?你想打我一个下马威?”说到这儿,姬邦国想起贺绿菲对小菊与英华狠下毒手,心中掠过不快的阴影。
姬定国拍拍姬邦国的肩膀:“三弟,别生气。你是个大学生,书呆子一个,只知道读读中国古典文学,之乎者也,不知道今天社会根本不吃那一套,这社会狗是怕凶的,人是怕狠的,你只要对他动武,他就服帖你,否则,你磨一万个嘴皮也没用的。我呢,就来这一套,为你壮军威,树雄风,有谁不服你这个司令,请他吃我的刀!”说罢,姬定国“嚯”的抽出军刀来,高擎在手。阳光下,军刀闪闪发光,令人顿生寒意,操场上自卫队员们鸦雀无声,惟有风声穿过操场,鸣鸣空咽。
姬邦国当然不会相信姬定国这番话,他脑海在急转弯:二哥明火执仗肯定是来者不善,但究竟是为了什么?想一举消灭自卫大队?不象,因为二哥还没有到与父亲撕破脸皮的时候,不会一下子毁灭父亲亲创的地方武装。是想逮捕这队伍里共产党员?也不象,因为他曾经听陈司令员说过,由于叛徒出卖,苏北的地下党组织已经被国民党一网打尽了。即使有几个漏网的党员,作为军统特务,父亲鼻子象鹰犬那样敏感,这样机密的事可能不会瞒着自己这个新司令的。再说姬文郁脸上也没有看出迹象来。更何况父亲与日军毕竟还隔一层肚皮,一些国民党人还没有达到与日军互递眉眼互相调情的时候,这从大哥刚脱离险境可以看出其中机隐秘。
况且,如果万一这自卫队伍中真有共产党党员,才到姬家堡几天的二哥也不一定知道。上述二点都不是,又会是什么呢?难道姬定国真的会为他新任司令前来用武装祝贺吗?显然不是,如果这样看,就把姬定国看浅薄了。
事实上,从姬定国欲绑架大哥事件来看,姬定国凡事颇有心机,都有作为。那么,他这一来,究竟是干什么呢?
忽然,姬邦国心扉象照进一缕阳光,一切都看得透明了。他是从自己角度来反推姬定国思维的:他想,我自己来这里干什么?难道真的想当这个草头司令吗?当然不是,他姬邦国胸怀解放全中国受苦受难人民为大任,岂会被这草头司令迷惑住?他屈尊来当草头司令,目的就是掌握这支农民武装,将它改造为革命武装,改造成共产党的队伍。我们共产党人这样想,日军何曾不会这样想,这样一支现成的队伍,连抓壮丁也不用抓捕了,只消换个番号,就将它变成一支伪军队伍,为日军战略服务。也就是说,姬定国是来改编这支姬家堡自卫大队成为皇协军的。
想到这里,姬邦国一脸冷笑:姬定国啊姬定国,你够狠的,时时处处想占着先儿,小九九打得十足。嘿,看谁玩谁吧!
果然,不出姬邦国所料。姬定国冷眼看场上静静的人群半晌,朝姬文郁摆一摆手。姬文郁会意,走上前去,大声喊:“弟兄们,这位大家都认识,是咱们姬老爷的二公子。人家是龙,我们是虫,二少爷在日本陆军大学毕业,事业有成,已经入了日本国籍,成为皇军高级军官。这次,二少爷屈尊来看大家,请大家鼓掌欢迎。”
自卫大队人群中响起稀稀疏疏七零八落的掌声。葛大汉轻蔑地冷笑一声,转身对身边的汪洋悄声说:“你看他猴劲儿,有奶的便是娘。”
汪洋笑道:“你就搬条凳子看猴戏吧,他演他的,咱们该干什么就干什么。”
葛大汉小声嘟哝着:“最奇怪的是那个三少爷,这多年不见他了,怎么也掺和进来哪?”
汪洋说:“别管他,多留个心眼儿,财主没把咱们当人儿,咱们犯不着为他们操心。咱们拿这杆枪,为的是挣一份粮,其余管他呢?”
葛大汉点点头,道:“说的也是。”
在姬文郁恭敬得带点卑贱的邀请下,姬定国满面春风,朗声说:“各位兄弟,今天我的三弟到你们自卫大队来任职司令,我给他祝贺来了。咱们大日本皇军,一向讲日中亲善,亲善干什么呢,就是建立大东亚共荣圈,在日本领导下,都走幸福的道路。虽然,我是日本人,在日本生活十多年了,但是我的根还在中国,还在姬家堡。”
说到这儿,姬文郁拼命“啪啪啪”地鼓起掌来,叫好道:“二少爷讲得好,讲得就是好,就是好。”姬邦国身后的赵忠与一些日军军官们也跟着鼓掌。
姬定国摆摆手,继续说:“我相信,姬家堡的老少爷们是会同我们大日本皇军亲密合作的,做忠诚于天皇的皇民。在下各位都是姬家堡的乡亲们,也都是自卫大队战士,你们有责任配合皇军,守卫这里的土地,维持这里的治安,服从皇军的调遣,听从皇军的命令,是不是,老少爷们?”
姬文郁大声答道:“是,二少爷。我们坚决服从皇军的调遣,听从皇军的命令。”
可是,偌大的操场,只飘荡着他一个人欢呼声,在风声中显得微弱,似一个垂危老者的殘喘。
姬定国说:“既然大家都有着这样的忠心,我宣布,姬家堡自卫大队改编为皇协军独立大队,将按皇协军军需供给,粮食鱼肉管饱,枪炮弹药管够。主要任务是听从日军调遣,保卫从姬家堡到运河一带的安全,配合皇军战斗。”
姬邦国叫道:“二哥,不可。”
姬定国回身问:“三弟,有何不可?”
姬邦国道:“第一,这支部队是爸亲自创立的,爸不批准,你不能擅自改编。第二,这支队伍主要任务是保卫姬家堡,部队战斗力很弱,不可能参加姬家堡外的战斗任务。第三,自卫大队人心也不齐,都是农民,说个不好听的话,全是乌合之众,哪里能赶上你们的步调?如果硬是赶鸭子上架,那简直是把乡亲们当炮灰了。你说是不是,……这改编一事,容后再议?”
姬定国直楚楚地说:“三弟,你真是个书呆子,书生气十足啊。在部队里,不能搞婆婆妈妈啰啰嗦嗦的,部队就是军令如山倒,穿上军装,就是军人,军人的天职就是服从命令,只有服从,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谁胆敢不服从,你给我立即枪毙他。至于你怕老爸不批准吗?放心,他已经把司令大权交给你了,你批准就是了。战斗力很弱吗?你给我强化训练,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拉出去训练,就是一条狗,也能给我训练摔打出人样儿来。你说是不是?”
姬邦国不答,他背后的赵忠却高举拳头大喊:“太君说得好,谁不服从命令,就拉出去枪毙。”
姬定国摆摆手,继续说:“你怕人心不齐吗?现在,我给你杀他们几个,看他们还敢不敢胡思乱想?再说这些农民,只知道吃饭,管吃管穿还管发饷,好处都给了,他们还想什么,他还会有意见吗?你说人心不齐,好,我做给你看。”
说罢,姬定国面朝自卫大队,命令道:“为了检验你们对皇军是否忠心,我命令你们思考三分钟:凡是愿意做忠实皇军的皇协军,都给我站到左边去。凡是不愿意做忠实皇协军的,给我滚到右边去。”
此言如同一石激起千层浪,自卫大队人群都炸了锅儿,葛大汉与汪洋等一伙人眼睛几乎喷出火来。姬邦国想不到姬定国还有这样一手,心中焦急,他害怕生变,这架势大概率乡亲们会命亡须臾,血染操场。凡是站到右边去的,恐怕性命不保。想到这里,他瞟了瞟姬家堡堡墙上那几挺黑洞洞的机枪口,手心不觉篡出一把汗来。
是的,稍微不慎,就是一场血溅操场的惨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