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多月后,马车终于到达了洪河沿岸地区。清水止和祁司辰等人来不及休息,车刚扎住脚便马不停蹄的组织民众一起修缮堤坝。泰烟个子太小,力气也不够用,就力所能及的帮大家发放面罩和食物等东西。百亩庚和百里则紧急率军去击退北境那边趁机来骚扰的军队。
在大家都忙的热火朝天时,尉迟落衡一个人偷偷坐去了偏僻处的一块土垣上,他星眸暗沉,落寞的看着训练得汗流浃背的红缨军,那头耀眼的朱红色发丝和身上简朴的布衣格格不入。曾经这个营地人人尊他敬他,见面都要称呼他一声尉迟少将军,当时的鲜衣怒马,每日跟着父亲上战场浴血杀敌,晚了再带着将士们围在火堆边喝酒切磋,真真好生自在。
可如今再回来,一切都物是人非,营地变成了红缨军的主场,再没有两家士兵互相叫嚣着对垒比武,比哪边带回来的敌寇人头更多,也没有人再称他一声少将军,更有甚者见了他眼里噙满了唾弃,恐都是在嫌他现在反将之子的身份吧。他不再是当初那个高高在上,珠光熠熠的少将军了,只不过是跟在祁司辰身边才能活下去的一个不起眼的仆从,人堆里最下贱的一条狗。
说着,尉迟落衡又将目光转向修缮堤坝的那块地方,那里泰烟正拿着一角壶水,在给汗流浃背的祁司辰递过去,见他喝的水顺着壶口流了一脖子一胸脯,泰烟那花儿般的面容被逗得咯咯直笑。笑声传到尉迟落衡耳朵里,尉迟落衡居然觉得:这个青梅抓马的女孩发出的笑声,让自己感觉很刺耳,也更加厌烦。她陪自己一起长大,原本就一定是要给自己做媳妇的,现在那副惹人移不开眼的天仙容颜,居然在别的男人面前灿烂的绽放,甚至那个男人和她相识才不足数月。尉迟落衡心里酸得要命,他赌气似的移开目光,又在心里暗自感觉泰烟笑得跟花儿似的那模样有些许恶心,不由得出声感叹一句:“狗和主人的区别,当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呢……”
啪!哗啦啦……
一个角壶没有预兆的被扔在尉迟落衡头上,壶里的清水顺着尉迟落衡的脑袋浇了下去,凉凉的感觉一下子唤醒了沉湎在自己小性子里的尉迟大少爷。
“什么天上地下?你又在自己胡思乱想些什么!”
他回头,只瞧见泰烟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跑来了自己这里,小人气呼呼地叉着个腰,恨铁不成钢的竖起一双好看的杏眼吼他。
原来心细的泰烟早就注意到了尉迟落衡近几日的不对劲,本想着男儿家熬过这个当头想通了自己便会好了,哪有女儿家有那软绵绵又理不清的万千愁丝,毕竟祁司辰又没苛待于他,给他的衣服吃食皆和祁司辰自己是一样的份例。爹爹也只削去了他的爵位,贬了个名义上的奴身,又没给他加罪人的名,也没不许他以后给自己赎身另谋个出路什么的。不料想这人少爷当惯了,一下子缓不过来,自己几日不得空理他,竟真的就跟那小女儿一样啰嗦,还耍起小性子来了!
“你瞧瞧你这副样子,像什么话!本宫水壶丢过来都不知道接,万一本宫丢的是块石头,你就等着丢命吧!”泰烟说着迈出几步坐去尉迟落衡身边,又掏出别在衣襟处的丝帕给他擦头上的水,尉迟落衡看着泰烟训骂自己的模样,也不知道恼,竟憨得笑出声。
泰烟瞧他这傻样,气得藕唇一鼓,拿手指头轻戳他:“你还笑!大家都在底下忙活,你倒好,才挖了几铲子土,便自己跑来这处地方寻凉快。本宫都没喊累,你倒娇气起来了,不知道的还当你是那刚从闺阁里接出来的小姑娘,也不知道落衡哥哥臊不臊!”
“还真是好些日子没听你喊我落衡哥哥了,我还以为……”
“你以为什么?那晚如果父皇没有准备,现在没命的就是父皇和本宫,你还是不信,那本宫且问你,为何尉迟伯伯一直不许你进书房?要说你可是尉迟家唯一的继承人,你爹爹又没有旁的孩子。哪有不教你管家之术的理。”泰烟抬起眼睛认真的瞧着他,尉迟落衡一时间被问得答不上话,他确实不信爹爹会有谋逆之心,但是想想爹爹平日里在京城里土匪般横行霸道,在宫里也不讲礼仪,惹得京中四处都是怨言,便又觉得一切又有迹可循了。
“我……”
尉迟落衡顿了顿,不知晓自己该说些什么,泰烟见他这模样,手上的动作便柔了下来,她一边替他沾水,一边瞧着他道:“本宫晓得你心里委屈,毕竟一下子丢了家又丢了身份,换做是本宫也不会好受。但这于你来说也是个好机会。”
“烟儿不用捡好听的哄我,身份都没了,更谈何机会。”尉迟落衡无奈的把双手撑在土垣上,他惆怅的仰头看着已经泛黄的天,任夕阳的风吹乱自己朱红色的发和鲜红的抹额。
泰烟抓起他的手,替他擦去手上方才在土垣上摁出来的泥,像个操心的小媳妇似的。“你之前一直是依靠着父亲才有了名声和地位,真正的男儿没了靠山照样能闯出自己的一番天地,否则便是懦夫。落衡哥哥何不趁这个机会,靠自己重新闯荡一番?”
青梅竹马许多年,泰烟自然感觉得到尉迟落衡将自己视为己物的那点心思。但她现在还未及笄,儿女间的事她并不想太早去触碰,尉迟落衡又总是瞧着一副浪荡小爷似的模样,也不知他同自己平日里那些个羞人的说辞究竟是嬉闹还是带了真意,若是真意,那他对自己又有几分才是真意?泰烟平日里便不想提,不仅给自己徒增忧丝,也怕多一嘴反搅坏了两人纯挚的情谊。
眼下为了让他打起精神来,也报了赌一把试试看的心思,泰烟想着大不了被尉迟落衡笑一顿自己害了多情病,总之哄得他开心了便好。泰烟便坐好身子,柔蜜蜜的看着尉迟落衡一笑,认真道:“烟儿此生最是厌恶懦夫,烟儿欢喜骁勇的真正男儿,落衡哥哥可愿为了烟儿,拿回昔日属于你的身份地位?”
小姑娘一双玫眸里含满了认真,尉迟落衡心里猛地一动,两只面颊便羞得通红,他撇开目光,难为情道:“既然你欢喜,那我便做那样的男儿。总有一天,小爷会拿回尉迟少将军的身份,光明正大的娶我的烟儿过门!”
少年郎多日来的阴霾被泰烟的一席话驱散,他扬眉吐气的抬起头,终于明媚的重展了笑颜。他伸掌,温柔的抚着烟儿的脑袋,满头鲜红的发丝随着轻风飞舞,身后柔美的夕阳都沦为衬托少年英姿的书画。
坏了!
泰烟却开心不起来,她心里咯噔一声,本来只是死马当活马医的,没成想尉迟落衡竟对自己是这般认真,泰烟只觉得自己刚刚那番真的是疯了,她似乎还闯祸了,尉迟落衡仿佛误会了些什么……
土垣下,祁司辰手里捧着一堆酸果子,不巧听到了两人的对话,这些都是给泰烟的,他记得她最爱吃酸,一低头才发现不知何时果子竟被自己捏裂了不少。祁司辰捉起裂开的果子咬了一口,忽地觉着自己心里就如同这果子一样酸涩,他感觉陪了自己几百年的花儿,要被人间这风给再次吹跑了。
土垣上,尉迟落衡还跟个小姐儿般轻轻勾着泰烟的小指,赌气似的红着脸儿问她:“他哪里比我好了?你就同他那般亲?”
泰烟被问得一头雾水,根本不知道尉迟落衡突然的这是在吃哪门子飞醋,正当她不知如何作答时,底下一直悄摸偷听的祁司辰终于立不住了,他扔掉怀里的果子,嗖的一声跳上土垣,把泰烟护在了自己身后。
他明亮的琥珀色眸子阴狠狠的瞪着尉迟落衡道:“就凭我不会同你这般丢了身份便跟个爬虫一样懦!她说了,她心悦于骁勇的男儿,你这孩童般稚嫩可笑的模样,哪里配得上骁勇二字了?”
“比小爷还矮半个脑袋的小葱苗,倒教训起小爷来了。有种咱俩比一场,让烟儿瞧瞧谁才是真正骁勇的男儿郎!”
泰烟见他俩这吃人的架势,忙从祁司辰身后站出来,立在两个人中间一边一个的摁住,然后哪边都不落的一齐训:“你们怕不是疯了,眼下这内忧外患的关头你俩瞎较个什么劲,有这功夫,还不如赶紧帮着修大坝去。”
“姐儿你就让他俩比一场也没什么,路上劳累了数月,眼下这又整日里死忙活也不是个办法,放松一下也好,正好我也想看看什么才是叫真正骁勇的男儿!“
清脆的声音俏皮的在一旁响起,泰烟正恼呢,一看刚从战场上下来的百里也跑来凑热闹,她忍不住训他:“你不去休息,跑来插哪门子碎嘴!”
“烟儿你莫管我们,你只管在一边看着就好,让我给这两个厮瞧瞧什么叫骁勇的男儿。”祁司辰说着把怀里揣着的最后一颗果子塞到了泰烟手里,然后尉迟落衡便也不管旁的人,直接一条胳膊夹起泰烟跑去了红缨军训练的空地。
百里和祁司辰一看泰烟被人拐跑了,都紧跟着窜了出去。夕阳中,只听得泰烟一人的哀嚎和三个少年清朗爽脆的笑声。
“目无王法的登徒子,你放本宫下来!”
“哈哈哈,烟儿只管看看我们仨哪个才是骁勇的男儿!”
“本宫不说了成吗?你们别玩闹了,快放本宫下来!”
三个人不理会泰烟的哀嚎,倒是莫名的一致了一次:“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