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能更好的替伤员医治,清水止在帐篷中燃着好些蜡烛,这次来他还特意带了两个大的落地灯架,把整个帐篷照得跟白日里一般,亮堂堂的。泰烟她们包好脸进来时,清水止也正拿帕子包着个脸,在给刚刚被尉迟落衡的刀划伤的几名士兵上药包扎,还有一些修大坝时不慎砸伤的百姓上好了药在一旁闭着眼睛躺了咿咿呀呀的休息,另有一部分战场上送下来等着医治的在一边地上坐着排队,当然这些大都是轻伤,重伤的早先已经包扎好,分开躺在了连着大帐篷的旁边那几个小帐篷里。清水止为了防止疫病传染,还将士兵按伤痛类型分开,一个帐篷一个类型的伤病人群,这样平日里查看伤员恢复,上药什么的,即使自己不在吩咐手下去做,也不至于弄混了还添乱。
“哥儿几个竟是给贫道添乱!”清水止见泰烟她们几个进来了,一边皱着眉微微责备,一边手上不停歇的又换了名胳膊被划伤的士兵包扎。泰烟看了将自己“掳”来的尉迟落衡一眼,后者心虚的偏开头去,还顺便抹了把鼻子,泰烟懒得理他,便蹭上前去想着帮清水止一把。
她刚拿起一卷干净的纱布,便听旁边有人气若游丝的道:“草民……参见公主殿下……”
泰烟扭头看去,只见一旁原本躺着的几名白日里修大坝被砸伤腿脚的百姓,正挣扎着站起来想朝自己行礼,泰烟忙摁住了他们,她记性好,生人的面几乎是过目不忘,却瞧着几人面生,便疑惑问道:“老人家免礼,本宫不记得曾见过尔等,尔等如何识得本宫身份?”
老者身子坐好,微微调匀了气,这才勉强开口道:“殿下有所不知,草民等本是听闻京城里有一贵家女郎愿意为我等可怜人寻个落脚处,这才纷纷朝京城迁过去,可不料中途染了病,我等刚进京便被一齐赶去了城外,说是要射杀。可怜我等以为,还未找到那好心的女郎,这性命便要丢去了……”
说话间老者堆满褶子的老眼里流下两行浑浊的泪,说到底,死这东西谁又能不怕呢!纵使他们惹了染人的病,到底也是来了人世一趟一遭都没走完,谁又能甘心就这样丢了一回只此一条的命呢?本来修大坝这事百姓是不勉强参与的,但是待清水止说清楚疫病产生的源头和这大水有关,百姓们不愚钝,便即使是害了病的,也纷纷参与了进来。清水止阻不动,只好命他们每个人都包好自己的口鼻,免得疫病更肆虐的传播下去,到时弄得再多一批人更难医治。
泰烟也知晓老者刚刚的话并未说完,便也不着急答复,只轻轻替他拍了佝偻的背顺气。砸伤了腿,让本来就有疫病在身的他说起话来更难了。只是泰烟心里生疑,当日父皇确实下令把京中染病的全赶去城外作射杀处理了,那时无法插手的无力感到现在都是她心头的一块痛地。但到底下令的人是她亲生父皇,泰烟明白,即使自己再恼,也不能真的因此就记恨了父皇,那是不孝。再者他是君,君做事,必定有君的道理,身为臣子哪能随意揣测反驳,那是不忠。况且自己还只是一个未及笄,更没话语权的公主,即便父皇再宠,朝政的事,哪轮得到她来插手管。
她偷偷用自己攒下来的金钱买一处院子帮灾民安置倒是可行,再大一点的事便是她无法也不能干预的了。过了这么些日子,又经历了尉迟家的灭门,泰烟本来已经对当日被射杀的灾民一事心如死灰,不再抱什么希望了。她也知自己一人无力回天,更改不了父皇的决策,打算疫病这事暂时先跟着,走一步看一步,自己能帮到哪里算哪里,实在不行就先将自己的那个秘密泄了出去,也得救下人来。但是听闻这老人方才的话,泰烟眼睛里又燃起了希望的火苗:难不成,当日的那事其实另有转机?
果不其然,老人继续道:“谁料那些官兵老爷将草民等人赶去城外后,并未射杀我等,只是空出个不大的村子将我等暂时安置在了那处,还四处寻了好些郎中来医治,这才让我等苟活至现在。待听闻京城里的小女郎再次出面,愿意将我等一众草民带回家来,后来听京中早先就被安置过的一批同乡闲聊才知,原来带草民等人回家的小女郎竟是当今的公主殿下。”
老人说着颤颤巍巍的便要站起身,泰烟和百里等人急忙上前将老人搀起来,谁知刚搀起来,老人又“咚”的一声跪在了地上,吓得泰烟忙伸手去扶,“老人家,你这是做什么?快些起来?”
老人不理会泰烟伸来搀扶自己的手,只抖着身子朝她狠狠叩头,旁边原本躺着的几个灾民见了,也纷纷拼了命的支起身子朝泰烟叩下头去,他们俱颤着嗓子,夹了一把心酸的泪齐声道:“草民叩谢陛下的救命之恩,殿下的归根之恩!皇家的恩情,草民没齿难忘。还恳请公主殿下将草民等人的恩情传递给陛下,待瘟疫消褪,草民等定会亲自在堤坝旁塑一座雕像来纪念天子的恩情!”
“草民等……再次叩谢陛下,叩谢殿下!叩谢国师大人的救治之恩!”
“诸位的心情,本宫收到了,本宫以南国嫡长公主的身份答应各位,定会将乡亲们的感恩之情传达给父皇。现下乡亲们都受累了,请快些躺下休息,别让身体再遭罪了。快躺下吧……”
“贫道亦在此向各位乡亲许下承诺,定会修好大坝,治好这磨人的瘟疫和水患,还乡亲们同往日一般祥和的家园。”
清水止说话间,泰烟和尉迟落衡他们几个赶忙扶着老乡们躺回了架子床上,乡亲们看着并没有放弃自己的天家人,心情得到安慰,慢慢闭上了眼睛开始歇息养伤。公主和国师的承诺在他们心头化成了一道坚固的护心墙,护心墙内回荡着两人铿锵有力的声音,让这些半生漂泊的老乡心里终于稳定了下来,才舍得沉沉睡去。
清水止这边轻伤的几个士兵也包扎处理完毕了,他们短暂的得到了一个空歇。他拉着泰烟几人坐在帐子口看天上繁密的星星,衬着背后帐子里老乡们沉稳的鼾声,泰烟突然心觉这一刻居然是这么的安心幸福,或许是因为身为一国公主才有的那一份责任感吧,只有听到百姓幸福,她才幸福。
清水止瞧着小家伙明艳艳的丁香花色大眼睛,忍不住抚着她柔软的乌丝,和声道:“虽说出生便是一国的金枝玉叶,但到底陛下把你当作小女娃娃养,很多事不告知于你。其实,陛下并没有你们所想的那般残暴不仁。”
说着,清水之又看向面前因好奇,紧盯着自己的几颗男娃的小脑袋道:“万人之上的位子,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坐得了,没有雷霆手段,便镇不住底下伺动的鼠类,若一国之君只知仁慈,不懂如何治理朝堂,管辖百官,便会被那些看似不起眼的老鼠和虫眼蚀榻自己的龙椅。到那时,站的有多高,跌的便会有多狠。”
“君主的权威很大,但是相应的,需要承担的冗杂事和风险也异于常人之多,为何古往今来总道君王最无情,因为坐在千夫窥视的位置上,他其实时时刻刻都是最危险的那一个,为了保护他自己,更为了守护疆土上的子民,成君王者必须亲手砍断自己所有的弱点,灭七情六欲,修不坏金身,方能成人神。不然君王一倒,龙座守护下的万千子民便要跟着遭殃,这是哪一个君王都最是不想看到的。”
泰烟有些懵懵的眨巴一下眼睛,她瞧着清水止,可怜巴巴的道:“师傅,你说的太深奥,烟儿听不懂。”
清水止也意识到自己说深了,他低头一瞧,……几个小娃娃这是全没听懂,俱睁着一双纯良的大眼睛看着自己,希望自己给个最简练的解答。清水止叹了一口气,心下觉得自己有些好笑了,居然同一帮孩子讲成王的理,这可是在误人子弟,是大不敬的事,若是哪个有心的听去了诬告给嬴昊,说自己教唆孩童谋逆,届时哪怕清水止身为两朝国师,影响力占了大半个朝廷,也定是有理辩不清,要被削去半个脑袋的。
他看着天上的星辰平了平心境,又看向泰烟同星辰般清澈明亮的眼眸,缓缓道:“总之,你们且记住,要想得到什么,就需得先付出百倍,千倍的东西,才方能从天机中换来自己所求事的一线达成之希望,这是天定的规则,任谁都无法更改。”
“要想得到,就需得先付出……”
生来便衣食无忧的泰烟自然不是太懂,只默默念了记在心里,又自顾自地反复琢磨。
清水止却有意无意的看向坐在泰烟后侧位置的祁司辰,只见小苍鹰正认真的用那双琥珀色的妖眸瞧着泰烟俏丽的侧脸,也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他说那番话的本意是希望这只苍鹰能明白:天道定下的事,谁都改变不了。他和泰烟之间,注定只有一线可能达成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