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何时起,冯驿阳发现自己用来铺床的白床单颜色在一点一点地黯淡,就像往澄净的水槽里一滴一滴地掉墨水,以一种不是显而易见的方式在悄悄变化。
学院定期发放统一制式的白床单用于内务管理,并设有专门检查组每天不定时地查看各宿舍的内务情况,按扣分制对不合格的学员酌情扣分。每张床的床尾都贴有学员的名牌,学员的内务分数会统计到整年的学分里。因此,他尝试了很多方法,不停地洗完晾干、晾干再洗,用洗衣液泡,用药水泡,但都于事无补。原本洁白的床单好似被阳光照射下的影子附着了一般。
眼下这等琐事暂且无暇顾及,年底考核开始了。
考核时间将持续两天,分上午场和下午场,在教学楼男、女学员各自所在的东、西两侧排练厅分别进行。每个排练厅采取一对一竞演模式分成两两一组,总共有三个环节:第一个环节是基本功技巧展示;第二个环节是成品舞展示和即兴表演;第三个环节是解读自己及同组学员竞演作品。评委组根据学员在这三个环节的表现依次打分并统计最终得分。
学员的出场次序由评委组事先随机抽签决定并作公布,冯驿阳在第一天上午出场。经过连日的努力,他顺利完成了成品舞展示和即兴表演,此时的他站在考场中央,接受最后一个环节的考核。
“冯驿阳,你表演了舞蹈《飘叶》,谈谈你对这个作品的理解。”评委老师说道。
“各位评委老师好,为了表现这次考核的主题——风,我联想到了飘叶。“冯驿阳调整了一下呼吸,“我在这个舞蹈里所要表达的是人生的一种状态。人总有迷惘的时候,就像一片飘叶随风漫无目的地飘着,风起叶起、风停叶落,不知道何去何从。在我看来,飘叶是无奈的、是坚忍的、是不安的,也是怀揣希望的。它渴望借助风腾空而起飞往心之所向,它也依赖风害怕风停了随时跌落。飘叶离不开风,而风主宰了飘叶。以上是我对这个作品的理解。”
说完,他又点评了同组竞演学员的作品,鞠躬致谢后下场。他感到如释重负地轻快,走向场边等候的丁晔磊,两人一起出了排练厅从楼上走下来。他问丁晔磊:“你觉得怎么样?”。
“你既然问了,那我就不客气实话实说了,不过仅代表我的个人看法。”丁晔磊清了清嗓子,“我觉得你的这支舞蹈虽然整体编排还不错,但是偏题了,你表演飘叶去展现风的特质有点牵强。我记得你最初编排的不是这样,是最近才改的吧,中间有几个拍子也没有卡准。”
“你说的没错,是有改过。我是考虑到那么多人在一起比较,万一都雷同就不好了。”冯驿阳说道,“我认为找一个相对独特的切入点,做到别具一格或许可以让评委老师眼前一亮,才能有机会被记住。”
丁晔磊摇摇头说:“你怎么会这么想呢?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即便是一模一样的编排又怎样,不同的舞者呈现出来的也会不一样,这才考验真功夫。表演飘叶不如表演风本身,风有它的思想、有它的情绪,可以是微风、可以是暴风,有多元的表演方式。董孟老师说过,跳舞最紧要的是遵从自己的内心,首先要打动自己,不要试图去迎合别人。还有你的那套说辞跟谁学的,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多愁善感了。你那么骄傲的一个人,你也会伤感?认真的吗?”
“你知道什么,这叫内涵。”冯驿阳乜斜着眼睛眉心微微皱起,“做艺术的讲话要深沉、要耐人寻味,这样才显得有艺术范嘛。”
“得了吧,你这叫装腔作势,属于杂念。”丁晔磊说道,“董孟老师说过,跳舞讲求纯粹,只有摈弃一切杂念心无旁骛地投入进去,这样呈现出来的东西才会美好。”
冯驿阳一把拽住丁晔磊捂住他的嘴笑道:“你还真是没完没了了,张口闭口董孟说了,她是你妈啊。”
丁晔磊扒开他的手委屈地说道:“明明是你让我点评的,我说实话你不乐意听还恼羞成怒了,你这人真难相处。”
两人说着话刚走出教学楼没几步,却见天空中阴云笼罩眼看就要下雨,丁晔磊打趣道:“本座掐指一算,你女朋友现在要上场了。”
教学楼西侧的排练厅里,女生301宿舍的胡梦玲这时上场展示她的成品舞,她迈着优雅的舞台步来到考场中央站定。生长于杭州的她有着江南女子的温润,身段纤巧、笑颜明媚,眼中流光转圜似星河熠熠。她的声音如泉水一般纯净,从容且自信地介绍:“评委老师好,我是胡梦玲,下面我要表演的舞蹈名字叫《喜雨》。”
冯驿阳一时之间没有反应过来,一脸茫然地问:“你说啥?我哪来的女朋友?”
“你刚跳完风,她就要跳雨,这难道不是缘分吗?她不舍得让你走,就召唤一场雨留住你。”丁晔磊笑着恭喜,“我预祝你们在一起风雨兼程、风雨同舟、和和美美。”
音乐响起,胡梦玲调整好呼吸脚尖轻轻点地,肩膀如水波推开温和地带了一下劲,那条手臂便同水草一般舒展开来直至指尖……
在这支舞蹈中,她把音乐的韵律衔接得丝丝入扣,带着深情而独到的理解,把对雨的眷恋、对雨的期待、盼雨的焦灼、等雨的落寞,从迎接空中飘落的第一丝雨的欣喜到陶醉在雨中,这些情绪糅合在一起涌动着,这些变化在舞蹈中展现得淋漓尽致。
一舞跳毕,冯驿阳和丁晔磊也一路淋雨到了宿舍。
冯驿阳直奔五楼晾衣间,打算收换洗衣服去冲个澡,他不自觉地看了一眼自己晾着的床单,此时它的颜色好像有一点恢复的迹象。他怕是自己眼花看错了,抓起床单又仔细确认了一下。没错,它的确变白了些,没有之前那么黯淡了。它的颜色怎么会随时变化?难道它也有情绪,也和天气一样阴晴不定?冯驿阳感到疑惑不解。一股未知的寒意无声无息潜入他的毛孔顺着血液流动在他身体内蔓延着,他不由战栗,陷入了深深的思索。
在另一边,教学楼四楼的一间教课室里,已经完成上午场考核及下午场待考的男生们聚在一起等吃午饭。
“我说呢怎么一溜烟就不见人影了,原来你们都在这里。”简搏找上来。
“哟,我弟来了。来来来,过来这边坐。”袁泽凯招呼道。
简搏坐下来看了一圈,发现袁泽凯、傅源、张栋都在,唯独不见若辰,因问:“盐哥怎么不跟你们在一起?”
“一上午都没怎么见着他,他明天要考核估计怕人打扰吧,指不定在哪里‘闭关修炼’。”袁泽凯回道。
时间尚早,简搏提议一起玩个游戏消遣一下,大家纷纷表决赞成。
“玩什么游戏呢?”张栋问道。
简搏想了一下说:“就玩词句填充吧。我们在场的这些人随机组队分成两队,其中一队起头说一个最原始的句子,另一队当中随便派个人来接,在此基础上增加一个词语使句子通顺,就这样依次轮下去。规则是同一个人不能连续作答,且当一个人在作答时其他人不能提示,到哪一队卡住接不下去了,就算那个队输了。
“这,这也太幼稚了,也就你能想出这么孩子气的游戏。”张栋笑着翻了一个白眼,“算了,就依你吧,凑活着玩一把。”
于是大家听号令一齐伸出手,掌心向上的组成一队,掌心向下的组成一队。
傅源抢在头说:“这是一个谜。”
闫东彬马山接:“这是一个解不开的谜。”
……
游戏你来我往像打乒乓球似地进行着,到了袁泽凯这一队,句子已扩充为“大家眼里看来缺心眼的我认为这是一个永远解不开的谜”,他们派201宿舍的邹志铭来作答。
邹志铭是河南人,平日里罕言寡语。他的嘴角总是挂着朦胧的笑意,温和又谦虚。只见他思考片刻后慢慢说道:“大家眼中看来缺心眼的我认为这可能是一个永远解不开的谜”。
接着换张栋这边,张栋自己来应答。他愣了一会儿,左顾右盼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时间一点一点过去,身边的人都急得朝他挤眉弄眼暗示,他还是不知道怎么回答,最终输掉了这场游戏。
闫东彬无奈地对他说:“你在‘可能’的前面加一个‘不’字变成‘不可能’,这不就成了嘛。”
被闫东彬这么一提醒,张栋如梦初醒,不敢相信自己竟这样迟钝,连声说抱歉。
袁泽凯则在一旁摇头晃脑地嘲笑:“辣驴啊辣驴,你可真是头蠢驴。”
“老袁你也别得儿呵呵地笑,你比我强不到哪里去,咱两都是一丘之貉。”张栋不屑地说道。
“你放屁。”袁泽凯笑道。
说笑间,大家瞅着时间可以去食堂了,一起从教课室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