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桌子上的面香气扑鼻,裕仁却觉得食之无味,他看向昝唯试探地问:“唯大,我想拜托你个事,可能会让你觉得为难……”
“什么事,”昝唯下意识地放下筷子,从容不迫地说,“你说吧。”
裕仁从兜里掏出两元钱准备往他手里塞,看着他诚恳地说:“你能不能跟你叔叔说说,让他从外地回来的时候帮我带一张彩票,我估计不能和他一起去了。”
“你不是答应好的,为什么不去了?”昝唯不解地问。裕仁告知他原委,他连连摆手说:“彩票有期限,得现场开奖。”
裕仁犹豫了一会儿说:“那就拜托你叔叔帮我把奖开了吧。”
昝唯为之一愣,从他那张僵硬的笑脸中挤出两个字:“可是……”
裕仁似乎领会到他的意思,拍拍他的肩膀说:“没关系,我信得过他的。”
昝唯不再说什么,默默地接过钱,拿起筷子继续吃面。
黄昏过后,天边的日头褪去了烧灼的热情,撩拢两抹明艳的霞云作为帐幔,困倦地沉进了大山拱起的臂弯里。弥漫着橘粉色的天际,一个黑点由小变大,在乡间的泥道上,一辆电动三轮车缓缓驶来,开车的人正是裕仁的妈妈。风有些紧了,吹到肌肤上凉飕飕的。
才回到家,裕仁的妈妈还来不及稍作歇息便开始四下里寻找裕仁,一天的疲惫如堆积的柴草,将她压制在心中的怒火燃得更盛,她扯着嗓子大喊他的名字,而有“先见之明”的裕仁此时早已躲到了壮壮的家里。待裕仁的爸爸回到家里,她立马向他“告发”了儿子的所作所为,气急败坏地说:“小小年纪就会撒谎骗钱了,以后还了得?他以后再想问我要钱,我是一分钱都不会给他了!”
“小兔崽子!平时看他老老实实的,想不到这么狡猾!是该好好教训教训了!”裕仁的爸爸应和着说道。
等到天暗了,裕仁终于回来了。如他所料,他的父母早已等候多时要对他进行批斗,那两张阴沉的脸在夜色中看去甚是可怖,尤其是他的妈妈,她气得直跺脚,甩动的双臂就像振动的翅膀,那架势似乎要就地腾空,她气势汹汹地冲到裕仁面前逼问:“你说,拿去的钱干什么了?你们老师根本没说过要买学习资料,你还敢骗我!你满嘴谎话你!钱呢?快交出来!”
裕仁早有准备,他二话不说顺手从兜里掏出一把钱递了过去,镇定自若地说:“给。”
他的妈妈看着他这副不知悔改的样子气不打一处,她且数了一下钱,竟不想还多了,于是追问:“这怎么还多了?你还跟谁借了?”
裕仁心里一惊,他反应过来为时已晚,只得尽力争取说:“我问你要的钱已经给你了,这多出来的钱不是你的,你给我吧。”
“你不说清楚,我是不会给你的,“裕仁的妈妈不依不饶地说,”你说,这些钱是跟谁借的?借了干什么用的?”
“你怎么这么不讲道理!我问你要的钱已经都还你了,你还要我怎样,“裕仁一脸委屈地说,”你管我跟谁借的呢,总之不是你的钱,你就不应该拿着它。”
“我不讲道理?我是你妈,你做错事,我难道不能管你,”裕仁的妈妈气得面红耳赤,她斩钉截铁地说,“总之你不说清楚,这个钱,我是绝对不会给你的!”
裕仁一下子急眼了,他顾不得再做解释,一把抓住他妈妈的手用力掰,想从她的手中把钱夺过来。
裕仁的妈妈见状万分吃惊,她一面挣脱裕仁一面慌乱地大叫:“反了反了!这孩子了不得了!要做强盗了!”
裕仁回嘴说:“你才是强盗!这是我跟同学借的钱,你拿着,我怎么还给人家?”
眼见二人争执不下,裕仁的爸爸怒从心生,他快步上前推开他们,反手给了裕仁一个响亮的巴掌,厉声喝道:“问你话,你好好解释就行了,这成什么样子?”。
裕仁只觉脸上火辣辣的,心里愤愤不平,满腔怨气瞬间化作泪水淹没了理智,令他说出冰冷的话:“和你们说有用吗?你们懂艺术吗?我知道你们拿不出钱给我交学费,所以才跟同学借钱买彩票,不过是想给自己一次机会。如果运气好中奖了,我拿了钱可以付学费;如果没有中,那是老天不帮我,我也认了,就不再抱任何希望。我想以后成为一个受人尊敬的艺术家,这样就不用跟你们一样去种地了,为梦想而努力,这有错吗?”他何曾想过,这一字一句就像钉子一样扎在他父母的心上,深深刺痛了他们。说完,他夺门而出跑向外面,融进了漆黑的夜色中。
冲突爆发过后是旷日持久的冷战。半个多月里,裕仁再没有和他的父母说过一句话,直到他伯父伯母的突然造访,才打破了僵局。
自打裕仁记事起,他的伯父已迁居到外地经商,由于工作缘故,每年除了过年的时候,他基本上不大来文成县,裕仁估摸着他这次来定有重要的事要和爸爸商量,但不知所为何事。他随父母出去和他们打了声招呼,一只宽大厚实的手这时友好地朝他伸了过来,手上那些光滑的指甲如粉丘拱着五道洁白的“小溪”,裕仁握住这只手,感觉温热又柔软,仅凭这一握,他似乎掂出了成功的重量;他又看了一眼旁边的伯母,她的脸滋润得就像一只油桃,嘴角扬着令人愉悦的弧度。
拿着伯父伯母送的见面礼,裕仁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此时他的父母正在外面招待客人,他们拉了好一会家常,隔着门,他隐约听到爸爸跟伯父提到钱的事,心里顿时不是滋味。
爸爸真是太过分了,他一定是将我跟同学借钱的事告诉伯父了,真是一点也不顾我的面子,裕仁心里想着。他悄悄地走到门口凑近些再听,却听他伯父说:“他有这方面天赋,既然已经下定决心,做父母的是应该支持的。钱你就不用担心了,我这里有的先借给你用。咱们亲兄弟,你的孩子我也当自己的孩子一样看待,关系到他的前途,能帮得上忙我肯定帮。”
裕仁这下才知道,原来父母一直把他的事放在心上,他想到自己此前对父母说的话悔不当初,自责和愧疚涌上心头。他幡然醒悟,原来艺术压根不是凌驾于生活之上,而是来源于生活,他和父母都是生活的舞者,如果自己将来想跳上更大的舞台、在这条路上跳得更长远,父母就要在田地里跳得更勤快、更长久,是父母的舞蹈成就了他的舞蹈。他曾说他们不懂艺术,难道自己的舞蹈就比他们的舞蹈更高尚吗?他曾说自己是为了梦想而努力,难道握把杆的手就比握锄头的手更辛劳吗?父母何曾不是怀揣着梦想,如果说他的梦想是成为艺术家,那么父母的梦想就是像养护庄稼一样把他培养成材。想到这里,在欣喜之余,他感到一阵心酸。
仅过了一个晚上,裕仁的伯父伯母在次日便要回去了,昝唯的叔叔也正好准备在这天动身去外地。当裕仁的爸爸从他同胞兄弟手中接过钱的时候,昝唯也正好把两元钱递到他叔叔的手上,他十分认真地叮嘱:“这是我同学拜托我的,你一定要买中。”
“那我要是买不中呢,”昝唯的叔叔哈哈大笑着说,“这种事谁能保证啊!”
与此同时,裕仁的爸爸也正好在教导裕仁说:“人一定要脚踏实地,不要总想着不劳而获,只要善良、勤奋,好运一定会眷顾你的。不管出于什么困难,撒谎是不可取的,只要撒过一次谎就会慢慢养成习惯,以后你说的话就没有人会相信了。”
“可是,”裕仁有些心虚地说,“我以为你们不打算让我去学了。”
“我们只说考虑考虑,什么时候有说过不让你去了,“裕仁的爸爸笑着轻拍了一下儿子的后脑勺,无奈地摇摇头说,“你也太心急了!这又不是轻轻松松就能办成的事,总要花时间想办法嘛。只要你是认认真真想学,我跟你妈妈会想尽一切办法让你去学的。”
这番话在裕仁听来是他在暑假里听到的最温情的话,心怀感恩,他对舞蹈又有了不一样的感悟。几天以后,昝唯再来找他,从兜里掏出两元钱递到他面前说:“我的叔叔跟我说,你让他买的彩票没有中。我把钱退给你吧。”
裕仁连连摆手说:“不用了,不用了。这是我自己做的决定,后果应该自己承担,你能帮我已经不容易了,没有道理再让你替我承担后果。”
“可是,”昝唯说,“我还是没有帮到你,你的希望落空了。”
“你帮到我了。希望没有落空。”裕仁开心地说道。为了表示感谢,他又留昝唯在他家里吃饭。他回想自己先前的所作所为觉得过于天真,可心里明白,若不是这一时冲动的傻乎劲,父母或许就看不真他的决心,两元钱虽然没有买中彩票,但是买中了父母的支持。
人生或许就是如此吧,只要保持心中正念不灭,希望在虚妄的一头落空时,总会在朴实的另一头实现。每个人都带着不同的使命来到世上,有的人为了实现自己的心愿,有的人为了成全别人的心愿,不论何种方式、何种途径,他们都有着共同的愿景——实现自身的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