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达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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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9/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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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梨花》连载

第一章


梨花曾有过幸福温暖的家,有过天真活泼的童年和无忧无虑的生活。可她八岁那年,一场突如其来的灾祸降临。

她的老家在黑龙江佳木斯的永丰镇,祖祖辈辈居住在这里。忽然有一天,镇子里一下子闯进来几百人,车载担挑、背包窝伞,还有十几个扛着大枪背着背包的军人,叽里咕噜地吵吵嚷嚷,那个听得懂鬼话的镇长,带着人点头哈腰的招呼着。12岁的哥哥悄悄的告诉梨花,这些是日本人,要在咱们这里住下来开荒种地。她不明白,外国人为啥跑那么远到咱们这里过日子啊。哥哥告诉她,听爹说,去年秋天,日本人就占了东三省,“张少帅”领着他的兵撤进了关内,这里就成了日本人的地盘。并嘱咐她千万离他们远远的,以后更别跟日本人的孩子玩。从哥哥的语气里,她听出了事情的严重性,懂事地点了点头。

当天下午,她家里的东厦子就住进了日本人的一家六口。透过炕头上的小窗户,她看到,穿着褪色旧军装的爸爸是个瘸子,还有一杆大枪,招呼着其余的人从推车中卸东西。那个妈妈挽了个大花头,穿件花袍子跑进跑出,就是不肯摘掉她背上的小花包袱。有两个比哥哥还高的男孩子,两个女孩中大的和自己个子差不多。

刚吃过晚饭,就听到了敲门声。娘打开门,是那个日本女人,手里的木盘子上有一捧花花绿绿的块块糖,嘴里嘟囔着听不懂的日本话,意思可以看明白,就是收下她的糖,一个劲的撅屁股鞠躬,好不容易挤出怪怪的一句话“请多关照”。爹说,不能要,可娘推不出去呀,只得收下。

第二天一大早,镇公所的人敲着锣在街巷中吆喝,所有的人都到镇公所旁边的戏台子大院开会,不去的人罚两斗白高粱。梨花与爹娘、哥哥到了的时候,大院子里几乎挤满了人。很明显,当地的大人孩子站一边,几百个日本人站在另一边,中间隔了老宽。戏台子前边站了一排背枪的日本兵和镇里的三个警察,镇长、警长和一个日本军官坐在戏台子上。

“人都到齐了吗?”镇长大声问。

“差不多了”,有人在回应。

镇长走到台前,回头向日本军官鞠躬后,摘下头上的瓜皮帽,开口说话,“乡里乡亲,老少爷们”,随手指向站在东边的那堆人,“他们是日本天皇的子民,大日本帝国的开拓团,来到俺们这里,与俺们一起种田,一起过日子,一起建设永丰镇。俺们要与他们和睦相处,谦恭礼让,吃亏常在,相互融合。”啰里啰嗦的,这规矩那制度,反正就是不能对抗日本人。这小子当镇长,是在东洋念过几年书,上任不足俩月,能不偏着那边嘛。

“现在宣布政令,一、镇里各家各户借住出去的房子,以一年为期,不准收房租。二、从即日起,无论大户、小户,所有的土地都必须出让一半,交给他们耕种。三、......”镇长的三字刚出口,下面就乱了套了,人群骚动起来,嗡嗡的声音响成一片。

“凭什么?这不是他娘的明抢吗?”有人大声喊。

“这是祖宗留下来的土地,为啥给这些王八犊子?不给!”

“瘪犊子,抢来了......”

“静一静,听我说完”,镇长声嘶力竭,但无济于事。

这时候,那个日本军官站起来冲到台前,掏出枪朝天放了一枪,整个大院瞬间鸦雀无声。

“老少爷们,听我说完,听我说。这些地人家不是白要,是买,每垧地大洋一块”,镇长说完还用眼扫了扫站在西边的民众。

“一块钱一垧地,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抢呢?”一个人壮着胆子喊了一句,许多人附和着又嚷嚷了起来,“这群瘪犊子就他娘的是强盗”,声音越来越大,嗓门越来越高,群情激奋,人群又乱了起来。

“砰、砰”,又是两枪,那个日本军官歇斯底里的嚎叫着,站在台下的日本兵也端起了大枪。

“乡亲们,皇军说了,这是大日本关东军司令部的命令,违抗者统统枪毙”,镇长狐假虎威,大声的威胁着。“还有,从即日起,所有荒地,只能让日本开拓团开垦,擅自垦荒者,一律严办!所有大牲畜,与房客轮班使用,不借用者,每天罚白高粱一斗。”这他娘的不是强盗是什么?

爹是个与世无争的人,在很多时候都是舍己从人,逆来顺受,与乡邻从无口角,在镇里是一等一的老好人。面对强权威逼,武力胁迫,能怎么办呢。他对娘说,咱家的四垧地,是我爷爷那时候留下来的,交出去一半,虽然不至于挨饿,但除了交税纳捐,也就很少有余粮拿出去卖了,以后的日子肯定会更清苦,咳,忍着吧。

虽然开春了,黑土地还冻得硬邦邦的,田埂边残留的积雪和冰凌依然在阳光的照射下,反射着刺眼的光芒。爹坐在那里,象泥胎似的一动不动,眼睛里流出的泪,擦了再流出来,整整的坐了一个前晌。

东厦子住的那家人,还算和气,两家人来往得不多,也没什么冲突。虽然梨花小小的心里埋下了仇恨的种子,但孩子嘛,天性善良,对美好的事物记忆深刻,但污浊的东西不会留存太多。一个院子住着,抬头不见低头见,东厦子的女人见到她,总是笑眯眯的摸摸头或拉拉手,也没那么讨厌嘛。那两个小姑娘比自己穿的漂亮,活泼灵秀,姊妹俩在院子里玩的时候,总喜欢来叫自己“花、花、来、来”。那家的大儿子会说一些半生不熟的中国话,爹还奇怪呢。这家大崽子有时会在院子里与爹聊天,说一些他家的情况。他家原来住在日本的北海道,爸爸在日俄战争中受伤,然后退伍,在家乡种地,日子过得也不怎么好。是政府动员和吸引他们来中国东北,说是这里地多肥沃,政府给与保护和补贴,爸爸经不住诱惑就带着全家过来了。

日本人居住在那个小岛上,人口不少,资源不多,多少年来就觊觎旁边这个大国肥沃的土地、丰富的物产。随着国力的不断增强,军国主义的野心膨胀,魔爪不断地试探着,终于伸了进来。多年前,他们的中小学课程中,就增设了汉语,开始储备战争人员,为蓄谋已久地全面侵华战争做准备。所谓的开拓团,有组织的向中国移民,是他们的一项重要国策,实际上就是配有武装的民团。军事占领,民间渗透,在贪婪地大量侵吞土地的基础上,把经济并入战争机器。因此,东厦子的大崽子会说一点中国话就不奇怪了。

梨花的哥哥生性倔强,从没有好脸对着东厦子那家人,也常警告妹妹不要和他们来往。家里的那头大黄牛可是哥哥的心肝宝贝,小牛犊子时,爹买回来就交给他侍弄,成了他的好伙伴,常常靠在牛栏边和牛说话聊天。娘分给他两个麦芽糖瓜,他也得偷偷地喂给它一个,拿把刷子给牛清洁是他每天的功课。听说,这头牛必须隔天给东厦子那家用,他对爹哭了好几次。

春风送来温暖,大地悄然苏醒,不知名的小草顽强地拱出了地皮。自家的牛耕自家的地天经地义,自家的牛耕别人的地于理不通,这世道就是这么的乖谬,为此,哥哥气鼓鼓的,爹不能不压制他,害怕他惹事,“俺们惹不起啊”。

那天,又轮到东厦子用牛,他们用它耕一块山坡荒地。荒地硬得超过熟地的几倍,牛累得呼呼地喘着粗气,瘸子不仅不让它歇一会儿,还用木棒子狠狠地抽打。老牛来脾气了,掉过头来,晃着两支犄角的大脑袋,对着瘸子就顶了过去。这下子顶得劲头那个大啊,瘸子四脚朝天倒在地上爬不起来,老牛拉着耠子就跑回了家里。哥哥见牛回来了,很快就卸掉了耠子,拉到牛棚饮水喂料。过了好一会儿,瘸子才佝偻着腰一瘸一拐地回到院子里,气急败坏地叽里咕噜与大儿子对话,那大儿子抄起一条粗粗的木杠子,怒气冲冲地跑进牛棚,轮起来拼命地打。

“王八犊子,住手!”哥哥见状,也冲进牛棚,抓住了木杠子想夺下来,但人小力薄,根本抢不过来。谁知那个日本崽子,竟然对着哥哥暴打起来,瘸子弯着腰,站在外边哈哈哈的狂笑。哥哥急眼了,从地上爬起来,顺手抄起了那把铲草的三股叉,对着日本崽子就是一下子,“噗”,竟然插进了他的肚子。这小子“啊”地一声倒在了牛粪上,血喷射状的洒了出来。瘸子见状,反身跑进东厦子,拿出那只大枪,“咔啦”就推上了子弹。日本女人一边叽里咕噜的叫嚷着什么,一边紧紧搂住丈夫的腰不松手。

梨花与爹娘闻声从屋子里跑出来,看到牛棚里的状态,惊呆了。爹赶紧从哥哥的手中抢下那把叉子,扶起了倒地的日本崽子,血还在流。此时,瘸子扔掉手中的大枪,跑进了牛棚把自己的崽抱了出来,迅速地揭开衣服,肚子上的仨眼还在不断淌血。日本女人从屋子了拿出一瓶白药粉,倒在伤口上用手摁住,在瘸子的协助下用床单紧紧地包扎,二儿子推过来小车,和那女人把大儿子抬了上去。瘸子此时顾不得自己腰疼了,与二儿子疯了似往镇子里跑。

娘一边拍打着儿子身上的土,一边哆嗦着嘟囔“闯祸了闯祸了”,懦弱的爹此时倒是比较冷静,“不怕,是祸躲不过,由它去”。

天还没黑,镇里的警长带着个日本兵闯进了家门,“敢打日本人,找死呢?”押走了爹和哥哥。

警长在路上小声对爹说,“这祸你们闯大了,想保你们都难”。

“那小子死了吗?”爹问。

“镇里诊所说治不了,日本人用‘电驴子’(挎斗三轮摩托车)往城里送呢,肚子扎了三个窟窿,谁知道还能不能活。”警长咽了口吐沫,“但愿别死,要是真死了,这他娘的烂儿就大了。日本人的命,他娘的比咱们金贵着呢”。警长对爹说,能帮的会尽力帮的。

这个晚上,娘一夜没合眼,盼着有消息传来,可没有。第三天下午,爹晃晃悠悠的背着哥哥回来了。爹的伤不是很重,可哥哥紧闭着双眼,软踏踏躺在炕上一动不动,娘喂水都喂不进,坐在炕上默默地垂泪。梨花熬的大馇子粥,爹娘一口没喝。半夜,梨花听爹悄声的对娘说,他关在镇公所的另一间房里,听到儿子在隔壁的惨叫声不断地传过来,声声揪俺的心,割俺的肉啊。警长告诉我,是东厦子二崽子与几个日本人在打他,中国人插不上手啊。看这样子,除了外伤,恐怕内伤更重。娘呜呜得哭个不停。

几天后,镇长带着警长和一个日本兵来到了家里。

镇长说,算你们走运,伤者已经脱离了生命危险。你儿子人未成年,就不追究刑事责任了,但处罚和赔偿是免不了的。你家这两垧地和那头牛、农具,都赔给伤者。“地契呢?”这家伙伸出了手。

爹看看躺在炕上一动不动的儿子,“地和牛都没了,让我们一家子怎么活啊?”他伸出双手向上不断地挥动,“天啊?你在杀人啊”,绝望而悲凉。

没几天,躺在炕上的哥哥就断了气。腾出墙柜,装殓了哥哥,妈妈和梨花哭得死去活来。爹请来开挖墓穴的几位乡亲回来告诉他,东厦子的那个日本瘸子,不让挖坑,说这地是他的。还说,老坟地的那些坟头,他还要掘开平掉。爹愣愣的一声没吭,只是撕扯着自己的头发。“日他小鬼子的娘,就是畜生”,“这帮王八犊子,连人家的祖坟都要掘,没他娘的一点人性”,“早晚天打雷劈,这帮瘪犊子不得好死”,几个乡亲诅咒着、痛骂着,个个怒发冲冠、义愤填膺。

爹喃喃地说,麻烦哥几个,在荒山坡上找个地方,刨坑儿埋了吧。娘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嚎啕。

死了的已经死了,活着的还得继续活着。可是,农民没了土地,没了耕牛和生产工具,怎么才能活下去呢?这是梨花一家面临的严峻事态。没撤,爹狠了狠心,对老婆说,只能找家大户扛活了,俺就不信老天爷不给咱们一点活路,就是拼死拼活也要把闺女养大,不让孩子受委屈。娘说,行吧,现在开春了,凑凑钱,买几只小鸡回来,要是能再买只小羊养着就更好了。明天我到镇里吆喝吆喝,看那家雇人洗衣服,做针线,俺想着也能挣几个,好在还有这几间房子住。

梨花似乎长大了,学着料理家务,每天准时做好饭,不管是贴大饼子还是馇粥煮汤,都像模像样的端上桌子,等着爹娘打工回来。

一天傍晚,东厦子的二崽子,在院子里对着梨花,比比划划的说“死、好、杀!......”,吓得梨花赶紧跑回屋里,关上了房门。晚上,爹娘回来吃饭的时候,梨花说了这件事。爹沉思了一会儿说,看起来这事还没算完,二崽子能这么说,那个伤好了的大崽子回来,不一定会出什么事呢。不行,这个家也就是几间空壳子了,咱们得走。天下这么大,不能到处都没有活路吧?俺就不信老天爷要饿死瞎家雀。到哪去呢?商量的结果,去沈阳投奔爹的远房表弟。

次日天黑后,一家三口背着衣物、被褥等什物和一些干粮,悄悄地离开了这个祖祖辈辈居住的家,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中,踏上逃难的路途。

经过一夜一天的跋涉,他们终于到了佳木斯。在火车站一打听,兜里的钱还够买两张到沈阳的火车票。娘说,还剩下点儿钱,给闺女买碗面条吃吧?三口子来到面摊,要了一碗面,伙计说,仨人一碗面?一人来一碗吧?

“别,就一碗,俺们钱少,兜子里还有干粮。”爹说着掏出了俩包谷面大饼子。

“这天还很凉,俺给你拿到灶上烤烤,再来两碗面汤,不收钱。”这伙计也是个善心的人。

“谢谢她叔了!”,娘连忙道谢。

“咳,谢啥呀,都是受苦的中国人,活着不易呀。”伙计说。

三人吃过饭,又回到了车站。这车站是日本人管的,他们不敢进到候车室里,就在台阶的角落坐了下来。妈妈搂着闺女,“乖,冷吗?不冷就眯一会儿,车来了叫你”,梨花依偎在娘的怀里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哥!哥!”梨花突然瞪大眼睛,伸出双手,拼命地向前抓挠着。娘赶紧把闺女搂了又搂,搂得紧紧的,拍打着她的后背,“梨花,梨花?是不是做噩梦了?”娘看到闺女脸上的两行泪痕,轻轻地怕打着,自己的眼泪也不由自主的掉了下来。

“我看见哥哥了,我要哥哥,哥哥!”梨花大声的哭叫着。

“咳”,爹的一声重重地叹息。

车进站了,爹娘拉着梨花,排在人流中。在检票口,他们被拦住了,说是两张票进俩人,这丫头超高了,得补票。补票?兜里的钱哪还够一张票啊,急地娘要哭了。

正在急得转磨磨的时候,一个中年男人提着个柳条箱子过来,悄声对爹说“你把行李卷背得高一点,让丫头躲在下面走,我和你太太在后边用东西遮着一挤,就过去了。”

爹疑惑地问“行吗?”

“行,你们试试。”那人说。

爹紧张的按照那人说的,来到了检票栅栏前,高高的举着票,“俩人!”

检票的人问“是身后的女人吗?”

“是。”爹回答得声颤。

“嘿!快点快点,磨叽啥呢?车快开了!”后边的男人高声吆喝着,挤了过去。

终于上车了,昏暗的灯光下,一排排的木头椅子,一个个攒动的人头,好不容易仨人找到了座位,算是踏实了。

此时,已经快天亮了。火车咣咣噹噹地晃悠着开动了,疲惫的爹娘也闭上了眼睛。

迷迷糊糊中,爹被人推醒了,睁开眼一看,还是上车时帮忙的那个人。“您?”爹不知为啥。

那人小声的说,“前边的车厢在查票呢,你这闺女还得补票,没钱就得轰下车去,这小鬼子可他娘的不是东西了。”

“哎呦,那可咋好啊!”爹急的汗又下来了。

“等查票的从车厢那头过来时,你用个大点的包袱抱在怀里,让你这小闺女蹲在下面别出声,等他们查过去就没事了。不过,哎,你们到哪里下车?”那人问。

“俺们去沈阳。”爹答。

“这还得一天一宿呢,路上查票还有好几回。你得警醒着点儿,查票的过来了,你就这么办。”那人继续说着,“等到沈阳出站的时候,我提前过来帮你。”

爹简直是千恩万谢。那人笑笑,拍了拍爹的肩膀走了。

“好人呢”,爹望着那人的背影说。按照他教的这一招,躲过了几次查票,并在掩护下成功地出了沈阳北站。

按照纸条上表弟的住址,转来转去,打听来打听去,总算找到了表弟的家。表弟见到这一家三口,亲热得不得了,“哎,我那大侄子呢?”这一句话惹来娘的嚎啕大哭,爹抹了一把眼泪,哽咽着摇了摇手。表弟媳妇是沈阳本地人,生了一男俩女三个孩子,爹哆嗦着手从兜里掏出在车站外买的几块柿饼,给孩子们分了,嘴里嘟囔着“见笑了,见笑。了”

这是大杂院的两间西厢房,表弟腾出了俩女儿的房间,在自己的屋子里又搭了地铺,晚饭后,安排梨花与娘先睡下了。哥俩坐在门口的小凳上聊天,说了孩子惨死的大致经过,俩个老爷们只是一阵唏嘘叹息。

“表弟,还在铁路上做事呢?”爹问。

“啊,啊!”表弟低下头。

正好表弟媳妇从屋里出来,“哪啊,前天就被解雇了”。

“咋?”爹问。

“一言难尽啊。”表弟叹了口气。

表弟的母亲,是梨花爹的堂姨,虽算不上至亲骨肉,但由于都住在永丰镇,走动来往的比较多,关系相对密切。表弟的爹是镇里的郎中,家里有几垧地,两头大牲口一辆大车,日子过的比较富足。表弟从小聪明,他爹就供他念书,前些年考上了哈尔滨工业学校,毕业后到沈阳铁路机务段就职,早就听说当上了机械师,娶了铁路医院的一个护士为妻,是家乡人教育孩子的榜样。

“可咋就被解雇了呢?就为二斤大米?”爹难以理解。

表弟也是个老实人,工作努力肯干。虽说铁路由苏联人换成日本人管,该干啥还得干啥,收入也没有降低多少。妻子生了孩子以后就没办法上班了,在家操持着也不错,一连生了三个孩子,五口人的日子,他的薪水省吃俭用的也能凑合着维持。

十几天前,四岁的小儿子生病,说啥也不肯再吃高粱米、杂合面,吵吵着要吃白米粥,这可难坏了他。日本人占了沈阳以后,大米成了“军需品”,中国人不能有也不能吃,倒卖大米杀头,存大米的吃大米的坐牢。也是该着,那天早晨上班的路上,从身边经过的一个人悄声问他,“大哥,要大米吗?”那不是“违禁品”吗?那人说,“天知地知,吃进肚子,小鬼子知道个屁。”

表弟说,我也是心疼儿子啊,心就活了,跟那小子拐到小胡同里,高价买了二斤,没地方盛,就用手绢兜了起来,剩下一把,直接装在大衣口袋里。倒霉啊,坐在办公桌前,从兜里掏钥匙,哪知道钥匙环带出来几粒,正巧被坐在对面的日本同事看到了。当时我的脸儿都黄了,就求他看在同事一场的面子上,别报告了。哪知道这个瘪犊子,撅撅卫生胡,一声没吭就出去了。一回儿功夫,警务段的人就把我带走了,人赃并获。

幸亏我的一个同学给鬼子段长当秘书,左求右求,好话说尽,才没有被送到宪兵队。“九一八”以后,日本人越来越多的进了沈阳城,各行各业的好位子都是日本人的,中国人就是劣等“公民”,我犯事了,正好腾出个位置,于是,被解雇了。没进“笆篱子”还得千恩万谢,咳!中国人啊,不是怂透了,是没辙啊。东北军几十万装备精良的部队,没打就跑了,你让老百姓咋着?咳!要不是有老婆孩子拖累着,我也进长白山当抗联。

俩老爷们沉默着。

爹进屋时,那娘俩都睡着了,他躺在炕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原来想表弟在这里混得不错,咋也能给他们找了落脚的地方,看来是不行了。表弟失去了工作,一家五口咋活着还没着落呢,就别在这儿添乱了。歇一两天,带娘俩走,走一步看一步。

此时,他想起了镇里小学校吴老师的话,没有国哪来的家啊?看来这话说得不错。东三省都让日本人占了,那就进关,那总是自己的国吧,只要肯卖力气,就不会被饿死。

第二天一大早,爹与娘说了,娘说听你的。

听说他们要走,表弟两口子很不落忍,真诚的挽留,说,天无绝人之路,咱们一起想办法。爹坚持要走,说咱们都各自保重吧,为了孩子。

临行前,表弟拿出三块钱送给爹当盘缠,爹说啥也不肯要,但表弟坚持着快哭了,爹终于接受了。

再坐火车肯定不行了,听说那边还在打仗,火车不通。那就走,走着看,几百里地,路上找点零工干,不行就乞讨要饭,只要进了关,一切都会好的。

半个月后,他们进了山海关,三天后到了开滦,因为爹在路上听同样逃难进关的人说,那里挖煤的不嫌人多,活儿应该好找。

于是,他们在开滦落脚。当地人告诉爹,那家大矿不轻易招人,附近的许多小煤窑随便用人,计件付酬。爹在一家小煤窑附近的杂货铺子租下一间小厦子,老板娘很爽快,答应了先住后付房租。表弟送的钱还有几毛,随身带的炊具凑乎着够用,买了点棒子面、高粱米和咸盐、咸菜,一家三口总算安顿了下来。

爹在煤窑从矿洞子里往外背煤,虽然又苦又累,一天也能挣个三毛五毛的。每天回来,除了那口牙,黑得像个“炭团”,累得直不起腰来。娘心疼啊,对爹说,“你每天少背两趟,匀着劲儿干,别这么拼命,人累坏了怎么得了?我给人家洗衣服,每天也能赚个三毛两毛的,够吃够喝的就知足了。”

爹露出那口白牙,“我这不到四十岁的人,正当年,累不倒,放心吧。”挤了挤眼睛,对娘做了个鬼脸,“这吃着阳间的饭,干着阴间的活,咳,等攒了钱,咱们也开个小铺子或者小饭摊啥的,就不干这个了。”说着说着,还悄悄地拧了拧娘的粉脸,正好被梨花看见,羞得娘脸更红了。

日子虽然过得艰难,但一家三口还是其乐融融,小梨花“咯咯咯”的笑声,不时的从小厦子里传了出来。

春天来了,路边不知名的小草顽强地拱出了地皮。娘买来了几只小鸡,黄黄的,毛绒绒的,可爱极了,梨花有了伙伴儿。娘告诉她,把小米放在碗里用水泡上,泡软了才能喂它们,因为它们还小,大一点儿就能跑出去吃草捉虫,过了年它们就长大可以下蛋了。小梨花望着蹦蹦跳跳的小家伙们,快乐极了。她精心的呵护着它们,早上从鸡窝里放出来,晚上它们回窝了,再关上鸡舍的小门。

梨花知道爹娘的辛苦,刷锅做饭什么的都抢着干,反正就是贴大饼子、馇粥,十岁的她早已是轻车熟路了。娘接的脏衣裳多的时候,她就帮忙提水、倒水、晾晒,有时还帮娘到房东老板娘家买洗衣裳用的碱面、猪胰子。老板娘叫王玉珍,精明干练,非常喜欢这个俊俏、灵动的小丫头,常常给她块糖或者一把红枣。老板娘的男人姓于,在大矿里当机修工,高高壮壮,说话和气,不是每天都回家,有时候,还给小梨花带回串糖葫芦。于叔叔喜欢与爹聊天,俩人抽空就坐在院子里聊起来。说他们矿里工会办了工人夜校,教矿工们识字明理,老师说大家团结得象亲兄弟一样,就没人敢欺负了,也邀爹有空去听听。他们说的,小梨花很多听不懂,但还是喜欢坐在那里听,直到眼皮睁不开了,才回屋里睡觉。老板娘家里还经常有客人来,有时还把爹也叫过去。那段时间,爹好像活得有精神了,大人们的事,小梨花整不明白,可她越来越喜欢老板娘两口子了。

有一天,爹没有下窑背煤,穿得利利索索的,对梨花说,快过年了,今儿个带你和娘进城里逛逛,顺便採置点儿年货,给你们每人买两件新衣裳,梨花乐得蹦了起来。

在路上,爹对娘说,这两年苦奔苦曳的,等开了春,就不干这个了。我琢磨好了,在小厦子前搭个棚子,开个小饭摊,准能赚钱。算算,现在积攒的钱也够了。娘说听你的。

腊月二十二,爹穿好下窑的破衣裳,乐呵呵地说,今天最后一天了,明儿个祭完灶,跟窑主结了账,就站上地面做人了。过了正月十五,咱的小饭摊就准备开张。梨花在笑,娘也在笑。

那个世道,老天爷是不睁眼的。就在当天后晌儿,娘和梨花忙着蒸祭灶的馍馍,还杀了那只漂亮的大公鸡。听到外面乱糟糟的,人们急速的奔跑声传进小院,有人边跑边喊着,“快呀,窑塌了,有人捂里边了。”娘心里“咯噔”一下,脸就黄了,顾不得擦手,慌忙的随着人流向窑口跑去。

男人们七手八脚的在窑口挖着、刨着,几个女人瘫坐在地上哭着、嚎着。娘疯了似的在人群中找来找去,在那十几个“黑炭”里中扒来扒去,没有丈夫,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揉一揉,再找。

“日他娘的,离窑口不远的地方,有十几丈的巷道支撑早就朽了,说了多少回了,窑主总说没事没事,赚钱赚黑了心了。”一个“黑炭”骂着。

另一个“黑炭”说,我们几个往外爬的时候,就听身后轰隆一声,窑塌了,里边还有十几个人呢。

娘听到这儿,身子晃了晃就晕倒在了地上。梨花爬在娘身上,哭啊、摇啊。几个人过来,撅腿的撅腿,掐人中的掐人中,一阵手忙脚乱。“啊——”好一会儿,娘长长的呼出一口气,然后,疯了似的冲到窑口,用手拼命的抠啊挖啊,双手血肉模糊,不管人们怎么拽,怎么扯,就是不肯停下手来。

娘被人抬回了小厦子,躺在炕上,眼睛直盯盯的,紧闭双唇,一动不动。杂货铺老板娘拿来一块湿手巾放在了她的额头上,梨花拉着娘血淋淋的手,轻轻的擦拭着,眼泪流个不停。

一大群人连夜刨啊挖啊,想把人救出来,可巷道那么深,土层那么厚,咋能挖透啊?

第二天早上,愤怒的人们,扛着钢镐铁锨三齿来到窑主的住处,砸开门,早已是人去房空。这小子知道这回麻烦大了,趁乱收拾了金银细软和他的大洋钱,带着家眷连夜逃得无影无踪。

天塌了,地陷了。娘带着祭灶的馍馍与那只大公鸡,跌跌撞撞的来到窑口,跪在那里,竟然再没有一滴眼泪和一声哭叫。

娘病了,躺在炕上一连四天,不吃不喝不动。王玉珍两口子不时的过来,说呀劝啊,娘就是不吭声。王玉珍一天三顿的给梨花送来吃的喝的,摸摸她消瘦的小脸,“咳”了一声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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