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被赶出了袁家。
凄风冷月下,她精神恍惚地拖着酸痛疲惫的双腿,漫无目的蹒跚在荒草丛生的小路上,蒙蒙的夜色中,俨然孤魂野鬼。
她似乎看到了爹的身影,似乎听到了娘的呼唤,怎样才能找到他们呢?此时的她,唯一的念头就是死。人活着艰难坎坷,死也未必容易。她闭上眼睛纵身跳进面前的水塘,而水深刚刚没膝。她站起身来,踩踏着污泥,缓慢地向塘中走去,那水仍然不能及胸。走到塘的对面,瘫坐在那里,嚎啕痛哭。
活下去?天下之大,哪里才是收留自己的地方啊?干爹那里是不能回去的,一想到干娘的那副嘴脸,她就感到厌烦与恶心。要是“姑姑”还在开滦就好了,她绝不会不收留自己,可是她们在哪里啊?听干爹说过,前年的那场惊天动地的暴动之后,“姑姑”就没了消息。爹和娘一直盼着自己长大,如今十七岁了,长大了,却无家可归。既然死不了,那就再活下去吧。
她回到了邦均镇。
“您家要扫地打杂的吗?”
“我会洗衣做饭,您这里用吗?”
“雇佣人吗?干什么都行,只要管饭”。
她挨着门的问那些商铺货栈,得到的只是摇摇头,“不用不用,快走快走。”甚至有的人恶毒地咒骂,“滚蛋,你这灾星!”“妨人婆,滚得越远越好。”
俗话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镇子上沸沸扬扬,吐口水的,指指戳戳的,诅咒谩骂的,让梨花无地自容。白天,捡点市场边的烂瓜坏果填肚子,晚上,就蜷缩在人家的房檐下。
王玉兴的心实在是撂不下去了。这个窝囊汉子,第一次与婆娘发生了激烈的争吵,并且动手搧了婆娘一巴掌,气哼哼的走出家门,在镇子里到处寻找梨花。当看到梨花披头散发、浑身污秽地蜷缩在镇子东头的牌楼下时,他哭了,“梨花,跟干爹回家吧?”梨花摇摇头。“闺女,别怕。那不是她一个人的家,回!”拉起梨花就走,穿行在街道两侧的众目睽睽中。
梨花整天楞珂珂的,不发一言,不停地干活。她不敢出门,她害怕人们异样的眼神、害怕有人吐过来的口水,更害怕被人当面的指指戳戳。没人搭理她,没人与她说话,隔壁桂枝是她最要好的朋友,也不再过来了。那天早上,弟弟吵吵着要吃包子,干娘让她去买几个。大婶与桂枝在摊位上忙活着,看到她,桂枝扭头就进了里屋,她的心象被蝎子蛰了般的疼痛。几乎所有的人都离她远远的,象躲避瘟疫一样,只有倪连玉还常常过来看她,同她说几句话,给她一点安慰。
干娘对倪连玉的到来,好像没什么更多的反感,相应地还有那么几分热情。对于倪连玉到东厢房与梨花说话,也采取了放任的态度。她有她的盘算,似乎在等待着“分期付款”的旧话重提。不管她怎么想,倪连玉只是过来看看梨花,坐那么一会儿。至于他心里怎么想的,别人就不得而知了。
梨花的冷漠,同内心的孤独是同等的分量。她知道倪连玉喜欢她,明白他接近她的用心,但是,自惭形秽使她漠视与淡然。
时间是医治痛苦的良药,友情是温暖人心的阳光。渐渐的,她不再拒绝倪连玉的探访,也不再回避倪连玉对她的关心。
梨花的再嫁,是倪连玉始料不及的。就在他努力筹钱的当口,梨花又被嫁了出去,这让他捶胸顿足、痛心疾首,但已是无可挽回的即成事实。而梨花出了这么大的事以及经历了什么,也是他想不到与难以想象的。“残花败柳、妨人灾星”,这些闲言碎语难以抵御他对梨花的渴望。“男人沾她的边儿,非死不可”,这等传言同样让他不寒而栗,心生畏惧,但阻挡不了他要来看望、亲近梨花的脚步。矛盾、彷徨折磨得他寝食难安,这梨花还能不能娶?自己会不会被妨被害?
春天又来了,地上不知名的小草又顽强的拱出地面,院子里的梨树开花了,又凋谢了。梨花的脸色有了红润,话也渐渐地多了。忙忙碌碌的一天结束后,她竟然盼着倪连玉过来陪她说说话。在这个世界上,干爹是唯一不嫌弃她的人,倪连玉则是唯一给她温暖的人,干爹的心是善良的,倪连玉无疑也是善良的人。她甚至曾闪过倪连玉带她出走的念头,即使浪迹天涯也无怨无悔。可自己这样的“灾星”,还有这样的可能吗?
晚上,倪连玉真的来了。给她讲故事,说笑话,絮叨自己小时候的事,讲外面的趣事轶闻。唯有这个时候,梨花的脸上才会有淡淡的笑意,也会搭讪那么几句。倪连玉让梨花也说说自己小时候的事,他喜欢听。
梨花说了,哥哥很调皮,爹娘常常收拾他,她便常常袒护他。哥哥有时带着她在田野里疯跑,带她在山坡上玩耍。秋天的“大蛋钩”(一种蚂蚱)是最肥的时候,一肚子黄黄的籽,用火烧烧,吃起来香极了,哥哥一会儿就能捉一大把。哥哥抓麻雀,俺们那地方叫“家雀儿”,更是有办法。在院子里,撒上一把谷子粒,扣上一个给牛筛草的筛子,用根短木棍儿支起来,木棍儿上拴根绳子,拉着绳子躲在牛棚里,静悄悄的看着。那些家雀儿蹦蹦跶跶的贪吃,一只进去了,“哥哥快拉”,俺紧张地说,哥哥摆摆手,说“等等”。一小会儿,另外的几只家雀儿,好像看着没什么危险,都跳进了筛子下吃谷子。哥哥手一拉,就都扣在了筛子下。用不了多久,能抓十几只。娘收拾好,用豆油一炸,香掉牙。哥哥还......,梨花说着说着,泪水不由得流下来,哽咽着,哭泣着。倪连玉一把将梨花搂在怀里,拍着她的后背,象娘的怀抱一样的温暖,梨花享受这样的温暖。
“连玉哥,你不要对我这么好。”梨花啜泣着说。
“我喜欢你,也心疼你。”倪连玉轻柔地抚摸着她的后背。
“那?那你为啥不早点来提亲娶我?”梨花问着,身子依然没动。
倪连玉看着梨花泪眼婆娑,“我早就提过了,你干娘要的彩礼我一时凑不起来。咳,还是晚了。”他哽咽地讲述了当时的过程。
“我是我自己的!你为什么不早点和我说?”梨花推开倪连玉,瞪大了眼睛。
“......”他无奈地低下了头。
“晚了?”梨花心里一阵刺痛,泪水再一次模糊了眼睛。
倪连玉激动得又一次将梨花搂在怀里,呜呜咽咽的也哭了起来。
好一阵子,梨花说,“连玉哥,你对我好,等下辈子吧。”
倪连玉很清楚,凑不够钱是次要的,而眼下娶梨花,娘无论如何是不会答应的。“扫把星”“妨人婆”,怎么得了?
就这样,倪连玉舍不得梨花,又不能没有一些忌惮。
犹豫、延宕、无可奈何,倪连玉就这样折磨着自己。
他知道梨花喜欢白色,便买了这只白色的发卡,给梨花别在头上。“连玉哥,如果有下辈子,我一定嫁给你!”幸福的泡影,只存在幻想的空间,现实却是冷酷的。俩人又抱在一起哭了起来。
“福不双至,祸不单行”。梨花的祸已经不少了,哪知道更大的灾祸又一次降临在她的头上。
驻蓟州治安军团长钱大头,原来是啸聚山林的“好汉”,手下几十号弟兄,干着打家劫舍、图财害命、抢男霸女的勾当。民国二十一年被国民政府招安,编入县里的保安团。冀东地区沦陷后,便死心塌地的投靠了日本人当狗,狐假虎威,欺凌平民百姓。为扑灭冀东抗日武装大暴动燃起地遍地烈火,日本鬼子的兵力明显不足,便把保安团整编为“满洲国”治安军,打击抗日民众。钱大头当上团长,驻防蓟州,与县长平起平坐。平日趾高气扬,横行跋扈,但在“风光”的背后,也有不舒心不如意的地方。太太们一窝一窝的,生下来的都是些赔钱货,好不容易,四姨太才诞下一位少爷。可这个少爷天生的痨病秧子,吃遍了城里乡下“神医”的药汤药丸,活下来还是病病歪歪。身子太弱了,补吧,可越补越虚,越虚越补,补成个黄豆芽,大头细腿儿,一阵风就能刮个跟头,愁坏了威风八面的团长大人。
这不,近日来少爷的状态更加不好,瞧那样儿没有多少日子了。钱团长急啊,咋整啊?
参谋长是他拉山头时的师爷,人称“赛诸葛”,诡计多端,心黑手狠,懂些易经八卦,惯于装神弄鬼。
“不行,咱冲冲喜吧,兴许管用。”赛诸葛谄媚的进言。
钱团长扭头看看他,“咋个冲法?”
“给少爷娶亲。”赛诸葛接着说,“金榜题名,洞房花烛,乃人生最大之喜。此法《素女经》有载,具祛邪扶正固本、益气强筋助阳之效。”说得钱团长云里雾里,但还是听明白了。“管用吗?”钱团长半信半疑。
“古而有之,且屡试不爽。易经云,阴阳......”赛诸葛摇头晃脑正准备继续说下去,被团长打断了,“就这么办,寻个姑娘还不容易,明儿就操办。”
“一般的姑娘恐怕不行。”赛诸葛盯着团长。
“咋着?”钱团长瞪大了眼睛。
赛诸葛咽了一口唾沫,“馇粥需用急火,沉疴必下猛药。所谓以毒攻毒,以邪治邪,负负得正,九九归一,易经云......”,这小子又开始摇头晃脑。
“你就别跩了,有话直说!”钱团长不耐烦了。
“这么着吧,踅摸个‘白虎临凡、灾星下界’的女人,气足命硬,妨人克夫,反而更有奇效。”赛诸葛煞有介事,言之凿凿。
“那就派人去找。”钱大头似乎看到了希望。
邦均离蓟州城不过数里,很快锁定了目标。五十块“袁大头”摆在梨花干娘的面前,岂能不动人心?可梨花一口拒绝,抵死不从,别说官宦人家的少爷,就是玉皇大帝的外甥,也绝不再嫁。尽管此时的她,并不知道是去“冲喜”,更不知道那少爷已经病入膏肓。“我是我自己的,由不得你卖来卖去”,梨花厉声宣言。
王玉兴也气得不行,对老婆说,你再这么阴损缺德,再想着法的逼迫祸害这孩子,这个家的日子就别过了。
那天晚上,梨花帮干爹在厨房里清洗羊内脏。干爹说你累一天了,歇着去吧,这点东西我自己洗。她回到房里,正坐在炕上搓麻绳,见干娘推门进屋,后面还跟着两个不认识的婆子。一句话没说,上来就用毛巾捂住了她的口鼻。她失去了知觉。
王玉兴起大早,卤杂碎,打烧饼,这梨花咋还不过来帮忙啊?便到里院拍打东厢房的窗户,“梨花、梨花,该起来了。”没人应声。再叫,还是没有回答。看着门虚掩着,他推门进去了。“哎,这丫头去哪了呢?”又回到厨房里忙活。时候不小了,梨花怎么还不过来?他心里有点发毛,顾不得生意,撒腿就往后院跑,推开自己房间的门,见老婆搂着孩子,横在炕上睡觉呢。“喂,梨花去哪了?”老婆睁开惺忪睡眼,“她是长腿儿的,我咋知道,知不道!”
快到晌午了,还不见梨花的踪影,王玉兴急了,跑到对面李家药铺找倪连玉。倪连玉正在配药,听说梨花不见了,也很着急,跟着王玉兴出了药铺,在街上找寻。整整三天,没有任何消息。
当梨花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了。陌生的房间里,煤油灯散发着微弱的光,静的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她似乎明白了,顾不得浑身酸痛,爬起来冲到门前,门打不开。她喊啊、叫啊,哭啊,并没有人理她。她抄起一把椅子向房门砸去,拼命地砸,门坚固的纹丝不动。
早上,有个婆子打开房门,送水送饭。梨花猛地冲向房门,还没下台阶,就被人扭住推了回来。“放我出去!”梨花喊着挣扎。那婆子皮笑肉不笑地说,过两天就当少奶奶了,别这么大气性。
梨花被锁在房间里过了两天。
听了婆子的报告,钱团长有点犯难。这女人脾气这么大,拜堂行礼的时候,要是闹起来,多跌份呢?到时候,手下不少的弟兄前来喝喜酒,皇军宪兵队长与县里要员也前来贺喜,是不是不大妥当啊?
赛诸葛手捋小胡子阴笑着,“这您就放宽心吧。”接着汇报了自己的调度和安排,婚礼程式一样不能少,“老法子,给那女人少用点迷幻药,看似清醒而不清醒,反正盖着盖头,两个丫鬟婆子搀扶着。少爷嘛,也有两个伴郎架着,不会有什么岔劈儿。”钱团长点了点头。
当天早晨,一个婆子端着托盘,上面放着整整齐齐的喜服头面。一个丫鬟端着胭脂水粉,说是今天大喜,让她换换衣裳化化妆。梨花怒不可遏,狂躁得像一头被逼急了的母狮子,“放我走!我要回去!”
“新娘子,消停消停吧,来,喝口水。”婆子端过来一个茶碗,被梨花一把打翻在地,怒骂不止。恶婆子冷笑一声,那就怪不得我们下人咯,来人!又进来两个人把梨花摁在炕上,捏住鼻子,灌进了半碗水,梨花渐渐的挣扎不动了。
结婚典礼准时开启,来宾各个喜笑颜开。一对“新人”提线木偶般的拜完天地,送入洞房。厅外杯盘乱响,酒令嘈杂,人声鼎沸,昏天黑地。
梨花慢慢地清醒了,房间内红烛淌泪,“囍”字触目。被子里,自己只穿着件亵衣,旁边枕头上的另一颗脑袋,脸色铁青,只有不时发出微弱的“哏咯哏咯”声,才证明这是个活人。她吓坏了,赶忙爬起来,找到了衣裳,急急忙忙的穿上。开门,门被锁了,砸门仍然砸不开。此时,听到外面一个女人的声音,“还折腾?把她绑在床上!”婆子丫鬟好几个应声闯了进来,不管她如何哭闹,如何地挣扎,还是被捆住了手脚,象“大”字一样地摊在床上。
梨花绝望了。她侧头看看枕边那个男人,脸色惨白,眼睛半睁半闭,“哏咯”声已经停息。她害怕极了,可手脚不能动弹,脑子里一片空白,睁大双眼,捱着时光。长夜漫漫,烛光悠悠,外面的树影不断晃动着,在幽暗的窗口幻化出不同的骇人图形。似乌云,浓重得包裹她,憋闷而窒息;象厉鬼,狰狞得扼住她,惊恐而无奈;如箭镞,锋利得刺向她,疼痛而麻木。
天放亮的时候,一个太太模样的人带着两个婆子进来,“乖,你还好吗?”一声尖锐地“啊!”瘫坐在地上。
钱团长喝得酩酊大醉,此时还象死猪似的睡着。
“大哥,大哥,不好了,少爷断气了。”赛诸葛摇晃着这头猪。
钱大头猛地坐起来,“啥?”
“少爷没救了。”那小子还挤吧挤吧眼睛,就是挤不出泪来。钱大头抡圆了巴掌就是一下子,打得那小子原地转了俩磨磨。
洞房里,梨花从床上被解了下来,也是一顿毒打,丢进柴房。
冲喜冲出了人命。本来病入膏肓,孱弱不堪的“新郎”被折腾了一天半后晌,不死才怪哪。钱府里紧接着喜事办丧事,老百姓们暗暗称快,“姓钱的王八蛋坏事做绝,阴损到家,人不报天报。”
太太们七嘴八舌,合计着如何打发这个“灾星、妨人婆”。四太太咬牙切齿地说,“干脆卖到窑子里”,众人附议。钱团长拦了下来,说咱别做得太损了,家里佣人不多,做个粗使的丫头算了。
出事的当天,赛诸葛就带着几个大兵,来到邦均镇,闯进汤锅店,抓住王玉兴就是一个大嘴巴,“你婆娘呢?”
那婆娘慌慌张张的出来,看到眼前的情景,不知所措。“把钱吐出来!那娘们就是一个丧门星。”赛诸葛余怒未休。婆娘只得从里屋拿出钱,哆嗦着递过去。“他娘的,还差四块呢?”那婆娘前儿个花了四块钱买了一副耳环,被逼无奈,才从屋里掏出几张花花绿绿的票子凑数。拿到钱,几个大兵走了出去。
此时的王大兴如梦方醒,哆嗦着的一只手指向老婆,“你,你把梨花卖了?你这娘们忒阴损了。”扑上去也是一个大嘴巴。紧接着一顿拳打脚踢,拾辍了几件衣裳,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家门。
梨花在这深宅大院里,梦魇般地被人驱使着干这干那,挨打受骂,百般奴役。那位四太太见到她,更是咬牙切齿,恨不得一口嚼了她。
“一定要逃出去!”梨花只有这唯一的念头,便时时留神着这座宅院的门户,寻找着逃跑的契机。
这天夜里,外面下着瓢泼大雨,闷热的暑气渐渐散去。梨花躺在柴房的小土炕上,想着爹娘,叹息着自己的苦命,慢慢的睡着了。突然,她觉得胸闷,睁开眼睛,黑暗中,看到一个猪一样的家伙趴在她的身上,撕扯着她的衣裳。她挣了挣,根本无法摆脱那个家伙的压迫。急啊,她顺手抓起枕边的簪子,用力地向上捅了过去。
那家伙“啊”的一声,手捂着眼睛滚了下来,“小婊子,老子宰了你。”举手就打。原来是他,老畜生!梨花快速地跑到门口要冲出去,那畜生抓住她一抡,重重的摔在了地上,但她迅速地爬了起来,惊恐的向后退去。那家伙低声地骂着,捂眼弓腰,步步紧逼,梨花身子已经贴到了墙角,退无可退。就在这当口,她摸着了放在墙壁上凹进去“龛窑”里的水罐子,高高地举起来,拼命地砸了下去。那家伙哼了一声,软软的倒在了地上。
大雨还在下着。梨花慌乱的穿过后院的夹道,绕过前廊,顺着墙根摸到了大门。她轻轻地抽开门栓,打开了门,疯了似的向西逃去。
跑啊跑啊,鞋子掉在了泥水里,顾不得捡,摔倒了又爬起来。她很清楚地意识到,干爹家是不能回去了,天亮后,他们一定会去那里抓她。去哪里呢?她想到了倪连玉。
李家药铺也是前店后住房,店堂的一侧用高高的大药柜子隔开一块,搭个铺,倪连玉就住在这里。一来是看店子,二来是夜间也常有人急病前来抓药。外面下着大雨,天气凉爽,他睡得很实。听到了门板的敲击声,真的不愿意起身。门板继续急促地敲着,便不情愿的爬起来,睡眼朦胧的开门。一个人水淋淋地闯了进来,回手关上了门,“连玉哥。”他分明看到了惊慌失措的梨花,“梨花?”不由得揉了揉眼睛,是梨花,“你?”
这些日子,倪连玉与王大兴一样地四处寻找,逢人便打听,可梨花象从人间蒸发了。前几天,他看到几个大兵进了汤锅店,就感觉出了事,可没想到梨花从天而降。他把她搂得紧紧的,用自己的体温暖着这个水淋淋、凉冰冰的女人。
“连玉哥,我打死了人,你跟我一块跑吧?他们很快就会追来的。”梨花惊慌地说着,身子不停地颤抖。
倪连玉心里一惊,恐惧随着神经立即传遍全身。“跑?往哪里跑啊?”他有点犹豫。怀里的女人,是他几年来梦寐以求的,可......
“连玉哥,行不?要是不行,我自己跑了。”梨花说着,挣脱了倪连玉的怀抱。
“别,等我穿上件衣裳。”倪连玉控制不住地哆嗦了起来。但很快从药柜子后头出来,还拿了件夹袄披上梨花的肩头,拉着她的手,掩上店门,迅速地消失在雨幕中。
跑哪去呢?回家是肯定不行的,倪连玉此时也是六神无主,束手无策。忽然,他想起了当年与爹采药时,在莲花峰半山腰发现的那个洞穴。他跟爹常常在洞里歇着,还可以烧水热干粮。爹死后,再没有去过,里边还有一些简单的用具没有拿回来。那个山洞十分隐秘,不会轻易被人发现的。对,先去那里避一避。
从邦均镇上莲花峰,东来北去,吉素村是必经之路。快到吉素的时候,雨停了,天也快亮了。
“不行,得从家里拿套铺盖,拿点吃的东西。”倪连玉心想。于是,在村外找了个避风的地方,对梨花说,“你就在这里等着,我回家拿点东西,山里冷得很,没有被卧不行。”
“行,你快一点儿啊。”梨花仍在惊恐之中。
一夜的雨,极大地缓解了山坡地的干旱。连玉娘想着要在棒子地里,套种点豆子。天一放亮,就拿着锄镐,带着豆种下地了。倪连玉躲在矮小的院墙后面,看到娘走了,便迅速地跳过墙头,进了家门。他把自己回家时用的被褥卷成一卷,用根绳子捆好背上,从面缸里舀了一点棒子面,连个咸菜坛子一起装进口袋。找到了火镰,棉捻,装在贴身的衣兜里,还顺手抄走了娘的那把木梳。急急忙忙的出村,找到了梨花。
到了莲花峰的半山腰,倪连玉凭着记忆,寻来找去,足足转悠了一个时辰,终于发现了那个杂草荆条掩映的洞口。他对梨花说,你就在这儿等着,我爬进去看看,应该不能有什么危险。又看了看梨花,便顺着倾斜的小洞口钻了进去。跟爹进来过很多次,尽管时隔多年,还是轻车熟路。进到洞里,环顾四周,那里边的控山水还在嘀嗒嘀嗒的响着,爹当年用石头搭起的小灶、烧水的陶壶、热饭的小锅都在。那个小锅在峭壁大洞口的边上,刮进来半锅土,竟然长出了两棵手指粗的山榆子小树。
倪连玉拖着被褥,带着梨花,爬进洞来。六七年了,倪连玉旧地重来,对洞里熟悉的程度不亚于家里。他洗了小锅,接了半锅水,挂在支架上,在小灶下点燃当年遗留下的干树枝,烟火气瞬间弥漫在洞中。他熬熟了棒子面糊糊,可惜两只碗,当年自己不小心摔碎了一个,剩下的那个依然完好,洗了洗倒上面糊糊递给梨花。倪连玉又到洞外面扯一些山草拖进来,给梨花铺了个铺。梨花这才把发生的事,简要地说给了连玉。他听得心惊肉跳,吓得一身冷汗,恐惧不时地袭来。定了定神,安慰她说,好歹逃出来了,先别想那么多了。
倪连玉对梨花说,他得回去。一来是听听那个事的消息,看看那个家伙是不是真的死了,二来是弄点粮食啥的再给她送过来,其它的从长计议。
梨花紧紧地抱住连玉,哭了起来。“梨花,你是不是害怕?”连玉问。
梨花哽咽着,“死过的人了,还怕啥?连玉哥?”
“嗯?”
“你一定再来啊!”梨花拉住了连玉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