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二愣躺在草铺上,红肿的眼睛盯着洞顶的岩石,整整两天了。梨花熬好粥端过来,他坐起来喝几口就放下,就这么躺着。
梨花知道是自己害了这娘儿俩,内心被自责啮齿着,痛啊。“灾星”、“妨人婆”,人们骂得似乎没错,如果不是自己,这娘儿俩怎么会落到这步田地?她恨自己为什么不早点离开徐家,为什么不用自己换回大娘?内疚与痛苦折磨着她,悔得肠子都青了,浑身上下的酸痛抵不过她的心痛。
“哥,我出去捡点柴火。”梨花说。
“嗯”二楞算是回答了。他忽然从草铺上坐起来,“梨花,问你个事儿?”
“啥事?你问吧。”走到洞口的梨花回过头来,看着二楞。
“你咋知道的这个山洞?是谁带你来的?”二楞盯着梨花问。
准备出去的梨花回身走过来,坐在“窗口”的石头上。她低下头哽咽着,把自己这几年的遭遇,以及倪连玉如何带她藏在这里的经过一五一十地说给二楞。听得二楞双眉紧锁,双唇紧闭,一声不吭。
“不行,咱们得走,你说的这个倪连玉不可靠。他那么喜欢你,遇到事还是把你丢下,能靠得住吗?”二楞说得不是没有道理,也并不是多虑。
可是,又能到哪里去呢?
徐二愣不再躺着了,他几乎离不开那两杆枪,擦拭着摆弄着比划着,仇恨的烈火在不断的燃烧升腾,煎熬着他的心。他仍旧怀念那支老猎枪,装上火药铁砂,一扣扳机,“砰”地喷出上百粒铁砂,成扇面击向对方。这种枪射程虽然远,但是命中概率太低。他不懂“三点成一线、缺口对准星”,但他知道瞄准是这种枪最为重要的,而枪口上端的凸起点,应该就是瞄准的标志。于是,站在“窗口”,对着远处的树梢、石块瞄着,一站就是一两个时辰。
“哥,我出去捥点野菜,咱的粮食没了。”梨花说。
二楞“嗯”了一声,继续端枪瞄着外面。忽然,他回过神儿来,“你说啥?”报仇雪恨,是他唯一的念头,占据着他全部的心思。至于吃东西没有,吃了什么,根本无暇顾及。
“咱的粮食没了。”梨花轻声回答。
“哦?”二楞下意识的应了一声。猎枪、火药、铁砂、铁夹、绳索一样没有,想打只兔子都难。吃什么?
“哎,对了,我娘带的东西丢了没有?”他忽然想起了娘的那个小布袋子。
“在这呢。”梨花打开了被单子系成的包袱,找出那个小布袋,“我搀着娘跑的时候,娘把这个塞进了包袱。”
看着这些钱,二楞说,“从这儿往西南方向有个小镇段甲岭,归泃阳管。我寻思独眼肥猪的手应该没那么长,去那地方买些吃的用的东西回来。”
“很远吗?”梨花问。
“不远,也就二三十里地。”二楞从袋子中挑出了几块钱,看着掺杂在里面的一些铜板,“这些早就不能使了,可娘还攒着呢。”
“你一定要小心啊,哥!”那些大兵一定还在抓他们,说不定就在山下,梨花不能不有所担心。
二楞站起身对梨花说,他们抓不住我。你把门扎好,天不黑我就回来了。说着,走向了洞口。
二楞回来的时候,除了一些吃的东西,还有常用的狩猎用具和绳索。“有了这些,咱们就饿不死。”
几天来,俩人还是第一次正经的吃顿饭,买来的咸菜、大饼与梨花做的野菜汤。
二楞从洞外扯了一堆山草回来,铺在洞口处,便躺在了那里。看着二楞蜷缩在草窝里,梨花扯出草铺下的褥子,给二楞盖上,又脱下自己的夹袄也盖在了他的身上。二楞前两天睡在草铺上,至于梨花睡在哪里,他已经没有了印象。
“哥,我寻思着,倪连玉这个人还不坏,就是胆子小,他应该不会出卖我的。”梨花躺在草铺上,望着漆黑的洞顶。
“人心隔肚皮,难说。”二楞的眼睛也睁得大大的,没有一丝睡意。“离开这里吧,大仇未报,我心有不甘。”一声重重的叹息后,“我一直寻思着,怎么才能把那个独眼肥猪宰了,只要给娘报了仇,去哪都行。”
“那就得去蓟州城寻仇。我在他家呆过些日子,门路都熟,只要咱们用心,总能找到机会的。”梨花也一直琢磨着如何为大娘报仇。
“估摸着一时半会儿的近不了他的身。”二楞说着,摸摸身边的大枪,“我带着枪混进城里,在他家附近堵住他,不怕杀不了他。”
“你杀了他,自己怎么脱身?”梨花问。
二楞没想过这个问题,只要报了深仇大恨,自己就是死,也值了。
“不行!哥,你想想,娘为啥死?为得是你能好好的活着。鱼死网破?娘咋能闭上眼睛?”梨花说着说着,呜呜的哭了起来。
二楞从小到大就没怕过什么,誓死为娘报仇的信念更让他无所畏惧。面对仇敌的强大,他绝不会有半点退缩,即便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但梨花说的没错,娘为了保全他俩,宁可牺牲了自己。他不能辜负娘的苦心,还要继续活下去为娘添坟上香。
“哥,你看这样行不?我们在城里僻静的地方租间房,说是到那里找活儿干的。下心思盯住瘪犊子,一定可以找到机会”,梨花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也行。娘留下的钱还有点儿,进城还能用些天。”二楞想了想,做出了决定,“明早就进城,伺机宰了他!如果我还活着,一定回来找你。”
“不行,我必须跟着你去。老话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寻找与等待机会的日子不会太短。有我在,你好歹也能有个帮手。我恨那个畜生,一定要与你一起杀了他!”梨花的态度十分坚决。
二楞不再吭声,但下山复仇,一天也不能再等了。
天没大亮,梨花就开始烧水熬粥,把剩下的那点咸鹿肉切碎放了进去,准备着山洞里的最后一餐。
她把几件衣服和两双鞋裹成个包袱,数了数布袋子里的钱,还有二十多块。她从那些铜板中留下两枚作为念想,把其它的埋在了“窗口”下的土里。然后把被褥打成行李,到“自来水”那里洗了把脸,坐在草铺上梳头,挽起个婆娘常梳的纂(北方已婚女人的发髻),等着二楞起来。
二楞几乎一夜没合眼,他起身后看了看梨花,便钻出了洞口。
功夫不大,二楞回来了。梨花把昨天剩下的那张大饼撕开,递给二楞大半,盛了两碗粥,俩人吃了起来。
“你的衣裳没带出来,只有双鞋。等到了城里买块布,给你再做一身吧。”梨花咽下那口粥,泪水不由得掉了下来。
此行的凶险,难以预料。报仇的信念,义无反顾。
“咱们不能走大路。山下有一条超近的小道儿,以前赶集卖猎物常走,等天快黑的时候再进城。”二楞说着,把一只支枪埋进草铺下,背起了另一只。
梨花抓住二楞肩上的枪,“你不能带这个。”
“咋?不带枪咋杀钱瞎子?”二楞不解地看着梨花。“我在洞外已经准备好了柴捆,藏在里边挑着进城。”
“城门口有当兵的站岗,要是检查出来咋办?”梨花看着二楞。接着恨恨地说,“不带枪,也一定能杀了他!”
二楞犹豫了,抓着头皮想了想,把那支枪和子弹也埋在草铺下。
俩人先后钻出洞口,回头望着荆棘山草隐蔽的小洞口,心中不免有些怅惘。
下山了。
蓟州城南是穷人聚集居住的地方,街道七扭八歪,房子破破烂烂。北方人居住习惯,不管房子大小好坏,无论土屋瓦房,都有砖砌或土筑的一圈围墙,家家都有格局相差无几的小门楼。
天黑了,徐二愣与梨花在这一片的小街陋巷中转悠。看到一个五十岁多岁的老太太站在土门楼下,从大襟夹袄里掏钥匙开门,便走了过去。
“大娘,是您家吗?”梨花礼貌地问。
大娘回过头来,吃惊地看着她,“是啊,干啥?”
“大娘,俺俩是从东北逃难过来的,天黑了,想寻个宿儿。您要是有空房子,俺们租也行。”梨花从东北出来的时候虽然还小,但仍然记得起乡音。
大娘打量着面前的这对年轻人,背着行李卷的后生也还憨厚,“你俩是小两口?”
“嗯呐,这是俺那口子。”梨花指着二楞答道。
“咳,这几年,从东北逃难过来的人越来越多了,什么世道啊!”大娘感慨着。“进来吧”,随后打开了院门。
三间土房,东、西厢房各两间,小院不大,也有棵梨树,东南角零零散散地堆着一些柴火。大娘开了正房的门,点着了灯,隔着窗户喊外面的“小两口”,“进屋吧。”
俩人进屋后,把行李包袱放在炕上。
“你们是歇一宿呢,还是住下?”大娘问。
二楞看了看身后的梨花。梨花忙说,“想多住些日子,看俺这口子能不能在城里找个活儿干,找到活儿干就不走了,走到哪都一样的不好过。”
“我就说呢,你们要是歇个一两宿儿,就在西屋凑合凑合,乱七八糟的东西堆了半炕,你俩也能睡下。要是住得日子多,就把东厢房拾辍出来,你们住,那外屋也有锅灶,冬天可以烧炕。”大娘解释着。
“我们住东厢房吧。您看这房钱?”梨花说。
大娘笑了,“就我一个孤老婆子住这儿,儿子媳妇孙子都在天津呢,我住不惯就回来了。你们要住,一个月给一块钱吧。”
“行。”梨花看看二楞后答应了。
“这可好了,我这个小院儿也算有个人气儿了。”大娘乐呵呵的。“还没吃饭呐吧?我馇点儿粥。你俩去东厢房收拾,用不着的东西给我搬到西厢房去。这儿还有个灯,喲,灯油没了,我给你们添上。”
俩人在东厢房里收拾清扫。吃完大娘馇的粥,回屋睡觉。可就一条褥子一床被,一人拽个被子角,对付了一晚。
第二天早上,二楞出去买了一套被褥和一些常用的东西,还带回了两把杀猪刀,藏在被窝卷里。
大娘临出门时说,你们用个碟碗瓢盆什么的就去北屋拿。她给一家大户帮佣带孩子,只有晚上才回来。“记着,你们出去要把门锁好,小偷多着呢。”出门时递给梨花一把钥匙。
治安团团部在城北,钱瞎子家在城里的吉祥街。这家伙来回往返都有黄包车拉着,背枪的两个卫兵接来送去。繁杂的大街上,车来人往,下手的机会几乎没有。二楞跟踪盯了几天,渐渐地掌握了钱瞎子大致的行动轨迹。心想,我就不信这头独眼肥猪进了家门就不出来。老虎还有打盹的时候呢,你吃饱喝足了,总得一个人出来溜达溜达吧?二楞每天晚上都在钱瞎子家附近转悠,蹲着盯着,可每天都是失望而归,这个狗东西就没有单独出来过。
房东大娘觉得奇怪,问梨花,你那口子咋老后晌(音“候上”即晚上,当地土话)出去?梨花回道,他找了个给人家货栈打更的活儿。大娘说怪不得呢,天天那么晚出去。梨花有时晚上会去大娘的屋子,陪她说说话,聊聊家常,帮她做做针线,老太太高兴啊。
这天吃过晚饭,二楞对梨花说,“不能等下去了,干脆今儿个后半夜去他家,翻墙进去,寻机动手。”
梨花问,他家的院墙那么高,咋样才能进去呢?
西街坊的院墙不高,墙外是条南北向的胡同,有棵榆树。从那棵树爬上去,顺墙头上那家的房,走房脊,就能爬上钱瞎子家的院墙。二楞经过几天的观察,心里有了数。
梨花琢磨着,即使夜里进了他家的院子,准确的找到那个瘪犊子住在那间房里还是很难的。
这是个两进院子的宅子。后院正房东面的两间是大太太的屋子,堂屋西间住着二姨太和两个大了的闺女。东厢房是四姨太的屋子,西厢房住着三姨太和几个小孩子。前院正房是客厅、餐厅、书房和客房,西厢房是厨房与下人们住的屋子,管家住在东厢房。钱瞎子没有固定的卧室,每天住在哪房太太的屋子里是不能确定的。夜里黑灯瞎火,要摸索着一间间的去找,难免会发出响动,因而十分危险。
梨花向二楞详细地说了钱家的布局与大致情况,准确地找到钱瞎子睡在哪间屋子里,难度很大。
“今晚去探探,看有没有机会下手。”二楞继续磨着那把刀,抬眼看了看梨花。
梨花说,那就不能太晚了去,都黑灯睡觉了,你咋知道瘪犊子睡在哪个房间里?不如趁现在天刚黑不久,上了房看看动静,说不定能发现他睡在哪间。梨花继续对二楞说着,不过,得手后,怎么逃出来也是个问题。前层房东侧有个夹道,可以迅速跑到前院,打开前门逃出去。但是,如果后院的动静大了,前院的管家与下人们听到,必定堵住东夹道,跑出来的可能性几乎没有。
二楞说,我在院墙下去的时候,在后院正房与西厢房房岔子的墙头上用木叉别一根绳子。得手后,借助这根绳子,可以迅速爬上院墙,然后顺原路返回。实在不行,跟狗日的们拼了,撂倒几个没什么问题。
“哥,不能硬拼,‘只要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你在,就能报这个仇,千万保证自己的安全。”梨花含泪望着这个彪悍的汉子。
“好,听你的。”二楞安慰梨花说。
夜幕下,俩人带好必备的东西,悄悄的离开了小院,向吉祥街走去。虽然天黑不久,街道两侧的店铺都已经打烊关门,空荡荡的街上几乎没什么行人,到处黑黢黢的。
在胡同的那棵榆树下,二楞告诉梨花,你就在这里等,如果听见情况不对,别管我,立马就跑。
梨花拽住二楞的胳膊,“哥,不让我跟你上去,你可一定要小心啊,不管咋样,都得回来。”说着又哭了起来。
“哭什么哭,等着!”二楞摸了摸腰间的两把杀猪刀,紧了紧腰带,心一横,顺着树干就爬了上去。在墙头上,向下看了看梨花,就上了西邻居家的房子。
梨花看不见二楞了,紧张的靠在树干上,心蹦蹦地跳,闭上眼睛,口中默默地念叨着什么。
与设想的差不多,二楞猫着腰顺那家的房脊很快就到了钱家宅院的西墙,探出头来观察情况。后院正房前廊下挂着的几盏灯笼亮着,所有的房间也都亮着灯,不时传出大人说话和孩子们打闹的声音。独眼肥猪在哪个屋子里呢?二楞不错眼珠的看着、支棱着耳朵听着。
夜色越来越浓,漫天星斗在眨着眼睛,没有一丝风,可以听见树叶掉落时的沙沙声。时间象凝固般的难熬,二楞等得心焦。
忽然,从东侧夹道阴影中走出个人,正是独眼肥猪。他叼着根烟,站在了院子里,冲着正房喊了一句,“今儿个我住东屋了。”往回走了几步,挑开门帘进了屋。
此时的徐二楞血脉喷张,怒火填膺,牙咬得咯咯的响。等着吧,一会儿就送你见阎王。
时间仍然不紧不慢的过去,其它几间房都陆续熄了灯,唯独东厢房的灯还亮着。
二楞想,如果从这里的房岔子下去,一定得穿过整个院子,估计有二十多步,正房廊下的灯看来是整宿的亮着的。宰了肥猪,还得从院子中间跑回来,加上爬这道高高的墙,时间要长很多。假如前院的人听到动静,迅速从东夹道围过来,逃生的机会就微乎其微了。不如从这道墙爬上正房,穿过房脊,从东面房岔子的墙上下去,事成后从正房的后坡离开,把握会更大一些。
想好了主意,二楞双手扒住西房山的瓦垅,一用力,就从墙头上了正房,弓着腰从房脊走到东头。房檐距下面院墙的高度大概有三四尺,下出时就没有上去那么容易了,不能跳,跳的动静太大。此时,还能听到屋子里叽叽嘎嘎的调笑声。再等,二楞趴在房檐上等。
屋子里终于安静了,灯也随之熄灭。
二楞弓着腰倒退着接近房檐,一条腿试探着踩踏下面的墙头。谁料此处的瓦片有些松动,“啪”地掉下去一块。夜深人静的一刹那,惊出二楞一身冷汗。
“谁!”屋里嗷的一嗓子。坏了!二楞的第一反应就是收腿迅速沿瓦垄向上爬去,越过房脊掉过头来向下张望。此时,就见独眼肥猪光着脊梁,手提一把枪出了屋子,在院子里喊道,“来人啊!有贼!”很快从东夹道跑过来几个人,手持长刀棍棒在院子里瞎咋呼。几个屋子的灯都亮了。
“在房上呢!”有人手指着喊。
“砰!”独眼肥猪顺手就是一枪。
与此同时,躲在房脊后徐二愣,对着独眼肥猪就甩出了一把刀。可惜,没有刺中。他沿房子的后坡疾步跑向西面邻居的房子,顺房檐“噗通”直接跳进了胡同。
梨花等得心焦啊,听到动静,急忙过来,“哥!”
二楞站起身来,拽着梨花,“快跑!”两人沿胡同飞快地向北跑去。此时,追来的人已经到了胡同的南口,“砰砰”又是两枪。
一晃过去了一个多月。二楞几乎每天都在钱瞎子家与治安军驻地附近踅摸,寻找动手的机会。从那晚开始,每天接送钱瞎子的俩大兵就留下给他家站门岗,夜里住在宅子里。无疑,钱瞎子加强了防范,再下手更难。
二楞后悔没带杆枪进城,那样,就可以随时干掉这个家伙。他要返回莲花峰取枪,梨花坚决不同意,说是那么长的枪,你根本混不进城门,反而会惹出麻烦,还咋报仇?
二楞说,我放在柴捆里,是进城卖柴的,说不定就混进来了。我注意观察过,樵夫进城卖柴,城门口检查站的大兵,没有拆开过柴捆。
梨花摇摇头,“万一是遇到检查呢?还是稳妥一些好。再等等看,耐住性子,兴许能有别的机会。”
老话说,“皇天不负苦心人。”二楞终于发现了蹊跷。
一天傍晚,他看到钱瞎子从治安团出来,没穿那身黄皮,长袍马褂的坐在包车上。那个曾到村里抓过他的瘦子参谋长也坐辆黄包车,后边跟着两个骑洋车的人,穿着便衣,向西大街跑去。二楞压压破毡帽,紧紧地跟在后面。两辆黄包车拐了几个弯,停在了小巷子里的一座青砖门楼外。二楞远远的看着,瘦子敲开门后,一个身穿旗袍,身材高挑的摩登女人,出来寒暄几句,然后与钱瞎子进了门。两个骑车人站在门楼的一旁,悠闲地抽着烟。这时候,一个饭店伙计模样的小子提着个食盒过来,二楞赶紧闪到巷口的另一侧。那个伙计敲门后进去,功夫不大,提着空食盒走了。二楞蹲在巷口,靠在墙根上就这么盯着。忽然,那道门开了,瘦子晃悠着走出来,坐上黄包车后挥挥手,两个骑车人紧随其后,出小巷子向东去了。
二楞悄悄地溜过去,见那道黑漆小门闭得紧紧的,连条缝都没有。整整一宿,二楞在小巷子里来回地溜达着,在墙根蹲着,冻得浑身鸡皮疙瘩。天亮后,巷口来了个卖豆腐脑的,他买子一碗,喝下去后,吃了几根油条,肚子里才有点暖和气。
昨天的那辆黄包车与两个骑车人过来了。他们在门楼外停下敲门,独眼肥猪出来坐上,扬长而去。
二楞回来后,向梨花说了大致情况。梨花判断,可能是钱瞎子的外室。“里边啥情况还得摸清楚,晚上还有没有其他人住在里边,不能盲目地动手。”二楞点点头。
三天后,又出现了这么一回。不同的是那个瘦子没有出现,独眼肥猪自己坐车去的,俩骑车人仍然跟在后面。独眼肥猪进门后,骑车人才离去。
徐二愣天天在这一带转悠,也认识了些街头小商贩、修车的、补鞋的。有时掏出根洋烟卷,递过去,聊起来。巷子口那个补鞋的小子跟他岁数差不多,还说得来。二楞坐在旁边看他修鞋,似乎无意地问他,巷子里的那个小黑门是干啥的?“你问得是‘大洋马’?”那小子诡秘地一笑,“天天花枝招展的能干啥?暗门子呗,明白吗?怎么着,你也馋了?”说着,用手拍了拍二楞的肩膀,“哥们儿,你可没那个底气呀,嘿嘿嘿。”
这天下午,二楞硬着头皮,敲响了那道小黑门。一个老妈子模样的人开门问“你找谁?”二楞说,“我瞅瞅。”就挤进了门。院子很小,青砖墁地,利利索索,沿墙根还栽种了些花花草草。两间正房,挨着小门楼的是一间厢房。
听见有人说话,从屋子里出来个女人,个头比二楞还高,发髻上翘,描眉画眼,皓齿红唇,胸高臀肥,“小老弟,瞅嘛来了?”
“我来瞅瞅大姐。”二楞直视着眼前的女人,丝毫没有胆怯。
“咯咯咯,嘛来路,你就瞅瞅大姐呀?”女人把嘴里的瓜子皮,“喯”地喷在了二楞的脸上,“咯咯咯”地笑得前仰后合。
“还是走吧,生瓜蛋子。兜里瘪瘪的,还想打老娘的主意呀?要是憋不住了,到东街烟花巷子踅摸踅摸得了,咯咯咯。”
看来,瞅清屋子里的情况是没戏了。但是,他还是把院子里的布局记在了心里。尤其是那个糊了纸向内翻的窗户,与一般人家的毫无二致,但引起了他的注意。
“我有钱!”二楞的底气不足,可气势不减。
那女人还是不住的浪笑,“你可真哏呀,满脑袋的高粱花子还有钱?听大姐的,啊,你老还是颠着吧。”
二楞甩了一下袖子,走出了门。
这女人不是钱瞎子的外室。三年前,她被蓟州的一个买卖人从天津的一家妓院赎出来,买了这个独门独院的小房子“金屋藏娇”。可惜,没过多久,那个买卖人到口外倒腾皮货,一去就没了音信。坐吃山空的日子不好过,她得生活啊。于是,便重操旧业,倚门卖俏。由于长得人高马大,被坊间戏称“大洋马”。
前些日子,瘦子赛诸葛把“大洋马”荐给了钱瞎子。那知,还真对了他的口味,便抽空就过来春风一度。
二楞说,这是个难得的机会。估计独眼肥猪过不了几天还会去的,堵在屋里杀了他。
梨花说,就是跳墙进到院子里,里屋的那道门咋进去?
“这种向里翻开的窗户,开关全凭这个木条。只要有条缝隙,用铁片轻轻拨动,就可以打开。”二楞边说着边在窗户上比划着。
“窗户下面就是炕,即使人睡着了,有一点动静就可能被惊醒。再说,那家伙肯定带着枪呢,是不是很危险?”梨花提醒着。
“你把这个窗户别上,我到外面开一下试试,你听听动静?”二楞说着,就走了出去。
梨花把窗子下的木条扭死,不错眼珠地盯着看。
一条薄薄的铁片从下面的缝隙中插了进来,栓死的木条一点点的向下倾斜,很快,立着的木条就完全横了下来。只见二楞猛地推开窗户,跳了进来。整个过程不到一分钟的时间,几乎没什么声音。
还有,那个老妈子肯定就住在那间厢房里,如果她听到动静,大呼小叫起来,怎么办?梨花又提出个问题。
二楞说,我琢磨过了。翻墙进去后,先在院门的门轴下倒进点豆油,那样开门时就不会有声音了。你进来后堵住厢房的房门,如果那老妈子开门,你就用刀逼住她,不许喊!估计就不会大声喊叫了。此时,我已经跳进了北房的窗户,杀完了那头肥猪。“大洋马”如果叫喊,也送她见阎王。
梨花说,不能杀她,咱们是报仇雪恨,不能伤及无辜啊。
也行,到时候再看吧,二楞答应了她。
报了仇以后呢?咱们怎么脱身?那个女人和老妈子见我们走后,一定会喊叫着报警,治安军会很快的封锁城门,怎么出去?鱼死网破不是咱娘要的结果。梨花继续说着她所能想到的问题。
这些,二楞还真没想过,低着头不言语。
“哥,你看这样行不?杀了瘪犊子,我们把那女人和老妈子捆起来,堵上她们的嘴。来接瘪犊子的车夫和警卫敲不开门,也不敢硬闯。不管耽搁多大功夫,也能为我们出城多留出点时间。”梨花想的不错,二楞点点头。
“那房东大妈这里怎么说?老太太这么关照我们,不能悄悄地走啊。”二楞就是这么厚道。
梨花想了想,“你盯准那瘪犊子去了‘大洋马’那里,马上回来。我们收拾好行李,去大妈屋里跟她说,已经联系上了我在开滦的姑姑,起早到南城门搭车,顺便把这月的房钱给她。”
“中。”二楞答应了一句,“完事后,我们出东门,然后折向北边,顺着山根向东走,到丰润去寻八路军。”
几天过去了,没什么动静。二楞这个急啊,急红了眼。
一天早晨,二楞在斜对面的小饭摊,盯着治安军团部的大门。里边的操场上,几百号人集合整队,人人大枪上肩,前面还摆放着几挺机枪和几门小炮,有人站在队前训话。不一会儿,这些大兵带着武器,列队从大门出来向北行进。二楞看见独眼肥猪和几个当官的骑着马夹在队伍中间,出了北城门。
“动不动就进山清乡,瞎他娘的折腾,还不是糟践老百姓,没见他们抓几个八路回来。”饭摊老板对着几个吃早饭的人说着。
“也就是跟着小鬼子屁股后头轰蝇子呗。不让八路打得屁滚尿流,算这帮小子烧高香了。”一个喝着面汤的中年人接着说。
“八路来无影去无踪,他们根本找不着。前几天黑夜,溵溜那一带沿‘电道’的几十根电线杆子,一宿就被八路给砍了,还卷走了电线,找谁去。”另一个人说。
有个人压低嗓音,“听说,又有几个小鬼子丢了。天一黑,那帮王八蛋就不敢轻易出门。”
二楞买了几个火烧,回家了。
梨花对二楞说,你盯紧点儿。那个瘪犊子从山里回来,弄不好就得去‘大洋马’那里。
果然,治安军清乡回来的当天,天刚擦黑,钱瞎子就穿着便衣坐车去了‘大洋马’家里。
二楞收拾东西,捆扎着行李。梨花去了房东大娘的屋里,出来的时候,对大娘说,我俩要起早到南门搭车,您睡您的,俺们走的时候给你带好门。
时近半夜,俩人带着行李,悄悄地离开大娘的院子。二楞摸摸那把杀猪刀,还顺手拿起灶台上的菜刀也别在腰里。
天黑得象锅底,除了游荡的野狗,街道上没有一个行人。俩人沿着墙根走,很快就到了“大洋马”的门口。二楞趴在院门上听听动静,独眼肥猪的呼噜打得山响,除此没有任何声音。
尽管报仇心切,怒火中烧,俩人未免还有些紧张。二楞把行李卷靠在墙边,蹬上去,双手还是够不到墙头。梨花定了定神,深呼一口气,蹲在墙下,“哥,踩着我的肩膀上。”二楞犹豫一下,还是站了上去,梨花双手扶墙,用足力气缓缓地站了起来,二楞的脑袋刚好越过房山与门楼之间的短墙。他往院子里看了一会儿,便攀上了墙头,把交叉的木棍别在外墙,拽着绳子慢慢的下去了。很快,梨花见门被打开了,立即闪进去,随手把门掩上。二楞指了指厢房,梨花的心象要跳了出来,呼吸也急促起来,但还是掏出匕首堵住了那扇门。
二楞沾点口水,点破窗户纸,向里张望。黑暗中,炕上排列着一大一小两颗脑袋。他轻轻地在窗缝中插入铁片,慢慢地拨动里边的木栓,悄悄地蹬上了窗台。他回头向梨花摆摆手,拔出腰间的杀猪刀,猛地推开窗户,迅速地跳了进去。
治安军钱瞎子团长,经过几天山里清乡的疲惫后,加之又一阵激烈的床战,象猪一样睡得正酣。突然,窗外扑进来的大汉跳在了他的身上,把大脑袋一摆,肩胛骨处便是一阵剧烈的疼痛。他拼命向上一挺,将身上的人颠了下去,随即向枕下摸出枪,连扣扳机。可枪没有响,情急中把枪甩手砸了过去。
‘大洋马’被砸得叫了一声,吓得哆嗦成一团,躲在墙角惊恐地看着面前的搏斗。
狭小的空间里,徐二愣的刀又捅了过来,不等对方有任何反应,接连就是几刀,刀刀捅进独眼肥猪的肚子,疼得他“嗷嗷”怪叫。恶人在垂死挣扎时,力气大得惊人,那颗大脑袋一下子撞翻了面前的挥刀人,随即扑过来,两只长满黑毛的大手紧紧地掐住了对方的脖子。已处下风的徐二愣,把手中的杀猪刀顺势向下一抹,正好抹在了那家伙的脖子上,“噗”地一口黑血全都喷在了二楞的脸上。独眼肥猪抽搐一会儿便不动了。
在搏斗中,独眼肥猪不是已经摸到了枪,为啥打不响呢?
原来,钱瞎子与‘大洋马’酒足饭饱,调情嬉戏。那娘们拿着那把手枪,在炕上摆弄来摆弄去,不时的对着钱瞎子瞄准,“啪!”
“哎呦,我说姑奶奶,这可不是闹着玩的。”钱瞎子卸下了弹夹,随手丢在炕桌上。
“不行,你得教我学打枪。”‘大洋马’撒痴撒娇,不依不饶。
“好好好,教你。可现在哪还顾得上啊?”钱瞎子伸手抢过枪,塞在枕头下,肥猪一样的骑在了‘大洋马’的身上。
二楞用手抹了一把脸,用刀尖指着‘大洋马’,“不许叫唤!”她哪还敢啊。
“起来!把灯点着。”二楞命令着。
‘大洋马’不敢不听,哆嗦着点亮炕桌上的油灯。当她看到这个满脸是血的黑衣大汉时,吓得又瘫到在炕上。
二楞拽出炕上的被单,用刀子划了几道,撕成几条,把‘大洋马’抻过来,结结实实地捆上,用块布塞进她的嘴里。看着‘大洋马’涕泪双流的样子,有点心软,但他知道,这种时候是不能心软的。
正如他俩预料的,厢房的老妈子听到动静,刚打开门扇,一把刀子就横在了眼前,“不许喊!回去。”吓得她立马关门。
二楞从房间里出来,见梨花手握着匕首,还站在厢房门前。他走过去推门,门被栓上了。“开门!”二楞一声低喝,推推门还是没开,便用手中的刀插进门缝拨动门栓,把门打开。俩人进去,看到那个老妈子蹲在炕沿下,双手抱头,“别杀我,别杀我”。
“大婶,别怕。俺们只杀仇人,跟你没关系。”梨花走过去,对她说。
“不过,还得委屈一下您老。”二楞说着,撕了几条被单子,把老妈子也捆了起来,堵上嘴,让她睡在了床上,用被子盖好,拉着梨花又回到正屋。
老话说,“不是不报,时辰未到;时辰到了,一定得报。”从前的钱大头,如今的钱瞎子,作恶多端,天怒人怨,恶贯满盈,得到了他该有的报应。
此时,二楞把独眼肥猪抻到地上,用脚踢了踢,确实断气了。
“娘,儿子给您报仇了,你老人家看到了吗?”二楞跪了下来,眼泪唰唰的流了下来。
“娘,您一定看得到,仇人被哥杀死了,您老人家在天堂好好的。”梨花说着,也哭了起来。
深仇大恨,一定让人排除一切恐惧,丝毫不会顾及自身的安危。报仇的意念让他们显得从容,而且充满了力量。
“哥,我去厢房打盆水,你洗洗。外边的行李中还有给你做好的衣裳和鞋,我拿进来,你换上。”
一切收拾停当,走!
梨花出门后,二楞插上了门栓,依旧从墙头越过。
梨花看二楞还提着那把手枪,说,“遇到卡子检查,肯定出娄子,不能带。”
二楞确实舍不得,又觉得梨花说得对,惦了掂手中的枪,“巷子口有眼水井,扔里边吧。”
这时候,鸡已叫三遍,东方渐渐发白。城门打开了,几个治安军背着枪在那里晃悠着。城外卖柴卖菜的,推车挑担的,也已鱼贯进城。
梨花和二楞背着行李,没费周折地出了蓟州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