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校门,我在公交站台上等了二十分钟,公共汽车才姗姗赶来。坐在长椅上等公共汽车的时间里激动和欣喜像潮水般剧烈地摇撼着我的心,我渴望见到安,十二分迫切的想见她,在此之前,我竟未意识到自己是何等的想见她。
高二时安为什么要跟我分手,原因我不得而知,也从没问过她。即使问,她可能也不会说,大概她自己也说不好因为什么原因,反正不是讨厌我。总之安主动终止了这段关系,我也爽快地同意了。
这是十月中旬一个温煦的清晨,太阳已在东边天空升起一定高度,暖融融的日光晒得我微微出汗,我脱下薄外套搭在膝头,旁边有几个同样在等公共汽车的女生,正兴致勃勃的谈论着什么,几只灰白色的飞鸟端然蹲在不远处一棵菩提树枝杈上发出悦耳的鸣叫,马路上汽车来来往往的驶过,气味难闻的车尾气直往鼻孔里窜。
等了十几分钟,仍不见公交车驶来,我长吁了口气,随之无故生出想要打道回府的念头,但我也明白,事已至此回去自是不可能的,毕竟已经跟安约定好了,无端端爽约只怕安会责怪我。可我此刻又似乎不那么想见安了,担心会失望来着,至于我期望的究竟是什么?其实我自己也不清楚。
在等待公共汽车的时间里,我眼望着马路对面几座成色尚新的大厦,通身的玻璃反射着灼目的日光,里头想必满满当当的塞着工薪阶层,终日拘圉在一两平米见方的工位上干着不甚有趣的活计,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时间流逝,年华老去。而我也将在不久远的将来不可避免的走进那里头,成为其中不甚起眼的一员,注定要把短暂而又异常珍贵的的数十寒暑白白抛却,真有种乾坤一掷的豪气,想到这,一阵自我厌恶感从心头涌起。
我看了眼手表,决意再等五分钟,如果公共汽车还不来,就转头走人,爽约就爽约好了,熟料过了四分四十七秒后,我远远望见一辆老得轮胎都快掉了的公共汽车颤巍巍的朝这边开过来。我从兜里摸出事先备好的一枚硬币,等公车停稳后跳了上去。
公共汽车沿着蜿蜒曲折的行车路线在市区里如走迷宫似得穿过,四十分钟后终于来到安就读的那所大学,我还没下车就看见站在公交站台前的安的身影,她踮起脚尖伸长脖子眼神有些焦躁的朝车内搜寻着。安的样子没怎么变,只是比以前稍微黑了点,上高中时安的皮肤白得有些过头,给人以缺少血色的感觉,现在则更接近于健康的肤色。安比上高中时更漂亮了一些。
我从公交车上下来,安几步跨到我跟前,一脸明媚的对我笑了起来,同时埋怨了两句。
“以为你不来了!又或者路上给车撞了,来不了了。”安语气有些不满,但更多的还是久等人忽至的快乐。
“公交车怎么都等不来。等了很久?”我边说边环顾四周建筑,所有陌生的地方都长一个样,连公车站台前的情景都没一点区别,旁边照样聚着几个女生,同样谈的热火朝天,恍惚中我以为兜了一圈又回到了原点。
“嗯,快五十分钟了,打算再等十分钟等足一小时要是你还不来,就回宿舍,不等了,让你白跑一趟。”安调皮一笑。
“不会白跑,我知道你住的宿舍楼,可以直接去那儿找你。”
“宿管阿姨不会让你进去的。”
“可以在门口等啊,中午吃饭的时候,你总要出来吧!”
“那可还得等好几个小时呢!”
“那又有什么关系,多久都乐意。”
“真的?”安好看一笑。“不过,也活该,让我等这么久。晓得就让按你说的,让你在宿舍楼等。”
“走吧!”安说。
安领着我顺马路绕到学校背后的一条步行街。
“吃过早饭了?”安问我。
“没呢!”
“正好,我也没吃,我们先吃早饭吧!吃罢早饭我们一起去湖边走走,那里风景很好的。”
“湖?哪里有湖?”
“这里当然没有,在那边,”安抬起胳膊朝西边天空指了指,“做公交车去,不远来着。”
“要是不远,不妨走着去。你知道的嘛!我最喜欢走路。”
“我当然清楚,走路时总是勾着头,好像地上有钱等着你捡似的。”
“昨天还捡到钱包来着。”
安白了我一眼,“空钱包。”
“哪里,拿在手上沉甸甸鼓鼓囊囊的,我激动的手都开始抖 了,打开一看,里头全是……”
“全是废报纸。”安笑道。
我们走进路边一家包子铺,在餐桌前坐下,已经过了早餐时间,铺子里除我俩外一个客人也没有。
“那好,你要是想走路,那就走着去。我都是骑自行车去的,开学以后新买了一辆山地自行车,土拨鼠的,贵着呢!不过很好骑,等以后骑车技术提高了,我还要再买一辆公路车,公路车比山地车还贵。这一段时间里只要学校没课我就经常骑着自行车到外面四处转悠,你瞧,是不是晒黑了许多?”
“嗯,”我点了一下头,“的确黑了不少,刚才就想问,怎么两个月不见忽然黑得这么厉害。”
“胡扯,”安徉嗔道:“这么问你,是要你说不黑的嘛!最好还能再来一句比起以前还白了不少。”
“白了白了,比以前白多了。”我顺着安的意思说道,接着又补充一句:“白得发黑,比煤球白多了。”
“比你的心也白多了,是不是?”安反唇相讥。
“你也买一辆自行车,这样去哪里就不用等公交车了,不仅方便得多,同时还能锻炼身体,要是有时间我们还可以一起骑着出去去玩,你说呢?”少顷,安话题一转说道。
“言之有理,要不,把你的自行车给我,你再买辆新的!”
“我说,你怎么净想好事呢!”
“等你买了公路车以后,把那辆山地车给我。”
“这倒可以!”安点头道。
“诶,你说你经常骑自行车出去,怎么不到我们学校找我呢?”
“去了,去了两次。”
“那怎么没找我?”
“找了的,骑着自行车在你们学校里转了一圈,没见着你就又走了。”
“怎么不提前告诉我一声。”
“嗯~,不想,就是不想让你提前知道。”
安多少晒黑点后,脸颊上那块疤痕也跟着消隐了一些,没有以前那么显眼, 趁安专心吃早餐的时间里,我注目端详着她脸上的那块伤痕,我从没当面提起过她脸上这块痕迹,怕她突然想起是我弄上去的,当然她不可能忘记。只是何必有意提起,触她的霉头。上学的时候她跟同学解释说那是一块胎记,小学同学好糊弄,一说他们就相信了,初中时就半信半疑,高中同学则大都不怎么相信。不过,相不相信都无所谓,安似乎并不太在意,而问起的同学也好像都是随口一问,对安的解释也颇显得兴味索然。
吃完早餐,安付罢款,我们启程上路,朝西走去,到所谓的湖那里。
走在路上,我忽然想起高二时我们分手的事,事情本身自是稀松平常,而如今回想起来,却多少觉得过于潦草。
一个周六下午,安来我家玩,父母都不在家。正如所有年轻情侣独处时那样,我们坐在我房间的床上,接了吻,我隔着衣服抚摸她日渐隆起的胸脯,安像以往那样既不迎合也不抗拒,很快我开始朝她裙下探去,这次,安出乎意料的没有拨开我的手,透过布料我轻柔的爱抚了一会儿,接着我更近一步地撩起她的裙摆,伸进手去。这在我还是第一次,安也同样。我感觉脑袋发晕,呼吸逐渐沉重,安双颊绯红,微微张开嘴唇急促的呼吸着空气。我那玩意儿有了相当强烈的反应,这是十七岁少男少女本能的情欲表现,我们都忘乎所以的沉醉其中,最初我多少还能有所克制,后来,则不管不顾,将一切抛诸脑后地朝安身上压了过去。熟料这时安如触电般的猛然惊醒似的,她的反应很是突兀且激烈,用力一把将我推开,力量之大,简直令我难以相信这是一个十七岁柔弱的少女所发出的。安站起身后,脸红扑扑的,胸口剧烈起伏着,一边大口喘气,一边勾着脑袋快速整理被我弄乱的衣物,我则被安的举动吓得呆愣住。周身血液依旧狂奔不止,但已恢复了些许理智,我意识到今天着实有些出格。但还没等我说出道歉的话,安已经快步朝门口走去,头也不回的开门离开了我家。
我们的关系自此画上终止符。没有解释,没有说明,也没有一句分别的话,我们之间很是默契的一起停下脚步,不再向对方靠近,关系结束。莫名其妙。
然而话题怎么也扯不到这上头,而我又始终难以直截了当的开口询问,毕竟,错好像在我,(如果这一事件中有什么可称得上错误的错误,那么毫无疑问是我的错。)于是,这个疑问就像一块大石头似的堵在胸口,使我整个人看起来有些精神恍惚心不在焉。
我们一路并肩而行,速度不快也不慢,这是一个十分晴朗的周末上午,日光灼人。我们专挑有树荫的地方走,安不停的就各种事情说个没完没了。跟我在一起的时候,她总是有很多的话可说,从小就这样。我主要负责听,偶尔应和一声,有时觉得不耐烦了,就一声不吭的神游四方,安对此也不甚在意,照样不住嘴地絮叨下去,根本不管我听没听进去。
“你还是那么沉闷,以为你上了大学后会多少变得开朗些呢?依旧没怎么变。”
“上大学也不可能改变一个人的本性嘛!生性使然,大学这东西所能做的非常有限,对一个人的影响也微乎其微,更何况我上的还是一所名不见经传的私立大学。简而言之,进大学前是何等模样,出大学时也一定原模原样,无非四年时光流逝后,人变得更势利、更龌龊、更趋市侩。”
“还是那么能装清高。”安挖苦我道。
“我是浊低,蠢蛋。”我回敬了一句。
“你是又清高又浊低的笨蛋,两不像样,别扭极了,像个傻瓜。”安不甘示弱,随即用力一脚踩在一片枯黄的落叶上,伴随着“枯呲”一声枯叶粉身碎骨。
“随你怎么说好了。”我冷淡地说道。
这话要在别人听来肯定会以为我生气了,其实并没有,安自然也晓得我没有生气,她明白无论她对我说什么我都不会动气,所以她在我跟前总有些口无遮拦,难听的话往往脱口而出。当然有时我也会冲安说一些不堪入耳的话,与我不同的是,她却真的生起气来,开始不再搭理我,道歉也不起什么作用,直到她自己消气时才又重新跟我说话。
“诶,可遇到合得来的同学?”安问道。
“一个都没有,全是些无聊俗物,俗不可耐又自以为是,跟他们待在一起简直毫无乐趣可言,不过倒还没到不可忍耐的程度,只要将自己封闭起来,使心变得麻木,即使再可厌的家伙再无聊的事情也都变得可以接受。”
“听你这么说,好像日子过得蛮悲惨的。”我不知道安这话究竟是在可怜我,还是说反话揶揄我。
“那还不至于,又不是蹲大狱,有趣的人诚然一个也没遇见,但也没人逼着我非去接近他们不可,不喜欢他们也可以躲开,离远点就是。说来奇怪,在他们中间我居然还算有人缘,他们都喜欢找我谈各种事情。”
“谈的什么事?”安停下脚步,转过脑袋定定的注视着我,好奇地问。
我把那个跟外星人打架的故事向安转述了一遍,安听完格格地笑了起来。
“他怎么想起编这么个故事?”
“编?”
“难不成你认为是实有其事?”
“谁知道呢?或许,是某种隐喻也未可知。”
“隐喻?这里头能有什么隐喻呢?”
“一颗种子!”我说。
“种子!?”
“对,是种子,一颗不知名的植物种子。”说完,我摇摇头,叹了口气。
“不明白啊!”安摇着头说道。
“我也不明白!能明白就好了!”我说。
走了大约四十来分钟,终于来到湖畔。湖面远远近近漂着十几只小船,篙夫站在船头,两三个游人坐在船中间,距离过远看不清他们的样子,近处岸旁系着几十个尺寸相同的小船,在等着招徕客人。沿着湖岸铺设有一条水泥路,路一边等距栽着枝繁叶茂的绿化树,树下长有种类多样的花草,有的花儿尽情绽放,饱含生机,有的则叶片已经半黄,显露枯态。麻雀在树枝间叽喳叫着,可能因为是星期天,水泥路上人们三三两两结伴绕湖行走,在清凉的树荫下,每个人脸上都似乎洋溢着心满意足的欢快样。远离人群的湖面上一群大雁正悠然戏水,湖水碧绿,倒映着天上的白云,湖对岸是一片连绵的深绿色群山,也同样倒映在湖面,在水边能看见数以千计的一寸来长的小鱼围着水位线啃食附着在堤岸上的青藻,人影一走近,便敏锐的有所警觉,随即倏忽匿入深水中。一阵凉风吹过,湖面漾起粼粼碧波,闪烁着明丽的日光。一派清和的中秋午前风光。
我和安躲在树荫底下绕湖走着,来到湖边后,安的话明显少了很多,我也没有什么要说的,两人便有一搭没一搭的随口说上一两句,大多数时候我们都保持沉默,只管顺着水泥路慢悠悠的走下去,走了十几分钟,安在靠湖一侧的水泥路墩上面朝湖水坐下。
“休息一会儿吧!”安说,
我也在隔开一点距离的位置坐下,只是面对的方向相反,我看的是种有树木和花草的一面。坐下后我吁了口长气,走了快一个小时,到底有些累了。几分钟过后,安依旧没吭声。我测过身体看了她一眼,安正目不转睛的盯视着湖面上的某一点,我转过身体朝湖而坐,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水面波平浪静,空无一物,看不出有什么值得长时间注目的东西,我再次将目光转向安,直勾勾的看着她眼睛,她并没有注意到我在看她,仍神情专注的凝望湖中那一小块地方。细细凝视着她眼睛的时候,我再一次从那双眸子里感觉出了丝丝哀绪。那是一双令人惊叹的美丽眼眸,眼底晶莹清澈,近乎空灵,如从未有人涉足过的深山幽谷中一泓澄澈的泉水,那泉水很浅,只一指来深,泉底铺有一层细细的沙子,泉水太清了点,像空的一样,静静看去,眼中好像还有轻微的波纹在柔柔的浮动。或许是我的感知能力出了问题,我总觉得那双美丽眸子时时刻刻都在映射着几缕不易察觉的忧伤。这忧伤着实过于浅淡,以至于常常被我忽略,这一刹那我醒悟自己对安的用心,很多时候都太过粗枝大叶,我不禁对此心生欠愧。
以前,安也有过类似举动,哀愁好像突然间降临,如深冬山间的浓雾版笼罩在她心间,开始一言不发,同时脸上露出一缕细若游丝的哀戚。
不过,对这些我好像全都视而不见,我所在意的,不是安的内心,而是她的身体,说的直白些,那时候我满脑子里想的都是她那近乎完美的酮体,正在发育但形状已然极其娇美的乳房,滑腻的皮肤触感、线条优美的腰肢以及修长的双腿。很多个夜晚我躺在床上一边想着这些一边手淫来着。白天见到她的时候,又满心渴望可以和她裸裎相见,想象总也无法满足我,我渴求在现实中见到,而不是仅靠大脑想象,能亲手触摸,尽情爱抚,甚至于性交。没办法不这么想,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大脑,脑袋里满满当当塞的全是这些下流东西,就那个年纪的我来说,安的身体实在太有吸引力了。
而对于她的内心,虽说算不上彻底的不闻不问,但压根儿就没怎么留心过,我并非没有注意到她的一些反常举止,比如她总是在讲得兴高采烈的时候蓦然合拢嘴唇,原本灿烂的笑脸一下子变得呆板,转过脸看向别处,目光哀戚,直到好一会后,才又恢复过来,就像电视屏道的转换般迅疾,一个电视台正在播放喜剧,一个在放悲剧。我不知道欢快的这一面是她的本体,还是愁苦的一面才是她的真身。一定有什么难题在困扰着她的心,想必是非常非常麻烦的事情。
我注视着安右脸颊上那小块伤痕。在这么一张漂亮的脸蛋上留下这么一个痕迹,不啻于用烟头在《蒙娜丽莎》上戳个窟窿。而偏偏这个伤痕是我弄上去的,心里觉得很是对不起她。更让我惭愧无地的是,安却从来没有因为这块难看的伤痕责怪过我,一句都没有。
“安。”我叫她一声。
“嗯,怎么了?”安扭过脸对着我,语声轻柔的回应了一句,这声回应以及她的神情,温柔的几乎要将我的心整个融化掉。
“对不起。”道歉的话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
安愣了一下,继而露出费解的模样,眉头轻轻一皱,异常好看的笑了起来。一时间令我心醉神驰。
“干嘛要道歉呢?”安问道。
“没什么,只是忽有所觉而已。”我随口说道。
“忽有所觉?觉出了什么来?要向我道歉?”安连续追问道。
“没什么。”我含糊其辞。
“想必你没少干对不起我的事,以至于会在忽有所觉的情况下给我道歉!”
“什么事呢?对不起你!”
“读过《传习录》?”
“没有。”我摇头。
“你的良知忽然发现了。”
“跟王阳明有什么关系!”
“心外无物哟!傻瓜。”
“得得,我收回刚才那句对不起,不道歉了。”
“你的良知又被你的恶给遮蔽住了,刚才那句对不起是良知在恶之罅隙中倏忽一现,现在,完了,又被你满腔满腑的恶遮盖得严严实实了。”安笑道。
我不置一词。
“对你嘛,我还是很放心的。”安转而说道。
我仍一言不发。
“放心好了,不管干了什么,我都原谅你,用不着道歉。”安继续说道。
“就是说,无条件原谅喽?”
“嗯。正是!”
“为什么对我这么宽容?”
“为什么呢?”安略一思索,沉静的说道:“信任吧,大概是信任。”
“信任!”我鹦鹉学舌的说了一遍。
“是啊,可能因为我们一起长大,彼此间再了解不过,所以很清楚你是什么样的人。诶,跟你说,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总是让我觉得非常平静轻松。怎么说好呢?对了,打个比方,就好像在冬日午后,躺在向阳山坡的草地上晒着暖融融的阳光,那阳光实在太让人惬意了,直烘的我懒洋洋的,身下的草地又柔软舒适,还散发着淡淡的清香味,使我整个人马上就要昏昏然睡着一样。每当你陪在我身边的时候,哪怕什么话都不说,只是呆愣愣的像个傻子似的站在一旁,都能令我产生这样的安心踏实之感。”
安的这番话使我的心泛起一阵感动,更何况这么饱含温情的话语还是从自己非常喜欢的姑娘口中说出。我再次注视她脸颊上的那块疤,抬起手缓缓朝她脸上伸过去,她没躲开,也没做出抗拒的表示,一动不动的看着我的手贴近她的脸,我用食指在那疤上来回摩挲了几次。安的脸变红了,那疤的颜色也跟着变深了许多。
“听你这么说,我真开心的不得了,”我收回手,接着说道:“远比你认为的要开心得多,真的,让我感动不已。”
“我知道你为什么道歉,不怪你,从没怪过你。”说完,安嘴角微微上扬,我忽然发现她两侧嘴角各有一条浅浅的竖条细纹,恰如其分的细纹,使她的脸更增添了几分别致的韵味。
“相信你!”我说。
安再次微微一笑。
随后,我们谁不再开口,沉默开始笼罩在我和安之间,不过,这沉默并没有让人感到不舒服,反而还包含着淡淡的幸福况味,或者说更近似于一种心满意足的快乐,在我和安置身的沉默空隙中摇荡着令人深深陶醉的涟漪,它轻柔的触动着我的心。
沉默有顷,安忽地站起身,一脸明媚的说道:“走吧!”
我们继续绕湖行走,走完一圈折返原点时,差不多到了午饭时间,我们走上另一条道路离开湖畔,在遇到的第一个公交站台前停下等公共汽车,十几分钟后我们坐上开往市区的公交车,进入市区,我们在一片看起来较为繁华的地段下了车,走进一家面馆,我早饿得饥肠辘辘,况且走了一上午,两条腿酸疼得不行,右脚板上似乎还磨出了几个水泡,传来阵阵的痛感。一在餐桌前坐下,我立马如释重负般的吁了口长气。
面端上来之前,我一句话都没说,我累坏了,安似乎想说点什么,但看我有些提不起精神,也就跟着沉默下来。我呆板板的看着安的脸,安也回望着我,一会儿后,安朝我粲然一笑,我懒得调动面部肌肉,依旧木呆呆的看着安。安见不到回应后,立马转换表情,做出嗔怪我的模样,我还是一副视而不见的懒样。
“你屁股掉了。”安突然开口说了一句。
这是我们经常开的一句玩笑话,屁股怎么可能会掉呢?要是我们在听到对方的提醒后,真的扭头查看地面,那时就会遭到对方大声的嘲笑。虽然是老玩笑了,但在对方发呆走神时猛然来上这么一句,对方真有可能下意识的扭头看向地面。
“掉了不要。”我说。
安意兴索然的理了理鬓角的头发,将垂下的一缕秀发重新别到耳后,又取下头顶的发卡仔细端详起来,我认出这个发卡是我送她的。安的耳朵很好看,从很小的时候,我就发现了,她的耳朵比普通人多了点什么,多了点肉眼看不见的内容,在还是恋人关系的时间里,我非常喜欢亲吻她的耳朵,轻捏耳垂。
安比上高中时漂亮。她从来都是一个美丽的女孩儿,上小学时就是班里头最可爱的那个小姑娘。记得那时候,老师们都很喜欢她,同学们也都乐意跟她玩,去哪里都有一堆女孩儿簇拥着她,但她却从不居高临下、自以为是。学习成绩一直名列前茅,待人接物无可挑剔,无论对谁都是一副和颜悦色的态度。初中倒是不在同一所学校。不过,我仍可推想出,安依旧是她们班上最引人注目的女生。在我的同学中没遇到过一个女生有安那么神采照人的,脸蛋漂亮的女孩儿学校里诚然不在少数,但似乎都缺少了点天然生成的光彩,因而一律稍显黯淡。高中时同校不同班,但那时候我跟她的恋人关系已为许多同学所知,不知为何,却没什么人当一回事,谁也不说什么冷嘲热讽的话,他们似乎都不觉得你小子凭什么有那么漂亮的女朋友之类的想法?至少没当着我的面说起过,背后应该也没谈论过,毕竟要是说过此类的话,多少也会有只言片语传到我耳朵里,但没有,一句也没有。高二下学年结束时我们分了手,然而奇怪的是,那时,我竟没怎么感到难过。
一次出格的爱抚导致我们俩分手,这会是分手的原因吗?我想,大概不是。
我很想趁此机会直截了当的开口问出来,但不知为什么,问语始终未能如愿出口,我并非对安将我抛开怀有怨恨,也不认为安这么做有什么问题。我只是好奇,仅仅想知道是不是我身上出了什么问题,抑或问题根本不在我这?抑或是其它什么原因。
面条端上来后,我饿得厉害,就大口吃了起来,想问的问题也随面条一起咽进了肚里。
吃完饭,我们走出餐馆。
“往下该干些什么呢?”我们并排站在人行道上,安问道。“还有整整一下午时间呢!”
“继续走路?”
“你不是有些累了吗?再说都已经走了一上午了,把你叫过来,却拉着走个没完没了,把你累着了,下次你可不敢再来找我了!”
我在心里说道:“已经累着了。”不过,并没有实际出口。
我们到附近一家电影院看了一场电影,一部内容无聊的电影,看得我哈欠连天,电影播放到一半时我就倒头睡着了,影院散场,我们走出电影院,时间已经到下午四点了。我由于刚睡了一觉,精神多少恢复了些,在电影院里我睡得非常沉,倦极而眠,最后还是安在散场时把我摇醒。
从影院出来,我们在街上漫无目的走了十几分钟,周围尽是成双结对的年轻男女,像我和安一样,她们看起来每个人都很幸福,不知道将走向何处,但步履一律很轻快,有说有笑,大多数情侣还手牵着手,显得亲密无间。而我和安则并肩行走,相距五十来公分,既没牵手也没勾肩搭背,若想靠近当然很容易,只要我不动声色的往右斜跨一小步,我们就能肩靠着肩了,安想必不会拒绝和我摩肩接肘,但我还是觉得适当保持点距离会更好。太阳开始偏西,地上的人影被拉细拉长,我和安向东而行,看得见两个人投映在地上的阴影,我的影子要比安的长出半个脑袋,随着我们的步伐,影子贴服的顺着路面朝前滑去,影与影之间始终间隔着半米左右的距离。
在街角转弯的地方有一家咖啡屋,我们推开玻璃门进去,咖啡屋里没坐几个顾客,我们各要了一杯咖啡,坐定后我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跟我在一块累坏了吧!到处走个不停。”安笑着说。
“不累,哪里就累坏了,是我自己缺乏运动,和你走走也好,起码对身体有好处。”
安淡然一笑。
一个像是打零工的女大学生手端托盘走了过来,将两杯咖啡分别放到我和安跟前,安往里头加了糖,但没放奶精,我什么也没放的端起来喝了一口,苦得过头了,而且还有些发酸,但我还是没加糖的干喝着。
“对了,你父亲的生意怎么样了?”我想起她转行搞投机的父亲,她的父亲的确足够出类拔萃,无论干什么都是一流好手,早几年前就成了阔佬,然后就把家搬去了专为富人阶层建造的位于半山腰的视野开阔风景优美的别墅群里,座驾也换成了梅赛德斯,还顾有专门的司机,体重和资产一齐直线上升,肚皮跟钱包一道鼓起,因为住得远了,两家人之间差不多就断了来往。
“不知道,我不怎么关心父亲的生意,但好像干得不坏,”安摇了摇头,“我不太乐意父亲从事这种风险极高的行业,母亲也不支持,但父亲好像乐在其中,很兴奋来着。”说罢,安叹了口气。这声叹息里还有另一层意味,虽然安没说出来,我还是猜出了一点。
我不便再开口询问什么,便沉默下来。
“怎么想起问我父亲来了?”安问道。
“没什么,随便问问。”
我是突然想起在几家大人之间流传的关于安的父亲在外有女人的事情才提上这么一句的。安不希望她父亲干这行估计也有这方面的原因。安的母亲年轻时是个美人,钢琴弹得极佳,即使现在已年届五旬,也同样能保留着年轻时的风韵。安的父亲有其他女人的事,几乎已经是人尽皆知,安的母亲自然也知道,安也知道,但安的母亲从来都没点破。我想这或许就是女人所独有的隐忍,当然多少可能也有顾及体面的意思。我很难想象像安的母亲那么优雅的女性,跟丈夫大吵一架时会是怎么个情形。我之所以知道,是因为上高中时,我经常去安家里玩,那时,我最害怕在她家里碰到她父亲,她父亲的形象总是让我不自觉的想起尼罗鳄,目光凶悍,满脸横肉,内心似乎冷酷无情。他年轻时很英俊来着,安给我看过她父亲二三十岁时的照片,看起来文质彬彬,书卷气很重。
我们在咖啡馆里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看起来安也有些累了,两个人都没什么谈话的兴致,都显得意兴阑珊。我最初见到安时的欢快情绪也被一上午的往来奔波消磨殆尽,此刻唯一渴盼的就是天赶快黑下来,然后随便找个餐馆吃晚饭,吃罢饭说声再见后各自归校,回到学校,随便冲冲澡,上床倒头大睡。可看看手表,还不到五点,离天黑还有很长一段时间!现在说再见又觉得有些可惜。安喝完第一杯咖啡后,换成了柠檬水,我又要了杯咖啡,依旧不加糖不加奶精,干巴巴的喝着,又苦又涩又酸的咖啡味儿在嘴里久久不去,搞得嘴巴黏糊糊的很不舒服。
安转过脸透过玻璃窗望着外面的街道,大街上人来人往,有行色匆匆者,有慢悠悠散步者,也有成双成对的情侣相互依偎走过。马路上车辆来来往往川流不息,安就这么默不作声的注目了很久。
我沉默无言地坐在安对面,隔桌看着她的侧脸,爱意陡然升起,我想开口对安说点什么,却没有找到合适的话语,便只好继续沉默下去,怔怔的看着她的侧脸。二十多分钟后,安回过神来,像忽然想起我还在旁边似的,朝我冁然一笑。
“想什么呢?那么入神。”
“没什么,看着街上的路人发了一会呆而已,你以为我在想什么?”
我摇摇头,“觉得你在想什么不开心的事!”
“哪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和你在一起总是很开心。你呢?跟我在一起的时候。”
“我当然也高兴和你在一块,从小到大一直如此,所以才经常去找你玩!”
安再次朝我露出笑脸,充满温情的笑。
太阳落到一半时,我们走进一家平价餐馆吃晚饭,安胃口不错,吃了不少,我因为运动量剧增,胃口大开,吃了有平时两倍的量,我们俩都饿得可以。从餐馆出来后,天完全黑了,抬头望去,半圆的月亮若无其事的高悬在靛青色的夜空中,满天星斗无不闪烁着莹莹微光,几朵厚实的云絮漂浮在月亮周围,时而将月亮整个遮住。街上到处亮起各色灯光,马路上车水马龙,来往车辆都耀武扬威似的亮着刺眼的大灯,看去尤如一条光之河流。人行道上人们熙熙攘攘走过,我忽然想起木心的一句话——行人匆匆,全然不知路上发生过的悲欢离合。
在公交站台等公共汽车的时候,我们约好下周末再见面,几分钟后安坐的公交车到站,汽车停稳前安向我道别,我回了她声再见,安上了公交车在靠窗的座位上坐好后,隔着车窗再次向我挥手道别,我同样举起手挥了两挥,冲她笑了一下。安又微笑着用两只手向我比划了一下,我没能理解她的意思,正想凑上去问清楚时,公交车开动了,我只好朝她摇了两下脑袋,表示未能弄明白她的意思,紧接着她用右手食指在太阳穴附近画了两个圈,跟着含笑摇头,这次,我理解了,她的意思是在说我笨。这时公交车已经开出有一段距离了。
安走后,灯火璀璨的城市在我眼里像是一下子灰暗了。约会中,我和安明显比以前生分了,有什么隔阂横挡在两人之间。尽管安喋喋不休的跟我说了很多,但说的全都是废话,也不像过去那样,频繁而又自然的拉起我的手,圈住我的胳膊,对我做一些亲昵的举动。我自然有很多话想说,可终究没能出口,话头不知从何提起,从前那种亲密无间的关系随着我们的成长已荡然无存,那种无所顾忌的关系究竟到哪去了呢?我看着面前经过的车流,一阵难以排遣的感伤充塞心头。
在回学校的公交车上,我满怀惆怅的望着城市夜景,脑袋里考虑着与安约会时的情形。一路上触目尽是各种色彩的霓虹灯,几家快捷酒店的巨型招牌亮着自家的名号,周围还有一圈彩灯,以某种规律绕着招牌边缘或明或灭,各式各样的商铺里陈列着五花八门的商品,形形色色的店主安居店内等候顾客上门。我看着自己映照在车窗上的脸,回想安今天跟我说过的话,她说跟我在一起觉得很安心,像在寒冷的冬季躺在草坪上晒着暖融融的太阳。难道就仅此而已不成?我感到一阵自我厌弃,安光彩照人,我平常无奇,没有个性,没有才华,没有特长,没有任何能拿得出手的东西,就连长相也普普通通,混入人群里转眼就找不见,和她走在路上,恐怕还会招来旁人诧异的目光。我思考自己究竟位于何处,现在我到底身处何种位置,自己又是个什么东西?然而思索不出。怎么也无法将自己摆在自认为正确又合乎情理的位置上,自我厌恶之感愈加浓厚起来。看来,确乎连脑袋都不怎么好使,更何况,安最后向我比划的手势也没能看懂,这即是一桩证明脑袋不灵光的有力实证。
回到宿舍,几个室友问我去了哪里,穿着一本正经,还特意喷了香水。我含糊敷衍了一句,跑到学校商店买了几罐啤酒,爬到天台一个人喝了起来。夜里十点多的天台上光景甚是寂寥,微凉的夜风朝我吹来,我心里空落落的,一个劲朝胃里猛灌凉瓦瓦的冰啤酒,似乎难受的不行,可又不知到底为什么难受,因谁而难受。
夜里,我做了个梦。梦到了安,醒来后梦境的记忆已变得很模糊,只依稀记得我好像送安到火车站,却不知道她将要前往哪里,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走,只知道她非走不可。我把她送到进站口停下,把行李箱的拉杆递给她,接过拉杆时她的手触碰到我的手,她的手很凉。但那并非有意,只是不经意间的触碰,里头没有包含任何信息,之后她便自己一个人拉着颇有分量的箱子走进入口。通过安检,她伫步回头看了我几秒钟的时间,没有任何面部表情,也看不清她的眼睛,梦里有一片模糊的玻璃样的东西挡在她眼前,可能是她戴了墨镜,我不太敢肯定,记不清了,片刻注视后,她转过脸往里走去,直到她完全消失在我的视线里,混入车站杂乱的人潮。期间安一次也没回头看我,看不到她以后,我仍长时间的站在原地,透过站前的落地玻璃极力搜寻安的身影。不知过了多久,我忽然醒悟,我应该跟她一块走才是,不管她去哪里,也不管她准备去那里做什么,我都应该陪她一起,哪怕是奔赴世界尽头,也绝不该让她独自一人踏上旅程,于是我马上朝售票大厅跑去,准备购买火车票,在排队的时间里,我下定决心不顾一切地跟她一起走,无论发生什么,又将会引致何种后果,这些都不重要,只要能陪在安身边,哪怕将万劫不复,也丝毫不惧。然而,当我终于来到售票窗口准备买票时,才发现无法向售票员报出目的地,因为我根本不知道安将要去往何方,我怔住了,然后就开始无比悲伤的啜泣起来。梦随即破碎醒了过来。
梦醒以后,我翻来覆去无法入睡,从枕头底下摸出手表借着窗口照进的朦胧月光看了看时间,月色过于淡薄,我将手表凑到眼前,眯着眼睛看了半天,才终于看清楚,时值夜半两点四十分。我睡意全无,心乱如麻,细细回忆梦境,越想越觉得悲哀,遂决定不再去思索刚才的梦。
第二天早上,我没去上课,到图书馆找了个靠角落的位子闷头看小说,然而读不进去,一行也读不进,脑袋没法正确理解书中句子的含义,连第一句都搞不清楚是什么意思,尽管如此我还是坐在那里没动,目光紧盯着书本上同一页的内容,机械性的翻来覆去读个没完,感觉上自己好像成了没有灵魂的阅读机器,书上的每个字都认识,却死活无法弄懂句子的意思,直到日落天黑,连午饭都没去吃,整整坐了将近十个钟头,图书馆闭馆时间一到,在管理员的催促声中,我从椅子上站起,带着满心的疲倦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