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等到周末,我又一次坐上公交车去往安的学校和她约会,心情好得不得了。见面后,我们一边走路一边说笑,同样还是安说的多,我时不时简单应和上两句。安说的话和上次内容相差无几,全是些无关紧要的零碎小事,其中一多半我都没怎么没听进去,只是不时在安话语停顿的时候回应上一句。这次没去湖边,而是沿着通衢大道往市中心走去。这是一个天气晴和的周日,太阳一本正经的高悬天空,晴得一丝不苟,而我的心情也像今天的天气一样好。天表没有一朵像样的云絮。
午饭在路边的一家饭馆里吃了,吃罢午饭我们顺势拐进一座公园,尽管是周末,可公园里并没有多少人。小径上稀稀拉拉走过几个迈着悠悠然步调的游人,也有拖家带口陪孩子来公园过周末的家长,年幼的孩子兴高采烈的走在中间,小手拉着一左一右的父母,走上几步忽然抬起双脚,试图用父母的胳膊荡秋千。几对情侣卿卿我我坐在草坪上约会,一个石桌前两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对坐下象棋,旁边站有几个差不多年龄的老人观战,围观的老人们就棋局的攻杀大发议论,不断向正举棋不定的局中老人支招。流经园内的一条小河边上有几个手持钓竿的垂钓者。虽已是秋季,但树木依旧绿意盎然枝叶葱茏,午后阳光透过树叶间隙洒落到青青草地上,一座人工池里有几只黑天鹅优雅的戏着水,一大群鸽子落在水池边的空地上争相啄食一个老太太撒下的不知是面包屑还是什么其它食物的碎屑,一时受惊尽皆“扑扑腾腾”鼓动翅膀向上飞起,随即发现不过虚惊一场后又尽数落回地面。水池对面的网球场上两个高中生模样的女生在尽情挥动球拍。我跟安偏坐在公园一角的石椅上,谁也没有说话的默默看着眼前场景。
我感到心里异常宁静平和,平日遮蔽心头的阴霾被一扫而光,而想到安此刻正和我坐在一起,更加深了这份平静,我扭头注视安的侧脸,陡然间心底生出一阵强烈幸福感犹如折树倒屋的巨大洪流不由分说将我裹挟卷走,不容我细细品味也来不及思考什么,霎时间这股巨浪已将我搅得晕头转向,摧枯拉朽般将平日里纷然杂陈的种种顾虑和许多没来由的不悦轻而易举的荡平。此时此刻,我觉得什么都变得云淡风轻了,似乎什么都可以不再计较,哪怕明天太阳就卷起包袱逃逸到宇宙深处,那么也随他去好了,管他妈的,至少此刻,我与安正静静享受着这静谧欢畅的时光,这时光唯我与安独有,任何人都无所共适。
坐够多时,安站起身说了一声走吧,我跟着安走出公园,前行不多远进到一家商场,我们逛了一圈,安随意买了一个红色发卡后从商场出来,走到大马路上。一整天都是这样走走停停,走累了就在路边找个可以歇息的地方短暂坐上一会儿,吃罢晚饭,我们来到附近的公交站台上等公交车,我蓦地想起上星期分别时安向我比划而我没弄懂的手势,遂问她是什么意思。
“真不知道?”安笑道。
“想了好久,都没想明白!”我笑着说道。
“那不好说出来的,说出来就没意思了,要自己领悟,晓得吗?”安说完,狡黠一笑。
“那好,慢慢体悟就是。”我露出稍显无奈的表情说道。
“还记不记得,小时候我们一起坐在天台听星星演奏音乐的事了?”安转换话题。
“现在一有时间也会在夜晚跑到宿舍楼天台听,当然是我自己一个人。”我说。
“现在可能听到?”安笑着问。
“能,美妙极了,往往让我沉醉其中。”
安乐不可支的笑了起来。
笑完,安轻轻的叹了口气,“那时候真好啊!两个人,就咱们俩。”安似乎还想说什么,不知为什么蓦地缄口不语了。
“现在也很好呀!”我等了一会儿,不见安开口,便先说道。
“是啊,我们一直都很好。”安看着我的眼睛说。那是一双清澈空灵的眼睛,像月明更深之时一泓澄澈的清泉,泉底细沙下浅浅淹埋着一颗光莹洁润的明珠,而这明珠正与穿过细沙缝隙的月华相浸润,泉水上方冉冉泛起幽幽薄雾,远望缥缈迷蒙,近观却无。这使得我片刻恍惚,这双异常美丽动人的眼睛从很小的时候起我不知已看过多少次。像现在这样彼此直视四目相对,是安经常对我做的事,交谈中她总是时不时就用那闪烁着晶莹星光的眸子凝视着我,仿佛在向我确认什么,又好像在我眼底深处寻觅失物一般,在她目不转睛的直视下,我的心为之悸动不已。
“你说,什么时候我们还能像以前那样在一个没人打搅的地方静静地聆听星星们演奏音乐?”
“当然能,什么时候都可以,像我们小时候一样,背靠背,后脑勺顶着后脑勺。”
安粲然一笑,一笑起来眼眸便更显澄明清澈。
“可问题是。”安合拢嘴唇,似乎是在思考措辞。
“问题是什么?”大概过了十秒钟,我忍不住问道。
“问题是,不可能再像以前那样了!”
“为什么呢?为什么不能像以前那样?”我问。
“因为,因为很多东西都变了呀,变得和以前不太一样了。”安说完,轻叹了口气。
“哪里不一样呢?我还是我,你还是你嘛!不都是老样子?天上的星星也还好端端的挂在天上,无风无雨无云的夜晚,同样的繁星满天,熠熠生辉,我们只要静下心来凝神静听,照样能听到星星们演奏的美妙无比的乐曲。”我顿了顿,接着说下去,“我的背同样坚实可靠,比小时候更加宽阔健壮,靠起来也一定会更舒服一些。”
安莞尔一笑,轻轻摇头,“跟你说,不是那样的。只是我,我时常感到自己好像被什么……一种很强有力的陌生感所侵袭,每当有这种感觉的时候,顿时就会手足无措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因为无所适从只得愣愣的呆在那里,似乎整个身体都给禁锢住了,丝毫动弹不得,同时还冷,冷得冻彻骨髓,就像灵魂都冻僵了似的。”
“那是因为你刚刚才来到一个陌生的城市,等过些时日,熟悉之后就好了,我也时不时就会出现一次像你说的那种情形,莫名焦躁,觉得哪里都不对劲,总想打破些什么,却又无从下手,于是心情愈发悒郁下来。”
“不是那样的。你没弄明白我说的是什么意思。”安失望的摇了摇头,不再开口。
我不知道该再说些什么好,只好跟着一起缄默下来。
“好像忽而被什么一把拽到了世界尽头一样,”少顷,安突然开口说道,“就是那个什么都没有世界尽头,可听说过?”
我摇头,“没有。”
“世界尽头位于太阳以西,”安告诉我说,“该怎么描述呢?那是一片什么都没有的天地,有的只是无而已,绝对意义上的空无所有,而且哪里都找不到出路。被困的人走啊走啊,无论走多久都注定徒劳一场,无谓的原地打转罢了,哪里都去不了,因为那里只有无,别的什么都没有,走不出来,什么也没有,连鬼影都不见一个,就那么孤零零一个人剩在那里无依无靠,不管怎么努力挣扎都没用,宿命般的被牵引到了那儿,跟着就被抛弃不顾。可能想象出那是一个怎样的地方?光是这么泛泛一说都让我觉得不寒而栗。”
“不会的,这只不过是你幻想出来的地方,就像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一样”我安慰她道,“就算真有一个那样的地方,我也一定会跟着你去的。无论去哪,只要你愿意,我都义无反顾的陪着你,放心好了。”
安动情一笑,接着一动不动的看了我三秒钟,随即低下额头抵在我肩膀上,“谢谢!”她喃喃的说了一句。
我们保持着这样的姿势不动,一两分钟过去,安忽然伸出胳膊圈住我的腰,侧转脸贴靠在我肩胛骨上,她的乳房挤压着我的右臂,那柔软的触感使得阳物出现了反应。很快她双臂开始逐渐加重力道,到最后已是死死抱住了我,肚子被紧紧勒住让我感到很难受。我本想提醒她,让她多少放松一点,不必这么紧张,但稍一犹豫,又转念作罢。或许她内心此刻正风起云涌,莫可名状的恼人思绪正激烈交战着,她需要用这样的方式来使自己的心平静下来。片刻过后,安双臂的力量缓缓松懈下来,我得以喘了口气,我抽出右臂搭在她肩上,侧腹默默感受着她乳房的绵软。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安从我身上直起身体,“好可怕的,”安低声说道:“一想起那个地方,就怕得不行,身体止不住瑟瑟发抖,想不明白世界上为什么会有那么一个地方,简直怕得想哭。”
“别担心。”我说,又重复道:“别担心,有我。”
但安好像没有听见似的,未做任何回应。
那晚,我们没有回学校。我们沉默不语相偎坐在公交站台前的长椅上,眼看着各自所要乘坐的那路公交车驶近——停下——离去,来来回回去而复返,可不管已经过去了多少辆公共汽车,每次停靠在站台边的时候,安都没有要从椅子上起身的打算,做为我也只好继续陪着她。十一点的时候,我们送走了最后一班公共汽车。安依旧一声不吭的兀自坐在长椅上,仿佛陷入沉思无法自拔。
路上行人已渐稀少,各家商店接连拉下卷闸门,霓虹灯也跟着一个接一个黑下来,在马路上趾高气昂川流不息的车辆在某一时刻突然销声匿迹不知遁往何处,往下可怎么办好呢?我开始有些担心起来,难不成要在这站台前坐上一夜。
十一点四十几分的时候,我到底沉不住气了,开口问道:“下面,该怎么办?今晚要住在哪儿好呢?”
虽说这里是位于亚热带地区的南方城市,但季节毕竟已经深秋,夜里气温骤然下降了不少,时而还会刮起一阵凉飕飕的夜风,而无论是我还是安都只穿着一身单衣。
“嘘,”安朝我做了个噤声的动作,“静下心,仔细听。”
我明白过来,她正在全神贯注的谛听着星星的演奏,夜色清凉如水,深夜的天穹以完美的弧度罩住整个大地,夜空中央堆聚着一团厚沉沉的行云,在略含哀愁的夜风吹动下徘徊不定的往来游移,可惜今天正是农历月中,明晃晃的满月高挂中天,星星们都一齐隐匿了起来,只有寥寥几颗在若明若暗的闪烁着微弱荧光,疏星朗月,明月正自鸣得意的散发出炫目耀眼的光辉,那直欲燃烧起来的光芒,照彻整个天地,相形之下,星辰垂影参然。
在我的记忆里,不论是新月还是满月,夜空都应该是群星璀璨、星河烂目的。我似乎一只以为月亮和星星是可以同一时间互不妨碍的全力闪耀。印象中,每次和安一起坐在楼顶天台或看或听星星的时候无一不是繁星缀满整个天空,像眼前这片如荒凉戈壁般死气沉沉的天宇,所有星星都已坠亡的寂寞夜空,记忆中好像一次也未曾目睹过,或许是记忆出现了重大纰漏,也或许,我从未把星空当成什么重要的东西,就连天上是否真的有星星存在都没留意过,而把注意力全部集中在了身旁这位美丽的女孩儿身上。所有关于星星的记忆也不过是无中生有的臆想,抑或只是在哪里见过一张关于星夜的摄影照,因此便根深蒂固的认为那是所有时刻的夜空该有的模样。
我抬头望了一会儿孤寂的星空,闭上眼帘,一无所思地凝神静听起来,许久许久,耳中仍一无所闻,听到的唯有夜风拂动行道树叶的摩擦声、以及不时辗过马路的汽车引擎的轰鸣,尽管如此,我依旧放空心绪静静听着,希望在某一时刻能够捕捉到零星几个乐符,因为安此刻正心无旁骛的倾听着。
一阵寒风吹过,凉意袭人,我抱起双臂,发现手臂上泛起了粗粗拉拉的鸡皮疙瘩,但我没有睁开眼睛,继续集中注意力,并且试图摒弃身上的寒意,一心静听。不过,我心里多少有些为安担心起来,再这么下去非着凉不可,这么一想,心就再也静不下来了,迟疑一会儿后,我睁开眼睛,咬咬牙小声说道:
“不是想打扰你,只是天冷了,越往下温度会越来越低,这么一直干坐下去,我怕……”
我不知道她有没有听到我的话,或者,此刻她耳中听到的只有星星们演奏出的绝妙乐声,她只是稍稍动了动眼睑,并没有睁开,我看着安,好半天她一动不动,面部也没有任何反应,我等待着她做出回应,然而过去很久,她依旧宛如一副雕塑般静止不动,罢了罢了,我下定决心,就那么跟她静坐下去好了,管它夜凉不凉,也不管深不深,感冒也好发烧也罢随它去吧!
我开始有些后悔早上没穿件外套出来,不然这时就可以给安披上,我上身只穿了一件短袖T恤,安也一样。我站起身,四处张望一下,看看附近可有还没关门的服装店或便利店可以给安买件御寒的外套或毛毯之类的。但周围商铺无一不紧锁大门,霓虹灯全部熄灭,看上去一片晦暗,只有马路两侧的路灯散发着淡黄色的惨淡光亮,此外只有街角一家酒店楼顶安装的招牌亮着锐利的光线刺破暗沉沉的夜空。我借路灯看了眼手表,已经快凌晨一点钟了。
我重新坐回长椅,将安抱入怀中,安身体僵硬,裸露在外的胳膊冰凉凉的,整个身体在不住颤栗着。我全然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好将安搂得更紧些,很快安的身体开始变得柔软起来,不再像刚才那么僵直,渐渐缩进了我怀里,脸颊贴着我胸口,鼻端呼出的暖乎乎气息吹在我手臂上,略微发痒。
这么抱着安的时间里,阳物慢慢挺立起来,我低下头朝安脸颊上的那小块疤痕吻去,旋即伸出舌尖轻轻舔舐了一下那疤痕。安依然纹丝未动,仿佛已经睡着了。
“对不起,”我说,“你脸上的疤。”
“不喜欢这疤痕?”安嗓音稍有些沙哑的问道,仍未睁开眼皮。
“这,”我思考着措辞,“是我弄上去的,长久以来都心怀歉疚,你这么漂亮,而我却在你脸上留下了一块显眼的伤疤。”
“别介意,从没怪过你。”安离开我的怀抱直起上身,也终于挣开了久久闭合的双眼,妩媚一笑,嗓音恢复正常,“你也不是有意的,再说那时候我们都太小了。”
“年龄不应当成为借口,小时候我犯的错,却成为伴随你一生的缺憾,尤其你又长得那么美。”
“其实这样也蛮好,能让你永远记得,记住你在我脸上造下的恶,每当你想起曾在一个漂亮的女人脸上留下一块不怎么好看的伤疤时,心里就感到愧疚,然后叹口气,看我干了件什么事,真对不住人家,让她落得人人嫌弃的境地。跟着一辈子不能释怀,连带着我本人也被你牢牢记住,诶,能永远记得这疤?”安用手指了指自己右侧脸颊。
“只要能不留痕迹的抹去你脸上这疤,再大的代价我也愿意承担,甚至求之不得。”
“别说傻话!想抹去的话简单得很,只要化化妆即可,扑上粉底,注意在这一小块地方涂厚一点,那么就算别人拿着放大镜凑到脸上仔细检查,也很难被看出来。只是嫌麻烦,不想化而已。哪里用得上你付出什么代价,傻乎乎的!”
我默然无语。
“回到刚才那个问题上,可能永远记得这疤?”安不罢休的追问道。
“我想如果像现在这样进展下去,我们以后安稳的一起生活下去,每天早晚见到这疤,又怎么会忘记呢?”
“不一样的,”安来回摇了摇头,“假使一切一帆风顺,毫无阻碍,我们生活在了一起,你每天都能看到这疤痕,天长地久下去你也许就会忘记,这是你弄上去的。”
“不会的,”我说,“永远不会。再说倘若不一帆风顺,又会有什么阻隘呢?”
安微微翕动嘴唇,想说些什么,但终究还是未能出口,旋即合拢嘴唇,不再言语。
“以后的事,等事到临头再说也不迟,或许我们都不必考虑的那么长远,想那么多不仅不能解决实际问题,反而还会白白增添烦恼。”我找补道。
安依旧缄默不言。
“世界尽头什么的,虽然我还没能很好理解你说的世界尽头是个怎样的地方,但不管那有多可惊可怖,只要你需要,我都会陪你一起去,在所不辞。”我接着说道,她可能还在为世界尽头的事担忧。
“你不明白,那不是一个可以去的地方。”安低声说。
“是的,我真的不明白,我想,或许是我太迟钝了。”
“不,不是你太迟钝,你一点也不迟钝。”安再次向我倒来,我又一次将她搂在怀里。
“你是说,是我故意不去理解你所说的话?”
安在我怀里摇晃了一下脑袋,“不是你有意不想理解我说的,而是,”安吁了口气,“只是就连我尚且还不能很好的了解我自己。”
“要是我没在你脸上留下这块疤是不是就没那么多烦恼?”
“什么呀!跟这疤完全无关来的,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件事。说老实话,我倒庆幸这疤能留在我脸上,不觉得恰到好处?”
我轻轻抚摸那疤,什么也没说。
“我时常对着镜子仔细端详脸上的疤,感觉很奇妙,美中不足的缺憾,正因为有了这缺憾,反倒是增添了几许说不清道不明的情致,也就是说,相比于平淡无奇的脸,这疤成了一个标志,一个显眼而又略有些遗憾的标志。何况原本也不是什么不得了的长相,普普通通的脸上因为有了这么一个小小缺点,才多少有了些许特点,你说呢?”
“很漂亮。”
“是疤漂亮还是脸?”
“有疤痕的脸再漂亮不过。”我笑着说。
“所以,别再为我脸上这块疤责怪自己,那不是什么大不了的问题,甚至连问题都算不上,只是一个别具特点的小标志而已。”
“嗯,不自责。”
安莞尔一笑,再次闭上眼睛,身体轻轻依偎着我。
“你所说的世界尽头到底是什么意思呢?”我忍不住发问道。
“不聊这个,管它什么世界尽头,现在不想理它。”安说道,然后睁开眼皮看着我。
“那好,不聊。”
“刚才可听到了星星们演奏的音乐?很美妙是吧?”
“听到了,的确妙不可言!”
“好久没听得那么认真了,整个人彻底沉浸其中,脑子里什么也不想,就只管享受星星们那精彩绝伦的演奏。”安笑道。
我说我也一样,听得入迷。
“谢谢,”安说,“多谢你的陪伴,在这冷飕飕的深更半夜里陪着我一起听音乐,真是太谢谢你了,真的。”
“没什么,还会陪的,再说音乐又是那般美妙绝伦。”
“别把这个秘密告诉给别人,星星会演奏音乐的事情,别告诉其他人,好吗?哪怕是你再亲密的人,也千万别告诉她,好么!请为我保留,这是只属于我们两个人的秘密,嗯?可以吗?求你。”安向我要求道。
“当然,不告诉别人,这是独属于我们两个人的童话。”我说。
“两个人的童话,”安稍事沉吟,随后蹙起眉头说道:“童话,星星可是真会演奏音乐的,你不也亲耳听到了吗?就在刚刚。怎么能说是什么童话呢?”
“啊,是我用词不当,不是童话,是实有其事,是秘密。”我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赶忙挽回道。
“别说什么童话,不是什么童话,是真实得不能再真实的秘密!只是秘密,也只能是秘密。”安语气坚决地说。
“是秘密,真实的秘密。”我附和道。
夜更深了,马路上汽车已然绝迹,行人一个也无,连喝多的醉汉都未见一个,行道树黑魆魆的树冠随夜风吹过而微微摇动同时传来“簌簌”声,公交车站台旁的花坛里栽种有几株兰花,修长的叶片如鸟翼般上下翻飞,路灯光亮似乎较之前又暗淡了几分。一只浑身脏兮兮的流浪猫从马路斜对面的一座垃圾桶里一跃而出,灵敏优雅的落地站稳,先是待在原地转动脑袋警惕的观察四周,目光扫到我和安后,木然打量了我们片刻,我也回望着它,几秒钟过去,流浪猫索然无味似的叫了一声,回转脑袋,贴着墙根一溜烟跑进十几米外一条黑漆漆的小弄里。原本在夜空中央堆聚的厚重云絮此刻已被对流层的风扯得稀薄零碎,四处抛却在天之四角,明月仍在散发冷冷清辉,冷月无声,隐约可见几颗若有若无的星星,寒意又深了几许,我看了眼手表,两点零七分了。
“真要在这吹着冷风的大街上坐到天亮不成?”我问道。
“那你说去哪儿过夜好?”安反问道。
“酒店?可行?”我一咬牙说了出来。
“嗯。”安抚媚一笑,点了点头。
我们从公交站台前的长椅上起身,朝着位于街角的那家酒店走去,就是在公交站台即可望见霓虹招牌的那家。一路上安双臂挽着我的胳膊,随着步调的起伏,安左边乳房不断摩擦着我的胳膊,风吹起她的秀发拂在我脸上,鼻子闻到洗发水淡淡的香气。我们不疾不徐的走着,路口红绿灯定格在黄灯不再变换。气温很低,奇怪的是路程虽然很短而且走得又相当慢,但来到酒店门口时,额头上还是沁出了汗珠,我的身体也止不住微微摇颤,不知因为寒冷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那晚,我们一起睡了,出乎我意料的是,安已经不是处女。
完事后,安哭了,
我一言不发地抱着安,不知说什么好。
安哭了许久,因为不知道她为什么哭,安慰的话也就无从说起。
安在我怀里无声的啜泣,我没有松手紧紧搂着她。她的眼泪顺着脸颊流到了我裸露的胸口上,看着源源不断从她眼眶里流出的泪水,我很想一颗一颗的将其舐入口中。
“你放心!”我说,停顿了一会儿后,我接着说道:“你愿意让我也放心?”
“我本来就很放心呀!也非常非常想让你也放心。”安嗓音有些沙哑的说。
“怕你!”我说。
“怕我?”安不解的看了我一眼,“怕我什么?”
“怕你哭。”我笑道。
安收起眼泪,冁然一笑,“你才哭。偶尔一次嘛!再说了,也是因为你的关系。”
“因为我!”我吃了一惊,“既然不想做,可以拒绝的嘛!难道我还会强迫你不成。”
“我说的不是这个。”安像是有些生气。
过来一会儿,安才接着说下去,语气有些惨然。“不是因为这个,不是,是怕你。”
“怕我?怕我什么?”
“怕你……别问了,好吗?”
“好,不问。”
我们各自穿好衣服,我关掉床头灯,上到自己床上躺下。今天夜里我心情很是亢奋,一时间难以入睡,在黑暗中我看向安,眼前一团漆黑什么也看不见。
望着眼前近乎浓稠的黑,我在心里想到,“安啊安,童贞什么的,我可是一点也不在乎来着,就算你没有将童真给我,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因为是你,所以没有就没有吧!毕竟跟我对你的爱相比,那玩意儿根本不值一提,没有什么比你更重要,没有什么比你的爱更可珍贵的了。”
我考虑要不要吧这些话说出来,正在犹豫中,我听见安问道:
“睡着了?”
“没呢!”我说。
“能过来抱住我?”安请求道。
“怎么了?”
“我害怕。”
“怕什么?有什么可怕的。”
“世界尽头。好可怕的!”安说道。我明显听到安语声中的颤抖。
我摸索着走到安床边,安正弓腰坐着,双手掩面而泣,我在床沿坐下,手轻轻放到她背上,安倒在我怀里,我顺势将她搂住,安的身体在我怀里剧烈抖动不止,泪水涟涟而下,顺着她的脸颊滑落,滴到我手臂上。
不是已经好了吗?我心想,这又是怎么了?
“世界尽头到底是什么事?能告诉我?”我柔声问道。
安依旧哭个不停,好半天过去,在我怀里使劲的摇了摇头,表示不想说。
安一直在哭,我只好一动不动的抱着她,希望她可以早一点止住哭泣。我最讨厌女人哭哭啼啼的,女人一哭,我就不知所措起来,好像我对她干了什么罪大恶极的事,安笑起来的时候有多动人,哭起来就有多令我厌恶,但我仍然喜欢她,即便现在,她的泪水沾满我的胳膊,又从胳膊滴落打湿我的裤子,可我还是紧紧的抱住她不放。
究竟有什么可哭的?我搞不清楚,她到底在为什么而难过、而哭泣不止?我全然一无所知,既然这么委屈,这么悲伤,可又为什么不对我直言相告?又非要三缄其口、沉默以对。所谓世界尽头他妈的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三十分钟或一个钟头过去,安才渐渐止住泪水。
“世界尽头能告诉我?”我再次开口询问。
安似乎轻点了一下头,但却什么都没说。
“如果你终归非要去到那个地方不可,也能让我陪你一起?再不愿跟你分开。”我等了一会儿不见安开口,便安慰道。
安没有做出回应,既没点头,也没摇头,更没开口,我倍感纳闷,在心里把世界尽头咒骂了好几遍。为什么我从来没听说过,地理课上也一次都没提及,安告诉我说,那地方在太阳以西,是一个被空和无所统治的世界,而她早早晚晚都要被带去那里,无可避免,宿命般的。
“好累。”随后,安用困倦的声音低语道。
“睡吧!”
“抱着我。”
“抱着呢!”
“紧一点。”
我加重双臂的力道,紧紧搂住安。
“别松手。”
“不松。”
“到天亮为止。”
“天亮为止!”
“别让我去到世界尽头!”
“不让!”我说。
安似乎马上就睡了过去,保险起见,我仍继续紧紧搂着安,十几分钟后,估计安已经睡熟,双臂也感到阵阵火辣辣的酸痛,我才将安轻轻放倒在床上。向下拉好翻卷到胁下的T恤,手指触碰到她滑腻腻的腰腹肌肤,我动作轻柔的来回抚摸了几次,然后覆下整张手掌,好几次想要穿过裤腰往小腹处探去,但最终没那么做,我俯下身轻吻安的肚脐,然后直起身定了定神,做了一次深呼吸,拉过被子给安盖好后,折身爬到自己床上躺下。
我睡意全无,在漆黑一片的房间里,我睁大双眼漠然打量看不见的天花板,直到东方渐白,朝暾穿透厚重的窗帘缝隙冲淡房间里原本浓密的黑,我看了半夜而未眸一面的天花板,终于影影绰绰的浮现出来。看起来依旧晦暗不明,房间里所有物品都潜藏在昏暗之中,安的脸也藏在幽暗的黑影里。我侧转脑袋,仔细审视安的睡脸,由于光线过于惨淡,以至于我不能清楚地看到她的脸,尽管如此,我还是极力睁着双眼看个没完没了,虽然一夜未睡,此刻心情却格外兴奋,这张隐没在晦暗空间里的美丽脸庞终于为我所有,她是属于我的,这是她亲口告知我的,一想到这,内心翻涌的狂喜几乎让我想要癫狂的大吼出来,仿若飘浮于彩云之间,感受着云的优柔,风的微凉,光的和煦。
但这幸福却并非纯然无杂质,不然她为什么会哭呢?哭的又是那么伤心,而我又全然无能为力。世界尽头,我想,她是因为世界尽头才哭的,那个地方令她恐惧,她说早晚非被打入那儿不可!至于世界尽头究竟是个什么地方,她始终不肯明说。我下定决心,想尽办法也要弄清楚世界尽头指的到底是什么。
早上七点多钟,我们在街边吃完早餐,来到昨天蹲守到半夜的那座公交站,准备各自回校。等公交车的时间里安一直羞低着头注视脚尖。
“这个周末还能来找你?”虽是明知故问,但我因不知道要说点什么好,只得没话找话的说道。
“别来,讨厌鬼。”安说道。
我被这话吓了一跳,旋即反应过来。
“你说要不要来,昨天我们不是已经……”
“倒是我明知故问了。”我笑道。
“就是故意在说废话。”安说。
一阵短暂而飘忽的沉默,“喜欢你。”安小声耳语道。脸上同时飞过一抹红。
“无论如何都会来的。”我说道,“因为我也……”我本来还想说下去,但这时候旁边走来两个初中生模样的孩子,我打住话头,将不足为外人道哉的肉麻情话咽回肚里,那些话留待更合适的场所再说也不迟。
安腼腆一笑。
“真不要我送你回学校?”我问。
“不用。”
“还想,”我小声说道,看了看旁边两个睡眼惺忪的初中生,他们好像还尚未完全睡醒,看起来迷迷瞪瞪的。“想再跟你多待会儿。”我凑近安的耳边轻声说道。
“那就送!”安抚媚一笑。
我和安上了回她学校的公交车,找到两个相连的座位坐下,一路上我们谁都没再开口,安静静地将脑袋靠在我的肩头,半个钟头后我们到站下车往学校大门走去,到大门口时我们停下脚步,相对而立,我看着她的眼睛,发现她眼球上有几缕血丝,昨天没休息好的缘故,再加上又大哭过一场,不,是两场,想来我的眼睛肯定更红,因为我是彻夜未眠,我俩同时瞪着红通通的双睛直视着彼此。
“要进去吗?”稍顷安问道。
“不进了。”我说,“这就去马路对面等回程的公交车。”
安微微点头。
“明天午间来找你,你不是从来不睡午觉的吗?一起吃午饭,好吗?”我说。
安露齿一笑,“不是说周末吗?”
“可我等不到周末了,今天才星期一,到星期六还有五天呐!”
“我等你。”安说道。
我一下子没理解好这句话的意思,于是接着说道:“可我实在等不了那么久!”
“我等你明天一起吃午饭。”安笑着解释道。
得到安的应允后,我们就此道别,安走进学校,我转身穿过马路,来到马路另一侧后,看到安站在大门里头望着我,我扬起手臂挥动了两下,安也挥舞着胳膊做出回应。
一坐上公交车,我顿感困乏欲睡,便头靠玻璃窗睡了过去。因为担心坐过站,所以睡得很不踏实,总是一次次醒过来,确认距离下车的地方还要经过不少站点后,才又睡去,最后一次睡醒时离学校还有三个站点,我不敢再睡,就站了起来,闭着眼睛手拉吊环,身体随车辆行驶前后摇晃着。
回到寝室我去卫生间胡乱洗了把脸,爬上床倒头大睡,衣服都没脱,梦一个接着一个的做,下午睡醒时一个也没记住,连梦的残片都未能剩在脑子里,只知道做了很多很多的梦。感觉很奇妙,心里似乎出现了一个有生命的空洞,空洞正大张着黑乎乎的嘴巴喘息着,把凡是能吞下的东西全部吞下。我觑了眼腕表,下午三点过几分。几个室友上课去了,星期一下午第一节课是什么课来着?我考虑着,但想不起来,什么课都无所谓,反正对学校我早就厌恶透了。我究竟是为了什么才来到这陌生的地方上大学的?为了什么呢?或许什么也不为,我想,不过是无谓的浪费光阴罢了。如果我能生得聪明一点、果敢一点,就应该立马退学离开这里。然而我终究不够聪明,也不够果断。
我想起安,她此刻在干什么呢?上课?抑或跟我一样一个人在寝室里睡觉?在教室里上课的可能性更大些,她一直都是优等生。明天中午我又能见到她了,算算时间,只需等待二十一个钟头,不,应该说竟还要再等二十一个钟头,用这种语气来说才对,二十一个钟头绝不算短,对现在的我来说,即使二十一分钟也是一段漫长的煎熬,不可忍耐。我把枕头对叠起来,让脑袋枕高些,身体调整到一个较为舒适的姿势躺在床上。为了打发这二十一个钟头,我必须找点事情做不可,先去学校图书馆里看看,看能不能找到与世界尽头有关的文字介绍,但愿找得到。
蓦地,我想起张敞画眉的典故,据说张敞之所以每天早上要给妻子画眉,是为了遮盖住妻子眉梢上的疤痕,而那疤痕就是张敞小时候顽皮,抛掷石头弄伤的,后来张敞入仕为官,听说她因为眉梢上的疤痕而一直没能嫁出去,张敞便主动上门提亲,自此张敞每天早上第一件事就是为妻子画眉遮盖伤疤,于是长安城中四处传言张敞替妻子所描的眉毛极其抚媚,甚至传到了汉宣帝耳中,惹得皇帝亲自过问。
“闺房之内,夫妇之私,有甚于画眉者。”妙哉斯言。
我也因为小时候顽皮而在安脸上留下了一块疤痕,虽说位置多少不同,一个是眉梢,一个在颧骨稍下一点的位置。但安说可以化妆遮盖,我想倘若以后每天早上睡醒后都能为安化妆,盖住她脸上那块疤痕,这将会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我想象着届时的场景,脸上不由浮出笑容。
但眼下最重要的,还是要先把世界尽头给搞清楚。
我从床上翻身跳下,穿上运动鞋,到卫生间刷牙洗脸,回到屋里顺手从摆在室友桌子上的烟盒里抽出一根香烟,用烟盒旁的打火机点上火,坐到椅子上抽完香烟,旋即走出寝室去图书馆。
在图书馆里一番搜寻过后,找到几本以世界尽头或相似文字为书名的图书,其中一本是个日本作家写的名叫《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的书,我如获至宝,捧到书桌前认真的读了起来,结果却大失所望,这分明就是本内容虚构的小说嘛!好看倒是异常好看,文采非比寻常,但里头全无半点我要找的内容,还有一本是名叫《徜徉于世界的角落》的摄影集,一言难尽,照片拍得一塌糊涂。再有一本是《地球另一端,尽头之处》,这是本纪实文学,讲的是非洲战乱和大饥荒的事。此外还有七八本书名相近内容各异的乱七八糟的图书,无一例外,书里空空如也,耗费了一下午的时间却一无所获,我因此感觉异常沮丧。
黄昏时分,落照残霞,我走出图书馆,到食堂吃晚饭,吃完饭走出食堂时,天已彻底黑了下来,我爬上宿舍楼天台,倚靠栏杆,仰望夜空,月亮不如昨夜那么圆,月光也相较昨夜稍稍暗淡了点,不过,星星依旧屈指可数,少得可怜,“只恨今宵月偏明。”我低声叹谓一句。昨天这个时候,我和安正相互依偎着听那不知是否真有其声的星之音乐。但不管是否真有这音乐,那场面都令此刻的我倍感迷醉,我很想见安,从来没这么迫切的想要见她,仿佛连一分钟都等不了。夜风吹过,带来些微凉意,我怅然看着天上那轮略显苍白的明月,极力朝它伸出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