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付镕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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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3/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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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甘》》连载

第一章

镜中像 3.16-3.30

1

如果你的内心不够强大,请不要翻开此书。如果你的内心足够强大,请不要写这本书。

曾几何时,我的脑海里浮现出这样一个画面:我独自一人荡秋千。木板连着的铁绳索咿呀咿呀地磨损着我头顶上的支撑柱子。柱子表面锈迹斑斑,我摇着秋千,仿佛铁锈就要落下来。四周很安静,远处有一群蜻蜓,它们飞地很低。

秋千、蜻蜓,这两件事物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了,它们只出现在我的童年,而我的人生轨迹,也在童年改变了。2020年我23岁,说人生未免太过可笑。在很多人眼里看来,我还只不过是个孩子。也对,1/5的百岁人生居然来感叹人生。就像游泳运动员评论作家怎样握笔,街边杂货店老板指点上市CEO怎样赚钱。“不会有人看的。”“你写的东西根本没价值。”“你算老几?”很多声音质疑我,可每当我想起那个画面,我就有勇气继续写。

如果,我只是说如果,这一切都是假的,大概率我会和很多同龄人一样,毕业工作结婚生子,过着平凡人的生活。一日三餐,忙碌而充实,那也是我向往的日子,是我现在向往的日子。童年的我,甚至说我现在心中另一个自己还幻想着自己是王,有朝一日颠覆这个世界。

小时候的我时常会用乐高小人来搭建我的世界。父母工作忙,我有很多独处在家的时间。直至搬家以前,在我亲手搭建的世界还在的时候,我能一五一十原原本本地描述出每个人物是怎么出场的,它们是怎样一次一次突破困难赢得胜利的。类似于《西游记》取真经。它们会变身,每一次困境重生之后都会获得新的生命。就像金庸先生笔下的武侠人物,总能化险为夷。我很喜欢日漫《七龙珠》,里面的孙悟空只要没被敌人打死,内功就会瞬间提升。现在想起来很反科学,但我曾经一段时间无比坚信。

马尔克斯在《百年孤独》中说:过去都是假的,回忆是一条没有归途的路。我多么希望这一切都是假的,可过去对我的伤害就真真切切展现在我面前。包括未来也是。如果说生活就是生下来活下去的话,那么对于我,活着本身就是一种痛苦。你无法想象一年半载就突然看不见了的心情,理解不了突然走不了路要从婴儿学爬开始学走路的心酸,插尿管、吸氧、上呼吸机。腰穿时我能清楚感受到针管在我背上来回滑动。稚嫩的小手扎满了针眼,留置针很贵,而我经常要扎两三次。长年累月下来,我的血管已经非常的细,就像婴儿一样。一旦药液从血管渗出,我的手就特别肿,像熊掌一样。有时候我还会假装舔一下我的手,以缓解药物对我血管的刺激缓解疼痛。那时候的我,也是现在的我。

不出意外话,我现在已经工作两年了。父母对我的设想是老师、医生、警察和消防员。那么我现在可能在屏幕前,绘声绘色地讲着课文,完全不知道屏幕那头的学生在发呆,在走神,在吃东西,在看电视。又或者我在抗击新冠肺炎的一线,穿着三层厚重的防护服,推着一台台笨重的呼吸机,也许会因为医疗物资的匮乏考虑是先救老人还是先救小孩而抱头痛哭,又或者我不在前线,只是服务于社区每一户人家。还是说我会在社会的黑暗面除暴安良,和全国千千万万的最美逆行者一样,发光发热。

可是意外总会如期而至。是命中注定吗?2019年我在电影院看了一场电影,名字叫《哪吒之魔童降世》。我提前一个小时从家里出发,但是直到电影开场十多分钟后我才走进电影院。我们是一家子去看的,那是我弟妹的暑假作业,要求全家看一次电影。出发之前我妈还问我要不要坐轮椅去,那样子会快一点,而且我也不会这么累。其实电影院离我们家很近,哪怕是步行,正常20分钟也会到了。问题是我不行。我这辈子都忘不了我走去电影院那段路所有人对我投来的目光。我全程低下头的,但我内心能看到他们的目光。异样、同情、排斥、反感。助行架是聂阿姨送的。它是我反抗坐轮椅的最后一点尊严。聂阿姨是我曾经的陪护,她做护工超过十年了,她说做他们这行做不久的,因为太累,是心累。我最糟糕的时候是脖子以下动不了。说句实话,那种感觉就如同想自杀都没有力气。我很喜欢电影里面的一句台词:我命由我,不由天。可是那时候的我,命是由我吗?

很喜欢一句话:战争以一方失去战斗意识为结束。我还在坚持,不是坚持活着,而是撑下去。我是现在才明白的,“治愈”是我这一生的遗愿,尽管我见过太多的悲剧,有人累及颈髓导致无法呼吸;有人高位截瘫,一辈子坐轮椅;有人妻离子散一个人生活,已经严重抑郁。更多的人是在石缝中透出的那一点微光中艰难地撑着。我的书柜躺着一本书,是余华的《活着》,那是一本到目前为止我没看完的书,上一次翻开它是在11年前,我坚信以后也不会翻开它。看透真相之后的悲观至极才能真正乐观起来。我觉得我现在很乐观,就像11年前的我在医院和主治医生大谈特谈这个病的治疗方案,我很自信,医生也很包容我的自信。

曾经听一位医生说:做我们这行的,同理心不能太强。我理解。还有另一句话,大概意思是社会机制的正常运行是为了保障大多数人。我也理解。我更理解时常在电视上看到的伤医事件和一些违法犯罪事件。我这种想法是不是很危险?在旁观人看来那只是一部分,可对于局中人来说,那就是他的全部啊。老舍在《茶馆》中说茶馆是一个小社会。那么医院就是将人性放大了的社会。至恶至善皆在此中。讲故事应该是线性的。但是如果我不想回忆呢?那就像漫画一样吧,所有事情凌乱地交织在一起。

很久没有出门了。听家人说,以前经常去的菜市场拆了,现在正在盖商场。家门口的公交站线路增加了,我那张公交卡已经很久没用了,不知道里面的钱还能不能拿出来。回想我的整个学生时代,每个阶段都是不完整的,小学,中学,大学,都有一段请假或者休学在家的时间,比如我现在。从我被判处“无期徒刑”的时候,就注定与众不同。曾经的我桀骜不驯,看谁都不顺眼,有种世界就该围着我转的感觉。家里老一辈的人信风水。给我看了很多个风水大师,有说我被点穴的,然后花了一个早上准备纸钱香烟和画符,到了下午,选好了良辰吉日,我端坐在广阔的田间地头,听大师念了一串咒语之后往我脸上喷了一口井水,借着大师对我说,你已经没事了。要问我信吗?以前信,那时信。直到我被带去见越来越多的风水大师,无论他们此前名声有多大,还是多么掷地有声地对我说已经没事了也罢,在我一次又一次复发之后,在我晚上睡觉痛醒之后,我知道神灵保佑不了我。

我的底色是消极的。要问我相信奇迹吗?我们有一个病友群,里面每天都会分享全世界对疾病的最新动态,也会转发病友的励志故事。群里500个人,来来回回说话的也就十几个。其他人要么不想说话,要么说不出话。对未知抱有希望也要抱有绝望。正如村上春树在《挪威的森林》里说,死不是生的对立面,而是生的一部分。那么消极也是人生的一部分。一旦在现实生活中解释不了的事情我们就总能想到神灵。曾经听一位信教徒说:宗教不是神学,而是一种意义。用意义来驱动生活,这是我信教的原因。意义和宗教,让我想起许多年前风水大师送给我的一本经书,让我每天睡前都读一读,目的是赶走藏在我身体里的内鬼。那本经书我早就不知道扔哪儿去了,可能根本没有经书,它只存在我的记忆里。对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有一句很经典的解释,叫信则有,不信则无。我信,我信自己。

我喜欢照镜子。不是爱美,也不是自恋,而是羡慕。镜里的我是反的,她应该是个女孩,活泼开朗积极向上,她也不会像我这么幸运患病,她也许很普通,但那是我向往的。镜中的我应该很喜欢唱歌,没事的时候喜欢边洗澡边放声高歌。她一定长得比我高,也比我瘦。她现在应该读研究生了,文笔很好,喜欢记录生活的点点滴滴,我想她应该是水瓶座,感性起来连自己都能感动自己。她还喜欢打羽毛球,竞技运动中的输赢常事让她更加看淡生活的挑战与失败。私底下她是活宝,每次和她聊天都能让我笑翻,可是她有很多心事,哪怕是我,她也不说。

一路走来,我受到了很多人的帮助。学校募捐两次,社会众筹一次,我都不敢想象以后日子,费用花销越来越大,累计伤残程度越来越高,我以后能不能赚钱,能赚多少钱,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尽管我大概已经知道了。这样的生命还有存在下去的意义吗?晚上看新闻,说有医生因公殉职,被国家追为烈士。当时我妈在旁边感叹:“人都没了要那些有什么用?”我回答了一句:“很多医生做一辈子都没有这种待遇,现在连他们全家都光荣了。”两种不一样的人生态度,我可能比较自私吧。有一句话叫好死不如赖活着,我一直不懂,哪怕现在。中学时期有一段时间休学,班主任来家访对我说了一段话:“人生的各个要素如金钱、地位、财富、事业、家庭、子女等等都是’0’,只有健康才是’1‘”。这些道理对于一个只有13岁还处于叛逆期的孩子来说,用“左耳进右耳出”的比喻都太过尊重道理了。我不理解,也不会为了健康而牺牲我玩游戏的时间,我只是不停地点头附和,心里盘算着如何改变世界。2017年7月,班长组织我们回母校探望老师,我再一次遇见班主任,那时候的我才发现自己长高了,班主任也有皱纹了。她问我:“现在身体怎样了?还有继续读书吗?”我笑着说:“高考成绩还没出来,还不知道能不能读。”

2

曾经和一位盲人朋友说:“疾病,残疾让我没得选择。”他说:“你还没走出来,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我挺羡慕霍金的,在功成名就之后生病,而不用忍受选择的痛苦。有一句话叫选择比努力更重要。我努力打羽毛球,结果腿瘸了;我努力唱歌,结果第一轮就淘汰了;我努力学习,看书做试卷,结果眼瞎了;我想考公务员想做老师,体检门槛限制了;我写作我演讲,把自己扔进鹤群里,却发现自己格格不入。一小时600字的速度算快吗?在网络世界里等于爬。哪有那么多机会让我演讲,大学时期我还曾花钱买演讲机会,那次的演讲题目叫《不要怀疑,每一步都是值得的》,1000多字的文章我足足练了一个多月,只是因为不甘。

市面上能看到的自传都是功成名就之后等名人写的。读他们的自传,可以站在巨人的肩膀上俯瞰世界,同时也能学到很多成功的经验。那我呢?20多岁的年纪又能有什么人生感悟和成功的经验可以分享?老人常说:“嘴上无毛,说话不牢。”相信在很多人眼里这只是一本小孩子的日记,这里所传递出来的每一个思想,每一个细节都不足挂齿。因为看名人传记有一种至下而上的崇拜感,而看我的文字就有一种自上而下的优越感。崇拜名人,自我优越,那么,就当自己在看电影吧,看一部悲剧。很多学校都喜欢找一些事业有成的毕业生回来学校进行经验分享,这个当然很有帮助,知道怎么走可以更快获得成功。那要是找贫困潦倒一地鸡毛毕业生回来学校呢?请他们分享失败的经历,告诉年轻人哪些路不能走,我想也是非常有帮助的。那么我的作用,就是告诉你什么重要。

是健康吗?是财富吗?毛主席说:“身体是革命的本钱。”那我从一开始就输在了起跑线上。我把自己包裹起来,表面光鲜亮丽,实则破败不堪。我努力把自己最好的一面表现出来。一来虚荣,二来害怕受伤害。病人的心都是敏感的,我们能捕捉到他人细微的反应。他们一句:“你最近怎样了?”在我看来,是试探,是可怜,是敷衍,是嘲讽。我甚至害怕与人接触,觉得家里挺好,不用面对。有人劝我要直面问题正视自己,在战场上做一名逃兵是耻辱的,但生活是一张网,看似逃避了,不过是在另一个网格重塑自己。至少我是这样走过来的。

我无疑是人生的失败者。周围的朋友同学毕业的毕业,考研的考研,工作的工作,升迁的升迁,甚至结婚生娃。而我呢?请假、休学,退学,别人是证书奖状一堆,我是病历发票一堆。2019年年底投简历应聘数据标记员,一份在家就能做的工作,结果因为有病而拒绝了我。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把“病人”这个标签当成“通行证”。体育课可以光明正大不参加,每天早晨跑晚自习我总是最先离开的那一个,我坐在课室的第一排,哪怕身后好几排同学身高都比我矮,我可以不写作业,不交作业,只要是我想得到的东西,冠以“病人”“我不舒服”的名义总能得到。我从“被害者”变成了“施暴者”。我感觉全世界都是欠我的。欠我一个未来,欠我一个解释。

“万一我没病会怎样?”我不停问自己。应该就没有我了吧。我是因病而生的,一旦这么想,我会好过很多。有时候阿Q精神挺管用的。我一直在想我以后是怎么死的。车祸、火灾、他杀、饿死、病死,我没想过自己以后能安乐死。好几次我过马路看不清对面的红绿灯和即将飞驰而来的摩托车汽车,与死神擦肩而过。每一次回想都会毛骨悚然。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吗?难道“后福”就是一年一年一天一天看着自己身体变差吗?然后眼睁睁看着家庭因病返贫?大概率我是找不到对象的。难道孤独终老也是一种幸福吗?别开玩笑了。想死就痛快一点。火灾呢?我胸口至今都有一道烫伤疤。还是2019年,我庆幸自己把每一年都过得很有意义,哪怕那一年都在住院。好几次差点把家都烧了。很难想象一个20多岁的小伙子连热一碗粥都做不好。一个人心情不好的时候,感觉全世界都在针对他,包括物品。我扶着助行架从客厅走到厨房。五米的距离,我走了一分钟。我常常还会安慰自己,龟兔赛跑的故事比的不是速度,而是时间,要是这么说的话,我两个都败了。我拿不出冰箱的菜,因为双手扶着助行架,我甚至还无法打开冰箱门。还有视力的问题,哪怕是白天都要亮着灯。我就像一个废人,苟延残喘。后来,我推着一张红色胶椅,一只手扶着助行架,另一只手开冰箱门拿菜,将菜放在椅子上,再推椅子到灶台边热菜。整个过程至少十分钟。我有很多时间不怕浪费。一天里我只要保证饿不死就行。可万万没想到,哪怕自己做得再小心翼翼,动作再慢考虑得再周全,都抵不过煤气灶故障,我看不清楚然后凑近检查时飞溅出来的火花。

叔本华说:生命是一团欲望,欲望满足时则无聊,不满足时则痛苦。看来我这辈子都是痛苦的,永远无法满足。上帝说人生下来就有罪,活着只是为了赎罪的。我活该,另一个自己做了太多坏事,上一个轮回的我一定不是人,可能是害虫,可能是垃圾。今天早上看《吴冠中自传》,享年91岁的中国现代画家将自己思想感情的成长、发展、转变与衰落写进了书里面。我看书的扉页写着2004年第一版,那年他85岁。我为什么想说这些?我再一次陷入了怀疑。我写到今天刚好第七天。只有拥有丰富社会阅历和人生感悟的人才能写好自传,也才会有价值。我呢?

我时常会感到紧张。这是焦虑症的一种表现。我喜欢做一些简单重复的事情,比如发呆,比如转书,就是一只手指顶着一本书,然后让它转起来。我喜欢这种放松的状态,要大脑空下来。在我初二的时候,班里来了一位新同学。我和他在小学三年级就认识了。他很喜欢转书。在我们成为同班同学的那一年里,他上课转书下课转书,老师也不管。嗯,他只读了一年。我们上一次联系时我已经读高中。是他的妈妈来找我,也是我小学四年级的班主任。她问我广州二院治疗效果怎么样,她想带她儿子去看看。三年级的时候她儿子六年级。那时候是下午放学,我亲眼见到她儿子口吐白沫,倒地抽搐的样子。老师从远处哭着跑过来紧紧抱着他。我不知所措,握着羽毛球拍转身快步离开。这个动作别人对我做过,我深知它的威力,那种无助,那种脆弱,那种嫌弃,那种有意无意透露出来的歧视。我看到了现在的自己。老师当时也是这种心态吧。没有什么感同身受之说,换位思考是对他人最基本的尊重,三年级的我如果知道这些,是不是就不会有接下来的事情发生?

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伤害了许多人,言语上的,行为上的。高中时候教导主任对我说了一句话:“学校是一盘棋,每一步都是有计划的。”我现在已经不记得他姓什么了,但这句话深深印在我的脑海里。在此之前,我已经向他交过无数份请假申请表,不上晚自习申请书,周末不留校自习申请书,宿舍更换申请表,换专业志愿表,高考使用独立考场申请书等等。在他眼里,我肯定属于最不省心的那一类学生。那一句话的言外之意当时我就知道了。我一直在试探学校的底线,在我的观念里,规定是人定的,而人是活的,所以对于我这么特殊的情况,学校必须让我。我算老几?我有《未成年人保护法》?我是祖国的花朵?高中三年,我大概只上了一年多。其中有一半时间我都是在同学排挤,孤立中度过的。他们越孤立我,我就越自命不凡。我开始转书,我刻意表现得和他人不一样。我坚信丑小鸭终究会变成白天鹅。班上的人会在私底下议论我,觉得我是瘟神,认为我是神经病。这样的场景是有多么熟悉啊,这不就是我以前做过的事情吗,当时我觉得很开心,因为我没病,没有心病。我把自己的开心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反过来如今我看到了别人的开心,真恶心。丑小鸭终究是鸭子,白天鹅终究是天鹅,无法改变。那一句:“复习资料我早扔了。”的孩子,那一个装作可怜兮兮,需要同情实则想通融不交作业的孩子……很抱歉请原谅我的经历只有这么多,家、学校、医院三点一线。

一个患有罕见病,没有学历,没有一项可以养活自己的技能的人,他的意义在哪里?达尔文的物竞天择学说很残忍,但很真实。我如同走钢丝,脚下是万丈深渊。我知道自己要走一辈子,我也知道越往后走越难。要继续吗?还是一死白了?人是很奇怪的生物,生活一帆风顺,平淡无奇的时候觉得稳定、无聊、不满;变故来临的时候,没有了章法和确定性,又惶恐不安。不满、惶恐在我身上交替轮回,终结这一切的方法只有死。每年清明我都会回老家祭奠先祖,除了清明,我就没有再次回老家的理由。家乡和死亡紧紧地联系在一起,没有乡愁,没有回忆。每年祭拜七-八位先人,只有爷爷真实存在过我的世界中。奶奶在我四个月大的时候就走了。大概是我上中学的时候,听我妈说是我克死了奶奶。我信,但我没有愧疚。我当然知道不是我的错,我也知道她是我的亲人,但是我不知道她的样子,她的声音,又或者她曾经用长满老茧的双手抱过我,可惜我已经忘了,忘了她的温度,只剩下眼前的小土堆。凡是现实中解释不了的事情,人们总喜欢寄托于先人。自从我出事以后,父亲就找了很多风水大师。父亲认为一定是祖坟的摆放位置不对,导致老一辈的人在地下生活得不安宁,所以才会怪罪后代,而怪罪的方法之一就是要活着的人也生活不安定。所以先祖们迁了很多次坟,从我06年发病,大的复发有4次,每一次复发各位风水大师总能找到合理的理由证明这次劫是某种神秘力量的驱使。其中有一句话是这么说的:“这个孩子是好苗,只是你们家的肥力不行,营养供给不够,所以才会出事。”多么富有农耕生活气息的语言啊,对每一位因为孩子出事而过来咨询大师的父母来说,都适用,还很好用。

3

我的故事还没有开始,就已经说了很多次死亡。我不知道我的心理年龄有多大,我只知道我今年23岁,曾经被人说是垮掉的一代已经长大了,本应该奋斗的年龄我却选择养老,这是我的命。有一句话说生命的长度我们选择不了,但是宽度可以。虽然说这病不影响寿命,可是生活质量没了,如同死亡又有什么区别?15年前我是运动员,现在我是废人,一事无成。生活还在继续,每个人的心态都是“你看我好,我看你好。”有的人觉得我坚强,在我眼里是变相的同情;有的人觉得我可怜,在我看来那是一种同情。更多时候,只是过客。我总是太自以为是,以为所有人都应该为我让路,为我感到骄傲。我所经历的每一件事情,都应该在所有人心里永远铭记。我甚至会和别人比惨。一一细数我的痛苦,我会刻意表现得轻描淡写,来放大自己的与众不同。比惨的过程往往会以一方的沉默结束,要么是我,要么是他。不是我比惨输了,是我觉得他说的惨根本不是事儿。我想他的沉默也是这个原因。看到一句话:人一天所做的所有事情98%都没有人在意。那么我的痛苦,也只有我知道。

不久,天黑了。黑压压一片的乌云如同一滴落在清水里的墨汁,迅速扩散。蜻蜓消失了,在我记忆里飞走了,哪怕现在我也再也没有看到过,他们可能是帮助过我的陌生人,在我瞳孔暗淡时投来的一束光,一个微笑,一次潸然泪下的感动。秋千重复着简单的动作,栏杆咯吱咯吱地响。风越来越大,明明是夏天,但钻心地冷让我不自觉浑身发抖。我看到了闪电,在云端穿梭,好像神经发出的电信号,我紧紧握住绳索,秋千开始降下来。周围没有植物,没有希望。我想回家,但我不知道我在哪里,我不知道家在哪里,我不知道我是谁。现在的我可能四年级,可能23岁,可能下一秒就是死亡。“轰!”眼前一片漆黑。

我的回忆停留在黑暗,从未摆脱。如果我知道睁开眼的那一刻会连累身边最亲近的人,我会喜欢黑暗的。没有人能想象前一天晚上还是生龙活虎的人第二天早上就瘫痪了,失明了亦或心死了。一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敌军和我军是最容易分辨的,唯独伪军。身体里有一颗定时炸弹,我每一天都提心吊胆,我害怕失去,我不怕死,我怕折磨而死,而且还是自我折磨。身体每一处都充斥着硝烟的味道,不知道炸弹什么时候爆,不知道下一个炸弹放在哪里。这个病在我们病友群有一个别称,叫不死的癌症。没有特效药,不知道致病机理,在2018年入选中国《第一批罕见病目录》,里面包含了121种疾病,我很幸运。在我病发以后,我的生活就按下暂停键,凡事不能用功,因为我会疲劳。我总是偷懒,却被身边的人讽刺。知道我情况的人很少,哪怕父母也只认为我是免疫力低下才会生病,毕竟在我没病到坐轮椅之前,问题都不太严重。电视里经常会出现身残志坚的人,他们绘声绘色地向镜头诉说着他们过去的种种不容易,以及如今获得的成功是多么的感激。醒醒吧,那是幸存者偏差。我不是不敢说,而是不知道向谁说,怎么说。每当想到这里,我才发现自己身边连一个知心朋友都没有。我孤独吗?我痛苦。

我入小学比同龄人晚了一年。我妈说当时看起来我个子小,怕我被欺负。可谁能想到我的身高在四年级的时候就停止了。更加想象不到的是,小学六年级我被迫休学,这下子没有人能欺负我了。当我再次回到校园时,已经无法再融入新的集体了。因为我自诩天选之子,我看不惯凡人的生活,我要特立独行,我要与众不同,我要得到全世界。我经常把“特殊情况特殊处理”奉为我的人生格言,金科玉律,因为我是受益那一方,我乐于享受社会给予我的关怀和照顾,并无限放大。直到我一次次碰壁,想得到的东西一次次落空,求人办事的一次次拒绝后我才明白,社会除了爱,还有伤害。我无数次问自己:你算老几?无背景无后台无学历无关系也就算了,还有病。我本能的排斥所有人,我想的和他们不一样,我是更加高贵的,所以就更加不用想我会和同班同学交流。在我眼里,都是孩子。我高傲,我自大,我曾以为认识的人多就代表自己很厉害,却不知道在别人眼里,我什么也不如,就像在我眼里看所有人。我明白一切只能靠自己,我明白父母大概率不会陪我走完一生,可残忍的是,这些道理我明白的太早。本不应该承受现实真相的年龄我却懂了,更残忍的是,我是独自一人在广州二院儿科病房打点滴到深夜才明白的。我不知道什么是无助,也不明白什么是未来,我只知道每日三餐定时定点有人送来,有护士提醒按时吃药,医生每天来询问我的病情,我在这里很自在,不愁吃不愁穿,可以看电视,可以玩手机,没有人唠叨,简直就是我的理想未来。

我从医院大堂往门口走,那是我第一次办理市外转诊。11楼住院部,2楼神经科门诊,医务科,我拖着已经感觉不到是自己的下肢艰难前行。我21岁,正值暑假。我很清楚这一次转折不会很快回来。当时社保新政下台不久,需要主治医生签名同意才能转诊。这很合理,接着我听到一位高层对我说:“我只给你办一次,以后别来找我了。市里规定只有疑难杂症,医院无法治疗的才能办理市外转诊,可你这个病我们医院完全可以治疗……”我九岁开始和医院打交道,医院和医院之间的合作更多是医生和医生之间的关系。如同2011年我在市里最好的医院转诊到广州二院,因为我的主治医生是那位教授的学生。教授很热情地接待了我,我也在广州二院儿科也看了七年。终究是人情社会,规定是人定的,人是活的,规则的制定不外乎规范大多数人的行为。每每看到医患事件我总是抱以理解,明白医生的苦衷,但更想理解病人。身为病患很难做到理智,理智的前提就是没病。问题出在“特殊事情特殊处理”,对于医生,我只是他一天中要看的那么多病人里面的其中一个,而对于我,医生就是我的希望,我唯一的希望,我的身后有爱我的人和我爱的人,但我的眼前只有医生。这也就是为什么医生要学临床心理学,医生也是人。

那时候的我能走,现在却坐轮椅。短短两年,我走过了许多人大半辈子才能走完的路。我的动作越来越慢,我的身体却加速衰老。从出生到拿残疾证用了18年,从视力四级残疾到二级多重残疾我只用了一年。我常常对比普通的残疾人,就是不会进展的残疾人,假如我刚出生就是残疾,还会有现在的我吗?至少我还活了9年的正常人生,每当报复社会的念头一起,我就这样常常安慰自己。医院人山人海,有的人把这里当家,有的人把这里当坟,磨灭了活下去的勇气。对不起,我只谈极端情况,我想说极端情况并不少见,我就是,千千万万个极端之一。让自己感到幸福的方法有很多,比如给自己更好的生活,比如看到不幸。这是我能为你做的事情,以一个过来人给你讲述生命的意义,哪怕我只是小孩。只有成功者讲述的经验才有人信;只有亲历者讲述的故事才有味儿;只有悲观者讲述的乐观才有力量;只有死亡、恐惧、绝望、崩溃过后的人生才叫活过;只有年轻可以谈未来,只有经历衰老才敢回忆过去。我想,这些是我写这本书的价值。

4

我的画面里还有最后一段。我倒在地上,沁骨的雨水拍打着我,雷声,风声,呼吸声交织一起。我睁开眼,眼前一片漆黑。我听见秋千摇晃的声音,咯吱咯吱。铁链被雨水摧残着,缓慢腐蚀。我知道秋千一定会支撑不住,或早或晚而已。我不敢站起来,我不知道这里是哪里,如今我更加不知道自己是谁,活着还是死去。我很无助,没有人能帮我,我也看不起所有人。水漫过了我的脖子。我好冷,据说人死之前的温度就是这样。2018年是我第三次想到死亡。前两次是不敢,这一次是做不到。那年妹妹秋游没有报名,口上说是没有好朋友一起去,其实她明白我需要用钱,那年她8岁。我至今都忘不了一个鸡腿四个人分的晚餐。母亲为了多挣几个钱很晚才回家,弟弟和妹妹从小就知道怎么做饭,他们洗好一个鸡腿连同大米放进电饭煲。我们三个吃肉,母亲吃骨头。这种日子还有很多,都是因为我。儿时总想快点长大,买个大房子,好好报答他们的养育之恩,如今看来,我连我自己都养活不了,何谈报恩?我听过劝我坚强乐观的词太多了,我也见过太多因为生活琐事而自杀的例子。身边充满了负能量,悲观使我强大。很多时候以为生命的结束会让身边的人好过一点,但真的错了,悲伤只会加重,痛苦只会延伸,一旦出了这个屋檐,也就烟消云散,没有人记得。世界这么大,少一个人地球还会转。这是最坏的时代,也是最好的时代,活下去是为了遇见更好的未来,所有人都害怕不确定性,所以逃避,都是懦夫。苟延残喘和轰轰烈烈永远是对立的,所有认为我过得不错的人我们都不熟,因为没看到我的悲伤。在苟延残喘中活得轰轰烈烈是我的保护色,我害怕被孤立,我害怕被圈子淘汰,虽然我没有圈子。在我悲伤至极的时候,我才发现自己早已被自己孤立。茫茫大海里的孤岛,家人,朋友,同学,陌生人都只是过客。偶尔从远处观察小岛,偶尔登岛考察。岛上的原住民越来越少,取而代之的是游客,开发商,采矿者。他们无情地摧残我,有意或无意。岛上的动物和植物被破坏,我遍体鳞伤。也许岛屿孤立起来才能更好的生存,游客会因为遇见更美的岛屿和风景把这里遗忘,开发商只会关注这里有没有利益可图,采矿者是心魔。岛屿会消失吗?会荒芜。

写到这里,我的内心独白也差不多结束了。接下来八章我将用第三人称叙述我的悲伤。时间线是心路历程,结尾是死亡,高潮亦是死亡。臧克家说:“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行尸走肉的日记不看也罢,对生活没有指导意义,只能告诉你这条路不能走,大概率也不会走到。和所有的心灵治愈书籍一样,看完能看到希望,还有绝望。人年龄越大,经历越多,看的越多,就懂得越多,这是自然规律,但是如果是一个催熟的小孩呢?俗话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这是一种催熟;赢在起跑线上,这是另一种催熟;罹患绝症,穷困潦倒,郁郁不得志的少年仰天长啸,这是一种无奈,也是催熟。我不记得大伯是什么时候病的,据说我和他一前一后不出两年内病的。父亲有三个兄弟姐妹,他在家中年龄最小,中间有大姑和二姑,大伯和父亲之间相差了十多岁,就和如今我和弟弟妹妹一样相差十多岁,所以平时我总能从父亲和大伯之间谈话中看出以后我和弟弟妹妹之间的关系。我们每年清明都会回老家扫墓,那时也是我们一年一次的见面。二姑说大伯小时候烧坏了脑,那时候家里条件也不好,所以大伯没有上学,专心在家务农,照顾三个弟弟妹妹,如同我现在一样。我和大伯的巧合远不止这些。有一年回家,我看到大伯吃的药和我吃的一模一样,都是活血化瘀,滋补肝肾的药物。我想和他聊天,但是他只会讲客家话,听不懂粤语和普通话,而我则听不懂客家话,更不会讲。我们如同镜像的两个人,相似却无法走进彼此的心。爷爷生前留下了两块地,以前一直是大伯在地里耕作。后来父亲听说土地要收回国有,而且村庄要改造,配合政府建设美丽乡村振兴计划,于是寻思着在土地上盖房子,哪怕只有一个空壳。大伯是属于土地的人,大半辈子都倾注在了土地上,他和父亲产生了争执,父亲不理解大伯为什么这么执着抱着两亩三分地不放,大伯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要盖一个空壳,庄稼丰收的场景不是更美吗?

我看到了我的未来,孑然一生,疯癫至极。我不是一个好儿子,每天一小吵三天一大吵是常态。我时常告诉自己,你们做过小孩,我没当过大人,你们理应满足我所有要求,还有哪怕我不说,你们都应该猜到我想做什么,想说什么,想要什么。如果要打分,你们只能打60分,满足我一日三餐,吃饱穿暖。这种想法每当我们吵完之后都特别强烈,我还幻想过离家出走,可悲的我现在自己走都不行。长大的标志之一一定是面红耳赤之后的选择遗忘。不是谁同意了谁,更不是原谅,就是长大了,包容了。他们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你咁样,以后好折堕架。”我当然知道我的未来有多么不堪,不用你们提醒我,你们的身份也不应该来提醒我。2019年4月,父亲查出了鼻咽癌三期。我无法感受父亲放疗之后的疲惫感,以及清早起床坐摩托车到病房的无助感。我推着助行架,目送父亲到家门口,这是我唯一能做的,无能为力。22岁的人,可以帮家庭分担很多。我应该带着父亲到医院,给他挂号,帮他拿药,带他做检查。真的应了那句话:生块叉烧都好过生你。我想父亲也会埋怨我,把他一个人丢在医院,没有给他最好的治疗,不能理解他的痛苦。我们互为镜像,我看到多年后的我,你想起多年前的你,两面对立的镜子,照着自己,从不说话。就像你看到多年后的我,你又想起多年前的我,我们,越来越远。

雨停了。雨水只没过我的脖子。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味道,还夹杂着尸体的味道。大自然是神奇的造物主,一场天灾过后一定孕育新生。我听见小鸟在嬉戏,我听见风吹草动,我听见秋千铁链在摇晃,我听见万物生长。雨水慢慢褪去,那是温暖的声音。我确信我还活着。一丝微光透入眼帘,我的世界有了一层朦胧美。接受平凡是伟大的,即使罕见。一双强有力的手把我拉起来,那个人是我。身边熙熙攘攘,我会心一笑,诉说着我的故事。

告别的时候用力一点,也许是最后一眼;开始的时候用力一点,我怕来不及告别。

也许,我活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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