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底色 4.27-5.18
8
嘀嘀嘀……
空气中弥漫着氯气的味道。
他蜷缩着,像婴儿一样。
“这是哪儿?我不要打针。”他拼命想看清楚眼前的人在干什么,可是眼皮很重,头很晕,他再次睡着了。这种精神与肉体的挣扎不知道重复了多少遍,身体很诚实,出来后身上插满了管子,可大脑选择遗忘,就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好久没有见到尤加利树了,它的树皮一层一层一年四季宛如纸一样薄,叶子是细长的,两根手指的大小。它似乎没有春季,无论何时都在落叶,相反也在长出新芽。据说它的作用可以驱虫、净化空气,这年头哪一棵植物不能净化空气?树皮像纸一样薄如蝉翼而且干燥,连虫子也会避之唯恐而不及。它散发的气味有点冲鼻,有趣的是树皮没有味道,那种类似于消毒水的味道只在叶子有,它的生长充斥着各种各样的声音。
在他四年级以前,每当中午吃完饭,都会来这里打乒乓球,有时候直接将饭盒拿到球台上吃,为了可以抢到球场。比起羽毛球,乒乓球更适合沟通,因为距离近了,敌意远了。这是学校的停车场,一共5个小车位,头尾两边分别有两个铁门,一边通往杂草荒地,另一边通往区教育局。铁门是镂空的,围墙也不高,有时候打得尽兴乒乓球会被打飞出去,落在荒草地还好,小孩子都好动,蹭蹭蹭几下就翻过围墙了,然后捡起乒乓球顺带探险一番,他们不敢走远,虽然知道荒地还没有一个足球场大,抓昆虫捡石子踩泥坑,这里就像他们的秘密花园,里面长满了边缘带锯齿的杂草,比人还高,时刻保持距离,无论与人还是与自己。另一边通往教育局的大门,用油漆精心粉刷过,实心的,神秘而又庄严,令人无法企及,他怎么都想不到自己的脆弱可以叩开大门,但是大家苦口婆心劝他积极乐观,坚强勇敢的态度却让他失去了被同情的光环,一边希望别人可怜,一边自命不凡,高高挂起。
六张乒乓球桌与停车位平行,也和一排尤加利树平行。都说两条并行的线不会相交,可我们不总是幻想着有一天可以相交吗?就像布伦内利齐的透视法一样,三维空间的所有点最终都会集中到一起,形成一条线一个面,彼此相交,殊途同归可能就是这么意思吧。每当叶落,总会有树叶落在球桌上,飘到汽车挡风玻璃与雨刮器的夹缝中,小车如果想停车的话,就要穿过尤加利树,然后绕过乒乓球台,在这个过程里,汽车的尾气一部分被尤加利树吸收,一部分体现在他们捂着鼻子打球,剩下的随风飘扬,还有小小的乒乓球,不知天高地厚到处乱撞,和他差不多。
每个人出生的底色是白色,随着每一个阶段的不同添加不同的色彩。高考、疾病、死别、爱情、工作,每个阶段都是一幅水彩画,最终将所有水彩画折叠就是一生,是一片无尽的黑色。大自然很奇怪,将所有色彩混合在一起就会变成黑色,那是地狱的声音,无声无息的黑,但是将所有颜色的光混合在一起,又会变成白色,每个人降临到这个世界的原色,哪怕天生残疾,身体的心灵的,外部的内部的。
“镕豪,你现在身体怎样了?”他无数次听到这样的问题。
在以前,他会侃侃而谈,拥有一段与别人不一样的人生是他的荣幸,他会指着自己的手背骄傲地说“因为我的血管细,护士扎了三针才扎中,我一滴眼泪也没有流,可不是你们平时在医院打的一次性针头,我那针可是留置的,打一次最少管用七天呢。”“在病房洗澡我都是用一只手洗,另一只有针头的手会用毛巾包着,一点水都不能沾呢。”“你们都不知道医院的饭菜有多香,比学校的好吃多了。”“这次考试我都没复习,在医院净打游戏了。”
“还好吧老师,还是要定期回去抽血换药。”课间,他和班主任并排走过走廊。
回顾整个学生时代,他有1/3的时间都是在医院里度过的,要是回顾一生,他只有九年的生命。有一次病房来了一位唉声叹气的病人,世俗眼光下活了七八十岁也差不多到头了,过多的折腾对人对己都是折磨。不是有句话说吗,久病床前无孝子,何止呢,久病之后,无希望。他对老人说:“别看我年龄小,住院时间比病区绝大部分病人都长。”
“那,医生说这个病可以治愈吗?”他上一次见到周老师是在高考结束后。“高考”在中国学生眼中是人生第一个分水岭,在此之前,每个人的人生都差不多,他们拥有的画笔也差不多,就算有学校以外的特长,如果没能上好大学,没能转化成分数,也空有一身本事。老师比他想象中的个子要小,可是他的身高早在初中以前就已经不长了。
“不能治愈,只能说是临床治愈,就像我现在这样。”他说得太轻松了,会让提问者不知道怎么接。对未来的恐惧他总是表现得无所谓,她过的太好了,无忧无虑,从小到大她的生活就被安排得“一劳永逸”,他的“劳”从他是独生子开始就有了,而“逸”就是在患病后。有一种爱叫溺爱,在他身上还会多一种负罪感,所以家人把他当巨婴一样养育,他也享受其中,直到不得不接受。
“你现在还有读书吗?”他们一行七八人,都是当年在班级比较活跃的人,除了他。
“现在能不能读还不知道。”他戏谑地回答。这个活动他们准备了一个月,在高考还没开始之前,他们就在班群里计划考完试回学校看看。这应该也是每一位高考过后的学生想做的事吧。就像当年幼儿园毕业的他想着加入中国少先队之后一定要回来学校报喜一样,哪来的鸿鹄之志,不过是一厢情愿罢了,他的努力对世界不重要。
和门口保安说明来意后,随着电动伸缩门缓缓打开,他们有说有笑地走进学校。学校像一个回字形,中间是升旗台,每到星期一,全校学生就会挤在这小小的回字形里肃立敬礼。升旗杆的高度刚好和学校三楼齐平,仰视看到的只有蓝天白云还有国旗,俯视看到的是敏感、脆弱还有不屑一顾。
“实在不行就别去了,快上医院吧。”他看起来很不对劲,步态不稳,嗜睡,流鼻涕和视力模糊。
“等考完再去,我先收拾东西。”收拾东西有两层含义,一是这次复发了,二是他知道自己不会很快回来。有一句话叫久病成良医,病久了是不是复发他有个大概的判断,至少针扎在身上只有自己知道痛,二是一旦住院了,没有一个月是回不来的。长期以往的请假让他总结了一套规律:不能让老师思考,一定要等到最紧急的时候才跟老师说明缘由,这样老师就不会问东问西了,尽管老师是关心他的。他就像天使和魔鬼的结合,正如一次吵架之后他母亲对他说:你好的时候很好,坏的时候很坏。后来接触到星座,也说了他的性格,谁信呢,都是矫情。
他的文字和疾病是共生的。似乎一夜之间他拥有了感知事物情感的力量,他的文字就是感同身受,就是另一个他。小学五年级获得全国奖项,初二参加全国杂志的征文比赛也获奖了,比起羽毛球,文字让他拥有了更多的虚荣心。这次又是区的比赛,全校通过命题作文打分的形式挑选了他代表学校参赛,学校很看重他,他完美地展示了自己的无能,逃兵分为两种,一种是还没开始就逃跑了,这样的兵展示了他的懦弱,另一种是坚持打满全场,直到战争结束,哪怕早已遍体鳞伤,这样的兵内心一定是有英雄主义的,看起来很酷,没有辜负大家对他的信任,可明知道失败的战争还有必要进行吗,还不如中途放弃,交给更有能力胜任的人,不至于把所有资源都压在一个人身上,但他却败了,一败涂地却沾沾自喜以为自己坚持下来了,就是胜利。学校没有错,当多年以后回想起这段经历,一切都是他的虚荣心作怪,那个敌人永远是他自己。
“踩吧踩吧,随便踩。”都高三了,怎么还这么幼稚,他就像一个巨婴。
这是他在这间医院的最后一次住院,下一次住院是一天后。闹得很僵,他坚持出院,还和住院医生说挂了另一家医院的号。如果他身强力壮脾气爆,估计都要暴力伤医了。每当医闹新闻出现,人们往往指责病人,这无可厚非,医生和患者的心理能量本来就不一样,平平无奇的一句话都能让患者崩溃,做出丧失理智的事情,所以医学生要学临床心理,各行各业要揣摩用户的心理动机,这就是人性。我问他你后悔自己当初的行为吗,带病出院,和医生吵架,还有不遵医嘱以至于把出院小结交给另一家医院的医生时医生向他投来异样的目光,他没有回答。
“华姨,要不你踩小桌板吧,看你拖着遮帘蛮累的。”他奶声奶气地说,并把盒饭挪到一边。这是儿科,他已经跟着主治医生六年,他17岁,在病房里格外引人注目。华姨是这里的护工,负责整个病区。儿科不像神经科,来这里住院的儿童基本都有家长陪同,他是个例外。护工的职责只是每天整理床铺,打热水和一日三餐的分发,没有神经科的清理大小便,喂饭和洗澡。他每天至少麻烦华姨三次,早上打热水一次,中午打饭一次,傍晚打饭一次,因为他都在输液,活动半径取决于输液管的长度。打热水是一天两次,上午和下午,他很少喝水,一来怕上厕所,二来他每天输液的量就足以让他不想喝水了。记得有一次他要输一种连续的24小时的药水,而且还要限定滴速,不能滴得太快,这样的要求一听上去没有丝毫问题,可是人的血管流动的血液本身是有速度的,要是药水滴得太慢,就容易血液回流,他就曾好几次输液管里充满了他的血液。他惶恐地按下急救铃,祈求有人来救他,偌大的病房里只有黑色,和一条血带。他感觉不到痛,内心早已扭曲成一个疯子。
“来,这个送给你。”临出院时,他将手中的魔方送给隔壁床的小朋友。一个已经被他玩得掉漆的魔方,在他输液无聊的时候,没输液的那只手就会拿着魔方还原,一遍又一遍,重复机械呆板的动作。玩魔方的人有三种,一种为了打发时间,一种为了炫耀,一种迫不得已。那时候的手机还是按键的,游戏有俄罗斯方块和贪吃蛇,他每天拿起手机只做两件事,打电话回家和看手机屏幕壁纸,嘴上说只是跟爸妈汇报早上医生查房说了什么,眼睛却盯着手机屏幕妈妈的照片,彼此牵挂着对方,但都不说。
医院是一个把人性的至善至美表现得淋漓尽致的地方,他见过一份脑瘫儿检查报告出来让一对夫妻离婚的;他也喝过素不相识的病友递过来的一碗热腾腾的肉汤,还说:“都不容易,补补营养”;他也与小偷擦肩而过,隔壁床的手机被偷了;出院那天为了能早点办出院手续,他央求护士能不能让他先输液,得到一句:“别到处乱走,马上就来。”的话;还有因为药物副作用,他的饭量激增,那几天配餐阿姨都多给了他一勺白饭……
“嗯?你早餐吃了粥?”他躺在印有卡通人物的泡沫板上,胃里的粥随着康复师按摩手臂的节奏有规律地翻滚着,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那是他第一次做康复训练,按摩、踢腿、左右摇摆。房间不大,和一间教室差不多,周围散落着大大小小形状不一的辅助器械,有沙包,有哑铃,有平衡木和四五个靠墙放置的生物电机器,用电流刺激肌肉神经恢复,听起来很吓人,可是他好几天都做着做着睡着了,要么套在头上,要么绑在腿上,远处一看就是一个科学怪人。给他做训练的是男康复师,在他的印象里只有男医生和女护士。十多年前,康复师还是个新词汇,加上他,每天来做康复训练的人不多,一共两位康复师,一男一女,这里还是大医院。
那是他第一次发病,在ICU病房昏迷几天后转到普通病房,开始约核磁共振,再次抽血,开药输液和做康复训练。他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昏迷的,更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醒来,当他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在一个六人间的病房,过道正上方放着电视,是中央一台,抗战电视剧,声音放得很小,他的病床就在电视下,却依然听不见声音, 虽然有六位病人和好几位亲属,但是他们都小心翼翼,无论走动还是说话,生怕把凝固的空气打破,哪怕细小可以透进烟火气的缝隙都不能有,他们属于黑色,一种没有光的颜色,偶尔会有护士推着小车进来换药,房间是白色的,护士也是白色的,太刺眼。
他睡在病床上,血液中源源不断注入新液体,液体很凉,是刚从冰箱拿出来的,48公斤的体重要打48瓶。药瓶很小,100ml需要打一小时。从那以后,他明白了一个道理,越是重要的东西,越要慢慢逝去才有价值,只有像他这种废物才会早早得病,直到痛苦而死。那玩意儿很贵,48瓶下来3万多,全自费,听说是人血制品,是别人血液里过滤出来的东西,说明他的血液不行,他这个人不行。动物园是为了给动物一个家,一个牢笼的家,动物们在这里有时候会重复单一动作,那是刻板行为,就像被人点穴一样,没有自我,就算伤痕累累也满心欢喜。
“妈妈!我要找妈妈!”就是灵光一现,他朝着房间对角线的方向痛声大喊。他像着了魔一样,然后闭眼,然后入睡。这样的事情他只发生了一次,但印象深刻。我问他你是在做梦吗?他说没有。他当时很清醒,房间里的所有人没有惊讶,一如既往地看电视、聊天、睡觉和唉声叹气,他并没有打破这种寂静,相反显得更加寂静,每个人都重复着刻板动作,甚至连穿白色护士服的人也是。在他对角线的病人是一位小女孩,六七岁的样子,也麻木地看着他。
“这个送给你吧,这是我下楼买快餐的找零。”他张开手掌,一枚硬币落在他掌心。他已经不记得自己在这里住了多少次院,但是他记得这里的每一间病房他都住过,除了一床,每一个床位他都睡过,有一次清洁阿姨来搞卫生,对他说:“哇,你又来啦,你是不是把医院当成宾馆了?”阿姨当然是在开玩笑,他居然油然而生一种自豪感,回答说:“这里就是我的家。”他习惯用幽默化解尴尬,对他来说,谈及疾病的所有话题就是尴尬,无论是否开玩笑。医院时时刻刻在搞清洁,他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认为医院是最干净的地方,直到有一次出院回家发现自己染上了灰指甲,他才突然明白自己才是最脏的那个。
“这样不好意思吧,这个你以后还要用的。”他将五指握拳,用力感受硬币带给手心的冰冷和锋芒。他们同年,他已经17了,能在儿科找到与自己同龄的人实属难得,每天听着婴儿的哭声,看着与他年龄不符的动画片,没有聊得来的伴,每天睡觉,输液,吃饭三点一线,毁掉一个人最好的方法就是让他感到无聊,没有期待的活着。那位病友是癫痫,第一次来到广州,第一次住院,之前他都是在当地医院看病,开点口服药,一天四次每次三片,每隔六小时吃一次,已经病了好多年了,也不确定是不是癫痫,反正每次病了就去医院开药,吃药,一般也过几分钟就没事了,家人也没太在意,毕竟吃药之后就好了,也没事了,就这么一路走过来,直到最近发作越来越频繁,加上也到了娶媳妇儿的年龄,所以想着来大医院检查一下。病友说:“我就过来查明原因,医生给我约了磁共振,拍完片子就走了,我们加个微信吧,以后聊,顺便过来玩的时候联系他。”拍完片子后确诊癫痫,第二天就出院了。医生给他开了七天的出院带药,外加一个月的门诊带药,让他定期来复查。
硬币他收下了,打算留个念想,在他答应收硬币的那一刻,他就猜到自己不会去找他,在他短暂的一生里,去过最远的地方也就是医院了,诗和远方都是医院。病友只在这里住了四天,这个天数也是从预约核磁共振到拍核磁共振的过程,病友说这次出来只带了几千块,交完住院押金之后就没钱了,住不了太多天。他对病友说:“好在你来的是大医院,有三台核磁共振一天24小时不间断的工作,要是小医院只有一台核磁共振你得排上两个星期。”他第一次约核磁共振就是这样。
“头不要动,不要动。”他蒙着眼罩,还有厚厚的耳塞,耳塞里放着节奏劲爆的摇滚乐。他平躺在只能容纳一个人的小床,与其说是床不如说是太空舱,核磁共振的发明也源于太空舱,像一粒胶囊开了一个口子,小床沿着这个口子把人推进胶囊里。他一直好奇胶囊里面是什么结构,会不会像科幻电影一样,里面布满了各种电线,有红的,蓝的,线的周围还有很多发光的点,能听到心率监测器般有规律的跳动声。那一刻他突然对事物充满好奇,他想知道医生办公室是长什么样子的;他想试试隔壁病床每天叫的盒饭是什么味道;他想去离这里最近的超市,哪怕只是逛一圈;他想下楼买一本杂志,在输液,睡觉,吃饭之余看看……于是他在一次吃过晚饭之后,趁着医生办公室没人偷偷进去溜了一圈,发现医生桌面摆满了病例,还有墙上的小白板写满了今天和明天的安排和注意事项;他也从隔壁床借来外卖单,把所有好吃的菜品都点了一遍,而且他连医院餐也不放过,出院回家后还和爸妈抱怨说吃不惯家里的饭;他还去了楼下便利店,一个大型便利店,里面有水果和面包卖,还有香肠鱼蛋麻辣烫,和他朝夕相对的医院相比这里简直是人间天堂,没有之一,自从来这里买麻辣豆腐串后,他就爱上了这里的味道,每隔两三天就下来吃一趟,心情美极了,出电梯门进入病房之前会穿过护士台,早上医生查房的时候千叮咛万嘱咐他不要吃辛辣刺激的食物,可他忍不住啊,为了掩人耳目,穿过护士台的时候他故意把头低得很低,步子也跨大了,生怕被人看见,有时候护士看到他,会亲切地问他:“你去哪儿了呀?太晚了别跑太远。”他就冲着护士腼腆地点点头,还是一声不吭,三步并两步地走了;医院附近还有一家报刊亭,他喜欢看《意林》,除了喜欢看里面的故事之外,每次拿到新杂志他第一时间会翻开中间那一页,《意林》改版之前每本杂志中间那一页是塑料的,看起来特别高级,那一页是幽默图片,每次看到那些图片总会逗得他呵呵傻笑,有时候过了几天想起来还是会莫名其妙笑个不停。他觉得自己其实并不厌世,起码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严重。
“我叫你别动不知道吗?你一个人都做了三次,实在不行下次再来,后面还有很多人等着。”MR室里就他一个人,里面空调放得很冷,不知道哪里传来的声音对他说。他预约核磁共振已经两个星期了,那还是以住院病人的身份预约,护士对他说:“如果是门诊病人,需要排一个月。”那是2006年,当年春晚还有赵本山,一代人的记忆。医院只有一台核磁共振,做完检查的病人回到病房第一时间就会分享自己在那个大机器里面的状况,其他病人会仔细地听,充满好奇,也为了打发时间。讲的人绘声绘色,听的人目瞪口呆,他们很避讳谈病,大家穿着病号服却彼此不知道彼此什么病,只会自己猜,和其他人小心议论,对自己的病只字不提,对他人的病格外关心。“诶,你知道吗?七号床新来了一位病人,看他的样子是先天的,可惜了那孩子。”“11床又呕了,好臭。”“唉,昨天晚上一天没睡好,隔壁床的磨牙声太大了。”“那人好麻烦,床单换这么多次。”他听到了,傻呵呵的。
因为是小医院,他的病又是罕见病,医院的医生和护士把他当成宝一样,实习生一天来5次,把他的情况问个底朝天,一来毕业论文好写,二来这是一次机会,许多人估计这一辈子也就见到一次。他的康复医生说:“这么年轻还是第一次见,来这里做康复的基本是老人。”他的心态早已经是老人,没有未来的活着。医生给他开了很多个治疗项目,有理疗,有针灸,有中药,一天下来跑好几个房间做检查做治疗做评估,评估手部的灵活性,评估智商,看能不能适应社会生活,看有没有精神问题。医生像科学家记录白老鼠实验数据一样记录他的数据,每一项血液指标,每一次复查运动功能,参考国外文献给他治疗方案,甚至还用上了干细胞,一切都是那么的前沿、精准,可他的疾病一直在进展。
“丢了它,不要。”出院那天,父亲过来接他。父亲在一家公交公司上班,全年无休。每次复发,父亲只来两次,一次住院办理手续,一次出院办理手续。曾经抱怨过,但每天看着护士发来的“昨日清单”上长长的流水,一个留置针头几十块,一袋补液少则三四百,多则上千时心中的那团怨气就咽了回去。消极和积极在他身上此起彼伏,半夜因为疼痛而无法入眠又无人倾诉时的消极,一会儿又嘴里哼着歌曲,想起早上看到的那一段幽默笑话而不停傻笑。
“那个魔方也是被扔掉了吧。”他没有反抗的权利,面对金钱,面对选择,甚至面对人生他都没得选。所有的医药费都是父母辛辛苦苦赚来的,他不敢提太多与金钱相关的要求,除了学费,除了买药,他初中用的书包陪伴他了三年,尽管已经烂得不成样子,背带脱线,表面原来有的花纹也早已磨得掉光了,背起来整个人松松垮垮的,同学问他怎么不换一个?他说自己喜欢怀旧的东西,还有他的鞋,他的衣服。其实学生没什么选择,哪怕历经高考之后上了大学,一样选择甚少。那感觉就像一只出生在动物园的老虎有一天放回森林,打开笼子的那一瞬间动物的本能会驱动它奔向繁茂的森林,但本能一过,它会感到空虚,感到不知所措,有时候它还会经历意想不到的天灾或者人祸,懦弱的人选择不冒险,心怀抱负却郁郁不得志的人则会死,心死,更可怕的是他自己限制了他自己,他的人生是一条一眼看得到头的路,而且生命在倍速播放。他想起自己多年前怀揣书生气般美好愿望的动作:将挚爱的魔方送给同病房的小男孩儿。也许当小男孩儿出院的时候,也会毫不留情地把魔方扔掉,一个破魔方而已。
“咿咿呀呀,呀呀呀。”他复发很频繁,医生甚至多次拿他做反面教材和对他批评教育。他不止一次虚心承认错误,也不止一次反驳医生。明明自己没有读多少书,却总装出一副学富五车的样子,说着列夫·托尔斯泰的话:“幸福的家庭都一样,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来麻痹自己和说服别人。这次轮到语言功能,他躺在医院走廊的加床上,母亲坐在床沿的一角削苹果。医院床位紧张,前脚一个出院,后脚进来一个住院,能住进病房的要么排队等了很长时间,要么病情严重,需要插管呼吸机等辅助设备,设备需要通电,那就要有插头,只有病房的病床才有这么多插头。后来走廊加床的现象越来越少了,有也只是额外加一两张床,不再有走廊一张床连着一张床的样子,原本三米宽的走廊硬生生变成只能允许护士车横着通过的小道。有人说医院是赚钱的地方,一年365天都人山人海,哪怕春节还是清明节,如果要说医院哪个地方最有烟火气,他会告诉你是住院部。
他感到很烦躁,皱着眉连手都不抬一下用头指了指放在床头柜上的外卖单子。他的视野里只有外卖单,他只要外卖单不要吃苹果,他不想听到什么“一天一苹果,医生远离我”的谎话,哪怕他吃再多苹果也不能抹去终身病人的身份,还不如得过且过,及时行乐,反正一死。他的脾气不好,尤其是对父母。焦虑和抑郁在他身上自由切换,他曾不止一次想过如果自己是正常人,一定是对社会有用的人,而且功成名就,只不过现实没有假设,他就是一个废人。他明白全世界能接受他脾气的人只有父母,更别提婚姻,他也没有希望。他和父母经常吵架,多数是无名火,突然之间语气加重,突然之间暴跳如雷,只因为他们叫他多穿一件衣服,说不然感冒了又复发别来找他们,或者说这么挑食难怪你复发,他理解,父母能帮他的只有这么多,复发带他去医院,出院接他回来。在无数次的吵架里,最终都会以他们说:“你咁样以后好折堕架。”然后他一句:“使你讲?我折堕使你讲?”结束。他想过父母哪一天要是不在了他怎么过,不出一年他一定会死,或因为疾病,或因为自己。
“你的眼镜多少度啊?”他将手机放在他眼睛十厘米不到的距离,睫状肌紧绷着。他胖起来像他爸,瘦起来像他妈,他胖瘦自如的能力让周围人羡慕。他不喜欢拍照,害怕面对镜头,总觉得浑身不自在,被人盯着看的感觉,他也不会摆造型,始终如一的双手插裤兜,还有一点,他害怕看到照片里的自己,因为他认不出自己,那个三个月前还是瘦瘦的孩子,转眼间变成一个胖子的人,不是他。“这不是近视的问题,是视神经萎缩。”“我还有散光。”“好像是青光眼吧。”“眼睛有内伤。”“用眼太多了。”慢慢的,他不想解释太多,对方问他也只是关心他,有时候只是随口一问,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增加了对方的优越感?还是增加了自己的自卑感?所以他不说了,他的内心脆弱得像一滴水,随时蒸发,只需要一句话,一个动作,或者一个眼神。
高三的学习很紧张。他从艺术班转进来的时候坐在班上最后一排。美术生的日子很苦,一班50多人围坐着一堆瓶瓶罐罐画几个小时,一包20张的8k素描纸一天就能用完,而且还特别贵,削铅笔的美工刀不到几天就磨钝了,长期握碳素铅笔的手有独特的凹痕,老师说:“你们现在受的苦还不叫苦,等高三去外地集训的时候才叫苦。”他的学校每年本科率基本是艺术生撑起来,学校的发展目标也是向艺术倾斜的,当他考进这所学校的时候,就已经意味着半只脚踏入艺术生了。每一个艺术生的心里都有一个本科梦,“考一个好大学”这个想法几乎是每一位家长灌输给孩子的第一个长远目标。所以开学之初老师们就会让学生接触艺术课程,鼓吹学艺术对考上一个好大学的重要性,也与学生心里那个久远的声音“考一个好大学”互相吻合。记得小学他哭着喊着求妈妈给他报奥数兴趣班的时候,妈妈对他说:“成绩不上不下的人最麻烦,学又学不好,又想学。”后来他发现自己眼睛辨别色彩的能力不行,他申请了转班,理由是太辛苦。他是文理分科的最后一届,也是使用全国卷的第一届,更是当地高考改革的第一年,他因此考上了不错的大专,上一年大学。刚转进来文科班的那天晚上,他问老师:“能不能把他调在第一排?”“为什么?”如果是在艺术班,提出这样的理由合乎情理,因为他是班上的学生,而现在,他是插班生,插班生与班主任之间天然有一层隔阂,“提要求”只会拉大这种隔阂的距离,而且这样的学生很难搞。事实证明他的确很难搞。
“大哥哥,我能开一下吗?”2019年8月,距离他上一次复发大概一年,距离他第一次患病已经过去13年,他的人生轨迹,还要沿着这扭曲的道路一直走下去,他曾开玩笑说:“能看到这个病被攻克的那天,是我的遗愿。”有很多数据都表明,得了这个病的患者过半数概率会在15-20年时间坐上轮椅,他是不是很骄傲?只用了13年就坐轮椅了。
“可以啊,给你感受一下高科技。”这是电动轮椅,他只敢开着电动轮椅在小区里转,有时候还要转回手动模式,因为小区的设施本来就不是为了残疾人准备的,虽然每幢楼都有电梯和扶手滑梯,表面看起来已经非常好了,中看不中用,就像他的模样一样。因为坐着轮椅感受世界的人是少数,能建造出无障碍设施的人本身就是正常人,哪有什么感同身受,不正常的人也想改变世界,但慢慢的,他们接收到的恶意越来越多,他们因为自身的原因越来越封闭自己,最后与世界脱节,被时代淘汰。曾经一次住院护工推着他到附近的公园透透气,沿路车水马龙,他问护工:“为什么平时很少见到坐轮椅出来的人?”其实腿脚不便或者坐轮椅的人不少,过去的十多年,他经常要去医院,有时住院有时门诊,都能看到很多坐轮椅的病人,如果是在康复科,还能看到轮椅堵车的场景,从电梯门口堵到护士台。“他们都不愿意出来。”他不问了,因为他明白。
“大哥哥,你的腿怎么了?”小区里有很多小朋友,一般下午放学后就会在小区广场上玩,时间比较固定,除了放假的时候,比如说暑假。他已经故意选了一个正午的时间出来转转,结果还是碰到人了。
“打球的时候摔伤了。”“哦…诶,对了,大中午的你要去哪儿?”小孩子还想往下问,他不会给机会让任何人有继续问下去的机会,如果问了,他会闭口不答。
“我爸在门口等我,我们要出去吃中午饭。”电动轮椅的构造就像一辆放大版的碰碰车,右边扶手的位置有一个手柄,用来驾驶轮椅前后左右的方向,手柄的旁边分别有一个“+”号和“-”号的按钮,代表着加速和减速。在那之前的前一天,居委会的工作人员上门给他送来了电动轮椅,还亲自演示了一遍操作方法,连通两个轮子的轴心有一个弹簧,用力拉出来固定就可以自由转换电动模式或者手动模式,居委会的人说:“这个就和汽车的手动挡是一样的。”汽车?他的心冷笑着。
“大哥哥,这个是什么?”他的小区一共有五期,听说建第五期的时候有人腐败了,结果第五期建成一半就收楼了,他这个小区是第四期,是除去第五期最大的一期。里面有小型的沙滩,还有一个占小区面积1/4大的水池,里面有锦鲤,很多很多,还有喷泉,围绕水池周围有蜿蜒起伏的小道,小道的宽度刚刚好只够他的轮椅通过,无障碍设施对病人的容忍,不多,刚好够用而已。
“这个你最好不要知道,以后都不要见到更好。”这句话很熟悉,在他上心电监护的时候,在他插呼吸机的时候,在他一个手臂打两个留置针的时候,在他连续打12瓶补液的时候,在他的补液之间用一条引流管将补液串在一起的时候,有一个声音对他说:“这个是什么?”他总会回答:“这个你最好不要知道,以后都不要用到。”这是自欺欺人,但很管用。
嘀嘀嘀……
有人来了。他第一次觉得病床那么大,可以放很多机器,哦对了,他也是第一次见到病床。天花板是正方形的,有正方形的灯,也有正方形的黑。他这里特别暗,他极目所视的地方都是亮的,甚至刺眼。周围的温度很低,有人将他伸出来的手放回被子里,那人的手没有温度,像是塑料。他听到很多声音,机器运转的声音,对话的嘈杂声,自己的心跳声。躺在床上的他是那么的渺小,蜷缩一团,无依无靠,更可怕的是把他弄成这样子的人就是他自己。想象有一颗定时炸弹,随时随地爆炸,他可以操控什么时候爆炸,但不可以控制不爆炸,像不像人生?随时可以结束,不想结束的时候也终将结束。每一朵花都有属于自己的花期,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情,什么时候懂得什么道理,他父母常对他说:“以后你就知道后悔。”以后?后悔?然后呢?能重来吗?
球从他眼前飞过,他明明看见球,却打不到球。
正午的太阳很毒,活生生把影子弄死。这时候哪怕吹来一阵风,也是热的。阳光将汗水噌噌逼得往外冒。他喘着粗气,丝毫不知道这场突如其来的微风会伴随他一辈子,像白蚁一样蚕食他。无数个看似平平无奇的夜晚,身体里的另一个他却选择地狱,他的易怒,他的低落,都在第二天早上苏醒:突然眼睛看不见了;突然走不了路了;突然语无伦次,开始流口水了;突然大小便失禁了;突然面瘫了;突然肢体没有了知觉;突然发现起床后的手开始麻木了;突然身体一阵刺痛,从头顶到脚后跟一连串异常放电;突然接受不了镜子面前的自己了。他属于黑夜,又害怕黑暗。夜晚的他是魔鬼,吞噬他的希望。哪怕到了现在,他也害怕夜晚,因为当眼睛睁开的那一瞬间,他不确定能看到什么,又是否看得到。
他直到小学六年级才和父母分房睡,父母曾经狠心地将他关在门外,他却食指弯曲,用骨关节敲击门板整晚,以表示抗议,将他的自私自利、自以为是、自命不凡表现得淋漓尽致,如同内心里的他对他说:“我不好过,你也不能好过。”他受够了折磨,他害怕看恐怖片,直到23年的光阴里面,他只看过两部恐怖片,进过一次鬼屋。很巧,进鬼屋是在发病前两个月,四年级。他的懦弱和胆小早在发病前就显现了,他的病是后天的,却深入骨髓。更可怕的是“可以重来”。主治医生给他画了一张图,图上是一个形似阶梯状的线条,预示着复发一次会比一次严重,而且损伤不可逆,而在阶梯的前面,也有阶梯,两三个起点与终点在同一水平面上的柱状型,那是人生的重启键,然而那也是魔鬼。
在开始病的那两三年,复发频,复发急,恢复也快,用药后常常一个星期就能遏制病情进展,甚至恢复如初。他像正常人一样吃香的喝辣的,该熬的夜,该着的凉,坚信那句至理名言“再不疯狂我们就老了”,相信“只要意志足够坚强”就能无惧任何病痛,事实上他也是这么过来的,他说:“你看,我复发了还不照样活蹦乱跳的”,自信是好事,至少可以抵挡内心的苦闷和焦虑,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像正常人一样生活,却渴望披上不正常人的外衣,享受各种特殊待遇,他习惯了特殊,从他第一次上台领奖开始,他就认定自己是特别的人,全世界都要为他让路,甚至特殊待遇。直到后来他真的不正常了,聚光灯离他远去,他的底色也开始笼罩着他,他的自信逐渐变成了自卑。
对于他来说,什么是底色?其实是一张底牌,一张扔不出去的牌,它植根于他的骨髓里,是他的阻碍。他曾无数次厌恶这一张牌,他的故事藏着不甘,所以有了这本书,有了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