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光时刻4.1-4.25
5
羽毛球上的羽毛分为天然羽毛和人工羽毛两种,他用手触摸即可分辨,而且羽毛球打久了掉毛多还是少也可以知道。把羽毛球从崭新的羽毛球筒中拿出来是一件令人肾上腺素激增的事情,它提醒着他,该上赛场了。
判断是否赢球也有两种方法。一种是对手没有接住球,另一种是自己的球在界外,而后者,是自己打败了自己。还有一种情况是犯规,重拍、手球和手网。重拍出现在双打,即及队友双方在一次击打中球拍均碰到球,他从小争强好胜,个性张扬,不善于与人合作,他也经常被教练安排在了单打,少有重拍,与他搭档过双打的队友就一个,他们也不是很默契。剩下手球和手网,是条件反射,也是无能为力。
竞技体育带给他最大的影响是看淡输赢。这一球输了,下一球可以扳回来;这一球赢了,别骄傲。甚至这一局的胜负也只是暂时的,下一局全力以赴。输赢乃兵家常事,只要我还能打,十年未晚。他可以为了一个动作练习一天,他坚信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皇天不负有心人,金牌的背后一定有无数个日夜训练的影子。坚持、耐力,就是这么练出来的。
受伤更是家常便饭。从小被教育“男儿有泪不轻弹”“男子流血不流泪”的他习惯把情感埋藏在心底,比如疼痛,比如爱。他感叹生命的伟大,理由之一是强大的自愈力。训练时磕磕碰碰他不以为然,因为伤痛只是一时的,当他沉浸在比赛中时,没有什么困难能阻挡他跃身扣球,至少那时候的他有资本这么说。
羽毛球馆的气味是荷尔蒙,里面有呐喊和欢呼,也有不甘和嫉妒。八块长方形方格整齐排列,如同医院的八人间病房,病床整齐划一,唯一不同的是病房没有活力。馆里有一排储物柜,是供他们放羽毛球拍的。教练为他们每人配了一把钥匙,柜上贴有不同的编号,一人一号。原则上讲,当他们毕业的时候,钥匙就要归还给学校。他不知道其他人有没有归还,至少他的还在。
“豪哥加油!”
队友们一边拍掌一边呐喊。
他们是学校羽毛球队的队员。每一次代表学校出去打比赛的时候,都会进行内部的竞争,力求让实力最强的人选参加比赛,为校争光,而竞争的结果总会落到那五六个人身上,他是其中之一。
“16:13”裁判高坐在场外球网边,翻动面前的记分牌。
他用手向裁判比划了暂停的动作,裁判点头示意允许。
“中场休息三分钟。”裁判将胸前的秒表计时打开。
这里是学校体育馆,已经连续三年举办全市中小学羽毛球比赛了。他们学校羽毛球队总积分也常年在市里小学组排名前三,也因为这样,在他离开羽毛球队的时候,市教体局给学校颁发了“全市羽毛球传统培训教育基地”的牌匾。
“荣豪,减少高远球的次数,对方比你高很多,杀球力量也很强,你就四个角让他跑,反手位是弱点。”张教练给他递了瓶运动饮料。
他的眼神直勾勾地注视着对手。三年级的他不知道什么叫“敌意”,他只知道上了场就要全力以赴。对手在用毛巾擦汗,他们的眼神对视了一秒,他迅速移开目光,把教练递给他的功能饮料打开,小口喝着。
裁判掐着秒表吹哨了。他朝教练点头,往地板上倒了些许矿泉水,然后走向前将鞋底浸湿。他喜欢橡胶鞋底与木质地板之间摩擦发出的破裂声,还有体育馆里此起彼伏的吹哨声,扣球声和欢呼声。
如果没有那次的事情,他大概率会成为羽毛球运动员,至少他是这么想的。他在七岁接触羽毛球,11岁注定此生没有羽毛球。他个子小,把羽毛球拍竖起来都到他腰的位置。大大小小的羽毛球奖状,奖杯,奖牌他舍不得扔,一直在房间的一角,却一直不敢看。
“下一位轮到我。”他从洗手间回来,向队伍第一个人说。
羽毛球队训练在下午放学后。30多个人用两个羽毛球场。记得那时候教练连围墙都不放过,训练项目五花八门。有对着墙打壁球的,有对着天打颠球的,有举哑铃挥拍的,有绑沙袋跑全场的。一个羽毛球场最多人的时候容纳了八个人,四人高远球,四人网前球。所以每个人都很珍惜可以对打全场的时候,哪怕只能打半局。
“凭什么?我先来的。”那人激动地站起来。
“你是不知道我一分钟前就在排队,我只是去了趟洗手间。”我提高声调,高高挂起。
他是第一批进入羽毛球队的,资历和荣誉让他看谁都不爽。他不认为这样有什么不好,毕竟只是个孩子,怎么能理解什么是攀比,什么是虚荣心。表面上看,他虚怀若谷,与世无争,甚至有些柔弱,口头上不在乎输赢,但暗地里较劲、鄙视、发奋、赌气。独生子的桀骜不驯在他身上无限放大。
“但是你已经出去了。”那人不依不饶。
“谁规定了出去就要重新排队?这里是按顺序来的。”他义正言辞,手握球拍冲着地面狠狠地指了指,享受着制定规则的快感。
多年后出了微信,他才发现那人早已把他的QQ拉黑。他和那人的交集不多,只有那一次。那是他有记忆以来第一次对外人发脾气,也是他唯一一次有底气发脾气,因为从那以后,他发现每个人的人生都比他幸运。
“乙组男子第四名。”他匆匆放下刚上台领的团体一等奖奖牌,羞涩地低头躲开所有人仰慕的目光快步走上台。
颁奖的地方是学校礼堂,也是他们每天下午训练的地方。900多位师生密密麻麻,挨挨挤挤以班为单位并排坐在一起。每学期两次的集会,开学礼和散学礼都是他和整个羽毛球队最耀眼的时刻,也是校长笑得最合不拢嘴的时刻。市级以上的学校荣誉几乎都是羽毛球队的。
“豪哥,能不能给我看一下?”他享受众星捧月的感觉。
“豪哥”这个称呼贯穿着他的学生时代。从班长到病人,从孤僻到张扬,性格上的特立独行让他注定不甘平凡。
“爸爸,等我当上少先队员,我一定戴着红领巾回来。”七岁的他在幼儿园毕业之时曾幻想着有朝一日他还会回来。当时的他就是全世界。他以为幼儿园老师会记得他,哪怕他吃激素吃成一只猪一样。可讽刺的是他无数次路过幼儿园却没有进去。过去的他死在了11岁。
他把挂在脖子上的奖牌取下来递给同学,略带敷衍地说:“拿着。”
奖牌是对过去努力的肯定,它对未来没有任何意义,即便他喜欢获得肯定之后的虚荣感。他至今都不明白要那么多闪闪发光的奖牌做什么,又不能治病。每当想起有它们的时候,只会增加他的负罪感。
“来来来,笑一个嘛儿子。”他鄙视镜头里的胖子,最可怕的是脾气比能力大。
他抽动着脸上僵硬的肌肉,在胸前比了个V字。家还是那个家,那是他第一次离开家那么长的时间。
母亲把拍好的照片给他看,他拒绝了。他不理解母亲为什么在接他回家的第一时间给他拍照,而且还是把过往所有的羽毛球奖牌和奖杯让他拿着拍照。是祭奠吗?是缅怀吗?是自欺欺人吗?反正他只觉得好傻,又不是以后都不能拍。
他最近一次提到羽毛球是在大学。兜兜转转,历经磨难的他考上了大学。幸福的人生都是一样的,不幸的人生却各有不同,此刻的他已经与同龄人落后了两年,历经磨难的他才刚刚开始。他握紧拳头,双手抖得厉害。
“豪哥,你会打羽毛球吗?我教你。”睡在他上铺的兄弟仔细打量他一番。面前这个油头胖子四肢消瘦,却挺着一个大肚子,动作笨手笨脚的,一定是平时好吃懒做不爱运动的人。
大学体育是必修课,如果不按时完成相对应的项目就没有学分,也就影响毕业。在他退学之前,曾经为了体育学分发愁。同学们也觉得奇怪,为什么他可以不上体育课,为什么军训名单上没有他。同学想问他身体有什么不舒服,但问不出口,因为从表面上看,他也就动作慢一点,可能是身材胖一点,也就眼神差一点,可能是眼镜度数不对。
“我以前会打,现在不打了。”他已经有六七年没有碰过羽毛球拍,他把自己的羽毛球拍藏了起来,连见都不想见。在他的观念里,要么轰轰烈烈大干一场,要么销声匿迹忘掉过去。他最烦听到什么“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他也曾幻想以后从事和羽毛球相关的工作,比如羽毛球教练。他不想断了在他有限生命里仅有的那一点辉煌之间的联系。再说了,谁说羽毛球教练一定要会打羽毛球?诸葛亮出山之前也没有带过兵。自欺欺人有时候也是一种逃避。
“为什么现在不打了?打球健康啊,走走走陪我打两局。”室友眼神放光,像发现新大陆一样。他室友是学校羽毛球社的,大学课余时间很多,没课的时候室友就会泡在体育馆打羽毛球,后来他还竞选成为羽毛球社社长。
“16:5”教练在一旁报着分数。
他明明看得见球,挥拍的时候却打不到球。才第一局,怎么喘得这么厉害。对手是比他小两届的师弟,他不想承认青出于蓝胜于蓝,事实上那也不是他的实力。
“暂停一下,我喝口水。”他想调整一下状态,这是久经沙场的经验。
“快点啊,后面还有很多人等着打。”场外等待对打的队员嚷嚷着。
以实力论英雄的竞技体育很单纯,行就上,不行退出,像极了社会。
这是他出院归队的第一次打球。他感激老师没有在班上公开他的情况,不然以以他在羽毛球上的成就一定会传遍全校。这样子当做什么都不知道起码是件好事,至少他是这么认为的。
“马上马上,这不一个暑假没练有点生疏了嘛。”他灿烂地咧嘴笑笑。自嘲的能力自然而然从他骨子里萌发出来。
似乎一夜之间,他的人生列车脱轨了,而且速度越来越慢,直到停止。在他睁开眼那一刻,看到镜子里的自己骷髅白骨,身边是行色匆匆的路人。
他拧紧满是刮痕的瓶子,他不知道这些刮痕是怎么产生的,平时的他做事严谨,不像是一个粗枝大叶的人。他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到场上,尽力表现出轻松的样子。他挥拍摆好姿势,像极了一个上战场才忘记带枪的士兵。他暗暗给自己打气,乞求这次会碰巧打到球。
“17:5”比分毫无悬念地拉大。
对手不耐烦地跳跳身子,他把球从脚下捡起来,打回去。
声音不对,球拍击打球的声音不对,一定是球拍的问题。多年的打球经验告诉他他的发力点不对。是球拍的问题吗?还是自己的问题?他不想承认,尽管他的手一直在抖。他明明看见球,他明明有挥拍打球,但直到球落地那一刻他都手足无措。
没人关心他为什么体能下降那么多,水平反差那么大,毕竟没有人知道他发生了什么。这不正是他希望的吗?假装一切没有发生。
“我教你,击球点高一点,这样就打得远了。还有,发球不能用手抛球,这样是犯规的。”中学体育课上,他实在看不过眼同学们打球的动作。
“行啦行啦,你又不打就别那么多废话。”同学不耐烦地摆摆手示意他走开。
他长叹一口气,曾经的辉煌已经不复存在。什么羽毛球?他根本就不会打。
6
“我来到,你的城市,走过你来时的路,想象着,没我的日子,你是怎样的孤独。”
十年前的相机像素还是很高的。他把相机放在红色大众敞篷甲壳虫车的真皮座椅上,调整坐姿,煞有介事地咳嗽两声。他把电脑搜到的原版伴奏点开,然后按下相机的录像键,这组动作他模拟了很多遍才做到录像和伴奏基本同步。红色的甲壳虫车是他拿大姑在他住院时封的红包在网上买的。那天大姑从佛山坐大巴到广州来看他,之后就匆匆离开了,因为订的车票是下午3:30,大姑在病房前后时间待了不到十分钟。他记得车子是198元,从下单到拿到车只用了两天。小时候父亲经常带他看车展,他并不喜欢车,也许是社会约定俗成的规矩男孩子就应该喜欢车,长大了就应该考驾照,学车买车,让他不知不觉发现自己真的很喜欢车。原本他看上了一辆更贵的越野车,只是大姑的红包只有两百,所以只能将就买这辆车了。父亲那辈人是客家人,很讲究吉利,平日小病小痛都忍着不上医院,因为医院不干净,有很多妖魔鬼怪,哪怕真的要去医院,也要挺胸抬头把不好的东西吓跑,所以给住院的病人红包无论是对病人还是对探望者来说都是一种吉利的方式,保佑患者早日康复,希望来者永远健康。而他却在出院之后把祝福忘得一干二净。
他唱的第一首歌是庾澄庆的《情非得已》。外婆来中山带他的那几年,正好是《流星花园》火遍大江南北的时候。四五岁的他怎么懂爱情?每当音乐响起,他会跟着电视机里的明星对口型。外婆听不懂普通话,他更是不会讲普通话。有时候他会小声哼,但是又怕外婆听见,外婆也没有理会这个小朋友的咿呀学语,一心惦记着老家的孙子。
“在我18岁成年之前,一定要剪一次光头,上一次《中国好声音》,独自去一趟旅行,足够远就行。”他眉飞色舞地向同桌描述着未来。
窗外下着暴雨,早上大课间他们用课室多媒体放着音乐,还有投影视频,内容是当年草根歌手的选秀节目。一个中年光头大叔深情款款地唱着《我的歌声里》,镜头在他投入的表情和台下频频点头的评委中切换,观众屏息聆听和音乐刚落后的热烈鼓掌形成鲜明对比。他低声哼唱着,不让周围人发现。
“老温你暑假回老家吗?其实我想说的是下个月你有空吗?我报名了《麦王争霸》,海选在下个月,具体时间等短信通知,你能陪我去一趟嘛,很快的就一个下午,而且坐公交车还可以直达。”他冷不丁走到老温座位上拍拍肩膀说。
据说人的一生能维系的关系上限是150个人,除去家人,能保持深度关系的人不超过五人。2019年在他情绪最低落的时候,他想到的第一个人就是老温。老温是他的初中同学,两个独来独往的人因为孤立而走到一起,是他们孤立了世界,没有哪一个人比对方更理解自己的想法,至少在班级里面他们能敞开心扉,而且知道彼此在说什么。
“现在还不确定,等具体时间出来了再告诉我吧。”如果用一个词来形容老温的话,唯唯诺诺最贴切不过了。单手贴着嘴唇,低头自说自话又滔滔不绝的老温像极了唐僧转世,唯一不同的是普度众生不是他的理想。
他把身体凑前看贴在墙上的小人标志,匆匆推开门。
外面唱的是古巨基的《情人》,听选手的自我介绍好像是一名音乐老师。这是一个酒吧,也是海选现场。位置在一个新建的写字楼里,表面看光鲜亮丽,实则推杯换盏。他第一次离成人世界这么近。格格不入的他像大象群脚下的蚂蚁,不知天高地厚。
当他从厕所出来时舞台已经唱着下一首歌,是陈奕迅的《十年》,那首歌也是他备选歌曲之一。他有很多时间独处,父母上班,周末的时候常常是上午唱歌,下午唱歌,甚至中午吃饭的时候也会放着歌,直到父母回来,一切像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把音乐暂停关机,把录像删除相机放好。
“下一位,074选手。”主持人用流利的普通话念着手卡里的内容。“他的发型真高。”他和老温第一次见到主持人的时候同时发出感慨。
在接到通知海选的时候,他就想着到时候穿什么衣服上台。那是他第二次公开唱歌。第一次唱歌是在社区的才艺大舞台上。比起体育赛场,歌唱的舞台更大,也更靠天赋。虽然说是社区比赛,但也有几百位观众。他不会乐器,也没有接受过专业的声乐训练,是什么勇气让他敢报名参加比赛?他到现在都不知道。一定不是私底下听到同学的一句赞美,也不是看到手机唱歌打分平台给出的优秀二字,更不是在23岁以前仅有的两次KTV点歌被同行的人吹捧k歌之王的称号。也许是不甘。
前奏响起,他小心翼翼地走上台,像怕脚踩地雷一样,视线一直盯着脚下。酒吧舞台不大,四五张吧台,连同观众也就30多人。现场酒水果汁是要自费的,连矿泉水也是。他为了省钱没有买水,心想也就三分钟的事情,想当初在家练歌一个上午都不觉得渴,更别说现在。比起他每天吃的药,三块钱一瓶水真的不贵。他居然开始省钱了,在最可能大手大脚的年华。
麦克风比羽毛球拍沉得多。当他站上舞台那一刻,就好像自己站上了领奖台一样。他享受万众瞩目、众星捧月带给他的自信,他迷恋俯视众生、居高临下的优越,他挣扎地掩饰着自己内心的痛苦,而麦克风就是打开他心魔的钥匙。
“如果我听歌可眼红,何以待你好偏不懂。”,进歌慢了0.5秒,这是区分专业和非专业最简单的方法,也是评委筛选能不能进入下一轮的方法。
1分57秒的伴奏,从选歌到定曲再到去KTV排练,他花了三个月,却乐此不疲。他幻想唱完后会有评委老师为他转身,会有观众热烈的掌声,还有从天而降落下的礼花。他渴望一夜成名,给那些当初放弃他的人重重一记耳光。
“立志助世人脱贫以为,便伟大到像多麽有为。”他是因为这句话喜欢这首歌的。陈奕迅的《于心有愧》据说一生只能唱一次。他知道这首是情歌,他是在和自己谈恋爱,而且于心有愧。内心的巨人在现实面前不堪一击。他唱得格外投入,嘶吼着嗓音不管走音与否。
“叮”,他像犯错的小孩被当场抓住一样乖乖站着。
31秒。评委没有点评。主持人在台下宣布下一位选手上场。
“走吧,后面没我们什么事了。”他下台第一时间对老温说。
他把西装第一颗纽扣解开,被束缚的感觉真不好受。
“他在干嘛?”“亲吻大地吗?”“好特别的声音。”“他比上一位选手要放松。”“我的男神。”“他长得很像日本男团那个明星。”
间奏,他展开双臂,注视远方。学校音乐厅响起雷鸣般的掌声。
2014年11月,高中音乐厅,校园十大歌手决赛现场,距离上次海选仅过了三个月。扬长避短不如换个战场,换一个方式麻痹自己。
“我祈祷拥有一颗透明的心灵,和会流泪的眼睛。”这是他第一次住校,扛着大包小包的药物,开学那天他反复叫父母快点走,心里五味杂陈。他仰望学校上空的星辰,朦胧的世界没有最亮的一颗。
“给,这是给选手和亲友团的盒饭。”他穿着笔挺校服西装,里面配的白衬衫是他偷偷从家里拿他爸的。衬衫的裙摆很长,明明是一件短袖,穿在他身上不伦不类。为了遮住西装外印的学校图标,他把选手编号“054”的贴纸贴在图标上。
“豪哥,威武,这形象帅。”老代接过盒饭,环顾着这比学校音乐厅更大的地方。
知道他身体状况的人不多,老代算一个。他总是表现得外表坚强,内心柔软的一面不曾袒露过。“诶老代,你之前做保安兼职的时候不是自己包过尿片吗?想跟你取取经,我练了一个上午都找不到技巧。”他在电话里丝毫不忌讳。无论手机通讯录里存了多少个人,当他拿起手机能倾诉的也就只有几个,而能表达柔软的更少。
这里是《中国好声音》的海选现场。2015年4月,距离他18岁生日还剩下三个月时间。他一共参加了两次,后来一次节目改名了,也是他最后一次站着唱歌。
“我怀念的是一起做梦,我怀念的是争吵以后,还是想要爱你的冲动。”
“这位选手,你的感情太过饱满,嗓音是白的。”穿着一套肥厚的西装,一双街边运动鞋的他使劲点头,说了句谢谢后就慌张下了台。
“走吧,后面没我们什么事了。”他下台第一时间把胸前的号码牌撕下来。台下的观众和选手为他鼓掌。这是他曾经向往的万众瞩目,但是他却感到羞耻。尽管是鼓励的掌声,内心的小人却在嘲笑他。
他的音乐梦想死在了23岁。他只能在安静的角落里唱给自己听,为自己鼓掌。鞋柜那双新皮鞋是为了上台买的,只穿过一次。他记不住歌词,也看不清歌词,他尝试练气息,却短而急促。
“你一定和原唱一样有经历,有自己独特的味道。”这里是一个大型商场的露天广场。
“当你走进这欢乐场,背上所有的梦与想。”这首《消愁》是声乐老师在他的备选歌单中删除的一首,他在交曲的最后一刻把这首歌交了上去。他的生活,他的梦想如同歌名的反面,越想消除就越如影随形。老师说他很固执,可他很在意。
他将手伸进口袋里,把钥匙摸出来。正午的光线很强烈,他用手指摸着门锁,将钥匙插进钥匙孔里。
他进门连鞋子都来不及脱,背着书包冲进房间把电脑打开。他的家离学校很近,每天中午放学他就会回家热一下前天晚上的剩饭剩菜。有时候他路过学校小卖部,还会用零花钱买一瓶一块五的瓶装可乐,拿回家作午餐饮料喝。可乐要冰镇的才好喝,所以他每次拿的都是冰柜里的可乐,然后一路小跑回家,生怕回到家可乐就热了。
他从电饭煲里拿出保温中的菜和饭,洗一双筷子,将书包的可乐拿出来。可乐表面挂满水珠,他书包装可乐的位置常常是湿的。他们班中午回家吃饭的人不多,有一次班主任还语重心长地对他说:“经常吃剩菜剩饭对身体不好。”他没有当回事儿,但是那一次谈话如今他只记住了这一句话。
把所有东西准备好之后,他跑回房间打开电脑的音乐播放器。
“如果我能看得见,就能轻易的分辨白天黑夜。”他肆无忌惮地唱着。
这首歌的作者是一位盲人,编曲填词都是。他第一次听到这首歌的时候还是正常人。
他只有一次班级聚餐里面唱过这首歌,那时候他不是正常人,周围人都觉得他是正常人。
只有唱歌可以不用眼睛,他才如此喜欢。
“下一位。”
大学新生报到,辅导员点名让学生进行自我介绍。
“大家好,我叫付镕豪。付是付雷的付,镕是朱镕基的镕,豪是……”他熟练地停顿了一下,“陈奕迅的豪。”台下的新同学彼此还不熟悉,想笑又不敢笑。
辅导员好奇地问:“那你是不是很会唱歌?”
同学们开始起哄:“唱一个,唱一个。”每一双期待的眼睛里都泛着光。
他似乎又找回了从前的感觉。他心头一紧,眼眶一湿,差点没站稳。
他那胖胖的脸蛋儿泛出不自然的微笑,笨重的身体不自觉往后退了几步。
“我不会唱歌,刚才是紧张说错了。”
7
“加油!”
他对师姐比了个加油的手势。
这是一个区级大学生创新创业演讲比赛的复赛现场。他的学校经过三轮的校内选拔最终选出了五位学生参加区里的比赛。学校对这次比赛非常重视,尽管比赛的水分很大。区里一共有五所大学,通往决赛的门票一共有十张,获奖名额也只有十个,分为一等奖两名,二等奖三名,三等奖五名,换句话说只要这次复赛能进入决赛,也就一定能获奖。每间大学派出五名学生参加复赛,这是学校选拔的,到了复赛由企业高管和职场教练进行评分选出进入决赛的学生。
“居然有大一的。”
学校选出来的五名学生中只有他是大一。这是一个创新创业演讲比赛,服务于准毕业生就业创业与企业招聘,也可以说这是一场内部招聘会。进入学校候选名单时,负责老师难以置信地说。校内选拔的评委都是大三的师兄师姐,他们的评判标准首要是自信,然后是口才,最后要是还有舞台表现力就更好了,而这些对于一个渴望表现自己,有着变态扭曲自尊心的他来说不是难事,也因为这样,从他站上舞台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赢了一半。
“下面宣布的是二等奖获奖者,会是谁呢?恭喜二号选手和七号选手……”决赛赛场安排在区最好的大学音乐厅里进行。那是他有生以来去过最气派的地方。软包隔音的金黄色壁纸,边缘镶着金粉的座椅,还有一尘不染,被四面八方射灯照着可以照镜子的大理石瓷砖无不让他向往。吃过午饭后,工作人员安排选手们到指定的休息间进行简单的休息,同时说明接下来下午彩排的流程。虽然说是工作人员,但清一色是学生,那位他从候场见到的唯一一位老师也只是进门时迎接了他们就消失了。选手们被要求只能在休息间里活动,说是怕他们出意外,他第一次感受到了被人尊重的感觉。
“不好意思,你不能在这里,快点出去。”他立马警觉起来,假装失去眼镜的他就如同失去全世界,毕竟他还记得那种感觉。他将手掌张开试探性地摸了摸面前的物品,从一堆空气中摸到桌子上的眼镜,然后慌慌张张地戴上。
“啊?休息室里不好睡,就过来趴一下,不好意思啊。”他把无知、愚蠢表现地淋漓尽致,一边说着对不起,一边起身离开,他感受到工作人员在背后推着他走。
决赛邀请了十位企业家及相关职场教练进行打分,每人一票一共十票,票数高者获胜。赛制应该很公平。通过复赛选出来的十位选手也很平均,五间学校参赛,每间学校有两个人进入了决赛。他最终获得了三等奖,编号是二号。
他是什么时候喜欢上演讲的?应该是他失去关注之后,他害怕平庸,他习惯了聚光灯下的生活。从他不再正常开始,他就明白那句“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是什么意思,尽管那时候他四年级。就像他从命运转向的地方毕业到另一间学校,当新学期崭新的课本发到他手中时他会第一时间在每一本书的封面写下“敢冒天下之大不违”一样,他觉得很酷,尽管他很平庸,在一所“垃圾”学校。
“记住,所有节目演出时间控制在三分钟以内。”
上台门槛最低的地方就是学校,也是遗忘最快的地方。一个年级近1000人,像早上出操一样排队坐着。台下观众有说有笑,台上表情僵硬。他至今都不敢看录像,那个标准寸头,把西装领扣全部扣上,还穿着老北京布鞋的少年,两千多字的稿子,三个月的准备,看视频、写稿、删稿、录音、录像,然后重复。他至今还记得稿子的内容,不止6年后,60年后他也会记得,如果他活得到60年,虽然可能性不大。
“明年再参加吧。”他总会用竞技体育的思维安慰自己。每一次失败、挫折、意外之后他总是能站起来,但他不知道的是,生老病死在他身上是快车道,回不了头的,也站不起来。他在医院度过了很多个元旦,现在想想,只剩下除夕没有在医院过了,但是他有信心,来日方长会有机会的。
元旦前夕都是学校举行跨年晚会的时间。他第一篇演讲稿是五年级,为了参加区的十大感动校园人物评选。他凭借自己特殊的经历拿下了全校唯一一个名额。就像唱歌一样,谁的故事说得更惨谁就能获奖,然后出名,这可是他梦寐以求的愿望,尽管那时候他什么都不知道。
“你要是再有感情一点,稍微语速慢一点,肯定可以获奖。”赛后刘老师对他说。如果要问他小学阶段印象最深是哪一位老师,他会毫不犹豫地说是刘老师,其中一个原因是刘老师见证了他从正常到不正常的所有高光时刻。记得在他坐轮椅之前,在街上偶遇柏老师。柏老师是他小学的教导主任,如今已经和刘老师一样是区的教育专员。当时柏老师问他:“荣豪,还记得我吗?”他哪怕从声音判断都不记得是谁了,一脸尴尬地说:“不记得了。”是记不住了。
稿子的原稿他现在还留着。全篇写下来也就几个小时,他当做小学生作文来写,的确他是小学生。然后第二天老师把修改稿子交给他,让他尽量背下来。稿纸是打印的,内容除了开头那句“大家好,我叫傅荣豪。”以外全部改了。语言更加成人化,结构更加清晰,重点也更加突出了,用了大量笔墨描写他住院的全过程,以及之后返校的品学兼优,但是“他”没有了。那种感觉就好像撕开已经快愈合的伤口给别人看,比比谁的伤口更深更疼更能触动评委的心。事实证明,他极度要强,他用唯一还能表达“他”这个个体属性的方式捍卫自己的尊严。没有哽咽,没有悲伤,他用略带高傲和不屑的语气向大家诉说自己对过去的不在意和无所谓。他不在乎名次,只在乎舞台。
“下面太吵了,根本听不见你在上面说什么。”他一下台,坐他旁边的同学说。
他先把校服风衣套上,不急不慢地说:“随便。”
跨年晚会上只有他的节目是一个人演的。他喜欢掌控全场的感觉,哪怕当时他的腿在抖。但是他又害怕鹤立鸡群,在他看来,学生时代穿西装是一种不伦不类的行为,虽然学校规定每个星期一都要穿。所以他把风衣拉链全部拉上,让其他人看不出里面穿着西装,他整个人看上去就很不伦不类。
“老温,你能帮我录一段视频吗?”每每遇到问题,他都会第一时间找老温。他的通讯录有几百人,可真正遇到烦心事想找人倾诉的时候,连五个都没有,而能约出来见面的人,只有老温。
“在哪儿?”
“老地方。”
“要不是那么不凑巧,连续三年都错过学校的跨年晚会,我也不想这么麻烦。”他们翻过学校围栏,来到学校足球场。学校围栏是有警报器的,至于响不响他们已经验证过了。
他线上报名了《超级演说家》,他渴望舞台,不惜代价。海选报名的要求是录制一段三分钟的演讲视频,主题不限。他想把自己的经历分享给更多的人,影响更多的人。
“我把家里的相机偷出来了,我们待会儿用这个录像,我录歌的时候效果还不错。”他从书包里拿出来相机,然后书包就空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只要他出家门就一定会背个书包,哪怕书包是空的。有一次暑假去同学家,同学说想看他书包里面放着什么,他说什么都没有,只是想让肩膀有个依靠。听说一个人的后背是最柔软的地方,所以也应该有一个保护色。
他看着镜头里的自己,那是唯一一次有勇气看录像。那时候的自己极为自信,仿佛掌握着解释世界的话语权,眼神犀利而笃定。他不崇拜任何人,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他就是神。有的人青春期很短,转眼即逝,所以他会珍惜;有的人青春期很长,永远活在梦里,所以他想出来。
录像里的他只有动作,没有声音,就像他第一次登上学校跨年晚会一样。现在他是观众,看着自己,唯一不同的是他没勇气看录像了。
“在我们广东不叫大,叫肥美。”他的眼神顺着手的方向看向地板,仿佛此时此刻就有一只蟑螂在他面前。
这是一间课室,人不多,只坐了1/3的位置。这里是大学军训免修方队的大本营。每天晚上,这群人会集中安排到这里上理论课,比如唱军歌,学军规,练敬礼。他们有的拄着拐,有的缠着绷带,有的表面看正常实则患有先天性疾病,有的故意不想军训而编造理由,有的是重修,而他庆幸自己是这一群不正常人当中最正常的一个,至少暂时是,曾经是。
结课的最后一晚,教官决定弄一个狂欢夜,看电影,听歌,才艺表演。他是第一个报名的,他渴望舞台。他准备的节目是脱口秀,一种自嘲,一种无奈。他发现比演讲更能表达自己情绪的方式是脱口秀,一种不需要讲大道理,不需要掏心掏肺把自己的痛苦展示出来的方式,而且也能获得掌声,拥有舞台。
这时候的他满脸痤疮,虎背熊腰满月脸,穿着一套不合身的军装,一看就知道是个花瓶,还是虚胖的花瓶。台下观众依然有说有笑,他看见了,也笑了。
有时候他会痛苦,此时此刻的同龄人要么拿着仿真枪在操场保家卫国,要么站在国旗下庄严宣誓,要么不知疲倦凌晨集合练习正步。他像一个废人,哪里是什么天之骄子,连11岁的小孩都不如。
最后,教官和他们拍了一张大合照。他第一时间发了朋友圈,不为别的,只是不服。都说机会是留给有准备的人,那他准备好了希望,为什么得到的是绝望?
“有请第607号选手。”主持人在台下略显疲惫。
这估计是他这辈子以来参加过最盛大的比赛,世界级的中国区地级市分赛。报名之前就有人提醒过他,那种大赛只要你报名了都可以获奖,但是他不听,一来他想获奖,二来他想上台。他认真地准备稿子,查资料,找素材,计时录像,练习微笑。他已经很久没有笑了,没有发自内心地笑。刻意、做作的笑容已经植根于他的大脑之中,他根本不会笑。
还是三分钟,每一次上台都是三分钟,那是他的高光时刻,也就那么短。上台之前要求选手们把自己的节目名称写在节目单上,他一身西装革履,还特意前一天去发廊剪了一个标准的寸头,加上体型富态,看起来特别像成功人士。当他摸起放在桌上的签字笔,弯腰使眼睛尽量贴近节目单,为了找到自己应该填写的地方他一行一行往下看时,工作人员没有说话用手指了指表格中他填写的地方。这件事很平常,他一直说自己经常粗心大意。
“你写字好难看啊!”工作人员半开玩笑地说。
他是敏感的。相信每一个身体残缺的人都有一颗玻璃心,哪怕他笑着说不介意。
“难看吗?”永远不要用反问句去挑战每一个人,这是一个孤立全世界的人的忠告。
他丢下这句话就离开了。有个词叫字如其人,也许他的字和内心一样肮脏。
他演讲的题目是《不要怀疑,每一步都是值得的》。内容中他把过去所有的高光时刻都写了出来,比如勤奋学习,自信努力追逐自己的梦想,除了羽毛球,唱歌和演讲他只字未提,还有疾病。他庆幸当时自己是正常人,起码看起来像正常人。
奖杯和奖牌他两周后就收到了。是用一个袋子装的,还没有盒子。所有人都十分羡慕,但所有人都知道是花钱买的,他的心就是所有人。
“豪哥,今年是祖国70周年华诞,国庆当晚社区有晚会表演,现在在海选节目,你去吗?”微信里老温对他说。
“报名了也不一定能过啊。”这一年,他已经坐上了轮椅。
“不是你说的吗,不试一下怎么知道?”电话那头,老温笑呵呵地说。
没有人知道他这一年发生了什么,哪怕是老温。
“不了不了,自己几斤几两还不清楚嘛,不折腾了,搞那些有的没的,不说了,我还要忙呢。”他放下手机,感觉时光过得好快。
他突然眼神放光,好像想起了什么。他重新拿起手机,打开通讯录,不停往下翻,却找不到一个可以拨出去的电话。
他把手机重重砸在床上,皱着眉,推着轮椅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