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付镕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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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3/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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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甘》》连载

第七章 父母

父母 10.1-10.29

14

“家”是一个他一直想逃离但逃离不掉的地方,里面有他难以割舍的回忆,还有父母。大概在他生病后的一年,父母就让他不要再叫爸爸妈妈了,改叫叔叔阿姨,理由是他命不好,不能叫得太亲,当然,这些都是他们问神问到的,至于神为什么会告诉他们,取决于红包封得有多大,这么看来他的命还是挺好的,至少神肯收钱,一种人间世俗化的产物,不知天堂有何用。很长一段时间,他都不认命,他坚信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自己想要怎样的未来就要由自己去创造,他太排斥命了,他从旁人的目光里看出了自己的命,不幸、可怜、同情、遗憾,然后将气全部撒给给他命的人。每一次复发,父母就会埋怨他不注意身体,然后一边骂一边将他送进医院,可连如何发病的机理都不知道又何谈注意,事实证明他的命真的不怎么好,接连误诊然后耽误病情,到现在他病了14年,身体状况却比那些病了二十多年的病友还差,怪谁。如果他给父母打分的话,只是60分,他想逃离这个家,但疾病将他牢牢地拴在了这个家,他甚至可以想象如果没有了这个家,他剩余的生命不超过一年。父母这一章很难写,留下的伤痕会跟他一辈子,可他的一辈子不就是他们给的吗,有些人具备生育能力却不具备养育能力,一样可以把人拉扯大,尽管看上去不完美,可哪有完美的人,每个家庭都是在支离破碎和摇摇欲坠之间徘徊。认命有时候是承认现实,他知道这个病没有治,他知道原生家庭对他意味着什么,他知道自己的未来很难,他知道自己的命确确实实和大部分的同龄人不一样,他在比较,他把自己的人生和别人的人生比较,试图能寻找一丝慰藉,可惜都是不堪。“我不行”三个字被他根深蒂固地刻在脑海里,每当做任何一件事情,想完成任何一件事情时一定有一种声音告诉他“不行”他做不到,然后放大失败的后果,不断闭环,不断暗示,这种自我设限的状态很大程度上来源于原生家庭,也许也是中国家庭的常态,父母羞于表达情感,不擅长赞美,他们想通过打压让下一代自强不息,发奋,挑起孩子不服输的性格,从此一鸣惊人,但是孩子没有做过大人,在孩子的世界里,那种打压就是“不行”的代名词,哪怕是现在的边远地区也有称孩子叫“狗剩”、“二蛋”的,美其名曰好养活,也是,最终能活下来的不都是好养活的吗,只是因为疾病,放大了群体对他个人的影响,时代烙印深深地伤害了他,同时他又是时代的产物,但是时代一直在发展,时代不关心个体的死活,个体也没有那么重要,就像2020年的新冠,病毒不关心人类世界会因为它们的到来变成怎样,它们只关心自己的基因能否延续,种群能否延续,人类在它们面前只是载体,不值一提。

他的弟弟妹妹出生在中秋节,那时候他六年级。他的家庭是非常传统的家庭,在陌生的城市相识,然后结婚生子,母亲不止一次在家抱怨当初怎么会嫁给父亲,如果不是老乡也许他们就不会在一起,都说爸爸是最没用的育儿工具,每天早上上班晚上回来,然后等饭吃,像极了他现在的模样,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唯一不同的是他没有工作,他总能从父母教育妹妹弟弟上看到他从前的影子,同样的不理解,同样的扼杀和甚至变本加厉的环境,重蹈覆辙,最可悲的是他无法改变,因为很大程度上这种重复因他而起,可能没有他就没有这一切,但是没有如果,时代是给那些活得久的人准备的,长兄如父四个字从他第一眼看到妹妹弟弟的时候就赋予了意义,逃避是对自我的解脱,也是对他人的不负责任。他与父亲的观念常常不合,父亲是一个古板的人,在他观念里形成的判断是旁人毋庸置疑的,如今知天命的父亲全凭过往经验生活,对于新事物没有了年轻时的热情,靠刻板印象支撑着,那是一个与生活妥协的年龄,再有斗志也无处安放。

“父母到了这个年龄,性格已经很难改变了,只能你去改变。”大概是近三年,每当他和父亲吵架后,母亲都会这么说。他和父亲平时一天都说不上几句话,他不说,父亲也不说,可是一旦说话,十句有六句都是吵架,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你看不惯我,我看不惯你,不断拉扯,可当他要父亲做事情的时候父亲总是默默地去做,时间对于每个人来说都是宝贵的,当一个人肯为另一个人花时间的时候,这个人的生活就镶嵌在了另一个人身上,这是一种责任,这种责任哪怕再守旧,也是爱。以前他不理解为什么改变的是自己而不是他们,是他们有错在先,是他们思想迂腐,是他们不懂变通,他曾经固执地认为谁有错谁来改是绝对正确的,父母从来不觉得自己有错,因为他们是父母,天然拥有解释对错的权利,“感恩”二字是他们包装自己的铠甲,同时也是控制对方的长矛,他用尽一切恶毒的话语揭穿他们的谎言,他们就越将自己的身份和他的身份划清界限,站在道德的制高点,批判他。在那个爱憎分明,热血沸腾的岁月,荷尔蒙爆棚的青春期告诉他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他觉得自己无比正确,他把自我放在无比重要的位置,却似乎忽视了身边最重要的人,他们的需求。

这个世上有一种关系可以让对错不那么重要。相比起那位古板的父亲,此时此刻的他不也一样古板吗。长期生活在一起的人必然会越来越趋同,无论是性格上的还是行为上的,那种摆脱不掉的阴影,血液里流淌的记忆,忘不掉的。母亲说他长得越来越像父亲,言下之意是越来越讨厌,俗话说三岁一代沟,父母之间的年龄仅仅相差了三岁,各自理解世界的方式已经天差地别,性格也好想法也罢都格格不入,都说爱情是相互吸引,有共同的爱好,共同的兴趣,然后走到一起,慢慢的发现那只是幻想,爱情里有三个果:爱情果,平安果和道德果,年轻时憧憬婚姻,所以有了爱情果,到后来只求平安,有一个人相守一生即可,而在这个物欲横流的时代,道德果几乎绝迹了。母亲虽然只有小学文化,但接受新事物的能力很强,短视频,电商,她都能融入其中,她说尝怕了无知的苦,所以更加努力学习,不少人说读书无用,也许只是不会用,而他是其中之一。自从生病后有四五个人劝他不要再读了,他记得很清楚,至于有无数人劝他继续读下去的事实却没有留下记忆,他总是自我设限,也许是打压久了,每半年一次的复发,越来越糟糕的身体,让他一次又一次的放低心中的期望,到后来,梦想只是梦想,刚到嘴边咽下去,当做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那是基因的作用,从原始时代开始,根本就是天生的悲观主义者,他们不会为了今天发生了有趣的事情而感到高兴,只会终日惶惶地担心明天能不能狩猎,能不能吃饱,人活在巨大的不确定性世界里,一切确定有回报的事情都显得不值一提,哪怕是他母亲也不许一次对他说过“越读越傻”,“读屎片”之类的话,不是没道理,就像一个从学生时代就患病的孩子,日后能不能找到工作,公司会不会要都不知道,更别提之后的工资是否可以支撑起他日常用药的开支,还不如早日出来社会,反正结果都一样,每当他这么一想,只是在逃避,生活的不确定性让他更加悲观,一切的缘起是疾病。

他很难想象如果没有父母他能活多久。作家张爱玲有一段写给她祖父祖母的话是这么说的:“我跟他们的关系仅只是属于彼此,一种沉默的无条件的支持,看似无用,无效,却是我最需要的。他们只静静地躺在我的血液里,等我死的时候再死一次。”和父母的关系何尝不也一样。他有几十个病友群,每天进进出出,聊病情,聊生活,里面的人几乎不约而同地选择回避消极的话题,他们不是都积极乐观,只是不想谈悲观,那是一群在悲观里泡大的人,悲观对于他们来说就是日常,甚至每当有群友发表消极内容的时候,群主还会出来暗示不要再说了,群友们起初会劝,到后来就漠不关心,再到后来被踢出群,那是一群畸形的人,不愿意承认真相,各自心照不宣地维护一个美好的梦,何尝不也是一种活法,既然知道真相可怕,那就忘了吧,自欺欺人有时候不是一种逃避,而是一种疗愈。有一次群里说到家人,患病除了自己受罪以外,家人也会倍感煎熬,无论金钱上的还是心理上的。其中一位病友说她每次复发的时候,都第一时间到医院进行治疗,所以恢复得还算可以。本来大家以为她是想强调第一时间治疗的重要性,结果话锋一转:“我妈说‘你的命很宝贵,但我们的命呢?每次带你复诊住院和开药,钱呢?天上掉下来吗?’所以很多时候我都不知道怎么办。”这种现实只有病得久的人才能感受到,这种无力感,有一种随时可以卡住脖子无法呼吸的强大力量。新病人入群后总是信心十足,认为无非生了场病,咬咬牙就过去了,老病人在群里则一般保持沉默,偶尔说一两句无关紧要的废话,然后继续回归现实生活接受洗礼,不抱怨,也不葆有希望,他们只是活着,带着身上大大小小的后遗症,有时可能半夜被痛醒或者根本无法入眠,是生活推着他们,也是生活使他们麻木。都说久病床前无孝子,何止呢,只要你久病了,一切都没了。

“你知道今天才做了多少吗,去这去那,有本事你自己去。”厨房,母亲在案板上切菜,听到他说要去培训,转身向他吼道。

今晚吃的是鸡肉,他们家已经很久没有吃过猪肉了,自从2019年猪肉涨价开始,也许之前猪肉也涨价过,但他还是时常能吃到猪肉,记得以前每到秋天,他们家总要制作腊肠,那是一种往猪大肠里塞进猪肉末然后风干的食物,旧时乡下没有冰箱,人们储存食物的方式大多是用盐腌制,将食物里的水分全部逼出来,待来年食用。他从记事起就记得他们家冰箱永远是有腊肠的,往往还是存了一整个冰层,他每周至少能吃到一次腊肠,制作的方法不是和其他食材炒就是在饭锅里蒸,因为本身就有盐,所以不需要放额外调料,连油都不用放,就已经是一道合格的美食。老一辈人对盐的眷恋是很深,听父亲说,小时候还用盐作为抵押品,哪家哪户的盐多,甚至可以掌管一方的势力。2011年的福岛核泄漏引发中国不少人囤积盐,他的父母也因此屯了一大箱盐,另外大姑还邮寄了不少的盐,本以为够他们家吃上好几年的了,结果没到一年就吃完了。

“所以你的意思就是让我哪里都不要去,窝在家等死就好了。”不知从何时起,他开始习惯于用逻辑攻击父母,感觉自己无懈可击,而父母对他的指责、批评总是漏洞百出,对他的种种指控都站不住脚,他为自己的聪明感到骄傲,也因此怨恨父母无法与他交流,无法知道他在想什么在说什么,他感到父母配不上他。很多人把人生分为三个阶段,分别叫作承认父母平凡,承认自己平凡和承认子女平凡的过程,也许他一辈子都不愿承认自己是平凡的,除非突然有一个人告诉他:“嘿小子,你这辈子的运气全花在患这罕见病上了,未来的你都要接受来自四面八方的痛苦和折磨了。”否则平凡二字对他来说就是侮辱,太可笑。年少时给予自己太多的期望,认为整个世界是自己的,那真不是什么好事。他的欲望就像一条金鱼,在鱼缸中游来游去,时常盯着缸外的人,巴扎巴扎嘴,机械性地煽动人们误以为漂亮的尾巴,那不过是人为定义的漂亮,通过“人”这个“上帝之手”自然选择的产物罢了,而这个“缸外的人”就是他自己,他不断给金鱼投喂,欲望越来越大,最终被欲望杀死。很多时候最可怕的不是你做错了,而是你明明可以做,但无能为力。有人说只是你不想,真正想去做的话,会想尽一切办法的。有道理,真是一句毒鸡汤。他现在理解了为什么有些夫妻感情破裂但还是不离婚;有些病人不想死但还是跳楼了;有些人不想伤害他人但还是走上了犯罪的道路……人性是复杂的,人性背后的行为更是复杂。

他的家庭是伪男主外女主内的家庭,母亲几乎承担起了所有的家庭事务,父亲每天早上7:00出门,下午6:00回家,然后洗澡,吃饭,看电视,睡觉,直到第二天接着上班。这是个中国传统家庭,对女性压榨到极点,她们没有了自己的生活,操劳至死,而他也是其中的帮凶,因为沉默了,所以默认了,他很难想象如果自己是以一位女性在这个家庭会怎样,至少现在他从妹妹身上看到了他可能的影子,还有弟弟压榨妹妹时候的状态,犹如历史的车轮重演,在下一代蔓延,尽管时代在发展,人们越来越开明,但一些根深蒂固的文化,如果触及原本拥有社会优越感的一群人,无论男性还是女性,那么这些约定俗成的规矩就很难打破,有时只存在于口头的打破,可是身体很诚实,社会角色的分工中华上下五千年都没有解决的问题,更别指望这一两代人,大多数女性小时候在家庭中被区别对待,长大以后就会以同样的方法区别对待她们的孩子,这是轮回。

“打一次就行了,不用打这么多。”

“你是医生吗?你给我开药吗?如果是第一次打,你说出这样的话还能理解,可现在都打到第七,第八次了,你还是不知道治疗方案。”

他不知道父亲是不是在装傻,因为他无法理解父亲,身份地位不一样,就根本无法知道对方在想什么,格局不一样,看到的东西不一样。父亲最大的优点就是沉稳,是带贬义的沉稳,他从来不做主,将选择权扔给母亲或者孩子,有时候甚至默不作声,直到对方忍无可忍大发雷霆,才不得不行动,而大多数情况是一拖再拖,到最后杳无声息。有些人天生不是做领导的料,因为性格,因为为人处世,一个谨小慎微、唯唯诺诺、不敢承担后果的人,不敢保证有多伟大,只能保证有多平凡,一个在单位工龄有三十多年的老职员,没有升职,勤勤恳恳靠着入职时间累积工资的增加,老一辈人眼中的踏实,年轻人眼中的“温水煮青蛙”,父亲有没有挣扎过?他不知道,毕竟领导岗位就一个,员工有千千万,他试图用他的标准来定义父亲,都是假命题,因为他不是父亲,就像那个著名的隐喻“温水煮青蛙”一样,有人做过实验,将青蛙放到沸水里,挣扎一下马上就跳出来了,将青蛙放到温水里,只要青蛙稍微感到水温不适,也跳出来了。安逸就像温水,拖垮人的往往不是安逸,只是巨变罢了。

“我要剪光头。”

双人病房里,只有他一个人。这是一间用治疗室改成的病房,病房比普通病房小的多,没有阳台,四面都是墙壁,在他旁边的另一张病床,已经有近一个星期没有病人了,上一个来到这里准备住进来的病人看到病房的环境掉头就走,后来睡在外面的走廊四五天后转进了其他病房。这里的二人间收费和“正常”的二人间收费一样,尽管字面意思都一样,可是配套的设施完全不是一个级别的。他还耿直地打电话投诉,在微博发了几百字的文章,控诉医院乱收费,他甚至还将收费清单拍照发在网上,以为能引起轰动,可是电话打了,说会跟进,然后没有了下文,微博发了,还买了流量,也就几百人看,出院后不久也删了。闹不起来,他在反抗什么?学生时代教育我们追求公平主义的思想在现实中不管用了,有关系就可以住进更好的病房,如果没关系还可以闹,在走廊闹上几天,总能安排进好的房间,甚至连每天早晚的医生查房还会多嘱托几句,他本可以闹得更大,那是与父亲的反抗,胆小的对立面是勇敢,勇敢是需要承担后果的,而他的身体,无法承担后果,护工告诉他:“一旦举报,他就会进入医院的特殊名单,以后再想看病就麻烦了,还有投诉也没用,一定会有上层的人把它压住,止于无形。”连他父母都站在医院一边,听到他的想法之后大发雷霆,还骂了一顿。他无非想省钱,用尽可能多的时间泡在治疗室,减重跑步机、踩单车、弹簧球等等,只要没有人用他就上,还有针灸,他每次都要求医生给他扎成刺猬,从头顶扎到脚板,只为了能早点出去,还是走出去。

“不剪。”父亲斩钉截铁地说。父亲很少有如此决断,当外界无法给予父亲足够的控制感的时候,就会向内寻求,在意某些吹毛求疵,无关紧要的小事,用威严显示自己在家中仅有的地位。父亲在胆小和固执之间找到了平衡。有人说,人的一生是儒道佛的过程,年轻时追求入世,中年随遇而安,到了老年发现万物皆空,那是一种对周围不确定性越来越清晰的过程,最终与自己妥协,不再挣扎。也许,这是他在父亲身上学到的最有价值的东西,尽管父亲没有直说,也不能直说。

父亲19年查出患有鼻咽癌,那一瞬间他对父亲种种的不满都融化成一滩水,化为空气,他第一次感受到扑面而来的绝望,和他躺在病床身上插满管子的感受是不一样的,那一刻他似乎理解了父母的无力感,如果让人说这辈子最幸福的事情是什么,其中一个答案一定是离开人世时无牵无挂,无病无痛。有一个说法叫“终活”,就是人生终结前的活法,逐步远离物品和人的牵绊,回到一个独自一人的状态。那样很洒脱,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的,从哪里来回哪去,也多多少少带有一点自私。自私是人的本能,每当批判一个人自私的时候,其实就是将自己的自私凌驾于他人之上,站在道德制高点上将自私包装成无私。

母亲这个角色无疑是伟大的,特别是在他的家庭里,母亲承受了种种的非议,她本可以体面地离开那个让她痛苦的地方,但是从小到大的教育告诉她不能离开,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她已经回不去了,天底下只有这个让她痛苦的地方叫做家,有时候他看到母亲觉得很可怜,却发现自己就是其中的施暴者之一,他用无声的沉默默认了这种行为的合理性,无法抽身,无法改变。曾经他看到一句话是这么形容女性的:“长大以后才发现,自己没有家”,当只有他一个的时候,他不理解“生男孩是建设银行,生女孩是招商银行”这句话的意思,可当妹妹弟弟出生后他意识到,从来不存在什么男女平等,男女从一出生起就注定了不平等,尤其是龙凤胎,一男一女处于同一起跑线的时候那种感觉更加强烈。爱的对立面不是恨,而是漠不关心,手心手背都是肉,但握拳的时候手心最热,可以想象妹妹以后大概率会如此对待下一代,就像中国无数代的妇女一样,那是恨,所以转嫁于人,他尝试尽可能地摆脱父母的影响,给予他们比较现代的观念,却被父母称之为异类。

家里的沙发换成木的了,原本那套已经坐了快20年,表面大小不一的黑点令人想起了水果发霉时的恶心,还有每到春夏时节不知从何而来细小不可名状的昆虫,在眼前,皮肤上肆无忌惮地爬行,他们一家知道是沙发的问题,可是忍一忍也就过去了,也可以坐,只要没有人来他们家,你就无所谓换了,可是又能有谁来他们家。换木制沙发是父亲的主意,还有沙发上的墙纸,他不知道父亲是用什么样的方式说服母亲,父亲像一个独裁者一样做着一家之主,尽管父母有无数次的争吵,从他生病起,围绕着他争吵起来的架永远是家庭的主旋律,他性格里的亢与卑,是疾病给予的,更是环境给予的。都说父母是孩子的第一任老师,在这种压抑,无视,对抗和传统到令人窒息的家庭里,唯一的出路是逃,但是他逃即是死,实在唏嘘。母亲对父亲的言听计从,是时代的产物。与其说是自私不如说是被现实扼住脖颈透不过气的忙碌让各自无法照顾彼此的感受,而那现实,是他的病。

他一直很排斥迷信,因为早在他懵懂的时候跟随父母烧香拜佛,祈求自己赶紧好起来,结果不停地复发,不停地自我欺骗。一个人刚开始走向绝望的时候是最容易丧失理智的,因为看不到希望,也还没走到绝望,在这段路上哪怕遇到一丁点可能,都会无数倍的放大,也就是偏方的作用。他尝试了不少偏方,也看了不少神医,有的是每天晚上外敷一种特制的药酒在脖子动脉处,据说那里皮肤薄吸收快,神医还说要喝下去,但他怕苦没喝,还有在眼眶周围注射一种药水,同样他怕疼没打,尽管神医说效果很好,他也是因此慕名而来,有时候他发现懦弱是他的保护机制,他不想做任何没有意义的假设,他只知道因为他的懦弱让他少挨痛苦,就像19年在医院做复健,因为自己的勇敢,使恢复速度反而变慢了,甚至很难恢复,那时候的勇敢也是绝望催生出来的产物,越绝望,人越勇敢,越懦弱,人越惜命。父亲就像过去的他,虽然有悖伦理,可是生病后的心理状态是一样的,只是父亲权利更大,他的懦弱与勇敢显得更加明显。因为化疗,父亲的头发掉光了,冥冥之中有一种宿命,一年前儿子请求父亲给自己剃光头,父亲不同意,一年后,父亲的头发反而光了。老一辈人很忌讳光头,认为是不祥之相,虽然父母没读过什么书,但“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的思想观念却似乎从他们一出生就在记忆里了。相比起过去,现在思想开放了许多,容忍度,包容度也逐渐提升,他看妹妹弟弟的生活方式,几乎可以类比父亲看他的生活方式,已经是两个世界的人。

那时候他坐着轮椅,在医院住院已经快半年,上一次剪头发也是在医院里,是打电话叫理发师上门来理发,收费75,其实只是简单地剪一个平头,当时父亲说:“如果给我一个推子,我也可以。”言下之意是收费太贵了,虽然在医院每天几千块的流水和75元比起来不值一提,可是没必要,他的家就是靠这么一点一点一块一块,省出来的,结果都给他败了。

他怀念过去的日子,没生病以前,还在父亲公司分配的集体宿舍楼里。他很瘦,也很挑食。母亲说,那时候喂一顿饭可以跑七条街,从他们住的七楼跑到一楼,再从一楼跑到另一栋的七楼,他问母亲,我以前喜欢跑来跑去吗?母亲说,坐不住,都是惯的。孩子总以为自己有天大的本事,大人拿着碗饭在后面追,他很挑剔,不喜欢吃的菜他不吃,非常坚决,也许脾气就是那时候练出来的, 不同的是其他小孩子长大以后也就好了,哪怕还是不吃,与父母的关系也会更加融洽,至少不会像他现在这样依然敌对。他敌对些什么?对误诊心存怨恨吗,对他们高高在上的姿态感到不爽吗,对他们在他18岁以后经常说的一句话感到痛恨吗——你已经成年了,很多事情都要靠自己了。这句话乍一听没错,可你们别弄得伤痕累累之后在放归森林吧。有人说时间是一切问题的解药,但有些错,有些遗憾,有些自以为是,失去了就再也回不去了。都说和父母哪有隔夜仇的,一觉醒来,还是父母,但是人所有的行为原型都是父母,一个人长大之后怎么对别人,就是小时候父母怎么对他,而教育的本质之一就是要纠正这种潜意识。

有些话说出来反直觉,更会遭到社会舆论大众批评,因为主流是那样,一旦搬出来“孝”和“感恩”,一切道理都荡然无存。养育之恩很伟大,时间只会让我们在无法弥补的时候选择忘记, 然后他们心安理得,我们独自前行。“后悔”是一个自我狡辩的词语,可以回应过去所有的不是,大部分人都不是活在现在,他们要么活在过去,要么活在未来,一个使人后悔,一个则使人焦虑。都说施恩不图报,图报必心寒,施恩唯一的好处是提升自己的优越感,让自己感受到价值,从而提升幸福感。但是血缘不一样,亲情是例外,养育出自本能,但感恩是后天习来的,是自下而上的,可前提是收到反馈,而不是冰冷的沉默。家这个“社会最小集合体”从来都不靠感恩维系,更不靠孝道维系。

世人看来,他太白眼狼了,他将父母对他的好全部抛之脑后,唯独剩下很。人的大脑天生对不幸的事情敏感,对幸福的瞬间淡然。曾经中外有无数的心理学家做过不同的测试,得出的结果大致相同,即一个人做了同等程度的坏事需要用五件以上的好事来弥补,这样才能对等坏事带来的伤害,这么看来,为人父母不难,如何养育才难。天啊,他在幻想些什么。父母给了他吃,让他不再挨饿;给了他穿,让他不再受凉;给了他一个住所,让他不再流浪;唯独没有给他温暖,也许有关心,不溢于言表,那是中国父母的含蓄,用冷冰冰的沉默代表温暖,以为我们能懂,通常孩子惹事情了,大人总会说:“只是个孩子”,那么在理解大人说的话的时候,怎么不说那只是一个孩子,不懂,也不会懂。改变的只有年轻人,然后年轻人老了,也固执。

他最喜欢母亲给他做哈密瓜煲瘦肉汤,尽管上一次喝已经是十四年前。那时母亲白天上班,晚上回家做饭,然后用一个保温饭盒装好,开着那辆比他还大两岁的摩托车来到医院,往往已经晚上七八点了,那时父亲请年假在医院陪他,几乎每年父亲的年假都是在医院陪着他的,有时请护工,不是他矫情,只是当自理都成问题的时候,不照顾就意味着死,一次两次不会考虑是否照顾,当那样的事情经历多了,花钱多了,而且还受罪,就会有那么一种情绪滋养,父母和普通人的区别就在于他们更坚持,但一定会有一个终点,可能是他死了,也可能是他不得不死。很多人忌讳谈死亡,这是中国文化,那是对未知的恐惧,佛学中将生死比作轮回,“死亡”的意义是不存在的,人没有死,只是化作了别的生灵继续轮回,此生的痛苦都是上辈子造的业,业报因果而已。他也怕死,他怕辜负了父母,和人生旅途中匆匆的过客,不管是否有感情。这世界上唯有父母看完了他的小半生,也唯有父母是他可以最肆无忌惮表达自己爱与恨的对象,所有情绪都是被需要的,刀子嘴的背后往往是豆腐心,父母不会表达情感,用最质朴的爱,践行“打是情骂是爱”的道理。他不会说肉麻的话,因为在他内心深处最柔软的那一部分已经退化,就像他身体机能的其他部分一样,老态龙钟,未老先衰,彼此就这样用沉默回应沉默,用时间化解误会,直到老去。

那时候生活拮据,但比现在快乐,也许只是他快乐,无忧无虑的年纪,每天不用为了医院发下来的长长的流水单焦虑,只用打针吃饭睡觉,行尸走肉一般。哈密瓜煲瘦肉里面哈密瓜占了一大半,没有其他辅料,汤很清,但很香。医院的探视时间是早上9:00到晚上9:00,吃完饭简单聊几句,母亲就要匆匆离开了,不知道母亲一个人回家睡觉习不习惯,至少他是到了初中才一个人睡的,此前父母好几次狠心将他关他在房门外,最后都以他抗争取得胜利为结束,父母总是惯着他,他总是长不大。母亲从来不在他面前落泪,父亲更像是一座石头山做的,他们在他面前要么沉默,要么爆发,在他看来,父母之间从来没有恩爱,他们只是在履行契约,是完成他“人生计划”前半部的合伙人,也是他们“人生计划”后半部的主要内容,是不需要情感的。后来一次住院,住了差不多两个月,回来妹妹告诉他,那段时间母亲每天都在哭。眼泪是人类最柔软的部分,前一秒他和母亲还在因为一些小事而争吵,尽管外人看起来像争吵,但对于他们来说是家常便饭,他们用语言伤害着彼此,又是如此害怕受到伤害,所以只能默默流泪,“不懂事”、“不乖”、“不孝”都是他的标签,也只有父母可以定义那些标签的意义,在人生的某个阶段喜欢挑战这些标签,想要挣脱一切给他下定义的人,也会很在乎别人对自己评价,到后来渐渐不再在意,这个转折点大概就是从接纳父母給的标签开始,那是他们表达爱的方式,尽管很笨拙,但也是最原始的爱。

他发现母亲越来越矮了,腰越来越弯了,印象中母亲一直没有胖过,瘦瘦的,也吃不多,吃不饱,她说那是替他受罪,让他以后可以好过一点,他不懂这是什么道理,更多的是一种心理安慰,她愧疚,他也愧疚,为了一个并不需要自责的事情而自责。还有父亲,自从确诊鼻咽癌后身体状况就越来越差,晚上整宿整宿的咳嗽,每顿的饭量都比以前减少了一半多,从一个两百多斤的胖子到现在简直换了一个人,以前许多的衣服都不合身了,和他同年龄段的孩子大多都开始赚钱,努力工作,孝敬父母,“颐养天年”四个字大概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父母辛辛苦苦将孩子养大不也是为了这一天吗,只是可能他的父母还要等很久。他不知道未来会怎么样,时间从来不等人,你问他相信缘分吗,冥冥之中在这个空间相遇一遭,五个人,一个小家,每天都吵吵闹闹,要是哪一天安静了,反而没有了家的感觉。看着妹妹弟弟一天一天长大,恍如隔世,相信父母看着他一天一天长大也有这种感觉吧。小时候觉得父母是巨人,为他遮风挡雨,无所不能,长大以后,巨人憔悴了,曾经在心里或者已经说出口的恶语都兑现,现在想收回却不可能了。人生就像是由一段又一段的后悔和遗憾累积而成的,当恍然大悟的时候,那些所谓的回不去,也就成了未来更加笃定的自己。

我们都嫌弃过父母唠叨,没有边界感,什么都管,那是因为他们管不了其他事情了,他们老了,他们能说的只有让我们天冷的时候多穿一件衣服,吃饭的时候要吃饱,住的地方够不够安全还有出门要看红绿灯等等,一些细无巨细又看似无关紧要的废话,然后不断重复,不辞辛劳。科学的解释是因为人老了,体内的催产素分泌逐渐下降,它的作用,是让人的心情从动荡到平和,看什么都顺眼,从而忽略那些不重要的事情,专注于真正重要的事情,也就不会唠叨了。可是人这种动物很奇妙,似乎建立在亲情之上的所有科学解释都是那么的浅薄,父母唠叨我们一辈子,我们也听了一辈子,越听越觉得不够,越想听。他从小被父母包裹得很好,因为疾病不得不在温室中长大,他无数次挣脱,却被一根无形的线牵着走,是“保命”还是“奋斗”,天平左右摇摆,是以健康为代价的,父母只想让他健康成长,不求大富大贵,可是他不甘心,都说七岁看老,患病以前他获得了太多的掌声,无形之中给了自己太多的束缚,前面他过得太顺了,曾经说过要给父母买大房子大车子,大人们当作儿戏的话,他一字一句记得非常清楚(详见第六章《慢速车道》)。结果当所有人一夜之间对他不再期待的时候,当身边最亲近的家人劝他不要努力的时候,他想证明自己,佛学说世间万物都是一对的,到底是自己打垮了另一个自己,还是自己成就了另一个自己?里奇卡尔加德在他的书《大器晚成》中译本有一句话:乾坤未定,你我皆黑马。谁知道这是不是一句鸡汤,他一干为敬,也许是面对未来最好的方式。

一天晚饭,父亲上班,母亲在厨房做菜。那是久违的感觉,似乎一切如常。自从父亲患病以来,使原本已经被疾病笼罩的家庭雪上加霜,经济紧张不说,更重要的是精神紧张,母亲一个人撑起了一个家,早上除了上班还要送饭到医院,母亲不止一次委屈落泪对父亲说:“当初怎么会选择嫁给你?一辈子只有操劳。”那些天他每天都在祈祷自己不要复发,庆幸的是身体很听话,只有妹妹弟弟无忧无虑,他们是家里的开心果,给本来暗淡的生活增添了希望。

“大人都想回到过去,当一名小孩,而你们总想着长大。”母亲熟练地用锅铲翻转鲫鱼,母亲说现在这个时候要多吃鱼,补脑,在父母眼里他依旧是个孩子。他被母亲这句突如其来的话震惊了,记忆中那是母亲第一次对他说心里话,只有到了他这个岁数才会懂的话。妹妹弟弟在房间做作业,他们总说长大以后要买很多好吃的,要玩电脑玩手机,每天睡懒觉,他们天真,却总想摆脱天真,而大人要做的就是尽全力保护孩子那份天真,让它能流走得慢些,再慢些。

或许他也不会说那些温情的话,他还是活成了曾经厌恶的人,不会表达情感,羞于表达情感,他以为自己不会这样的,他是如此排斥,却又慢慢靠近。都说没当过父母,不知父母恩,他通篇的恨,和争吵时搬出来的大道理,都是过去留下的遗憾,他试图用内疚击垮父母心中最后的防线,事实上他做到了,使双方都陷入无限的沉思与痛苦,然后呢?活在过去是痛苦的,但未来何尝不是。他是个典型的悲观主义者,在可预见的未来,希望和失望的天平一定是失望更重,一句“辛苦我而已,是跟我一辈子的”一直笼罩在他的头上,而父母,是支撑他有能力面对阴霾最坚实的后盾。

那一刻他没有说话,视线微低地看着母亲,他确信自己没有长高,自从他小学患病以来身高就停止了,可那时候觉得母亲很高,是他的天。转眼十多年过去了,谁说小孩子都想做大人的,他就不想做大人,也许人生最美妙的地方就在这里:曾经憧憬的不再向往了,曾经失去的不再遗憾了。

“来,把菜端出去。”母亲麻利地将鱼装碟,她一直嫌他们三兄妹的动作太慢,一点都没有遗传到她的性格。在家庭中,总有一个人唱白脸,一个人唱黑脸,母亲就是那个唱黑脸的人。他小时候很怕母亲,和父亲很亲,就像现在妹妹说的一样:“你们一天到晚逼我做这个做那个,还是爸爸好,都不逼我的”,然后到了某一个阶段,也许就是明天,会珍惜这种有人管的感觉,不想让人管是天性,接受别人管是人性。他不想当大人,尽管还是个孩子。

他一拐一拐地将鱼端出来,这个动作他曾经以为自己不可能做到。

在他的身后,有父母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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