蒹葭 12.1-12.31
18
这一章有必要吗?
“小伙子你多大了?”“23。”“是怎么弄成这样的?”“因病。”“那以后还会加重吗?”“会的。”阿姨没有多问一句,转身离开,用眼神继续物色男生。
这是一场专为残疾人准备的交友派对。来之前他看报名人数有上百位,结果直到派对结束也不过二十来个。“有看上的吗?我还等你的喜帖呢。”他的手拍了拍同行朋友的肩膀,与其说同行,不如说是他硬拉着朋友来的,后来才知道朋友也报了名,他们都是大众口中所谓的残疾人,没有恶意,只是他太敏感,而敏感的人往往活得不自在。“残疾人”三个字就像一根针一样深深地扎着他的心,那身份比“病人”更难以接受,因为更小众,更无力,更自卑。两年前,在他身体最不堪的时候曾经面试过一份工作,难以置信,那是他第一次找工作,迫于压力吗?好像不是。他总会在恰到好处假想身边有一群人,也叫假想敌,他们与他过着完全不一样的人生,那是他想象中的人生,读书、毕业、工作、恋爱,还是不甘,所以他在网上找工作,不想成为异类,尽管他在从中获得过不少同情和便利。可是连稳稳地坐在电脑前一小时都难以完成的他怎么可能工作,那时的他甚至还想万一被录用了该怎么解释,结果面试不够10分钟就结束了,他应该想到,只是不愿承认。记得当时面试官问他“残疾”和“残障”有什么区别,也许这样的问题他们问过无数位面试者,一个企业开放一个特殊的岗位意味着一定不是为了效率,而且那样的问题和工作完全没有联系,是关于内心的,答案可以五花八门,可一旦将问题抛出,就像问一个孤儿“你觉得是妈妈好还是爸爸好”一样荒唐,如此戏谑。
“没有一个看上的。”那位朋友是他融入这个群体之后认识的第一位,现场女生不多,看情况都比那位朋友条件要好,或者说缘分未到。这个圈子的人大多数是和这个圈子的人组成家庭,似乎不是爱情,而是相互利用,就像刚才阿姨问他一样,连是否有工作都不问,虽然他也没有,只需要知道是否健康,说什么婚姻不是菜市场买菜那么简单,可这里就是,至于双方是否对眼,就连双方都觉得无所谓。这一群人可以选择的东西其实很少,要么孤独终老,要么迁就现实,可就连普通人都有不幸福的结合,更何况他们。会场是一家推拿店的内场,将十几张推拿床移开放上椅子,然后稍微装饰一下就有了派对的味道。无数个红色气球组成一个巨大的爱心,红地毯和花彩带,还有入场时每人一个的面具,柔和的灯光,浪漫的背景音乐,一切看上去都是如此的般配,除了坐轮椅的,用拐杖的,说话不利索的,听不见的,看不见的和用助行架的他,这些是违和的,尽管他们是主角。他突然发现原来自己都无法接纳自己,就像那位朋友告诉他的一样:“你要多参加残联的活动,和正常人在一起是了解世界,和残疾人在一起是了解自己”,他本能排斥这个群体,因为“不正常”,他把自己和别人隔开了,拥有这种身份就意味着与别人低一等,他把自卑运用得淋漓尽致,他看不上这一群人,就像普通人下意识不愿意找这一类人相伴一生一样,因为不配,因为不够好。
但大概率只能在这里找。现场还有五对新人结婚,其中四对都是残残结合,另外一对女方很勇敢,他想很大原因是因为男方基本看不出来有问题。婚姻不是你侬我侬,而是生活琐事,柴米油盐,换位思考如果是他,也不会考虑这些人,现实中有浪漫的特例,也许随着时间,他会慢慢妥协,过程无比痛苦,说什么宁缺毋滥,那无非是有选择有时间的人所包装出来的借口,他见过太多为了结合而结合的人,不是想通了,而是一个人的生活没有可以依靠的温度,没有可以倾诉的对象后所产生的孤独和焦虑压垮了人的神经,可怕的不是惨死在房间里,而是死掉后一年半载都无人发现,最终只剩下白骨骷髅。有些人找另一半的标准是全职保姆,衣食住行通通安排,有些人希望找队友,彼此共同进步,这么一来他们好像两边都不靠,没人愿意照顾,自己又故作清高,内心渴望和正常人一样的生活,而双方注定疏远。诉说这一章是困难的,他在幻想一个自己不曾拥有的东西,大多数人期待,少数人失望,极少数人畏缩。有句话叫“你若盛开,蝴蝶自来”,在恰当的时候开花,恰当的时候蝴蝶煽动翅膀,只是花没有选择,而蝴蝶有。
“你为什么不回我信息?”他坐在房间的一角,还是原来的地方(详见第八章《同学、朋友、陌生人》)。那是他的初恋,也是他状态最好的时候,表面看不出有病,他也没有现在这种危机感。是害怕以后独自一人吗?好像不是。应该怎样定义初恋,牵过手吗,还是心动过?当一个人开始策划分开的时候,是没有征兆的,学校老师不止一次禁止校园恋爱,理由很简单,因为不成熟,那些自认为自己成熟的人会首先越界,年轻时的荷尔蒙是旺盛的,它不受理性控制,所以成熟与否并不重要,事实上当回首过往时就会发现一切是如此的幼稚。人生每个时期的爱情是不一样的,最终都会走向坟墓,不乏有甜蜜的爱情,可过程是短暂的,那些山盟海誓的话一定会被现实摧毁,或早或晚。他羡慕平淡如水的人生,三餐四季,倒映在书桌前的背影很美,他已经半年没有坐在这了,上一次坐在这里的时候还计划着接下来的假期要去哪里玩,他总是计划明天,有人说那是对生活抱有希望,倒不如说是对未来的恐惧,因为无数次的计划落空,最可怕的是无能为力,成为傀儡,被心中另一个他操控(详见第一章《镜中像》),而爱情只是其中害怕之一。
当他再发信息时系统提示他已被拉黑。忘掉一个人需要多久?爱情又是什么?特雷莎修女说:“爱的反面不是恨,而是漠不关心。”他打开微信找到那个人,那个在世俗约定下被认为是初恋的人,只有一个头像,那段感情过去已经五年,存在不过四个月,他完全可以和她一样拉黑甚至删除,有句话说“最好的放下是互不打扰”,不也是漠不关心吗。她用无声的方式结束了这场关系,他没有纠缠,也没有挽留,他不确定究竟是谁按下了终止键,人们常说6月是毕业季,也是分手季,可能与时间无关,也许根本没有开始过。一个病人迈出第一步是困难的,更何况挽留。他的复发在常人看来已经到了无可救药的程度,隔三差五的请假,尽管看上去和常人并无差别,可谁知道呢,当终有一天走不动,看不清的时候,过往所有的好感都将灰飞烟灭,取而代之的是两个字累赘。他理解为不够爱,但又有谁敢爱。
“真的很佩服你的勇气。”他站在夕阳下,倒影被拉得长长,远远一看,他好像在一个牢笼里,四条铁栏杆把他死死围住,那是一个只有四条栏杆的笼子,但是他逃不出来。他在等车,从深圳回中山,那是他第一次去深圳,为了演讲。2020年对于所有人都有特别的意义,在这一年所发生的很多事也许几代人想都没想过。他活在未来,焦虑现在,看着与同龄人的差距越来越大,他拼命追赶,却被另一个他拉扯无法自拔,佛说世间万物都有两个,能看到表象之外是一种本事,但然后呢,看到又如何,无法改变才最痛苦。那人是80后,他叫他徐生,也没有直说,他从小遇到陌生人的时候总是会表现出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然后等对方先说话,在外人看来是羞涩,在母亲看来是木讷,而在他看来不过是内心深处的自卑与自以为是的居高临下。以前是不肯说,现在是无法说,因为看不清了,当所有孩子都改掉了儿时拒绝表达的毛病并开始逐渐长大融入大人世界的时候,他没得选,停留原地,像傻子一样任由他人指指点点,最后落下个不合群的印象,被迫孤僻。生命科学家猜测外星人样子时,其中一定要有的东西是眼睛,一种超高的视觉捕捉能力,因为高级生命体一定是用视觉获取信息,那样带宽最小,这么看来他甚至在倒退。“病人”和“残疾人”两个身份像两座大山一样压着他,使他不敢迈出第一步,又怕孑然一身,苦苦挣扎,那种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恐惧,无从抵抗的悲凉,没有边界,随着时间的积累越发沉重,越发无力。他的生命在加速,而步履却在后退 ,身边人成家的成家,立业的立业,而他还像一个小孩受人照顾,一个连自己都照顾不了的人谈何爱情。
“我身边的闺蜜有些三十多四十多都还没结婚。”在他面前放着一碟牛扒,黑椒味的,那是他有生以来吃过的最厚和最大的牛肉。从深圳回来第二天,他去了广州参加病友会,顺道拜访了对他来说很重要的一个人,那是他们第一次见面,在网上聊天也不过两次,可就是那两次聊天点亮了他的2020年,才会有这一本书。很多人说要做正确的选择,可那都是往回看,当身处其中面对选择的时候,根本不知道未来会怎样,更别提是否正确,哪怕当前觉得是正确的选择无非是排除了其他正确的选择而已,无法回头的道路人们都喜欢给它赋予意义。那人叫军哥,和他一样是视力障碍,也许因为共同的经历,所以惺惺相惜倍感亲切。
“大城市的人结婚都迟,特别是高学历的。”他笨拙地使用刀叉,距离他上一次用刀叉已经过了五年,同样是吃牛扒,在一个豪华的西餐厅,他像个乡巴佬一样仔细打量着餐厅的装潢,无处不在的金碧辉煌,暗暗的灯光,那些西装笔挺的服务员与他们穿着校服的样子格格不入。他的主治医生多次强调不能吃牛肉,可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在那段表面看上去还是正常人的年纪遇到了青春期,实属不是什么好事,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他几乎把所有可以踩的雷都踩过了,当得到的反馈是“没事”、“不严重”的时候,就会强化他的倔强,当然和生命对赌总有一败涂地的时候,所以残疾慢慢累积,他也越来越封闭。学生时代证明爱情的方式是花钱,逛街、吃饭、看电影缺一不可。那时所有的恋爱经验都从偶像剧里学来,雨天明明有两把伞却两个人共用一把,为的是能贴得更近,结果总有一方衣服被淋湿;早上原本可以多睡半小时,却为了给另一方买早餐而早早起床。他做了所有感动自己的事情,唯独感动不了另一个人,被荷尔蒙冲昏头脑的两个人最终一定会被平淡击垮, 随着时间拉长,道德感和负罪感相互叠加,直到衍生出“你不配”的想法时,游戏结束。有的人把感情看作有限游戏,时间,空间一旦改变,玩家跟着改变,有的人则看作无限游戏,其中有恩爱的,也有无疾而终的,一切都是那么随意,却命中注定。将无法解释的事情归结为命运,从外部的不确定指向内在的确定,何尝不是一种皇帝的新衣,至少踏实了。
说话的是军哥的妻子,他看着她为了准备这顿晚餐在厨房忙前忙后,无法想象她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他们都是70后,孩子4岁,说结婚晚吧,可在精英圈子里他们算早的了,也只有那个圈子有勇气接受那样不一样的人,要是换成别的地方,思想不够开放甚至落后的话,也许第二天就离开了,可那样的人,从一开始就不配,又谈何相识,军哥的经历无非也是从正常人开始,幸运又不可复制。他幻想拥有普通人一样的爱情,自己却不是普通人,别人走不进他的心,他也抗拒走进别人的世界,所以活该一个人。大概五天,他从那段感情中走出来用了五天,有动心吗,在一段感情中付出越多感受到的幸福就越多,他是那个付出的人,相信如果给另一个人申诉的话,她也会说自己是那个付出的人,只有小孩子才分对错,看来他们都是,可是他们没有,一段破裂的感情没有一个人是幸福的,他甚至连怎么结束都不知道,结束一段关系的理由有很多,在一起只需要三秒,有些人表面祝福暗地诋毁,有些人形同陌路不相往来,他都经历过,在心里痛骂过又不再留恋,如今往回看一定是庆幸的,就像云淡风轻时不会留恋狂风暴雨一样,没有一段经历是糟糕的,人们总能从中找到意义,或喜或悲,也许悲情更加让人怀念,怀念过去的自己,没有烦恼。
“你只是还没找到对的人。”徐生轻描淡写地回答,他的爱人是一位身材高挑的女士,如果她站起来的话。徐生的爱人坐轮椅,和他已经是第二次见面,第一次是在佛山演讲,这一次是在深圳演讲。自从接纳残疾人这个身份后才知道中国的残疾人有八千多万,基本每16个人当中就有一个是残疾人,那远比罕见病患者要多得多。爱情是自私的,谁不想拥有一个完美的另一半,这个人符合自己心中所有的预设, 就像《荷马史诗》中英雄奥德修斯在回家途中遇到的那个妖怪一样,它有一张床,每一个路过的人都会被它抓到床上,如果床比人长,它就把多余的床锯掉,如果人比床长,它就把人多出来的部分砍掉。那个妖怪不也是人吗,人不也是这么做的吗,唯一的不同是人知道将就,但将就之后还算爱情吗。他还是太年轻,幻想这些他未曾拥有过的东西是何其痛苦,每一个字都暴露出他对爱情理解的天花板是多么的狭隘,那普通人的天花板呢。遇到对的人谈何容易,他尝试向那些获得爱情的少数人请教,但得到的都是玄而空的回答,他企图寻找一条标准答案,可爱情不讲科学,那只是动物的本能,恰当的时间,恰当的地点和恰当的人同时出现,几率太小了,尤其是他这样的人。他的爱情早在九岁那年就已经死掉了,当同龄人投来异样的目光,当自己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偷笑着想又不用上课了,当别人对他伸出善意的手,这一切都在告诉他:你与他人不一样,你需要特殊的照顾,你不是正常人了。一个社会的进步最大的体现之一就是对残障人士的关怀,而“关怀”二字本身就暗含着某种优越感,请原谅,这个群体的人心思细腻到令人发指,没有卖乖,他清楚知道自己需要这种便宜。直到所谓初恋的离开,他才如梦初醒,在那以前,他一直在装睡,以为只要足够浪漫就可以抵御世态炎凉,以为童话里白雪公主和王子的结局会一直幸福,她的离开发生在他复发期间,他突然意识到爱情不能治病,那是奢侈的。
楼道里传出重重的脚步声,好像石头落在地面的声音。他紧紧握着扶手,心有余悸地看着她。学校楼道的灯是声控的,但是那一天没有亮,他们从教学楼的六楼摸黑走到一楼。她比他更加惶恐,楼梯踩空这种事情在她看来不可理解,尽管她知道他的视力不好。他走向另一个极端,就像大多数失恋的人一样,他不需要从爱情里走出来,因为他从来没有过,一段为了在一起而在一起的关系,最终也会因为分开而分开。病友群里经常有人谈论爱情,不知如何开始,又害怕开始,他们有被抛弃的、被离婚的、被含沙射影的,有人说不拿别人的生理缺陷开玩笑是一种修养,这些连日常对话都可能无意伤害到的一群人,更别提奚落,想要挖苦他们实在太简单,所以他们内心无比坚强,扭曲。有一次有人问他:你身边接触最多的人群是什么?他说是病友。有些恐惧已经深入他的骨髓,对死亡,对未来,也许他应该走出来,事实上他就是这么做的。他很能理解电视选秀节目上那些来了两次的人,第一次失败,第二次再来,只为证明自己可以,同时他也理解那些劝说不要再上台的身边人,是一种保护,出于本能,所以有的人妥协,有的人抗争,可结局多半不是美好的。他又在幻想一个不存在的东西,可是哪有那么多文明人,野蛮才是天性,只要对方知道自己有病,或者有一天对方需要照顾自己的时候,是否继续下去就不是两个人的事情了。有时候真的不是意志不坚定,现实不是戏剧,不是哈姆雷特,更没有罗密欧与朱丽叶,换作他是健全人也会在心里嘀咕,更别提家人。他把第二段感情称之为初恋,事实上不过十个月,分开的原因是对方家人不同意,于是好聚好散。
他发现自己另外一只手紧紧握着她的手。他清楚知道那一刻无论对方是谁都会紧紧握着,与感性无关,可偏偏是那一个人,一切也就这么开始了。他对她坦承了病情,她没有介意,毕竟那时候他看不出来有病,最多像个高度近视。他没有排斥,也没有明说,是不是像极了渣男。“渣男”这个词太过标签,但人是复杂的,绝非简简单单一个词两个字可以概括。好比列夫·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中的沃伦斯基一样,按照现在的口吻来说就是渣男,但是把这么复杂的人物形象涵盖为渣男,实在太粗浅了。他没有为渣男辩白,判断一个人是否值得深交大概率不超过十秒,大脑动用理性是很消耗能量的,所以第一印象很重要,它决定了你在对方心里的位置,哪有什么所谓的公平,高考语文作文阅卷能有40秒就已经很公平了,更何况大家还在同一跑道上,而“渣男”的存在正是感性的其中一个需要,当这个需要不再急切的时候,矛盾也就出现了。校园恋爱是单纯的,因为没有利益,能从校服走向婚纱的情侣不多,他们大多浪漫,对未来充满期待,看来他不适合。他没有想过挽留,她也没有。在爱情中他是弱势的,他总盼望着有一个人可以大声告诉他“我愿意”,里面包含了“不介意”,他一直以为爱情是两个人的事情,哪怕现在他也是这么想的,可是婚姻不是,那是两个家庭的事情,她说了“我愿意”又如何,可能不够爱,双方都是,真的太单纯了。
他不再表达爱,总等着对方先开口。就像《边城》里天保与船夫的死,傩送的出走,和结尾最后独自一人的翠翠,都是一句话的事,但没有人开口。如果说不懂“拒绝”是导致悲剧的一大因素,那么另一大因素应该就是不懂得“接受”,“接受”意味着要直面自己的内心与情感,试想若翠翠懂得“接受”,能正视自己对傩送的爱,敢于表达自己的情感,或许最终不是那种悲剧。但是开口何其难,以前觉得矫情,现在觉得真实,“旁观者清”四个字有时候很虚伪,以为看到了事情的全部,其实不过是“你以为”的全部,读者是,作者也是。一旦故事的开始,人物关系如何发展就不是作者可以左右的了,作者只是构建一个场景,每个角色都有各自的特点,然后顺其自然,故事也就出来了。伟大的作品都是悲剧,也许他也是。每天给人“收菜”,为了掩饰对她的关注,每次“收菜”时还会特意将共同好友的“菜”一起收走,以防别人看出他的用意。他把内敛运用到极致,不敢向前一步。出生在一个互联网刚刚兴起的年代,他知道如何不动声色地表达爱意,“腼腆”成了这一代年轻人的标签,我们躲在屏幕后肆意发泄自己的情绪,没有成本,缺少的是勇气,面对面的勇气,所以没有了故事。
“我们可以合个影吗?”他在一个开幕式的现场,观众不多,过路的人看见他们有的坐轮椅,有的用拐杖,有的要人搀扶,没有过多地逗留离开了,带小孩的大人还没等孩子把话说完就匆匆逃离,孩子用充满疑惑而天真无邪的眼神注视他们,手指的方向和嘴里的嘟囔似乎在问:“他们怎么了?”这种好奇随着一天天长大,会越来越少,直到漠视,也许没有恶意,只是敬而远之。有一首歌叫《好想爱这个世界啊》,是关于抑郁症的,旨在让社会关注到这个群体,缺少关注的原因有很多,网络时代让人与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也让人的关注力越来越涣散,人们每天都接收到海量的信息,哪怕偶尔关注到了,也会淡忘,因为与我无关。所以没什么好抱怨的,很多时候他在家里听见外面马路传来救护车的声音,可能是在某处的某个家庭里的某个人发生了意外,那一天他也许因为看了一个好玩的视频而开心了半天,但那一天对于那个家庭来说就可能是灭顶之灾。他总是顾虑太多,介意他人的感受,见过太多不幸的人是很难相信幸福的,那只是一个切面,幸福镶嵌在不幸当中,转瞬即逝。在他学习特殊教育的时候,有一位老师印象特别深,今年五十多了,在特殊教育领域专研超过30年,她讲课充满活力,和这群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玩在一起丝毫没有代沟,如果她不说年龄,没人能想象她已经是半百的人。他曾经想过从事这个职业,也为此学习了很多课程,希望有一天能帮助这些不一样的孩子,因为他就是这么过来的,“特殊”二字既是照顾又是疏离,家人如此,尚且旁观人。老师是丁克,没有孩子,在那个年代不要孩子是很冒险的决定,老师没有明说,他们也没有问,但当投影仪翻页到一张脑瘫儿童的照片时老师说:“我见得太多了”的时候,他似乎理解了。2008年汶川地震的时候他九岁,对那时电视报导的记忆少之又少,只知道很严重,后来陆陆续续在网络上看到不少震区的人的生活,有些走出来了,有些没有。有个词叫“创伤后应激综合症”,当年那些救援的消防战士、军人、医生、志愿者等等或轻或重都有留下对那段记忆和经历带来的痛苦,也许是一辈子的。特殊教育的老师面对的不是一般的学生,如果那些学生和他一样,一定非常排斥这种“不是一般的学生”的肤浅归类,尽管那是事实,老师也许也是那种状态,哪怕心里再有能量,再有爱心,见多了也就怕了,而他又何尝不是。
这是给自己找推脱的借口吗。现场志愿者很多,几乎每一个残障人都有一个专属的志愿者陪同,上台阶有人扶,走到座位前还有人扶椅子,他们是全场的主角,就像马戏团的猴子一样受人欢迎。每当网络上有残障人士倡导社会无障碍设施的建设时,总有一些难听的声音:像那样一对一的照顾有必要吗,甚至追问那些活动有必要举行吗。他不知道,至少让更多人看见了。找他合影的是一位熟人,不过那只是第二次见面。她长得很漂亮,是那种无论是谁在街上碰到都会多看两眼的样子,可能是化妆吧,不经意间他掉进了男性的视角,视觉动物,可惜他并没有视觉,好像一切都在他的想象之中。他和她互加了微信,是她开口的,他内心有些小鹿乱撞,可是故作镇定,一度以为他的春天就要来了,是不是太可笑,只是很平常的一句搭讪就让他神魂颠倒,他是多久没有见过爱情,他又多么渴望爱情,那一刻他看见了自己的内心,因为荷尔蒙是不会说谎的。他开始幻想在一起后的各种场景,就像众多年轻男女堕入爱河时后状态一样。有一天他按耐不住地问了她一些有目的性的问题,她肯定明白。“你多大了?”“我都能做你姐姐了。”她没有正面回答。他想起他和她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就问过他这个问题。“你多大了?”她的手很自然地搭在他的肩膀上,就像两个许久没有见面的老朋友,亲切又有距离,亲切感是她带来的,可能他太嫩了,对方稍微热情点就坦诚相待毫无戒备,也许他知道,可是甘愿如此,那是不是一种“红颜祸水”?但是他和她什么都没有发生,一厢情愿太可怕了。而距离感来自他的自卑,她和他都是残障人,区别是她看不出来,他很明显,如果他连这样都自卑,还有什么理由拥有爱情。如果两个人的距离是100步,他希望另一半可以迈出99步,剩下的1步她能拉着他一起走。是不是特别窝囊,天底下所有的女生应该都不会喜欢这样的类型,主动才有故事,找对象而不是找孩子,道理都懂,可是不能治病。
“那是多大?”有一种说法是不能问女生年龄,因为是秘密,可什么时候可以问?他是不是太着急了,如果双方是奔着结婚的目的那一定不会介意,但以结婚为目的的爱情会持久吗。他曾经以为一切问题只要结婚就可以解决,异地、价值观、共同话题、金钱等等,钱钟书的《围城》有一句:“婚姻就像一座围城,里面的人想出去,外面的人想进来。”得不到的永远是最好的,想出来的只是因为腻了,想进去的想感受“腻了”是一种什么感受,所以有了不婚主义来回切换。越长大他越庆幸自己是男孩,并以此要求对方来自己的城市,所谓大男子主义不过是满足人的控制欲罢了,他一度唾弃,又慢慢靠近,他把自己设想中的场景灌输在对方身上,人们总能从茫茫人海中敏锐地用嗅觉捕捉到那个与之相似的人,互相灌输价值观,一方妥协全盘皆输,单纯往往消失在冷血之中,当有人说“别让我后悔遇见你”时爱情也就消失了。一段感情谁付出多,谁迁就就多,委屈就多,慢慢甜蜜耗尽,彼此没有留恋。“80后。”“具体呢?”他没有迟疑,经常能听到“真爱能跨越年龄”之类的话,他也曾给自己预设了年龄空间,他天真地以为自己的经历足够成熟,不设上限,但真正面临选择的时候现实给出了答案。他和她相差十几岁,他在干什么?他居然以为她会喜欢他,年龄悬殊的双方一定是年龄大的兼容年龄小的,无论语言还是行为。说到底那不是爱,一见钟情背后一定是外在的,而外在是会变的,可是谁又愿意窥见他的内心,《美女与野兽》的故事只存在于童话里,毕竟野兽还是王子。
“如果说你是海上的烟火,我是浪花的泡沫。”教室多媒体设备放着《追光者》的伴奏,投影仪上是男女主角的对话。她说她喜欢这首歌,他却连正眼看她的勇气都没有,周围人觉得他难靠近摆架子,只有他自己知道是自卑,好些次她想和他聊天,他不是逃避就是假装没看见,实在可笑。那是她对他唱的第一首歌,也是最后一首歌,是这段关系的开始也是结束。现在的他已经很久没听歌了,是情歌。学生时代喜欢唱歌,特别是悲伤的情歌,他把自己代入故事里,想象自己在一段又一段失败的感情中抽离出来,唱歌也好写作也罢,那些看似需要天赋的事情往往最容易蒙蔽自己,门槛越低淘汰越高,“梦想还是要有的,万一实现了呢”这句话最大的作用在自我安慰,无论牛奶还是面包,长时间的晚安早安不能证明爱情,只能说明她不讨厌你,但这样的情感终有一天会消失在岁月里。她向他表白,他拒绝了。如何判断自己是否真的喜欢上一个人?就是当你觉得自己配不上她的时候。她和他是同学,他的每一段感情都发生在学生时代,也只有那个时代的爱情没有杂质,但水清则无鱼,一种只能生活在纯净世界里的物种注定会走向毁灭,因为那不真实。他至今都没有勇气把自己的状况告诉她,疾病的阴霾将他牢牢笼罩着,“不想拖累她”是他唯一想到的,他的深沉换来的是她的不理解,电影《后会无期》中有一句台词:“喜欢是放肆,爱是克制”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那么就让所有的美好都停留在脑海之中,或许会更加体面。
“你什么时候来我家?”当真正面临结婚时他怕了,他怕见家长,他怕被拒绝,怕被品头论足,这种感觉甚至压过了爱情。“为什么不是你先来我家?”就像两个孩子玩过家家。“你觉得这套婚纱怎么样?”她发了一张图片,里面的男女主角笑得很灿烂,是幸福的模样,哪怕他们都是模特。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不会笑了,把情感埋藏在心里,就像遇到危险将头埋进沙子里的海鸥,全世界都知道。多年后的一天他突然明白婚礼对于另一半的意义,在于承诺,在于向双方的亲朋好友保证,那是一场大型的宣誓会,新郎新娘就像《追光者》里的男女主角,呈现一场让观众终身难忘的派对,会让彼此更加珍惜彼此,“仪式感”这东西不是自己可以给的,它来自于别人羡慕的眼光,哪怕一个人做某件事情,背后的目的也一定与他人有关。“等结婚后再补办吧。”他知道婚礼是新娘一生中最美的时刻,但他不想付出,爱情基于他就像累赘,自私、贪婪、冷漠、狡诈,当面对具体问题的时候显露无疑。
再过几天《民法典》就生效了(2021年1月1日),它涵盖了每个人一生所要经历的方方面面,其中第1053条规定:“一方患有重大疾病的,应当在结婚登记前如实告知另一方;不如实告知的,另一方可以向人民法院请求撤销婚姻。”当爱情走到婚姻,用法律限定浪漫的时候,“一方患有疾病”是如此地不堪入目。谁都不愿承认自己有病,也难接受自己的另一半有病,更别提相守一生,那些婚礼上的誓词:“无论富贵贫穷,无论健康疾病,不离不弃终身不离开直到永远”之类的话在他听来都是虚妄,他不能祈求另一半做到,如果他是健康的那位,同样很难做到。病友群里总能听到好消息,有人恋爱、结婚、生子,有人毕业、工作、晋升;也有人复发、瘫痪、失明,从此一蹶不振。在这个小圈子里他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也看到了自己的未来,很多人说不要太悲观,他只是觉得,有些时候太乐观反而看不清生活的真相。都说患难见真情,谁知道呢。佛学里有一个“不净观”的概念,所谓“革囊众秽”,据说佛教徒们就是利用这套方法来戒绝色欲,大致说“人是一种极其肮脏的东西,而且从生到死,没有一刻不是肮脏的。”他用这种方法麻痹自己,压抑本能的欲望,他想过出家,那样就没有那么多烦恼了,可何尝不是另一种逃避,病一直在,但他至少没有那么痛苦了。自从生病以来,意志对他而言似乎没有想象中重要,无论意志多么高昂都无法躲开复发的魔咒,他的不甘、自卑、恐惧、焦虑占据了他的全部,一个无法自我丰盈的人又该如何迈出第一步,他像一个狂躁症患者一样宣泄情感,无数的苍白堆积在一起就有了重量,孩子也有思考,尽管常人看起来十分幼稚,但成人世界缺少的不就是那一份纯真吗,只有自己能给自己幸福,佛说:“天不渡人,人需自渡”,人生有许多个阶段,如果终点都是死,那还有什么好纠结的。他游离在两种状态中不可自拔,安慰、唾弃、期待、悲观,他与自我拉扯,渐行渐远。他突然意识到自己需要的幸福绝非找到伴侣那么简单,爱情对于他究竟什么意义,不是攀比,不是冲动,既然如此,宁缺毋滥,也许不再强求某样东西的时候,命运自有安排。
“今天早上在X小区门口发呆的人是你吗?”一个很久没有联系的微信号弹出来,他想了想快十年了。他从相亲派对回来,一脸无趣,他不停降低标准,与其说是他主动降低,不如说是他的选择越来越少,挑剔只是他仅有的倔强,终有一天他会屈服,时间而已。她是小学同学,是少有见过他没有生病时候样子的人,9年,他见过的人太多太多,但记住他的人特别是十年后还记得的人不多,一位得道高僧无论在外多么风光受人爱戴,当回到故乡被乡亲们叫一声乳名时,过往所有的底气都没了,身上的铠甲被融化,埋藏在心底的坚强化作一丝坦然的笑,每个人都是未来佛,经历种种万千,归来仍是少年,回归不意味失败,比失败更可怕的也许是一蹶不振,他庆幸自己在每一次想放弃的时候都有人拉一把,那个人还是他,毁灭与成就一念之间,就连他是否存在都不知道。那是他最有恃无恐的年华,所有的回忆都是填色的过程,回不去的。“是啊。”他胆怯地回了两个字,期间想了很多别的句子,恭维、谄媚、虚伪、疏远,通通化成了两个字。她已经实习了,在一所小学任教,她说前段时间还遇到了他们小学的班主任和其他老师,老师们没变,他们变了。这座城市不大,但车水马龙,每个人为了生活奔波,偶尔有人停下脚步欣赏沿途风景,每天一样的路程,一样的节奏,不同的是意想不到的惊喜,有人愿意为你停留,你还是一道风景。
究竟什么是爱情,23岁谈爱情就像柏拉图在《理想国》中说到的石头人一样,看到的、感受到的和理解到的世界是不一样的,浅薄近乎幼稚的想法亦是爱情的一面,二维和三维最大的不同在于理解方式的不同,都没有错,只是时间不对。“像你这种有趣的灵魂很受欢迎的。”同学脱单了,在社交平台上发合照,俩人手牵着手,看上去像极了两口子的样子,他在底下留言,得到了那句回复。那位同学已经很久没有恋爱了,他问能不能传授一下经验,他一直对爱情抱有幻想,仅此而已,奢求那些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是痛苦的,既然如此,如果连想都不能想,又何以为人?有趣的灵魂再有趣,也抵不过一个健康的身体,虚无缥缈和肉体凡胎孰轻孰重,不需要思考。
他打开公众号,翻到昨天那篇文章,点击分享。文章题目是《总有人在默默惦记着你》。他和她上一次聊天在三个月前,有的没的都聊,他以为她对他有意思,谁知道呢,这世上有一种情感叫朋友已满恋人未满,恋人和朋友之间有一条深不见底的鸿沟,它天然存在,不可逾越,否则连朋友也没得做,渐渐疏远,他似乎总会过度揣测异性对他的感情,然后倾其所有,当他看到那篇文章的时候第一时间想到的是她,文章内容不是爱情,他怕她误会,她回复了三个微笑的表情,对话结束。他不敢问,她也没说。他和她第一次见面在三年前,他搬书,满头大汗,她递给他一张纸巾,他连谢谢也没说将擦完汗的纸巾塞进裤袋里继续搬书,不是不说,是不知道怎么开口。
“对了,那次给我的纸巾,谢谢。”他尝试寻找话题,尽管已经过去二十多分钟。
“啊?哪次?”过了五分钟后,她回复。
“三年前我在教学楼搬书那次啊。”他不知道为什么记得那么清楚,可能只是幻想,在他脑海里出现。
“有吗?你不说我都忘了。”
“我们在一起……”
他迅速将输入框中的文字删除。
“那可能是我记错了。”(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