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学、朋友、陌生人11.1-11.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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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说他乐观,可乐观的背后是无尽的悲观堆砌出来的。读一本书,是与一个人对话,读懂一个人很难,想通过一本书读懂一个人更难,这本书像一本漫画一样一股脑将他的所思所想所感都喷涌了出来,由你们自行评判。世上没有两个人的人生是一模一样的,阅读最大的快感就是进入另一个人的人生,哪怕只有一瞬,而他的人生是混乱的、不堪的、痛苦的、难以启齿的,所以也就无所谓梳理了。
他的书柜上陈列了一张手绘的毕业照片,是小学四年级他第一次发病的时候同学画的,还折了一罐千纸鹤和一罐星星。那是他第一次感受到什么是感动,眼泪情不自禁地在眼眶里打转,那时他坐在沙发上,毕业照是他儿时玩伴的妈妈带给他的,从小性格孤僻的他几乎没有朋友,周末窝在家不是独自一人看电视,就是独自一人玩玩具,偶尔也就是和那唯一的玩伴一起,看看电视,玩玩玩具。他的童年是缺失的,九岁以前不记事,九岁以后都是与疾病相关的事。他的整个学生时代都在与疾病抗争,一句“你有病”的玩笑他需要消化很久,他想与疾病分离,事实上那个时候常人看他与普通人无异,无非走得慢一点,近视重一点,反应慢一点,是他心中的另一个自我把疾病捆绑在一起,心理学上的聚光灯效应他在23岁的时候第一次听到,但他已经在灯下生活了14年,疾病这把无形的放大镜有意识地聚焦原本已经很聚焦的聚光灯,诗他做任何事情都苛求完美,因为凡事都不完美,所以他进入自我拉扯,内心逐渐扭曲,自命不凡由此形成。那些过去成就他的东西,比如成绩,无论是学习上的还是体育上的,最终都成为了他的枷锁,他在这里面不断寻找丢失掉的部分,他不甘失败,一切从头再来的代价如果是以健康为牺牲的话,要如何选择,苟且还是壮阔,他越不想失败现实就越让他失败,眼前如果只盯着一样东西是会失去很多乐趣的,他在内卷,渴望得到认可的背后是不自信的源泉,他没理由自信,因为疾病已经给他和普通人划清界限,回不去了。
这些年他一直在寻找为他画毕业照的人,一直没有找到。他把那张手绘的B2大小的毕业照装裱起来,放在房间最显眼的位置。初中,他有幸与几位小学同学相遇,她们激动地向他打招呼,他擦肩而过,点头示意微笑,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这么做,是面子吗,那个只有他自己有的东西,他在骄傲些什么,过于自卑和过于自信他都兼顾了,唯独不能平衡,他以全世界都欠了他的姿态回应那些对他投以善意的人,就像小孩子表达爱意一样,不断地惹怒对方,不断地引起对方注意,使其生气,用恨和无视证明自己有多重视,有一种能力叫共情,可惜他没有,那远古的雄性基因告诉他,不能将软弱的一面展示出来,哪怕只是一句表达感谢的话。不服软,不认输贯穿了他整个学生时代,反过来,那种心中的“要”无数次将他锁死在自己编织的无意义的网,总以为自己很了不起,年少轻狂,但都是虚的,他根本没有资格看不起任何一个人,并不是吃得苦越多,人格越高尚,也许还会走向反面,只是另一方面脆弱保护了他,也保护了这段友情。
回顾整个学生时代,他一共辗转过八个班,如果每个班有50人,那么他的同学也有400人了。牛津大学人类学家罗宾邓巴曾经提到过一个150定律,即每个人一生能影响的社会网络人数为148人,四舍五入大约为150人。这么说他的400人同学圈子也够他用好几辈子了吧,想得可真美。有些关系随着时间的推移,角色的变化,还有社交联系方式的改变而慢慢淡却,我想这150定律的意思不是索取而是影响。他庆幸自己不至于孤独到一个好友都没有,也庆幸在自己一次又一次的无视和冷淡之中依然有人肯帮自己,也许是自己在无形之中做对了什么,但更有可能的是对方比自己更加高尚,他自愧不如。从小生活在一个寂静的环境里,性格的塑造全凭在周围获取爱的能力有多少,好比遥远宇宙的一颗行星,周围温度极冷,无尽的黑看似将它吞没其中,事实上在它的周围只有黑暗,他不曾想过还有光,光里面有温度,尽管周围很冷,很黑,聚光灯照不到的地方就是黑暗,可除了光和影,还有热,让他不断振作起来。
他笨重而又轻飘地扶着助行架前走,铁门缓缓打开。他朝保安亭的方向点了点头,嘴里嘟囔着只有他自己才听到的谢谢,他的这个习惯从小被母亲诟病,说话声音小与自卑无关,反而有可能是自大。他每次出门都要背着一个书包,这个习惯从他上学开始就保留至今,甚至有时候书包里是空的,也要背着。“能看一下你书包里面有什么吗?”“看吧,不过你会失望的,里面没有什么东西。”他长得小,和同龄人完全是两个量级,他把这一切归咎于疾病,事实上的确如此,只不过每次说出来,总有声音告诉他只能怪自己。佛学说“自己是一切的缘起”,但是那样未免把自己抬得太高了,有些事情必须承认是自己左右不了的,也就无所谓责怪于谁。时间是一条缓缓向前的河流,“过去”是已知条件,“将来”是所有“现在”正在做的事的成功概率之和,所以与同龄人与众不同是时间的礼物,如果20年后的他不后悔,就勇敢坚持下去,那是身边人带给他的温度。他的书包很大,背起来可以抵半个他,医生不止一次叮嘱他不能负重,除了骨头老得像葱油饼一样,还因为他重心不稳,容易碰瓷,稍微风大一点就能把他吹倒。
他挪着腿到树墩底,全身一松,身体自由落体般坠到地上,然后眼神迅速地向周围扫视,生怕发现几张嘴角上扬的脸,不管是好心还是无意。他暂时松了一口气,自从患病以来,他每时每刻的神经都是紧绷着的,这不是一句比喻,也不是调侃,而是现状,生怕明天突然复发,所以告诉自己不要虚度今天,可是如果将时间拉长,他的努力只是挣扎,因为从一开始他就输了,一天有12个小时和一天有24个小时是两个完全不一样的世界。就像面对疫情,个人能做的事情其实非常少,无非是戴口罩勤洗手,可就是这么简单的动作就能改变世界,所以独善不只能其身,同样也可以兼怀天下。
他百般无赖地拿出手机,“9:20”,比约定时间早了一个小时。他把这次聚餐比喻成吃亏,虽然他是被请客的那位,但是他要花费一个上午的时间,那段时间他能完成1500字,他把时间看得很重,却时常无所事事,无非是一种不合群,“孤独”二字是要看语境的,在热闹中孤独是最可怕的一种,所以他逃避,用时间为借口,但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些人以另一种方式爱着你,可能内心牵挂,可能无比烦人,以无比的热对冲冷的他,有时候可能吃闭门羹,他内心愧疚,所以这次他答应了。他无法用准确的语言描述那次聚餐的三位究竟是什么身份,交心甚早,朋友未满,也许只是因为在同一个群体,惺惺相惜,相互鼓励。
有人称他们这群人为“活菩萨”,因为总有人与你不相识却主动帮助,那是上辈子修了多少功德才能得到的福分。有一种关系叫“近的嫉妒,远的羡慕”,因为陌生所以帮助,哪怕是亲情也或多或少有某种“期待”。陌生人之所以帮忙,是因为只帮一次,人的一生见到活菩萨的机会不多,看见了所以尽力,那些经常出现在电视画面上的感人事迹只是被放大镜放大了,只有身在其中的人才能体会。有一位病友说:“像我们这样的人就要多做善事。”没有错,可是如果联系这段话的上下文,潜台词是我们用了社会这么多资源,应该用另一种方式回馈社会。那句话一出,一下子群里分成了两派。他们是社会的夹心层,渴望和普通人一样,又渴望有不一样的待遇,他们希望融入社会,又故步自封。他们有着异乎常人的自尊,那是与生俱来的,可是一文不值,因为他们的身份。
“今天早上坐在小区门口发呆的人是你吗?”下午2:15,他搭着其中一位朋友的车回到门口。整个聚餐过程很愉快,每个人都分享着这一个月来发生的新鲜事,你说有价值吗,也没有,你说什么是价值,他答不上来。他夹不到菜,于是有人帮他夹;他茶杯里没茶了,必须有人给他倒茶;他走得慢,于是大家都放慢脚步,边走边聊。他不是一个善聊天的人,面对扑面而来的各种与他分享的信息,他只能不停点头,偶尔重复对方的话,这不也是一个朋友会做的事情吗,他把“朋友”这个定义太过窄化了,何为朋友,肯为对方投来一丝善意皆为朋友。在他的生命中,有这样一个又一个温暖的瞬间,撬开他冰冷的壳,让他感觉到生活美好,他哪里是什么活菩萨,他今生最大的福分是遇见了许多活菩萨。
那是来自一个许久未联系的微信号,小学同学,至今11年没见了。他们简单地聊了一会儿,最后以她开始工作结束。她是小学老师,听她说前不久实习还碰到了他们当年的班主任,回到了曾经的小学。他的小学很小,每个年级就有三个班,就算十年前也不值一提。小学是就近入学,所以班上的同学绝大部分都是邻居,最远也不过隔几条街,记得他们班有一次约好周末一起出去玩,那时候没手机,平时周末聊天的方式都是用QQ,可想而知如果约好了出去玩,到那天是联系不到人的,时间点一到,最多等上个十来分钟也就不等了,换言之“不想去”的代价也是最小的,因为到第二天大家也就忘了,那个年纪时间很多,有时候甚至觉得一天太长,不知道可以做什么事情,也没有目标,对未来所有的幻想都停留在可以买好多好吃的东西和不用每天上学,可以睡懒觉的阶段,像赶鸭子一样,别人叫两句就走两步,小时候的见一步走一步是无所事事,长大以后的见一步走一步是迫不得已。他生活的这座小镇不大,但每天车水马龙,那些还记得他十年前模样的人,不多。11年时间足以改变一个人,许多同学都已经搬走了,有些甚至离开了小镇,也许等到20年30年以后,有一个人站出来说,“不如我们约好找个时间一起出来聚一聚吧”,那时候大家都有手机,不过只是有些人可能不想来,有些人再也联系不到了。
他不知道什么样的关系算朋友,如果你还记得第二章《高光时刻》,里面他提到了两个人,老温和老代,那是他对朋友这两个字的定义大脑中能浮现出来第一时间的名字。他原来非常排斥所谓的命中注定,因为他抱怨这一切,他想改变这一切,什么命中注定都是胡扯,但有些时候有些地点有些人就像磁铁的两极一样互相吸引,只有在那个特定的空间才能发挥作用,才有磁场力,他敢肯定,如果那两位好友出现在他生命里的时间或早或晚,都不会如此深交。有一句话说,“肯为对方付出时间的多少,决定了两人关系的亲疏”,也许朋友的意义也是这样。一路走来,有许许多多的人为他付出了时间,这里面有同情、怜悯、善意和本能,将他从黑暗的泥沼中拯救出来,每一次复发他都感到世界末日,他的选择越来越少,“马太效应”在他身上越来越明显,抵抗力逐渐变强的过程让他的身体反而越来越弱,反过来他可选择的东西越来越少是因为他的病情越来越重,没有因果,从他患病那一刻起就注定了。所有的同学、朋友都是从陌生人开始的,他似乎不曾为陌生人花过时间,也许是自私,有人对他说:“渡人就是渡己”,这世上有一种东西叫做意义,助人就是其中之一,可是“说”总是美好的,能治病吗,所有脱离了具体语境的鸡汤都是耍流氓,尽管当鸡汤说出来的时候也为她花了时间。他曾想过假如世上的人不再帮助他,上楼梯时不再挽起他的胳膊;同行的人不再等他;屏幕上的字不再为他放大字号;机会不再向他倾斜等等,世界重新把他当做健全人,那是他梦寐以求的,只是他表面上的梦寐以求,疾病带来贫穷,这种贫穷更多的是心理上的贫穷,如同行尸走肉一般,而贫穷又会使他自私,因为如果连自己都照顾不好,又何来结交朋友,掏心窝的话只有内心富足了才有勇气倾诉,这样一来,他又陷入了死循环,无法自拔。心理极度脆弱的人会把自己武装得像个战士,面面俱到无懈可击,可是他并不是,那种邯郸学步式的过分模仿只让他更加自卑。
“我在1024病房,出电梯左拐直走就看到了。”有些事情像冥冥之中安排好的。因为复发,他经常会在社交平台上消失,一两个月很正常,起初他以为自己很重要,住院的那些日子时常还会联系几个比较要好的同学,询问学校现在有什么大事件,同学之间有没有议论他,老师上课有没有提起他,甚至还嘱托千万不能把他的病情告诉其他同学。每个人都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在那里只有一个主角,如果把一个人的一生所发生的每件事情当作一张网(详见第六章《慢速车道》),将其中的几个节点串成一条线即为一种人生可能的话,那人与人之间的网的相交就远比一条线要卑微得多,最少只需要一个点就够了,某一个时刻。某一瞬间的刻板印象,足以定格一个人,所以那些你自以为重要的东西,与你人生紧密联系在一起的事情,都不过是一厢情愿,自我陶醉而已,别人看不到,也不想看到,因为在别人眼里那些事情,与你无关。是疾病让他过早得明白了那些道理,同样也是疾病消磨了他的斗志,而这些都不是他本该有的经历,但是被人强行地与他的人生串联在一起,客观存在的事情如果被主观忽略掉会是什么样的人生?大概率是扭曲、虚伪、痛苦和恶心的。
他早已不记得当初是怎么开始,只知道后来慢慢回复信息从一天一条到一个星期一条,再到偶尔发几句无关痛痒的话。他总是能恰到好处地将对方给予自己的关心掐死于萌芽之中,向世人强调自己的健全和强大,无论多大的痛苦都闭口不谈,“坚强”二字像扎根于他的骨髓中,可是他非常反感这两个字,哪有什么坚不坚强,乐不乐观,如果可以选他宁愿不要。他从不在同辈人之间示弱,因为那很丢脸,他的视线永远是俯视,无论落魄还是得意。他原本不属于这里,从出生起那种局外人的身份就挥之不去,他总想证明些什么,面对善意,在人生低谷中面对突如其来伸向他面前的一双温暖的手,漠视甚至抗拒是他唯一的尊严,哪怕无数人告诉他尊严不值钱,何况是他的尊严,爱心很珍贵,可惜他不懂。
“阿叔,快给我绑一下。”现在是下午4:00,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压力,将最不堪的一面展示在最关心他的人面前,不需要勇气,只需要伪装,假装若无其事,假装自己还好,假装无比热情,那是他对“关爱”做出的最大努力。他有一种大男子主义,以不说的方式认为别人都懂,其实他所谓的热情在外人看来无比冷漠,他心里清楚,但放不下那引以为傲的自尊,连多说几声谢谢都难为情,实在可笑。“阿叔”是他的护工,负责每天带他做康复训练和日常的饮食起居。那时候的他经历了短暂的21年生命中最灰暗的时光,所以才有了这本书,所谓向死而生。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同学,那是第一次有同学自发的来看他,他不是希望同学来,但又幻想着像影视剧中的情节一样有感人肺腑的画面出现,他的心早已被岁月磨平,变得干裂而脆弱,他的眼泪是因那幅手绘毕业照而流,而画中的人如今出现在了眼前,说着一些寒暄的话,又卑又亢。一共有六位同学来看过他,也是因为距离吧,他安慰自己也许还有许多人想来,每个人都很忙,他不过是恰巧与某个人的一张网有一个点的联系,他何德何能,何况见了又如何,让彼此联系更加紧密,还是证明他值得活。阿叔从抽屉里拿出一捆保鲜袋,将一个扯下来,用拇指和食指将它揉开,然后绑在他的下体上。那个动作是他最耻辱的,不然怎么说危重病人没有尊严,与生死相比一切都是虚妄,心里的病和身体的病往往接踵而至,但是不那么做又能怎么办,那时候的他是敏感的,因为麻烦,他总会在人群中见到许多异样的目光,就算在医院照顾过无数病人的护工也对他闲言细语,自卑不断叠加,他也是人,无论朋友,同学还是陌生人,对他的误解、嘲讽、远离还是唾弃,都足以摧毁他千万次。尼采在他《偶像的黄昏》一书中写到:“那些杀不死我的,终将使我变得更强大”,这句话鼓舞了无数人,可一个躺在病床上无法自理但内心强大的人,价值又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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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觉得比我们这七个人厉害的还有很多。”
窗外是陌生的街道,路上车水马龙,他扶着助行架,整个人像打了一场硬仗一样瘫坐在车里。那是他第一次出远门,人有时候很奇怪,过去总说没有时间,有很多事情要做,却把“我要去远方”挂在嘴边,以为时间很多,来日方长,直到某件“杀不死我”的事情如约而至的时候才幡然醒悟。他至今都不知道为什么当初有那种勇气,也许是骨子里的逃离和不甘。在他大小便不能自理还需要坐轮椅的时候,曾经对同学说:“我每天面对着四堵白墙,不想以后啃老”,当时父母就坐在身边,同学上家里来看他,并且叫他安心养病,先不要想工作的事情,普通人无法理解有的人为什么如此脆弱,遇到在他们看来只是非常小的一件事情就想不开,并且做出一些过激的行为,那些“杀不死我的”,终将有一天会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或早或晚,强大与否只是暂时的。当时父母和同学都坐在身边,他没有抱怨,只是把这个群体一些想说又不敢说,埋藏在心底深处的脆弱说了出来,如果换一个场景,换了聆听的人,那些话他不可能说出来。他的同学很多,大多到现在只剩下网络的“一面之缘”,还能在隔屏时代倾诉衷肠,并且关心他的人,没有几个,可是足够了。
“肯定有,但是愿不愿意付出是另一回事。”开车的人是佛山慈善组织狮子会的志愿者,他们七个人都是有故事的人,早在一个月前,省残联动员各地级市招募励志演讲成员,唯一限制条件是身体要有残疾,那是需要勇气的,不是每个人都能把自己生命中最不堪的那一部分展示出来。励志故事分为两种,一种是成功人士写的回忆录,热血沸腾;另一种是被命运捉弄的失意之人,他们饱经风霜,让听者感受到人间美好,优越感油然而生。而能让人一眼感受到自身优越感的,就是残障人。曾经一位脑瘫画家做过这么一个比喻:“我们身体的不完美就像太极八卦图上的黑点和白点,乍一看像是不完整,但正是因为这种不同寻常的美感,让图像更加迷人。”他的人生在2006年这个点画上了分水岭,长期以往以病人自居,而“残疾人”或者“残障人”的身份却是他抗拒的,因为“他们”比“病人”还特殊,中国的残障人士近一个亿,可在大街上却没有见几个,他们被有意忽略了,人们没有歧视,因为人们觉得不歧视最好的方式就是忽略,忽略他们身上的不寻常,然后顺便忽略他们。社会也许做了很多,他们也许也要得太多,于是“素质低”的标签与他们紧紧联系在一起,我们往往低估了环境对我们的影响,那些所谓的品格和信仰并不是天生的,而是由后天喜欢我们的人和在某个圈子的评价共同塑造的,而想逃离这种环境陷阱最好的方法就是主动投入另一个环境,尽管可能不受待见,但改变发生了。
“这项政策是我们许许多多的过来人不停打官司争取来的。”
2020年对他来说是新的开始,厄普代克说:“成长就是背叛,没有离开,就没有达到。”逃离是一种本能,他想证明些什么,于是在某一刻突然爆发。这个过程是痛苦的,更是孤独的。成长并不总是顺利而美好的,而往往是残酷的,是自我挣扎的,因为要背叛原来的自己、背叛家庭、原来的朋友、原来的环境,这一切看上去都是如此的“不孝”、“不忠”、“不仁”、“不义”,可那何尝不是一种新生。因为他结识到了新的朋友,新的同学,和不一样的陌生人。他们七个人来自不同的城市,因为某种共同的信念聚集在一起,他们有的以此谋生,有的碍于面子,许多人习惯于将巧合与缘分相连,可所有的巧合和缘分到最后都是注定的结果。对他说话的是博士,也是他们七个人之一,他走路一瘸一瘸的,说话平易近人,几乎没有他想象中博士的那种距离感。他愣了一下,突然发现自己不正是在做自己讨厌的事情吗,用刻板印象给别人扣帽子,定义一群人的行为,从而在心底疏远一个人。“残疾人”这个标签所对应的行为不也是由我刻意疏远了吗。有的人为此试图改变,通过各种方式向社会发声,有的人躲在角落,不敢不愿不想发声。很多人把“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怀天下”挂在嘴边,试图推卸掉原本属于他的责任。多年前称呼“残疾人”是一种歧视,多年后他发现,“残障人”成为社会主流叫法。其实对于身在其中的人不会觉得有什么特别,敏感到最后就是麻木,这一类人要么过度自卑,要么过度自信,那是自我的保护机制,对抗外界的种种不适。
那项政策是高考合理便利,最早从2015年开始实行,旨在让残障人士可以更加合理化地参加考试,而不是一刀切以时间为标准。他是2017年的高考生,无疑是幸运的,那位博士现在在准备国家司法考试,为了以后能帮助他们这样的人提供法律援助,创建更多原本合理但暂时还并未提出的建议或者行动。总有人在行动,他们对于他来说是陌生人,他们为他发声,为这个群体发声,他们七个人有五个人坐轮椅,还需要他人照顾,以往他不想融入这个圈子,就像那位工作人员说的,有能力和想去做是两回事,一定有许多人比这七个人的事迹还要精彩,但能不能影响另一个取决于自己。他从承认自己是病人到承认自己是残障人用了14年,他从接受这个现实,并以此来博得好处到发现自己可以为这个群体做些什么事情的时间也是14年。就在他们七个人进行演讲的那四天,当地一所中学的学生轻生了,原本两件毫无关系的事情因为他们肩负的使命而变得有了重量,上天让他们以这种方式活在这个世界上,不仅仅是为了悲天悯人,一定有他们活着的意义,他在寻找这种意义,他心中的不甘也源于找不到意义,而在他站上台收获掌声的那一刻,他似乎找到了曾经的高光时刻,他一直苦苦追寻的东西,以另一种出乎寻常的方式向他走来。
同学、朋友、陌生人,围绕这三类人发展起来的关系深深影响着他看世界的方式。从陌生人变成朋友,从同学变成朋友,再从朋友变回陌生人和同学,在新闻与传播学中说到一个结构洞的概念,强关系传递影响,弱关系传递信息,以往那些令他不堪的回忆,他不肯说不愿说的痛苦,在陌生人面前传递出来的是“你值得”,在同学、朋友面前传递出来的是“你可以”,他无法准确说出两者的区别,但至少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他比他想象中的要有用,世界还没有他想象中的糟糕,他所有的想象都局限在他一个人身上,走出来,让世界看到你,也让你看看世界,至少会想清楚自己能为他人做些什么,所有自我价值的实现都取决于与人的联系,疫情切断了人与人之间的物理距离,同时也更加珍惜情感上的连接,疾病就好像是他人生中的疫情,他排斥、疏远、恐惧、无所适从,病毒一旦存在,将难以消失,心魔一旦存在,也只有家人、朋友、同学、陌生人能疗愈他心中的病。
2019年12月31日,经过两年的消沉,他第一次走出家,和老温两人坐出租车去到十几公里以外的地方看跨年晚会,他拖着笨重的双腿,那时候还有点激素肥,脸上爬满了雀斑,扶着助行架的他甚至还期待着会有一场偶像剧式的邂逅;2020年1月2日,他通过跨年晚会结识了其中一位嘉宾,从而与他相隔上百公里素不相识的一位视力障碍人士成为朋友,他开始慢慢打开自己,开启了不一样的2020。如果没有当初同学的陪伴,没有陌生人给予他的温暖,他不知道别人为什么要帮他,甚至他都不理解同学会放下工作陪他,那时候的他如同愤青一样戾气很重,因为他的圈子,世界只有他一个人,他不理解别人怎么想,他值得吗。在学校,还有一种关系是师生。从小学患病起,他才真正有了小学的印象,以往不可一世的样子彻底被疾病打败,挣扎败给了现实,逐渐扭曲,无论身体上的还是思想上的,独生子的青春期是很漫长的,那是他最放肆的年代,不需要朋友和同学,更别提什么其他人。学生都是听老师的,是“老师”将他从泥潭中拉出来,他才有勇气面对同学和朋友,反过来同学和朋友才不加臆测,尽管后来遭遇过校园暴力,也远比社会上的冷漠要温和得多,也算是提前适应了。
“豪哥,我们毕业汇演你来吗?”记得他刚踏入大学的那一刻就期待着毕业会是什么样子,一定是伤感不舍,又憧憬未来,他喜欢计划未来,源于对现在的不确定感到彷徨,他不知道明天会怎样,或瞎或瘫,过去是痛苦的,唯有更加不确定的未来让他紧绷的弦稍微开一开小差,阿Q吗,无非另一种逃避。他怎么都没想到他的毕业以这种形式降临,他在医院,已经一年多没去学校,老师和同学来看过他,他不知所措,狼狈不堪,他一方面不想让任何人靠近,另一方面又不得不以这种方式获取某种便利,他的骨气一文不值,甚至可笑,他有想过恢复以后回馈社会,念头一旦形成,就会像杂草一样疯长,但终归是杂草,恢复?不添乱就不错了。
“同学”两个字一旦毕业大多数也就散了,他们会成为手机通讯录里的一个数据,丢失了也不心痛,因为会有新的人出现填补空白,校园里的情感是最纯真的,因为没有利益,也正是因为没有利益所以很脆弱,新生们像他那样憧憬未来,什么青春不散场,散场才是青春的开始。他拒绝了,又一次无视了关心,还是不甘,他太擅长了,以逃避的方式解决问题,要么问题让别人解决,要么让时间解决,躲在角落里的他掩耳盗铃,活在由他自己编织的意义之网中自圆其说,试图说服身边的人,却一个字都说不出口,是他知道自己错了吗,不,只要自己不说出口就一定没有错,,唯一不同的是他的懦弱多了一层疾病的外衣。最后他录了一段视频,也算是毕业的葬礼序曲,总希望能留下些什么,却只是过眼云烟。人们总是喜欢足够新的东西和足够老的东西,比如新款的手机和沉香的窖酒,但每个人的人生往往是介于二者之间,平淡而乏味。他在视频里侃侃而谈,极力掩饰内心的自卑感,似乎每一次逃离之后的回归都如此,脆弱被暴露,无处安放的尊严显得毫无价值,他的心仿佛是照妖镜,时时刻刻照出自己心中的魔鬼,他人的议论,不怀好意的眼神,没有防备的善意,在他看来都是虚伪,他用居高临下的姿态仰视对他的关心,心狠是从小养成的,为了伪装内心的虚无。
“京哥!我刚才才敢打开你们拿给我的东西!”
“珍珍!还以为是写满肉麻的话的卡片!”
“珊珊!怪不得你们说一定会让我吃惊的!”
“萍萍!搞得我好几天都不敢看!”
病房漆黑一片,早在三个小时前,父母带汤来看他,此后的两个多月亦是如此,很少人能体会全身只有脖子以上可以活动是什么滋味,之前父亲的同学来看他,是一个年过半百的阿姨,她说在她生完孩子那段时间也要躺在床上不能动,不然伤口就会崩开,那种难受是由内而外的,但是在医院里到处都是。他每天都强迫自己做四个小时以上的康复训练,康复师给每一位病人一对一运动的时间是很少的,短则十几分钟,多的也不超过二十分钟,为了能有更多训练的时间,每每到他训练的时候就不停和康复师说话,东拉西扯,有时候下一位患者都急得不耐烦走过来直接催医生说已经到时间了,然后他才慢吞吞走开,将医生教的所有动作都重复无数遍,不到饭点绝不离开,他从来是第一个到和最后一个离开的病人,他无数次想过逃离,又无数次咬紧牙关坚持,还是心中的不甘,有时悲观不是一件坏事,至少面对悲观我们还有一件事情可以做:将过去的一切忘掉然后重新开始。那样可能付出代价,但也正因为付出了代价所以开始珍惜,然后越发努力改变。他的膝盖骨裂是他付出的代价,没有人知道他以后能不能站起来,他拼命练,拼命练,跑步机、泡沫轴、阻力单车、垂直床、拱桥、双杠、俯卧撑等等,甚至到了晚上他也要扶着轮椅绕病区转一圈,是无数的医生、护士、护工、同学、朋友对他的关心,也许只是当时他们出于同情无意间说出的一句问候,甚至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都无比有力量。在他全身瘫痪躺在床上一个多月不见起色的时候,他问医生自己以后还有多少几率可以站起来,当时医生的回答让他终身难忘,医生说:“在这个世界上,医生这个角色比任何人都更希望病人可以早点好起来。”病人待在医院时间越长,心理就越脆弱,有时一句无比坚定的话能让患者心安,那时他不知道这句话的威力有多大,就像很多事情都需要通过回忆赋予它意义,因为“过去”是有重量的,一旦成为过去才能看淡,才明白生活有多美好,明白在这美好的背后,是许许多多可爱的人给予他的温情。
那是一沓用黄皮信封装着的现金,里面都是散钱,一共八百多块。同学自发组织过来看他,他不知所措,故作镇定,接过信封后直接放进柜子里,他以为只是简单的明信片,他以为自己可以很坚强,他以为少了他一个没什么大不了,他以为自己不值得关心,他以为他的以为就是事实。殊不知他的自我,他的狭隘,他的自私与偏见深深地欺骗着他。佛陀曾说:“自己是怎么样的,看到的世界就是怎么样的”,九岁患病的他似乎在此之前没有形成独立且健全的人格,处在性格发育期的他被突如其来的苦难导致“畸形”,如同行走在两座大山之间的铁索桥上,因为极度的恐惧、害怕、焦虑和急躁,使他动作变形,恐怖而狰狞。一个人要有多大的勇气才能在低谷中说出“自己是幸运的”,都说苦难使人高贵,但是如果可以选,少经历苦难,是一个人的幸运,所以他不幸吗,但又有这么多人帮他。他逃避过,退缩过,他原本可以过得很卑微,他也曾为这种卑微乐在其中,如果没有周围人的帮助,一定没有现在的他,他开始想为某个群体,某一些人做一些事情,尽管他不知道可以做什么。
医院的病床很厚,四周都加固了重重的铝铁,但是活动很轻便,哪怕病人无法下床,医院输送员照样可以驾驶病床将病人从医院的顶楼送到一楼治疗室,有一次他后半夜做检查,还见过医护人员一人推着四五个空病床,动作行云流水般熟练,如同在超市见到工作人员推着一排排购物车上手扶电梯一样,医院没有黑夜,当医生穿上白大褂的那一刻,患者眼里看到的都是白天。晚上的医院只有门诊是寂静的,护士24小时待命,检查科不停地拍起片子看片子,住院病人检查快就是这个原因,没有插队,只是医生在加班。他拉起两边的防护栏,推到底就能自动扣实,整个病床分为三段,都可以自由升降,包括床的两边有一些小机关,可以绑尿袋,放充气床垫之类的,可以说床是就是一个家,有些病人一住就是30年,如同一个牢笼,因为它的便利使人安稳,所以麻木。他闭上眼,双手死死地握着他极力能触碰到的那一支最远的栏杆,这个动作没有思考,是本能对生的渴望,所谓回光返照吧,在最接近黑暗的地方挣扎,哪怕内心早已没有了希望。他皱着眉,咬着牙,用尽全身的力气想爬起来,那种无力感,很悲凉。“多点动”,一位戴着口罩的医生对他说,“我觉得我是在动的“,“你还年轻”,他没有说话,默默地点了点头。“年轻”意味着恢复快,同时也意味着将来还有很长很长的路要走,他暗自偷笑,都这个时候了,还想着未来。
“不不不,该给多少钱还是要给的。”他蜷缩在房间一角,外面电视放着动画片,妹妹弟弟的笑声几乎要盖过电视声,那年冬天是暖冬,哪怕已是12月依然有夏天的影子。原本以为和学校已经没有关联,随着这一级毕业,他的名字也将随之淡却,他本能想留下些什么,哪怕对新生说的一句话,可他也只是新生,美国教育学家托马斯·克拉克的《假如我再是大学一年级》的演讲中列举了很多自己在大学一年级应该做却没有做的事情,以此来规劝新生要珍惜在大学的那段时光。进校时,学生们对课本上的一字一句毫不怀疑,渐渐地他们发现课本和老师并不是无所不知的,于是他们开始独立思考。那是一个奇妙的过程,他向往又疏离,因为回不去了,也不想回去了。他的声音充满无所谓,同学问他现在怎样了,他说很好,时间除了可以让人忘记,还会筑起一道墙,隔开彼此的距离。那是一本毕业相册,同学们特意在里面放了张他的独照,他又毕业了,可惜合照上还是没有他。
几天后,他收到快递。没有付钱,连快递费都没有。楼下快递站的工作人员把快递送上门,以往快递都在驿站寄存等客人上门领取,他不解,问工作人员:“这次怎么送上门了?”工作人员将包裹放在桌上,说:“寄件人要求的,打了好多个电话说一定要送上门,快递我帮你放在这里了,这是我名片,下次有快递打电话给我,我上来。”
他双手紧紧握着助行架,嘴角微微颤动,说:“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