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付镕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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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3/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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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甘》》连载

第四章 反抗

反抗 5.18-6.5

9

下午3:00。正是太阳最大的时候,那时候的天空很蓝,很高,极目远眺远方的几朵零星白云,有时候像棉花糖一大片,有时候散开像爆米花,好几次阳光照在云朵里他都想伸手上去拿来吃,尝一尝味道,一定无比香甜。微风吹拂着枝条,发出“沙沙”的声音,风势大的时候宛如排山倒海之阵,一瞬间他都感觉自己能飞起来,当风势逐渐减小,只剩下低矮的植物和小草摇晃着脑袋,似乎像坐在赛场一旁的拉拉队,他感觉自己又回到了当年的状态,叱诧风云,场外观众给他加油助威,有的拿两瓶矿泉水,有的拿两条加厚的长形气球,有节奏地敲击拍打发出声响,然后喊着:“加油!加油!”每当他精疲力竭之时,总能听见耳边响起:“加油!加油!”的呐喊声。运动员的性格就是不服输,没有什么瓶颈是越不过去的,只要多练习,肯吃苦,就一定可以成功,有时候金牌的重量就是汗水的重量。包括战胜疾病,他也是这么想的。哪怕前方的路多难走,迎面吹来的风有多强大,甚至风的温度已经让他足以闷热难耐,他都无所畏惧。他已经很久没有上赛场了,那种久违的欢呼声,呐喊声已不再,那种热血沸腾,激情澎湃的,由肾上腺素激发的战斗欲也早已不复存在,留下的只有挥泪阔别一声哀叹和令人唏嘘的背影,还有过往的青春。他还不服输,还幻想着有朝一日战胜疾病后重返赛场。他的天真,他的乐观曾经救了他,也因此毁了他。

下午3:00是他特意挑选的。他的邻居,住在三楼的小学老师,也是他从出生到至今陪伴了他最长时间的最熟悉的陌生人,她的小孩比他大一岁,他们从小玩到大,直到读书去了不一样的学校,也就渐行渐远了,有一次碰到她,她对他说:“下午太阳这么毒,就不要出来跑了,等到五六点的时候再跑也不迟。”包括他的父母也说:“早上9:00前和下午5:00后太阳没那么大。”但是太阳大点有什么不好呢,无非晒得黑一点,跑得累一点,出汗多一点,也好过被别人问到:“你怎么不用上学?”这样的问题,他还故意星期六星期天不出门,怕被别人看出来,至于怕被看出来什么他也不知道。

那一年是他有记忆以来最闲适的一年。他休学了,没有作业,不用早起,按照他父母的意思是:“他就是压力太大了,所以才生病的。”小孩儿的压力在哪?作业吗?早起吗?还不每天没心没肺的照样生活着,那时候的他哪有什么“未来”这一概念,用成人的话说就是“今朝有酒今朝醉”,及时行乐才是他的生活态度,也许这也是很多小孩儿的想法,不然怎么会有大人一次次苦口婆心对小孩儿说:“现在不好好学习,以后你就后悔了。”这样的话,然后小孩儿转过头该干嘛干嘛去:看电视,玩手机电脑,下楼买零食,一个不落,照常如初。接着小孩儿长大了,大人又会跟小孩儿说:“小的时候说你不听,现在都是你自己一手造成的。”之类的话,循环往复,互相责备,也许成长的意义之一就是学会和解吧,无论是和父母,和他人,还是与这个世界,与自己。

压力大不大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的野心很大,胸怀却很小。在他初一的时候曾经写过一篇差不多3000字的作文,题目叫《论教育》。他忘了自己是出于什么原因写下这篇作文,只记得当他把厚厚一叠规格为20x20的原浆草稿纸递给语文老师的时候,老师那惊讶的眼神,还有当老师看完写在草稿纸上的作文亲手交还给他的时候,那油然而生的自豪感。作文内容大概是抨击应试教育,赞扬素质教育。他的能力配不上他的野心,也只能在三流学校激起点小波浪,为了满足他的虚荣心。排名和分数是应试教育的表征之一,他的成绩在年级里是中等,不再是群星闪耀的那位。他的起点太高了,习惯站在聚光灯下,领奖台上,一旦光环退却,他便是平凡人,他不甘,只能通过文字让镜子里的自己好过一点,仅此而已。他没得选,终其一生。

“小孩儿,又来跑步了啊。”曾经他和父亲坐摩托车围绕小区转了一圈,目的是估计一圈有多少米。自从他休学以来,就开始跑步。不是为了健康,那种直到他残疾以后才明白的事情,那时候还早,他可能只是在家待不住。他会跑着跑着突然呐喊,但又怕被其他人听到,于是他张开口,眼神笃定,仰脖望向天空死死盯着,步伐越来越快,迈步越来越大,双手展开,那个声音只有自己听到,只有另一个自己做他的观众。那些掌声,那些欢呼声,都在他的脑子里。那是小区的清洁阿姨,第一次她问他为什么不用上学,他说请假了;第二天她还看到他在跑步,他主动说请假了;第三天他没有下楼跑步,他害怕又见到她;第四天他继续跑步,她还在,这次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她对他微笑点头,他也跟着微笑。直到后来的很多次他们见面,谁也没有提起这个问题。他们最近一次见面是在他坐轮椅的时候,距离他们第一次见面已经过去13年。自从他复学以后,就没有下楼跑步了,也没有再看到她,清洁工的工作很苦,每天除了风吹日晒,还要起早贪黑,而且工资还不高,有一次无意之间他在小区公告栏上看到小区物业管理贴出来的招聘信息,其中清洁工招聘在最后一栏用小一号的字体写着:年龄不限、可吃苦耐劳、食宿自理、月薪3000……所以他以为她不会做长久,在这个小城市里,月薪3000还要照顾家庭照顾孩子,那要多么的省吃俭用才行,他不敢想,他也想象不到。当他推着轮椅走在小区的绿道突然听到她的声音时,还是那一声“小孩儿”,可是声音苍老了,他坐着轮椅的高度和当年那个小孩儿站着的高度一样,只是样子变苍老了,他转过头,她微笑着,他像当年一样回了一句“阿姨”,然后彼此什么都没有说,他推着轮椅走了,她拿着扫帚往更远的地方走去。

很巧,他和父亲用摩托车计算出来的距离正好是一千米,也就是他绕着小区跑一圈差不多就是一千米。巅峰的时候他能顶着骄阳一口气绕着小区跑十圈,那时候怎么知道什么是中暑,现在想起来,要是当时中暑了该多好,一命呜呼,起码不用忍受接下来的痛苦,而且作为正常人活着的时间远比当一个病人时间长。有时候跑步他还会在脚上绑沙袋,双脚脚踝各绑上1公斤的沙袋,这样跑起来更加吃力,也更加像一个病人,双脚走路异常的病人。那时候的他无所畏惧,下午3:00跑步,跑到下午4:30,他一定要让自己精疲力尽,流出来的汗水必须浸湿身上任何一处布料,只有那样他才有在赛场上拼搏的快感,他太迷恋那种感觉了。就像武林之人习武一样,要想到达下一重境界,让自己变得更强,就必须折磨自己,直到突破临界值,修得内功。06年以前,许多大医院的专科对这个病了解甚微,更多是参考国外的文献和治疗手段,落到他这个小地方的小医院,对这个病更是一片空白。在当地住院的全过程,他没有找到另外一个和他床头卡上写的病名相同的病人,可能他只是没有遇到,可能他没有在这个科,也许在ICU,也许死了。他记得医生拿手机查资料给他出治疗方案的场景,他记得开药时医生看说明书一项一项对着适应症和禁忌,他还记得第一次对社区医院的医生说出这个病的名字的时候,医生那一脸茫然的表情。再到后来2017年,国家发布了第一批罕见病名录,其中他的病就在名录里,这当然是一件好事,意味着国家和药企都重视并着手研发相应的药物和政策,可,那些没有被收入目录的罕见病,毫不夸张地说,自生病以来,他见过的,接触过的,听过的病人远远超过他的同学、朋友和家人的总和,太多奇奇怪怪的病,太多因为疾病而支离破碎的家庭,也许不是罕见病,也许连个名字都没有,但一定有许许多多的疑难杂症没有收入到目录里面,那么它们只会被社会更加的边缘化,更加苟延残喘,他是幸运的,他的疾病被关注,被重视,药厂制药的动力一定是利润,这就是现实。

他所住的小区是2000年建成的。随后2004年他们一家从父亲单位分配的房子搬到这里,直到现在。2006年他开始患病,家人一度怀疑是房子的问题,还不是房子的质量问题,而是命数,于是摆上各种神佛尊相,在家中最显眼的位置,供每日朝拜添香,以祈求神灵的庇护。结果身体每况愈下,什么神灵。记得有一次二姑来看他,给他带了很多包竹盐,意思是他身体的毒素太多了,需要用竹盐来排毒,这当然没有科学依据,但那是二姑能想到、能做到、能帮助他的唯一的努力。每当他独自一人在广州住院的时候,二姑都会来看他,给他带自家做的饭菜,和他聊聊天,病情严重不能洗澡的时候,二姑还会给他洗澡。大姑家离医院很远,一来一回差不多五个小时。他和二姑有一次聊天聊到了佛,二姑是信佛的,她想让他也学着吃素,美其名曰积德,然后他对二姑说:“自从我生病以来,尝试了各种方法,要信的,要拜的都做过了,结果还是这样。其实人要拜神拜佛总是想乞求能从它们手中获得些什么,比如财富,比如健康,比如更多,这样心有杂念还会灵吗?可是心无杂念的人是不会信神拜佛的,每一次烧香都带有目的,神佛怎么站在你这边,事在人为。”

这么多年,他见证了小区的兴衰,从片区楼王到四周高楼林立,从全城热议到夜晚走出阳台看见对面那幢楼零星几点灯光,也许这里的第一批观众已经所剩无几,过去的辉煌也只停留在个别人的脑海里,一个微弱的记忆,一个不足挂齿的记忆,一个无人倾诉的记忆,如同他一样。小区的形状是一个正方形,前门和后门基本是对称的。后门出去是一条河,连接河对岸的是一条大桥,过了大桥就是镇了。小区远离市中心,但也算是市区,这里经常听到鸟鸣,夏天时还能听到蝉鸣,不过只要稍微仔细一听,这些悦耳的声音里面还夹杂着汽车发动机的轰鸣声,有时还能听到喇叭声、爆胎声,因为小区一边挨着国道。从小区正门进来左转,依次能见到干洗店和幼儿园。在他跑步那一年,每当跑到这里的时候,总会放慢脚步好奇地看看幼儿园里面有什么东西,小小的椅子,小小的桌子,晾在室外小小的毛巾,还有小小的小孩。他跑一圈大概需要十分钟,每次跑都会看两眼幼儿园,时间长了幼儿园里稍微大胆一点的小朋友就盯着他,他每跑到幼儿园,小孩子就看着他,看他跑过来,看他跑过去,脚上还鼓鼓的。“你脚上是什么?”一个小孩子透着栏杆向他问。“这是沙袋,运动员经常用它增加训练强度。”他自豪地说。后来,干洗店倒闭了,门口留下一张大大的价目表,他有个念头,希望自己拥有第一件西装的时候,能来这里干洗一下,结果发现,有些事情真的不能等。还有那个小孩子,也随着幼儿园搬走而离开了,小孩子问了他很多问题:“你怎么不用上学?”“你是运动员吗?”“你这样子跑步不会无聊吗?”“你的梦想是什么?”“我怎样才能像你一样跑得这么快”……这些答案也许小孩子转过头就忘了,可他能记住一辈子。

幼儿园搬走后这里变成了一间课外辅导班和一所钢琴培训机构,琴声、车声、读书声违和地杂糅在一起,令他有些许失落。而从正门右转依次见到的是棋牌室,便利店和美容院。在他跑步那一年,美容院就倒闭了,棋牌室也紧锁着大门,只有便利店还开门营业,不过也门庭罗雀。每当他从小区左边跑到右边时,总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明明一个小区却有完全不同的两种景象,令人唏嘘。如果把跑步当成人生,开始时众星捧月、万众瞩目,渐渐地,观众退场,没有人再记得你,而你却依然负重前行,你从表演给别人看,转变为自己当自己的观众,孤芳自赏,这需要勇气,这需要妥协,这还是不甘。

下午4:30,他从裤袋里掏出钥匙,弯下腰,将眼睛尽可能地靠近门上的钥匙孔,对准,然后将钥匙伸进去。有时候他还要用手摸一下门,才知道门锁的位置在哪里,钥匙扣上一共有三把钥匙和一张门禁卡,三把钥匙分别是家门钥匙、邮箱钥匙和学校羽毛球柜的钥匙。在他退队的时候,被要求归还分配给他的羽毛球柜钥匙,当时他对负责人说:“真的不好意思啊,钥匙不小心弄丢了,需要赔多少钱我赔吧。”负责人说算了。他不知道拿着钥匙能做什么,反而会在学校公物簿“丢失”一栏写有自己的名字,挂失日期以及班级。他不知道该在上面写什么班级,非要在休学之前给自己的班级抹上一个损坏公物的名声他做不出来,于是他写了隔壁班,名字胡乱想了一个填下去,这样的行为他已经不是第一次做了,请假复查去医院提前出校门的时候,在保安室胡乱写下的名字,甚至没戴红领巾被抓到的时候,也用了假名字和假班级,他对集体荣誉极其地看重,却一次次为了自己而损害集体。他以为的瞒天过海,不过是演戏给自己看,麻痹了自己。娱乐了大家。可笑的是他拿着钥匙什么事情都做不了,难道偷窃吗,偷羽毛球拍吗,在他眼里一文不值。

选择这个点回来是要见他爸。他父亲在事业单位,常年要值夜班,每到下午4:30,他的父亲就准备出门上班了,这也是他为什么选择下午3:00出去跑步的原因之一,因为父亲在家午睡,他不能发出声响,比如看电视和玩电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不理解大人们为什么总是一上来就说小孩子在玩电脑,玩手机,那时他总会反驳:我没玩啊,在和同学聊天。或者说在查资料,看视频。直到后来他用同样的语气对他弟弟说:“你又在玩电脑”时听到一句:“我没玩啊,我在做作业弄文档”,他才意识到并不是大人故意诬陷孩子,而是大人的认知水平只能到那里了,时代不会等人,有些辉煌过去了就过去了。他和父亲的对话不多,也许天底下的父子都是这样吧。简单交流后,父亲出门了。他到阳台收衣服准备洗澡,他的家住一楼,有两个阳台,其中从厨房出去的阳台是最大的,大到装修的时候,他们还打算在这里建一个羽毛球场,事实上这种异想天开的想法不是他们的独创,每一幢独立单元的一楼都有一个令人羡慕的大阳台,许多人选择一楼的原因也是因为如此,哪怕采光不好,哪怕十分潮湿。有趣的是多年后学建筑工程的老代在他11楼的家里对他故弄玄虚地说:“人家卖房子会先把不好卖的卖出去,比如一楼和顶楼,一个是太暗,一个是太热,还有一个房子好不好我们会看房梁,也是一楼和顶楼的问题……”他当时有被击中的感觉,并不是觉得玄乎,更不会把自己代入,他只是觉得好笑,看着眼前的同龄人已经开始工作,谈恋爱,甚至结婚生孩子,而他却困在自己的牢笼里,无能为力。

后来阳台建了一个大鱼池,尽管买回来的鱼基本四五个月就死了,依然乐此不疲,加上周围再种点菜,就有了一种古人“小隐于野,大隐于市”的风骨气魄。不建羽毛球场的原因一是没有观众,二是没有对手,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是外部世界推动着他,哪怕现在也是,他也尝试着向内寻求慰藉,但内心的恐惧,对未来不确定性的不安,失去光环后的焦虑,还有想重来但无能为力,被镜中的魔鬼束缚住手脚每一分每一秒都要忍受煎熬的紧张感,另一个自己不是幻像,他真真切切在现实生活中给了他一记耳光,在打羽毛球如日中天之时,在写作比赛奋笔疾书之时,在升学考试挑灯夜读之时,在携手漫步华灯初上的街区直到夜阑之时,在生活和学习一切顺利并开始思考自己十年二十年以后的计划之时,那个他总会出现,并且警告他:“别做梦了,你不配拥有一切美好的事物,无论是牛奶还是面包。”他想,如果达尔文的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理论应用在人这个物种上,估计他就会被自然淘汰的吧。

他抬头往上看,可以看到12楼天台的墙角处有一个鸟窝,那是他视力已经出现问题的时候,尽管已经看不到球,但至少不影响生活。他是初中时候才配的眼镜,戴上眼镜后经常有人问他视力多少度,起初一两百度的时候他还会大方告诉对方,到后来度数越来越深他也就不说了,也不是因为眼镜度数太深感到不好意思,只是怕别人会继续问“度数这么深,经常用眼吧”“你看你,手机屏幕离得这么近”“是不是经常玩游戏啊”“没事出去打打球,除了体育锻炼”他回答“这不是近视问题”“为什么?”也许对方出于好心,但是所有的为什么在他身上都是一种伤害。那是他第二次近距离亲眼见到鸟窝,在他的记忆里一共见到四次,哪怕是在老家农村,他也没能见到小鸟的家,反而那三次的遇见都是在城市,出生在城市的小鸟天然与人类有一种特殊的关系,小鸟是史前的恐龙,经过千百万年的演化之后,面对如今的地球霸主,远比恐龙微小的人类,小鸟如果还有远古记忆的话,也许是身上的基因片段,有朝一日苏醒会怎么看待人类?一种为了意义而活着的物种?一种拥有理想的物种?一种期待未来的物种?小鸟理解不了,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当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谁是燕雀?谁又是鸿鹄呢?很巧的是其中三次见到鸟窝都是在小区,另外一次是在契妈的村子里。契妈是广东的说法,意思是另外找一个“妈妈”,这样的风俗在广东很普遍,原因也很多,有两家族为了攀关系的,有从风水五行考虑的,也有更隐晦的意思。自从他生病以来,七大姑八大姨什么的就众说纷纭,她们无一例外将疾病与风水相联系,有说五行缺金的,结果将他的名字给换了,有说房子阴气太重,结果将房子卖了,换了一间二手房,有说一生运势太低的,结果驱车两个多小时认了一位干妈。他想,如果把这些瞎折腾的时间拿来看病,找大医院找医生,也许他就不会误诊十年了吧。“如果我做那么多事情,你现在病得更严重。”2018年复发住院时父亲对他说。他心想:骗鬼的话。

还有另外两次,鸟窝的下场都不好,都被人们捅下来了。一个是小孩子贪玩,另一个是妨碍了大人的精神世界。他断断续续围绕着小区跑步了一年,他也见证了那个被小孩子捅破的鸟窝的一生,一个巴掌大的鸟窝从排水管和水泥墙面的夹缝中掉在地上,鸟窝里还有一枚破碎的蛋,流出来的蛋液将一小块鸟窝树枝染黄,浸湿了红砖地面。他看着鸟妈妈一点一点从远处衔来树枝把家安在这里,从一团杂草慢慢垒成一座城堡,一个它原本以为可以抵御天灾的避风港,最终却毁于人祸,好奇、自我、控制、贪婪。它已经为这个世界妥协了太多,将鸟窝安在墙角和排水管的夹缝中是妥协;鸟窝只能建得像巴掌一样小,不然排水管支撑不了它的重量也是一种妥协,尽管在它心里依然是一座城堡。结果孩子还没有出生就夭折,连同它的城堡,还有未来。他见到这一幕的时候是11岁,他会感到惋惜,一个鲜活的生命就这样子没了,他会停下来仔细观察鸟窝的形状,还有那一枚破碎的蛋,这个过程不会超过30秒,然后他迈开腿,继续跑步。一开始这件事会成为他的谈资,向家人、朋友、同学讲述他遇见的鸟窝是怎样开始的,又是怎么结束的,他会像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一样点燃其他人的好奇心,然后重复悲剧。不对,他正在休学,没有同学,他把自己的心藏得太深,没有朋友,他的家人说:“一个鸟窝而已,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也是,万一那只小鸟日后有什么不治之症,那还不如早点结束,因为在它们的世界里,没有未来。对了,还有另外一次,是被他的家人铲掉的,那年他22岁。

10

回到房间,他打开电脑,点击随机播放,将声音调到最大,然后去卫生间准备洗澡。

热水从头顶流下脚掌,他闭上眼睛,开始哼着歌,然后声音越来越大,直至嗓音沙哑。他没有未来的概念,觉得现在的生活是美好的,哪怕好几次他都差点摔倒,一种神秘的力量裹挟着他,一瞬间头很重,眼很花,脚很软,每次跑步不下十公里,他将竞技体育那套完全搬了过来,“一定要让自己累趴,这样才有锻炼的效果”,没有大汗淋漓的快感是体会不了站在领奖台上的激动的,所以他反而渴望那种神秘的力量,认为是对自己汗水的肯定,曾经一段时间他还以拥有这种神秘力量为荣,极力捍卫它在他身上的正当性,丝毫没有恐惧它,和质疑它的来源。多年后,随着医生对这种疾病的深入了解,发布了一系列指南和用药见意,其中有一条原则是“患者应尽量避免剧烈运动,否则将诱导复发”,更有医生量化到“长跑应在5km以下”的标准。那时候是他最后一次感受到大汗淋漓的滋味了,多年后的现在,哪怕他想单独走1km都是奢望。有时候一想,无知也不是坏事,因为无知的后面往往会加上无畏,当他开始对那股神秘力量产生恐惧的时候,他已经输了。反抗的目的不是赢,而是不败,他庆幸自己有一段天不怕地不怕的日子,那种“妄想战胜病魔”的斗志让他在无数个头重、眼花、脚软的时刻振作精神,哪怕已经命悬一线,依然积极乐观。当然乐观是相对的,毕竟他还没感受过那种神秘力量真正的可怕之处,“上帝欲其毁灭,必先让其疯狂”说的就是这个意思,毁灭一个人的力量往往是一瞬间的,那么如果,将一瞬间的毁灭拉长到一生呢?面对折磨,又能如何反抗?

“我感觉是在动的。”他在床上已经躺了一个多月了,身上的骨头和肌肉都有不同程度的萎缩和变形,那种后果是一辈子的,至少两年后的今天依然存在。他的父亲向单位请了长假来照顾他,单位对父亲的情况也熟悉,为他保留了工龄,父亲已经不是第一次为了他而请长假,少则一个月,多则半年。要是他生活可以自理,父亲是不会来的,他只会办好入院手续,在出院的时候接孩子回家,然后像一切没有发生过一样,照常生活学习。可,当他走路都走不稳的时候;当他尝试将眼睛贴着输液瓶用力盯着里面的药水是否滴完了却依然看不清楚需要用手来摇晃输液瓶感受里面液体是否滴完的时候;当他拿不起筷子只能用勺子学狗刨饭的时候;当他大小便失禁的时候……父亲不得不来照顾他,有时候还会请医院的护工帮忙照顾。

那是他第二次这么严重的瘫痪,导致连脚趾头都动不了,神经的恢复很缓慢,也有一个临界值,到了临界值也就没办法再恢复了,也就是那句话,“有些东西失去了就再也不会拥有了”,医学上叫不可逆,所以两年后的今天,他的左脚末尾四个趾头要想恢复到之前正常状态几乎是不可能的,如同他双眼不同程度的视神经萎缩一样,还好脚上他可以穿鞋,还好他不出门,不用见人。曾经一次住院是眼睛看不到了,他被安排在了二人间,很巧,另一位病人是坐轮椅的,年龄比他小,“叫他小鹏就可以了。”他的妈妈对他说。小鹏的病好像是天生的,从小他就和轮椅为伴,那时候他初二,小鹏六年级,听他们家的意思小鹏念完初中就不念了,当时他还很不理解,从小到大被大人灌输的“你现在的任务就是读书”为什么在疾病面前如此脆弱,都说读书是为了改变命运,对于像小鹏一样千千万万的身患疾病的人来说,上学是一种奢望,且不说基础设施的不完善,当然全社会的资源也不可能向少数人倾斜,特别是少数的底层人,尤其是病人,更别说罕见病病人。但更重要的是心理,要想摧毁一个人最致命的就是摧毁这个人的自尊,当乞丐不可怕,可怕的是这个乞丐没有了尊严,面对冷嘲热讽视而不见,甚至笑语相迎。那是15岁的他能想到的,也只能想到的。他把自尊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甚至他可以为了尊严去死。看起来是不是很酷?是不是符合时代审美要求?每次想到这里,他都会由心而发一种自豪,觉得自己很伟大,其实什么事情都没有做。直到后来他得知不上学是小鹏自己的决定时,他才理解了小鹏。

在他休学那段时间,心情十分压抑,一度想过退学,当然事实上后来他也是这么做的。原因有很多,他也问了很多老师,同学和长辈的意见,他们无一例外叫他不要退学,当他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就知道一定会得到这个答案,因为其中过程的痛苦只有他知道,就像小鹏主动提出不想读的时候身边没有人理解他的感觉是一样的,苦难促使坚强这没有错,但持续一生的苦难得到的不是坚强,只是活着而已。都说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怀天下,“伟大”二字轮不到他来扮演。后来是小鹏先出院的,他的妈妈问了他一个问题,同时也问了小鹏。“如果失去眼睛和失去双腿让你选择,你会选哪一个?”他和小鹏都没回答。他说了声再见,就算知道以后再也不可能见到,哪怕见到,形同陌路。“我们有很多方式可以表达对别人的亏欠或者所谓的因为身体不好而换来的’占便宜‘。”他在一病友群里看到的消息,心想:“但愿那一天不会太晚。”

“帮我压着腿,再来。”接在他手臂针口的是大大小小四包补液,针头内部的血液已经凝固成血块,那是他进医院第一天在急诊时护士给他打的,针头里有回血是正常现象,那一丁点血块完全没有影响,只是看起来比较吓人。他已经躺在床上快一个星期了,在急诊住了五天才转到了住院部,这个速度已经算快了,因为在那五天里他的家人每隔几个小时就到住院部和急诊室找医生和护士闹,对的就是闹,在医院里每时每分每秒都上演着同样的剧情,哪怕演员不一样,甚至演员之间都没有相互沟通过,可是剧情永远一样。医生和患者是镜子的双方,如果患者闹了,说明镜子已经碎了,而那个打碎镜子的人,叫做规则。

急诊室用药是不能报销的,包括床位费和护理费,有趣的是他的病所用的药大部分是自费药,旧药新用,新药新用在他身上几乎是常态,死马当活马医应该就是这个意思。他曾经在一本介绍这个疾病的书里面看到一句话:“治疗目的是延缓患者的残疾进展,提高患者生活质量。”针不扎到自己的肉是不会觉得疼的,不扎到入骨,不留下点疤痕,所谓的疼痛也只是日后向他人炫耀的谈资,比如他曾多次骄傲地和隔壁病床即将做腰椎穿刺,紧张地坐立难安的病人说:“我以前每半年要做一次腰穿,都做了十多次了,一点事都没有,别担心。”尽管隔壁床的病人并没有搭理他,他依然滔滔不绝。只有那些事后回想起来极端痛苦的事情,他会选择性遗忘,他常常安慰自己:“脑萎缩也不是一件坏事,起码有些事情记忆中是没有发生过的。”比如有一根长长的管子,一边连接着一个有弹性的橡胶袋子,橡胶袋子绑在病床的右下角,旁边还有一个脸盆,管子的另一边连接着他的阴茎,那次住院一共住了40多天,尿管换了三次。说实在的,插尿管不疼,这五个字也是一开始护士对他说的,他在意的不是疼,他所经受过的疼痛远远超乎他这个年纪应该承受的痛苦,那种生长在骨髓里的疼痛,那种可以感受到神经在肌肉里跳动的刺痛,那种过电式的从头顶到脚跟的放射痛,他都挺过来了,又何况区区一根尿管,他只是不想回忆,那种羞耻感。

他究竟在反抗什么?疾病吗?不可能。从他得知这个病无法根治的时候,他已经输了。这是一场不可能赢的战斗,所有的反抗都只是推迟输的时间,何必呢?何况最人道的方式不就是没有痛苦的离开吗,又何必为难自己。反抗的目的是什么?怎样才叫输?没有坚持到最后一刻算输?那最后一刻又在哪里?它不就是随时随地吗?现在,一天后,一年后,十年后,甚至更久。反抗给谁看?做孤胆英雄将所有痛苦、委屈、难堪通通都自我承受,然后觉得感动了上天?还是感动了自己?当然没有人能救他,但是在他生命里出现的每一个人,都在救他。他的反抗,更多是为了那些曾经拯救过自己的人,无论是一句无心的问候,一句关心,也许多年后,他们自己都不记得自己说过这样的话,但他记得;或者是一双有力的手,在他下楼梯看不清哪里是平路,哪里是阶梯的时候给他依靠,也许多年后有些人已经不在了,但是他们给过他的温暖,会伴随着他,但不只有他,传递给身边每一个人,让每一个濒临崩溃的人得到救赎,他的反抗也来源于此。

“再来。”他满头大汗。他必须努力,让曾经帮助过他的人看到希望,也让那些劝他放弃的人好好看看,他值得活着。

他在练习拱桥,一种训练背部核心肌群的动作,非常适合瘫痪的病人做,因为只需要在床上把背部供起来,像一座桥一样。当然标准动作怎么可能这么简单,那是他胸椎以下瘫痪的时候康复医生对他说过的话,那是他第二次看到康复医生,距离第一次已经过去了十多年,当初简陋的条件,一个房间几台设备,如今已经有一栋独立的楼,专门用来收治因病导致身体机能障碍的病人,用来治疗的仪器更是数不胜数。他根本动不了身体,更别说把背拱起来,医生说:“动作不用标准,能抬多高抬多高,哪怕用意念也要感觉它是在动的,你还年轻。”那段时间康复医生每天都过来病房看他,给他指导,教他动作,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你还年轻”,对他而言,比“加油”、“坚持住”什么的更有力量,他还年轻,在人间还没玩够呢。

“怕不怕太大?”他的身上密密麻麻扎了30多针,从头顶到脚心都是。躺在几张床外的奶奶一个劲地叫医生不要扎这么多,不要通电。这里是针灸室,一共有两间房,另一间是艾灸室,同时也有针灸,通常是让病情严重的病人同时进行的,比如他,这一天只是因为艾灸室病床不够了,医生让他过来这里进行艾灸加针灸,两间房区别不大,只是在艾灸室多了一个抽风机,艾叶燃烧的气味真的不好闻,尤其是20多位病人同时燃烧的艾叶味道更加无法言语,不是臭,是呛到想吐的感觉,哪怕有抽风机,依然如此。在艾灸之前,医生都会询问病人最近有没有发热,还会在电脑上查患者每天吃的药是什么,虽然只是在皮肤表面热敷,在医生依然细致入微。接着医生会将艾叶剪碎,放进一个盒子里,是一种专门为了艾灸设计的盒子,从外观看底层有很多的镂空,方便热量传递到皮肤,上面是一个圆形小盖子,只是虚掩着盒子,应该是为了排气,盒子高10cm左右,木质的,整个造型看上去非常古色古香,如同工艺品一般,加上房间里云烟缭绕,要不是这一张张排列整齐的治疗床,还真有一种进入仙境的感觉,只是一般的仙境没有痛苦,而这里只有痛苦。

“不怕,还要再大点。”他的腿一直在抖,最明显是脚踝到脚板的地方,因为那里有个踝关节,整个活动范围几乎可以达到180°,当针灸针通电时,全身部位中最直观可以看到电流通过针灸针传到人体的部位就是脚踝,整个足部随着弱电流的频率左右摇摆,还有大腿,抖动的频率就像小孩子正在吃饭的时候抖腿,抖的幅度不敢太大,不能连同饭桌都一起在抖,不然妈妈会骂的,所以小心翼翼,似有似无的抖着腿,那种抖动只有仔细看才能发现,但如果视线从大腿移到扎在大腿上的针灸针时就会发现,针在剧烈晃动,针的顶端夹着的电极片带动整根针一起撕扯肌肉,就连机器的电线都在晃动。如果只是一位病人这样子抽动还不算什么,试想一下整个房间20多张床睡满了病人,个个将需要针灸的部位裸露出来,扎上针,通上电,然后你还能听见此起彼伏的哀嚎声,哭声,尖叫声,大吵大闹声和一旁不停安慰病人说:“不疼的,一下子就好了,你还想不想要健康”之类的话的护士和医生,还没完,加上漂浮在空气中隐隐约约可以看见的白色烟雾和难闻的气体,这里哪里是什么仙境,分明就是地狱。

通上电,医生将早已准备好的艾灸盒放在他的肚脐上,又称神阙穴,盒子是正方形,正好可以覆盖住他的腰。住院做理疗前前后后一共大半年,从一年夏天做另一年的春天,夏天气温高,在医院只需要穿一件病号服就可以了,不同医院病号服不一样,有些是条形的,但条形的方向不一样,竖的和横的都有,有些是格子的,还有点状的,虽然形状不同,但是他所住过的医院,大概五六家吧,病号服的用料却是异常的统一,他说不上来什么质地,有点像帆布,总之穿在身上非常不舒服。如果是冬天,一些管理严格的医院会要求患者将病号服穿在外面,好用来区分哪个是病人,哪个是普通人,这时候再将所有衣服脱光进行针灸就太难熬了,治疗室不像病房有暖气,实际上,整个医院只有病房才有暖气,从小生活在南方地区的他甚至第一次在病房开暖气感觉闷得慌。

医生问他:“今天需要毛巾吗?”他说:“不需要。”

如果换成其他患者,医生不会问的,因为那是必须。他非常感激医生给他开了先例,燃烧的艾灸盒很烫,为了保护患者不被烫伤,每次进行艾灸的时候,都会在皮肤表面垫上一条毛巾用来隔热,那是必须的,万一出现事故,谁都担不了责任。第一次见面他对医生说:“我不怕烫。”医生说:“这是规定。”“如果规定是为了救人,让我试一次。”他坐着轮椅,精神萎靡,这句话似乎不是他说的,他蜷缩起来的样子,说不出这样的话。

他看看钟,15分钟了,他把按压针口的棉签扔掉,棉签上有些许血迹。接着左手紧紧住套在右手手腕上的病人信息环,那是从住院第一天就一直戴在手上的东西,是病人的象征,他用力一扯,手环就出来了。他狠狠地把它摔进垃圾桶,头也不回地将房门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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