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生子 6.8-6.30
11
在八九十年代,有一群人是孤独的。孤僻,内向,自私,不合群,甚至厌世,都是他们的代名词。他们拥有着父母给予他们的所有资源,无私的,唯一的。他们可能很晚才学会“分享”,可能是在父母反复的唠叨中学会的;可能是在书 中某个主人公身上学会的;可能是在学校里学会的;也可能是在工作中吃了不分享的亏才恍然大悟;又或者是有了对象之后,还是有了婚姻之后;更甚可能是临终前,或者这辈子都不知道。与之相反的是另一群在吵吵闹闹中学会分享的人,他们获得的东西永远是对半的,又可能会三个人分,四个人分,或者更多。他们也和大多数孩子一样在小时候觉得整个世界都是他们的,他们就是宇宙的中心,这世上所有的人和所有的东西都为他们所用,他们可以随意破坏规则,所有的规则他们说了算,他们很倔,说了不要的东西死都不要,说了要得到的东西一定要得到,否则发脾气大吵大闹,不吃饭,甚至将自己锁在房间里,可是他们能更早的学会什么是分享,什么是责任,怎么与他人相处,以及更早看到自己的未来。都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因为穷所以没资源,因为没资源,所以更早看清事实,明白这个世界不是我的,这世上所有的东西也不是我的,我只是之一,不是唯一,没了我,这世界照样进行,地球依然在转,太阳依旧东升西落,哪怕某一天死了,也没有人会可怜,那只是自然规律而已,太正常不过了。所以穷人家的孩子必须努力,能够认识自己就是努力的开始,当然富人家的孩子也要努力,只是起点不一样,赛道不一样,拥有的资源不一样。
古希腊哲学家普罗泰戈拉说:“人是万物的尺度”,拿金钱财富的不同比喻他和他们背后的一群人的不同当然不对,只是在人生的某个点,钱真的很重要,从喜欢人到喜欢钱,再到喜欢人,往往是一念之间。都说七岁看老,如果想深入了解一个人,进入一段长期关系,那么就一定要了解他的童年。何为童年?至少一定不以年龄划分。13岁,那年他六年级,在许多人眼里那叫童年。他一度非常在意年龄,因为每当进入一个新的班级,都会有人悄悄议论他,一开始是长相,脸上长满痘痘,四肢不成比例的瘦小,但脸却很胖,挺着圆圆的肚子,十足像怀胎已久的孕妇,加上走路左摇右晃的,哪怕他不说,别人都觉得他是有问题。从议论长相慢慢就到了年龄,这个太明显了,一看学号就知道。不知道为什么,在学生时代,大家都很在意年龄,在一群年龄一样的学生中,出现一个年龄稍大的或者年龄稍小的都会变成同学下课玩耍时的谈资,一旦形成话题,就会变形了,衍生出许多种版本:他好像休学了;有病吧;不知道会不会传染;他品性不好被迫停学了;会不会犯法了……他庆幸这些施暴者没有动手,也许都用不着他们动手,他这弱不禁风的样子连他自己都能打败他自己。13岁以前,他是独生子,13岁以后,他成了一个妹妹和一个弟弟的哥哥。13年足以让一个人的心智烙下深刻的印记,更何况是童年,一张白纸的时候无论在上面画什么东西,用什么东西画的,最终又能画成什么,都是影响终生的,也是难以改变的,比如“独生子”这个标签,比如“独生子”这种思维。
“进去以后医生问什么都别说得太好,往坏的说。”他的妈妈在他耳边悄悄地说。
这句话从刚接到通知说可以进行现场鉴定的时候,他的母亲就反复地提醒他,还说别什么实话都往外说。他不明白父母为什么教他撒谎,是因为他的病情达不到再生育的标准吗?还是说他应该被放弃?后一个问题相信每一个独生子在面对家庭中突然出现的与他有血缘关系的另一个生命时都会反复地问自己,这没什么,随着时间的推移问题就会和解,可前一个问题,永远是他的一根刺。他没有问父母为什么,也不敢问,而且问了之后得到的结果也是他能猜到的,而且医生更加明白,那么既然已经到了现场鉴定的阶段,书面材料通过审核后,医生想看的也只是一堆病历本里描述的那个病人而已,所以他也就照做了,他知道答案,只是不愿意承认。给他做评估的是三位医生,其中一位是他的主治医生,那次他父母评估再生育的方案应该也是主治医生提出来的,他不知道,每当治疗有什么进展,或者病情有什么变化的时候医生都会叫他父母来办公室,甚至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觉得自己的病没什么大不了,不过是大一点的发烧,一定会好的。直到他开始长期吃药,每个月到医院抽血复查,定期到医院按疗程注射药物时小孩子般的好奇心驱使他想知道到底自己怎么了。他问父母,父母只告诉他一个病名,还有一个糊弄小孩子的比喻。他决定问医生,医生告诉他会好的,这个并没有那么可怕。医生还是在糊弄小孩,把所有带希望的话讲给小孩子听,或者说把希望留给患者,这当然没有错,所以才会看见医院病房的门是没有锁的,洗手间里的淋浴头是没有长长的水管的,还有房间的窗户是只能开一条缝隙的,甚至连门诊部的二楼露天公园都是进不去的,没有门,只能远远的观看,这些设计都是为了防止病人那脆弱的内心可能做出来的种种不理智的行为,能让患者内心濒临崩溃的方法只有一个,那就是知道自己的病情,要么和疾病共处,要么战胜疾病,否则只有疾病将自己打败。他是小孩,医生怕他接受不了,所以选择鼓励他,隐瞒他,其实病人分两种,一种是喜欢听真话的,一种是不想知道真相的,他属于前者,自从他通过手机电脑,还有书籍,了解到这个病的严重性之后,当他再听到医生对他含糊其辞,说着充满希望的话时,他就会感到他的自尊心再一次受到伤害,别人的出发点是好的,医生的做法也完全没有问题,只是别人对他的保护对他而言,更多的是伤害。越是含糊其辞,越是遮遮掩掩,他就越会胡思乱想,恐惧往往源于人们内心的不安全感,所以他宁愿医生判他“死刑”,也不愿这种“死缓”,受尽折磨。
“是你要生的。”车内,他抱着两个婴儿,左手一个,右手一个。这样的动作很危险,他的父母也曾想过在后座安装两张宝宝安全座椅,这东西是新鲜词汇,除了看起来不实用之外,侥幸心理和没钱买两张安全椅也是很重要的原因,真的别说什么不顾生命安全,新闻里常常播的安全事故我们看的往往只是一个点,剩下的线和面还有体没有人知道,没出事就混过去了,万一有事,就会遭千夫所指,说着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之类的话,可人生哪有如果?所以才会有开头穷人家和富人家的比喻,当他一年花十几二十万用在医疗费时他就深刻理解到什么是钱,可能就是他的命吧。他和母亲在车上吵架了,十年前的吵架原因他已经忘记了,只记得后来吵着吵着说到了弟弟妹妹。那时候弟妹应该一岁多,脸蛋儿胖乎乎的,仔细一看还以为涂了腮红,他们还不会说话,咿咿呀呀地叫着,饿了就哭,困了就哭,抱地不舒服也哭,不然怎么说孩子是魔鬼呢。有个词叫长兄如父,直到他大病一场,休学退学在家的时候,才明白什么意思,他们拥有着和他部分相同的基因,将基因延续下去是人最深层次的意义,那么有了弟弟妹妹的存在,意味着他的“不在”少了一分负罪感,同时也多了一份责任,不只是对他们的责任,更多的是对自己负责,他想看到他们长大成人,他想教会他们一些优秀的品质,比如善良,比如诚实,比如坚强,所以他应该好好活着,他们是他的镜子。
婴儿啼哭是很烦人的,尤其是两个一起哭。母亲经常在家里抱怨带孩子辛苦,而且还是两个一起带。那时候父亲很胖,几乎和他一样胖,不对,那个叫壮,和几年后瘦骨如柴的他完全不一样,精神状态也不一样,更没有一根白头发,岁月除了可以雕刻出人生的花纹外,还可以雕刻出裂痕,同时疾病也可以。如果用“丧偶式婚姻”来形容当时他家庭的情况再贴切不过,如今父亲从确诊鼻咽癌到现在已经过去一年多了,刚好弟弟妹妹十岁,有一天早晨父亲半开玩笑地吃着早餐对母亲说:“你就不能煮一次早餐给我吃吗?”母亲马上反驳:“以前我煮早餐还少吗?”“以前”记得是父亲确诊以前,那时候他两班倒,早上出门上班,晚上很晚回来,一日三餐和家里大大小小的事务都是母亲打理,如果是夜班,父亲就准备第二天的早餐,提前一天晚上煲好白粥,第二天一早再把冰箱里的速冻肉包子放锅里一蒸,他就继续补觉了,要知道,每值夜班的时候,他父亲都是凌晨四五点才回家,每个人都不容易,每个家庭都不容易,正如那句我在书中第一章《镜中像》里写到的:“幸福的家庭都是一样的,不幸的家庭却各有不同”一样,所有的悲剧喜剧都是由“我”缘起的,无法评判每一个人做的是否正确,就连自己的做法是否正确都无法肯定,又何尝要求别人,哪怕是自己的父母。五味杂陈,五谷杂粮,柴米油盐酱醋茶,皆为人生。
他喜欢乐高小人偶,每当他无聊的时候就会拿出几个乐高人偶,在脑海中构建一部动画片,然后跟着主角一起一关一关地打败敌人。他一直以为这样的能力只有他有,而且是天生的,这种设计剧本的能力,这种在脑海中构建出宏大宏伟舞台的能力,还有创造人物的能力,他觉得自己是天选之子,更可笑的是,那时候的他还没有病就如此自命不凡,还真是活该他有病,一种概率为1/100000的疾病,还是不治之症,上天还真成全他,够讽刺的。从他有记忆以来,第一个梦想是长大了做制作动漫的人,他想把自己这部伟大史诗级的动画片拍出来,在电视上播放,或者把它写出来,永久铭记。他非常在意小人偶,平时不允许爸妈随便触碰人偶,在他的房间有一整排书架是用来放置他的人偶军团的,还有飞机和汽车,更有一个基地,他每星期都会用湿毛巾擦掉上面的灰尘,然后摆放得整整齐齐。每一个人偶摆放的位置都有讲究,如果有哪个人移动了小人的位置,哪怕只是往后退了些许,他都能发现,然后就会大声呵斥父母,因为在家里也只有他们有可能打这些人偶的主意,不是可能,是绝对,在三个人的小家里,连怀疑都不需要成本。他会说:“妈咪!你又动了我的玩具!”“看你紧张的,不就是几个玩具而已,我那是好心给你摆好。”“妈咪”这两个字他很久没说了,连“妈妈”也没有说,估计以后不会再说,从他们叫他以后称呼他们为“叔叔”“婶婶”开始,他就再也没有正面叫过他们,哪怕叫“叔叔”“婶婶”也没有。他们说,那是因为他命不好。
后来弟弟妹妹出生了,他不再是独生子。他们说怕他以后太孤单,没有人可以商量。他的周围基本是独生子女,国家到了2016年才全面放开二胎,那时候他的弟弟妹妹已经六岁了。父母叫他不要和别人说能生二胎是因为他的病,可以说是罚钱生的又或者是农村户口,总之就不要提病。长辈们都很忌讳将家庭事情往外说,俗话说的家丑不可外扬,他们会极力地将自己家庭好的一面展示出来,绝对不让别人发现一丝一毫的不堪、悲伤、痛苦和挣扎,哪怕前一秒为了生活而面目狰狞,后一秒面对生活依然装得热情澎湃。在他整个童年记忆中,准确来说是13岁以前,还是独生子的时候,他觉得这种行为虚伪至极,他觉得父母在教他说谎,他觉得社会没有那么黑暗,那些猜疑、嫉妒、蛊惑和奸险只有电视里才出现,现实生活中的人们都是善良、诚实、忠诚和正义的,是他们想得太多,想得太复杂,才扭曲了人性。也许这就是小孩子天真的一面吧,有阳光的地方就有黑暗,光和影永远是存在的,黑白灰三种色调才是人心的底色,他相信性本善,但他是性本恶,一旦相信某样美好的品质存在,其实就承认了不好的品质也存在,只是先后问题,可能由善生恶,因为善良的尽头是恶,可能由恶生善,因为人们厌恶邪恶。然后他病了,疾病让他上了一门生动的人性课。他明白自己有病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他也极力闭口不谈自己有病的事实,事实上他能做到,他也必须做到,因为那近乎扭曲的自尊,而且他一点状况都没有,一点能让外人觉得他生病的迹象都找不到,他介乎一种有病和没病之间,每天吃药,定期复查,时常请假,请假理由是病假,可另一边他像正常人一样生活学习,享受着和正常人一样的待遇,甚至可以不上课,不考试,每当换了一位班主任,来了一位新老师,他都要将自己的情况原原本本的告诉老师,接受老师怀疑而诧异的目光,有时候还会质问几句:“你真的有病?”“你又请假?”“什么时候回来?”然后再从头到脚仔细打量着他,没有外伤,交流正常,思路清晰,能走能跳,最后说:“写请假条吧。”他害怕向任何人提起他的病,同时他又庆幸自己有一段似病非病的日子,让他可以站在边缘,审视两种截然不同的身份。
后来,时光渐渐老去,在他身上刻下伤痕,挥之不去。他看到弟弟妹妹拿着不同的玩偶饰演着自己的剧本,他看到自己的影子,和当年一样。他引以为傲的想象力、天赋、灵感和创造力只不过是每一个孩子与生俱来,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能力,连能力都谈不上,就是一种行为而已,而他却因此高高在上,看不起其他人,总以为自己是最特别的一个,实在愚蠢。他从弟弟妹妹身上学到了很多。记得《小王子》里面有一句话:“所有的大人都曾经是小孩,虽然,只有少数的人记得。”弟弟妹妹经常在父母面前投诉哥哥管得太严,小到他们看电视的时间,大到额外在周末布置作业,自己当起迷你版的兴趣班老师,学生只有他们两个,有时候只有妹妹一个人来上课,弟弟死活不来上,就要在客厅看电视玩手机,他试过威逼利诱,大声呵斥必须上课,或者给他们糖果吃,他对他们讲:“你们现在很幸福,有一个人在后面监督着,带着你们该怎么走,我那时候如果有一个人能告诉我该怎么做,我一定不会像现在这样。”他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转过头继续玩的玩,吃的吃。小孩子不是未成年的大人,也许当错过了所有别人认为是正确的道路却依然不后悔的时候,方长大成人,这么说,他也只是个小孩。
他把他们看成是他的延续。小学,他说服爸妈给弟弟报了羽毛球班,但是弟弟不喜欢打羽毛球,只喜欢踢足球,为了让弟弟打羽毛球,他试过把足球藏起来,也试过告诉他踢足球的坏处,但是都没有用处。后来,每当弟弟踢足球时,他就开始骂弟弟,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那是他的私心,是他的不甘。现在四年级,他真的不踢足球了,他应该感到高兴才对,但是也不打羽毛球了,每当想起这段往事,他都有种愧疚感,可是回不去了。还有妹妹,哥哥天生和妹妹亲,他对妹妹给予了更多的爱。社会上从来没有男女平等,未来也没有,虽然说男女先天在基因上就有差别,但每一个孩子出生的时候都是一张白纸,未来会成为什么样的人,从事什么样的职业,扮演什么样的角色,承担什么样的责任等等,都是被设定好的,就像手机恢复出厂设置,无论怎么恢复,那个底层的系统依然存在,男生该是怎么样的,女生又该是怎么样的,世俗偏见早已存在,那是每个人的底层系统,然后人们一代一代演化,一代一代根深蒂固。在弟弟妹妹出生以前,他曾经狂热的希望自己是女生,那是病,另一种病,一种对异性的好奇和向往,对神秘的崇拜和尊敬,还有更深层的征服,他的病真多。那时候的他身边只有妈妈一个异性,无所不能的妈妈是他的偶像,几乎一切对异性的想象都来源于妈妈。后来,弟弟妹妹出生了,他更加具体地看清楚了自己性别的好处,也就是男性的好处。
他没有偏见,更具体地说至少在这个家里,他是最没有偏见的一个。他很难想象如果自己是女孩儿,身上有这么多疾病,落下这么多不为人知也不想被人知道的残疾,家人会怎么对他,至少有一点可以肯定的,一定不会如此在乎他的感受,一定不会因为他外表是否装得光鲜亮丽而与别人攀比。小地方出生的人天然带有一种自卑情绪,他们会极力地包装自己,还有与自己相关的人,比如说孩子,更直白地说是男孩子。他们让孩子不要往外说自己过得多么多么的不好,尽管孩子本身就不觉得自己有多么的难堪,与外界的对比,攀比,都是灌输给孩子的底层系统,一辈子挥之不去。应该都等不了他生病,从他生出来知道是女孩儿开始,估计父母就在酝酿下一胎了。这种想法是很多有了弟弟妹妹之后,做了哥哥姐姐的人的第一反应,没有例外,因为他拥有的所有东西都将不再属于他一个人,独生子的身份没有了,他原本受到100%的关注现在没有了,在他性格已经定型,一切似乎无法改变的时候,要他将过去独生子的性格全部改变,尤其困难。父母对他说:“等你长大了,遇到事情可以有人一起商量。”十年前母亲生下他们的时候,他觉得这句话好有道理,于是尝试接纳他们,十年后再想起这句话,一起商量之后呢?成长不是过家家,不是像现在这样在家里发生矛盾了,一家人商量个对错是非来,他们以后有他们的生活,最终的情感纽带只剩下血缘和回忆,大学以后的他们,才是真正的他们,也因为想他们未来能过得更好,开始考虑他们未来的时候,不是接纳,是欢迎他们的到来,以一种看到自己过去的方式,拥抱他们。不知道你发现了没有?他称呼他们是“弟弟妹妹”,而不是“妹妹弟弟”,可明明妹妹是弟弟的姐姐。这本身无伤大雅,却藏着他对性别的不友好。人们对什么重视就会第一时间想到什么,比如称呼的先后顺序。也许是他太敏感,只是想不到连他都有这种想法,更别说父母那一辈。他开始关注他们的成长,他的心态逐渐不是独生子了,尽管这种身份早在十年前就强加在他的身上。
“你们就不能说不行吗?你们知道这些东西有多么珍贵吗?现在很多都是绝版了!”他撕心裂肺地吼叫着。那些乐高小人肯定不是绝版,但自从那些乐高小人送人之后,他就再也没有买过人偶了,他的大部分童年回忆,曾经让他骄傲的想象力,从那一刻起烟消云散。
“不就是几个破玩具而已,有什么值得大呼小叫的,而且刚才人家在的时候你怎么不说?”母亲轻描淡写地说。
那时候他还没有病,不过快了,也就暑假的事情。那年春节,他的远房亲戚来家中拜年,其中有一个两三岁的孩子。父母那一辈的人少则有三四个兄弟姐妹,多则有七八个兄弟姐妹都是常有的事。他们坚信多子多福,只要有条件就会尽可能地多生,哪怕没有条件也要创造条件,1990年1月中央电视台元旦晚会上宋丹丹和黄宏表演的小品《超生游击队》说的就是这么回事。父亲喜欢看小品,他也就从小耳濡目染地看过了大量的相声小品,不分年代不分口音,从建国初期侯宝林的相声到改革开放黄俊英的粤语脱口秀,他都听过,看过不止一次,平时家里电视又播放历年春晚小品的时候,母亲就会在一旁碎碎念:“都不知道看过几百遍了。”然而每次看的时候全家还是欣然一笑。
“那不是玩具!”他没有哭,继续嘶吼着。他这20多年里,哭的次数十个手指都能数得过来,似乎没有什么事情是可以让他声泪俱下,可能是他活得不够久吧,男孩子的他从小被教育男儿有泪不轻弹,能让她流过泪的也只有母亲的打骂,至少在他印象里是,哪怕一个人在离家几百公里外的医院住院也没让他流过一滴泪,从他不会哭开始,恐惧就如影随形,让他没时间思考怎么哭。还有一句话,男儿流血不流泪,他流过的血还少吗?他怎么都不会想到他童年所有记忆的唯一寄托失去只是一个前奏,随着一起失去的是他本该拥有的人生。
他挣扎过,也努力挽回过。在他第一次休学的时候,也就是他披着正常人的外衣享受着不正常人的待遇的时候,每当周末他都会骑着自行车去小商品市场买乐高玩具,为的是能重新做梦。平时星期一到星期五他除了绕着小区跑步之外是不出门的,现在回想起来实在是浪费时间,他在家里以预习下学期课本为由,发呆、看电视、睡觉,他也确实在预习,在他自以为可以追平落下一级知识的时候,新学期回归校园的他不够一个星期就打回了原形,预习只不过是心理安慰,这一招他最擅长。如果他视力没问题,现在大概率会玩很多电子游戏,就像他的弟弟一样,他总能从弟弟妹妹身上找到他的影子,好的不好的都有,他渐渐明白父母那句“不求孩子以后有多大成就,只要他开心健康就好”,弟弟有鼻窦炎,那是一种过敏性鼻炎,一种非常常见的自身免疫性疾病,而他患上的也是自身免疫性疾病,他查了很多资料,看了很多报道,说同一家族里面患同种疾病的概率很低,也没有报道,总归会有第一个吃螃蟹的人,意外在概率面前是一个数字,可在一个具体的人面前那就是全部,所以哪怕概率有多低,或者没有报道过,当弟弟妹妹一个喷嚏,他们的每一次发烧,都会让他心头一紧,然后胡思乱想。
他总是会想到很多极端场景,意外、疾病、天灾、人祸,每一件事情的发生都能让他彻底崩溃,他还会联想身边的人,甚至家破人亡。他不敢写得太详细,因为他怕发生。人们往往对厄运远远敏感过好运,就像人们对悲伤的事情印象深刻一样。他已经脆弱得不能再承受多一次的厄运,还有他的家庭也一样,摇摇欲坠,他的爸妈不能倒下,他也不能倒下,更别说他的弟弟妹妹。反过来说,弟弟妹妹的降临反而给他带来一点希望,他看见了生命的延续,他见证了他们的成长,从牙牙学语到和他斗嘴吵架,搬出一套小大人的架势教育他玩手机不要玩这么久,要叫爸爸妈妈而不是一声喂,他们经常对他说:“陪我们玩嘛!”要知道,自从他生病以来,慢慢变得沉默寡言,他觉得整个世界都坍塌了,他觉得自己没有未来,他的嘴不想发出任何一个音,因为没有意义,在他瘫痪最严重的时候,是连大小便都失禁的,那种感觉就像整个人没有了尊严,医院护工条件反射般的捂住鼻子,他人有意无意的眼神扫视,还有街边人们说话的声音,每一个句子,每一个词语,每一个音节都是在议论他的,所以他拒绝外出,他拒绝见到任何人,曾经好几次同学说想来看他,他无一例外拒绝了,拒绝理由很多,比如在医院不方便,比如今天刚好去复查了,虽然他在家里,虽然他什么事情都没有做,只是不想见人。有时候尊严、初衷、理想什么的并没有那么重要,因为在大多数情况下你并没有什么观众,只是他自命不凡而已。他最长一次没有说话大概有半年,不对,他说了,只是其他人听不见。住院想吃东西的时候,他就用头朝着那样东西使劲抽动脖子,还用眼神直勾勾地盯着那个方向,那件东西,嘴里低喃着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根本没有声音。吃东西靠喂,翻身需要推,大便有便盆,小便有尿管,洗澡直接拉个帘子在床上脱光衣服擦身,那个时候,病床就是他的一切,将两边防跌倒的栏杆拉起来围成一个圈,不管眼前发生了什么都与他无关。
“换医院的病号服,那样就不用换自己的衣服了。”父亲一边用毛巾擦他背上流出的汗,一边和母亲打着电话。
这是他第二次来医院,两次时间间隔一天,从那以后他就再也站不起来了,但愿日后还有奇迹吧,但奇迹同时降临两次在同一个人身上的可能性已经不大了,那些劝人积极乐观而且自己还能积极乐观的人,一定隐藏了一个至黑至暗的自己,一个麻木的人,没有那么多时间照顾别人的感受,他能做的只有说:“别问我。”他的病友群经常有新人加入,也会有人默默离开,甚至有些账号一直都在,但从来没有说过话,无非两种可能,他也麻木了,或者早已不在。第一次去医院还能走路,急诊科医生建议他马上输液治疗,不要等病房的床位,可是他拒绝了。理由可以说很多,比如哪有这么严重啊,医生你在骗我吧,或者没有做好准备,无论心理上的还是物质上的,怎样都要回家拿住院的东西,哪怕父亲说:“你在这里输液,我回家拿”他也要坚决回家一趟。现在想起来,他做的这个决定是错的,相信连医生也会这么说,因为他这个类型的病有一句话:“副作用是小狗,复发是老虎”,对于终身服药来说,复发的确比副作用严重,而且后果不可逆,但是他不后悔,虽然说后悔也没用,可是已经中午1:00多,他很清楚如果自己当时留下来输液,那么那一天甚至到后半夜父母都不用睡觉了,医生开的药水他很清楚,只要是复发,全世界的治疗方案都是一样的,不然怎么能叫罕见病呢,而且这次弟弟妹妹也来了,他们还小,正值暑假,所以一直跟在父母身边,大人尚且很难熬一个通宵,更别提小孩子,遭罪让他一个人遭罪就好了,他的命没有那么值钱。
母亲和弟弟妹妹出去找房子住,顺便打包晚餐回来。一天后,他从家里收拾大包小包的东西回到医院,挂了急诊,医生还是那个医生,医生瞟了他一眼,开了处方单,叫他去结账拿药,虽然只是过了一天不到,他的病情已经和前一天完全不一样了,第一次来看医生他还能自己走,第二次来看医生时,他已经要人扶了,运动和视力是他这个病损伤最严重的地方,他甚至还窃喜幸亏那次损伤的不是视力,不然以他原有的视力要是再伤一次可真的要变成瞎子了,他听不得别人叫他“瞎子”,自己却经常叫自己瞎子,就像农村孩子小名叫狗蛋一样,为的是烂贱好养活,他叫自己瞎子应该也是吧,不同的是狗蛋不是狗,可瞎子终有一天会变成瞎子。临走之前母亲问他想吃什么,他说粥,母亲说:“还是吃点饭吧,吊针很伤身体。”他摇头说:“就吃粥,没胃口。”凡是他认定的事情,想得到的东西,就一定要得到,这种从独生子开始就遗留下来的性格,贯穿到两年前,他还能走之前,当他躺在床上什么事情都做不了的时候,他想要任何东西,想得到任何东西都没有意义,除了健康,也正是到那个时候他才发现,没有人能帮助他,没有人能包容他所有的臭脾气,哪怕是至亲至爱的人,也有受不了的时候,能改变的只有他自己,夜深人静时的神经痛也只有他自己知道,在无数次和父母吵架之中他说过:“针扎在自己身上只有自己知道痛”,当他自己买衣服被母亲说老土的时候,他说过:“难道一辈子要你帮我买衣服吗?”他甚至直白地告诉父母:“你们陪不了我一辈子,剩下的路还得我自己走”,这些事实很残忍,如同他知道这个疾病的凶险一样残忍。
父亲像机器人一样运转,那天他向单位请假,理由是带孩子去玩,父亲极力想隐瞒他家庭里的丑事,在父母看来,他的病是一件不能说的秘密,他们极力包装他的病情,甚至用到了神,宣称是神给了他超出身体能承受范围的最大能力,所以才会得病。可即使如此,人的闲言碎语是很可怕的,加上无穷的想象力,“他有病”的这个事实就会衍生出无穷无尽的版本,成为无聊的人茶余饭后的谈资。所以或多或少父母身边的朋友都知道他有病,可是又说不上来是什么病,要说真有病,可他又像正常人一样学习生活,说他没有病,但又总不可能请这么多次假,而且还能批准,“可能是精神病吧?”当人们肉眼观察不到他们认为的真相的时候,就会想方设法用似有若无的证据来佐证他们的想法,“你看,他总是独来独往”“你看,他很少说话”“你看,他嘴是歪的”“你看,他盯着一个地方看了好久”……父亲怎么都不会想到,他这一请假,一“带孩子去玩”就请了三个月,他更加不会想到,仅仅是后来回单位工作了一个月,就又请了一年半的假。
是弟弟先进了门,手里还提着一碗粥,青菜粥,他大概吃了两个星期的青菜粥,粥里几乎没有肉,一个巴掌大的塑料碗装着,有2/3都是水,母亲说你这样会营养不良的,他说一天挂20多瓶药水怎么可能营养不良,他不想再花钱了,而且也吃不下,到病情最严重的时候,他甚至还呛水,硬着头皮将粥咽下肚子这个动作已经不受大脑支配,全靠他的意志了。有时候人还真矛盾,一边嘴里说着同时也是这么想的不想活了,结果到真可以死的时候却怕了,不敢死了,求生欲这东西还真印刻在我们的基因最深处,很讨厌。
弟弟把粥放在我病床的小桌板上,随后进来的是妹妹和母亲。母亲一进来就抱怨广州的物价太贵,租个屋子很贵,外卖也很贵。父亲叫他们早点回出租屋休息,这里也没什么特别的事情。看得出来,所有人都很累,是心累,弟弟妹妹那时八岁,暑假过后他们就二年级了,他们原本打算趁着暑假到远一点的地方玩,因为孩子也大了,他的病情也算稳定,父母辛辛苦苦操劳了大半辈子,本该轻松的年纪遇上他的病情,本该享福的年纪又要面对高龄产妇的危险和照顾比他小很多很多的孩子,这一切都太过真实了,像梦一样。急诊室的医生和护士反复告诫他父母不要带孩子进来,那里病毒很多,孩子抵抗力很弱,母亲不停点头应和,并用手将弟弟妹妹拉到自己身边,说:“很快就走了。”可是能走到哪里?他那次住院差不多两个月,弟弟妹妹就陪了他差不多两个月,开始他们还会觉得很新奇,可是每天两点一线的生活,出租屋和医院,不要说小孩子,连大人都受不了,母亲后来回忆说:“弟弟妹妹都瘦了。”何止他们,父亲和母亲同样瘦得不成样子。弟弟妹妹无聊的时候会发呆,大多数时候会玩手机,有时候玩着玩着还睡着了,他们的眼神是呆滞的,每天面对这么多病人,身在一个陌生的地方,没有同学,没有书本,没有一刻能让他们开心,还要面对护士善意地驱赶,他们当然不理解,也可能转过头就忘了,但是他记得,能记一辈子,七八岁的年龄本该是无忧无虑的,父母、弟弟妹妹,都在围着他转,他是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要离开很容易,他也曾无数次想过离开,无数次午夜梦回梦到自己走到厨房拿起一把水果刀,在梦里是不怕疼的,而且在梦里只有他一个人。愧疚、不舍、不甘,让他想活下去,就像那句话说的:“一个人成熟的标志,就是他开始知道为自己负责,为别人负责”,也许,他成熟的开始就是从他见到新生命的时候,从那两个与他有血缘关系的小生命闯入他的世界开始,从磨合、争吵、打架,到理解、热爱、陪伴,他一步一个脚印看着他们成长,他想知道他们以后会怎么样,他突然不想离开了。
清晨6:00,床边的手机响了。他的手迷迷糊糊摸到手机,手指随意摸着屏幕向上滑动,音乐停止了。他躺在家里的床上,距离他出院已经过了大半年。他望着装有护栏的窗外,此时四月,空气中还夹杂着冬天的寒意,小时候母亲说:“没到端午冬天的衣服都不能收起来。”于是床上的棉被还在,那些棉衣棉裤他还穿着,小孩子天生好动,不一会儿他就满身大汗了,一个劲地跟妈妈说好热好热,然后脱衣服不久打喷嚏又被妈妈骂,不停重复。小孩子的记性比七秒还短,当下次热的时候他还会脱,然后接着被妈妈骂。当他长大以后,特别享受现在妈妈骂他,虽然嘴上说着气话,可就像小时候一样,不用几秒又和好如初,好像没有长大一样。现在他盖着棉被,却没有感觉到热,甚至还有点冷。
父母都不在家,身处异乡的他们一年至少要回一次老家,那就是清明节。他们在这个城市打拼了20多年依然没有家的感觉,那种最原始的爱的港湾,这座城市没有,即使老家已经破败不堪,他们的亲人已经入土,也要回去看一眼。他到现在都不理解守着老家有什么好的,就像他的弟弟妹妹不理解他对着以前的照片怎么可以看这么久一样。父母是前一天中午出发的,留下他们三兄妹在家里,这个对于他们三兄妹来说是一个挑战,特别是只有八岁的他们。父母把三餐的饭菜分门别类地放进冰箱,他们只需要热一热就可以吃。前一天晚上弟弟妹妹不肯睡觉,第一次离开父母的孩子在所难免,他就陪在他们身边,直到他们睡着。弟弟妹妹睡一间房,他睡另一间房,他们的房间是杂货房改的,与其说改,不如说只是把之前的杂物堆在一边,空出一个刚好可以放下一张上下铺的地方。他们一家五口挤在一个90平米的地方,不大,却是他们最安全的港湾。
清晨7:00,隔壁房的闹钟响了。他躺在床上,下意识地调整了一下位置,特别是屁股那个地方。此时阳光已经洒向他的房间,寒意渐无。
他听到隔壁上铺下楼梯脚踩隔板的声音,那是弟弟。还有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跑到客厅的身影,她在开阳台的铁闸门,那是妹妹。父母出门前还千叮咛万嘱咐他们各种注意事项,生怕他们不会做,可当事情真正摆在他们面前的时候,他们虽然怕,但完成得很出色。
弟弟第一时间跑到他的房间,他用尽力气脱下裤子。
弟弟熟练地将纸尿裤脱下来,没有表现出一丝难为情,是不是还小呢,然后帮他擦拭身体。
他依靠着弟弟艰难地爬起来,说:“弟弟,待会儿吃完早餐要不要出去走一走?”
“不要,我要看电视。”弟弟一脸嫌弃地说。
妹妹端着热腾腾的一碗粥进来,说:“哥哥,你的早餐,我和弟弟在外面吃。”
他无视弟弟翻白眼的眼神,接着和妹妹说:“你呢妹妹,吃完早餐要不要出去走走?”
“好啊,你要多锻炼。”妹妹没有犹豫。
他接过粥,蒸汽模糊了他的眼镜片。
还有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