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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朝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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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2/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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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刁树》连载

第四章 繁花盛开的青春

每天早晨,她都是被丝丝如语的鸟声唤醒。这野趣的声音不是笼养的鸟叫得出来的,她在其它山里似乎也没有听到过。这声音就像是上上下下的一曲曲干净的线条。是鸟的声音拉出来的线条,又是小提琴也拉不出的节奏变化。

每天晚上,她都是在欢闹声中入睡的。这边斜对着的是同居村鼎鼎有名的关公大刀鱼。火锅鱼特有的香气时不时就要飘进来。也有音响效果,是啤酒瓶碰啤酒瓶的声音。铁路大学男生多,可就是来吃鱼火锅的女生,也学到了用啤酒瓶豪迈地干。稍晚一点,窗外传来的最大声又是抢着买单的声音了:该我买单了!谁买单我跟谁急!你别抢!你抢不过我!我真急死了!我真要暴力抢单了!

在早上和晚上之间,是她白天的生活。她有午睡的习惯,退休后,又用不着约束午觉时间了。这天,她还在午睡中,是“嘭!”“嘭!”“嘭!”地踢门的声音把她踢醒的。

声音来自对面屋,“开门!”“开门!”“耍啥脾气!”“给老子开门!”是对屋那有脾气的男生的声音。这一对并不高大,是老章这一栋里相貌最一般的。可女生又觉得自己可以得很,更时不时就要惹男生生气。

这一次,男生是忍无可忍了,也就撞开了门。接着的声音,这里常常发生,她听惯了,没在意,且心笑。下午很快就过去了,傍晚时,这边窗外的声音也还不大,又是对面的声音更大,还严肃。这是一边用拳头的肉面节律地锤门两下,一边让立刻开门的声音:“开门!我们是李湾派出所的!”

她初没在意,派出所的事情也包括查户口、查身份证什么的。

“你女朋友告你强奸。”一个严肃的声音说。

“她胡说八道。”男生还在气头上,也不知厉害。

她倒吸一口气。四十年前,吵吵闹闹的也有,可哪会闹成这样子?下午,那声音后,对面就再没有响动了。却没想到,对面再没有声音,是小女子去就近的派出所报案了。

“你整理一下,跟我们到派出所去!”另一个声音更严肃。

她都有些为外面的事情捏把汗了。接着的声音更是颤抖的,“莫,莫得事,”这是老章的声音。老章显然是从油炸土豆处赶回来的,打圆场的话里又没有平时的处变不惊了。

“报案了,我们就不能不管。”这声音是对老章说的,人家明显是认得老章。

“她是告到起耍的,她就这小脾气。平时,两个好得很。”老章丢了个眼神给小女子。

“他就强奸了我!使劲按住我,又强奸了我!”小女子依然是原告模样。

片刻间,谁都再无话,那是派出所警员正在笔记。这可不是课堂笔记,是笔录。这边屋的金刁都急得,恨不得把门稍微打开些许,把小女子睡衣后带拉过来咋唬几句。

她听得明白,那声音绝不是强暴出的声音。虽然,有的女性在被强暴中也有生理反应,但发出的绝不会是那种声音,她甚至于可以作证。

“你要再胡闹,我就不要你们住在我这里了!”老章也毛起了,瘦脸都铁青了。可又是个善于转弯的人,转脸一笑,说:“你要不告,我就不收今天早上你们两个吃的两碗油炸土豆的钱。”

这话若严重对待,是有碍执法的。只是,这派出所就李湾派出所。老章这人人缘又好,且不说老章又是五兄弟了。这里人连扯三代,又几乎都是沾亲带故的。

派出所的两警员还是都慎重地干咳了一下,那是提示老章,不能如此,下不为例。

“你们两个好是好,就是打打闹闹。你毕竟是男人家,就高姿态一些,人家原谅你就好了。”老章只好又哄这个。

“我不怕!”

“你晓得个锤子!你不服气你就得坐班房,说不定还要判刑!”

老章后面这话看似失去理智,其实是提醒小女子千万理智。

“真的呀?”小女子懂起了些,毕竟是大学生嘛,又是机灵的。这次,老章的苦心没有白费。“那我不告了。”小女子咬着弯曲的小指头说。

小女子变供了!“你要撤销指控?”派出所警员立刻摊开笔录。

“谁说他强奸我?他爱我,我也爱他,要不,我们怎么会租房子同居?”小女子却这么子说了。

派出所的警员只好默默无语。他们是干具体事情的最基层的警员,又哪能用法律的尊严问责小女子的轻率呢?何况,对这种事儿,又是没有比息事宁人更高的招。

“我告的是他不尊重我的体位,是他体位不正确的问题!嘿嘿,抱歉,多多地抱歉!”小女子又把弯曲的小指头放进嘴里。

两警员不可能秒变成妇科或是男科医生,去核实那种事儿时体位的正确亦或是错误。笔录的警员便严肃地要求小女子签字。又要求手印画押后,两警员无话离开了。

这事儿又没有结束,这事儿还有尾声。晚上,老章和对面男生争执得很凶。为的是男生下午撞开门时损害了门锁,必须赔偿。老章说八十块,男生说三十块。老章说不能少一分钱,男生说多一个子儿也不行。这天晚上也没有谈定。

她才住半个来月,学生们的这学期就结束了。寒假到了,同居情侣们都回家了,同居村空了。但是,她一点儿不感到寂寞,这是山民气的年味儿浓烈了起来。

家家户户都在用柏树杆、橘树枝熏腊肉。又都在户外升起了烤火堆,坐在砍下的大树干上,围在一起烤火。她是童心泛滥,火上浇油。到马路桥买了五花肉来。老章拌好味道,她用铁钎钎穿成肉串串。大家烤火时,又多了火串串油香香的味道。

这里就在旅游公路下面,上旅游公路往左走,十几分钟就到报国寺了。报国寺是时空山低山区的主寺。和四十年前相比,报国寺是大大地金气了。变化最大的又是报国寺外的一片空地,已经浩大得如同小广场。抢眼的又不是一架架抬滑竿的竹滑竿了,是一辆接一辆的旅游大巴。卖登山棍的摊点到是依然如故。

在她的大学时代,报国寺外的空地又常常是打群架的战场。那个年代的人们追求的是能文能武,尤其是男青年。在铁路大学里,东北学生和山城学生就经常干群架。她班上的一个山城男生干架起瘾,先是在报国寺外帮惹是生非的山城游客干架。后来,报国寺只要有群架,管他是湖南人干湖北人,贵州人斗云南人,广西人干广东人,这男生抽起摊点的登山棍就打,两边都打。事后,把棍子一甩,没了凶器。

这是青春吗?说是粘在青春上的暴戾更恰当。她便向往高处的谧静了。

冬天已经到了最冷的时候,时空山凋零了些,却没有枯山,依然有氤氲的绿意。十几分钟步行后,她走到妙洁寺的长石阶下了。这有苔藓的石阶又长又陡,她得歇息一下。举头一望,正看见那棵古树的特别处。她青春时是要别过目光的,此刻,她定了眼。这树瘤的造型就是女性的器官,又是平平干干的。不是润满的欲望的表达,是女性单性的天人合一的妙示。

妙洁寺是女尼寺,是女性出家的大寺。她可不是来出家的,这想法压根儿就没有。无论如何,她都不会看破红尘。为此,她没有直上妙洁寺,她左拐了。这边山道是去萝峰庵的。

这山道是支线,静悄悄的。她独自一个人走在古林下的青石板,踩着落下的竹叶,心是又细又静了。悄然地,她发现了林荫下几乎不能发现的蜘蛛线。

有蜘蛛正在山道上拦路结网。这蜘蛛应该是从高位上掉下来的,又不舍地,恳垦地往上结。这是一只好看的蜘蛛,蓝绿色,身体有大指头大,节肢漂亮地伸出。阳光透过竹叶照下来,形成一股股淡黄的光柱。蜘蛛就在光中吐丝,身体和丝不时地闪出一点点、一丝丝光亮。不过几分钟,就织过了她的人头。高空中,这蓝绿色的蜘蛛更全面地展示着它的美丽与技巧。

她埋下头,静悄悄地从蛛网下通过。这段山路是看得见妙洁寺的古红围墙的。又几十步后,红墙就在山路的下面了。她刚把目光从红墙收回来,眼神里又有了人,是一个黄僧衣青年坐在山道的冰冷石板上沉默。她尽量轻地从他身边小心走过去。一边想,再上一百步石阶就是萝峰庵。萝峰庵有塔林,塔林里或许有他师傅的遗骨。但是,他又为何不在塔林里静默,而在这山道上坐着发呆呢?

她实在是太纳闷,也就止步,转身下山。再次从黄僧衣青年身边走过,也端详了。这僧衣青年脸色憔悴,长出了胡须,虚弱得必须戴厚帽子,怀里更紧紧地抱着一大把透明薄膜罩着的红色玫瑰花。这下,她明白了。僧衣青年不是为师傅,是为心上人。他的心上人就在妙洁寺里,他是要让她看见他的如此存在。

可是,这又算不算青春呢?若是,也就是枯藤开花般的青春。

她大步下山,很快,就又进入一个场景。这场景是:两个四五岁的女童正冲上长石梯,其中一个胖乖乖的女童背着三个猴子。是大背中、中背小的一串绒绒的淡金色玩具猴。“你好大的力气!”她的心立马跳脱。这话把女孩儿的年轻母亲也逗乐了。

女童欢天喜地地登上石阶,又到了赞扬她的金刁身边。女童胖到恰到好处,稚嫩的脸上写着自豪。“你好厉害,背那么多猴子。”她恨不得在女童的脸上捏一把。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就有了奶奶般的情趣了。

第二天,这情趣又得到了加强。她隔三差五就要进城,这天,她起得早,也就走得早,早到没吃早饭。她是赶车到城里也才吃早饭的。这是一个小店儿,店家有个小孙女。小女孩小手里的劳动基因饱满得痒痒的,不做事不舒服。就喜欢大人般地洗筷子,把筷筒里的六根筷子拿出来,反反复复地搓呀洗呀。还就要在金刁这桌子对面,又明明白白是想引起关注。

“喜欢什么?”她有些喜欢地问。“喜欢眼镜。”小女孩想玩她喝稀饭时放在面前的眼镜,可惜不能。小女孩知趣,立刻转弯儿:“喜欢妈妈,喜欢爸爸,喜欢奶奶,喜欢老爷,喜欢婆婆,喜欢……”她早餐完毕,带上眼镜,起身要走了。“不要走!”小女孩张开手臂,乖咪咪地拦住她。

过去,她一定会觉得这孩子烦死人了。眼下,她变了,觉得是一道幸福的光带了。这又是她这次进城的第一道光带,时空城里可是五光十彩的。

她读大学时就喜欢进城。这次回来,有了四十年走南闯北的阅历后,更觉得时空山城是一座独一无二的巴适得很的小城市。喷水池,大转盘,小转盘,最特别的是红绿灯。市民口头上叫叫也罢了,眼下,还都是公交车站的站名了。

在繁华的红绿灯路口,一个店牌也红绿灯了,这店叫“红绿灯干洗店”。红绿灯由地名变成了品牌,这已不是口头的便语,是在炒作这种便语,炒作红绿灯了。

红绿灯就是时空山人心里的繁华。大城市看似热闹,其实多与己无关,望梅不能止渴。小城市,尤其是美好的小城市,城市的一切都好像是自己的,就像是红绿灯。

要说吃,要说会吃,要说嘴刁,她想,时空山人也算得上。就说这家她正在吃午饭的黑豆花饭店。这家的菜都做得好,就盐煎肉的豆瓣儿炒过了一点点儿,人家就吃出来了。

“你有样东西没炒好。”老顾客一边给钱,一边还是要指出吃出的问题。

“豆瓣炒过了点儿?”女老板极为谦和,又满满地赔上笑脸。要不,人家或是会认真计较了。“就是!”这本地男人认可后,才方步出店门。

她吃的是黑豆花和萝卜炖牛肉,也快吃完了。又有七八岁的女孩和大两三岁的女孩进来,占了一个大圆桌。七八岁的女孩子还对老板点菜了:“我先点个香辣掌中宝!”今天,应是这女孩的父母请客,可先做主的又是孩子。

隆冬了,她得添几双厚袜子。时空山仅仅是县级市,可卖精致生活商品的店却多得很,还一条街一条街地分门别类了。她走到的这条小街,半条街都是卖袜子的,一个店家的好袜子就有几十种。她挑好满意的厚袜子,出门就闻到了红油豆腐脑的香气。

她也是天生的好吃嘴,赶紧就去吃这家的豆腐脑。这家店翘得很,下午四点就要关门。青色调的平房瓦屋里,人人面前都是一碗红油豆腐脑。三个老人在她的斜对桌,一个太婆特讲究,吃得斯文有度,那是被香了好几十年。

豆腐脑又是不顶饿的,天黑了,她的肚子就空了。夜色里,几家三鲜冰粉的霓虹招牌尤其惹眼。她进了人气最好的一家。人家一听她带重生城口音的普通话,再一打量,还认出了她。说几十年前,她是要三两炸酱面,她的很高的男朋友却只要二两。

她也记起来了,这家店原来是卖杂酱面的。那时的一对小夫妻这时也不显老。人家又不是闲着说闲话,生意是一个接一个的,那是好得很。她吃了三鲜冰粉再要红糖黄凉粉时,里面都挤得打拥堂了。但人家对她特别照顾,黄凉粉立马送到了她的座位上,还体贴地说:“再忙也要把你这资格老熟人安排好啰!”

这家过去的面馆、现在的冰粉馆在喷水池广场的这边。喷水池广场是五彩霓虹广场,是旧城的交通枢纽。这里离蓉都就一百二十多公里,但和彝族地区又是邻居。在民族和风情上,又有些边城感,广场上就拉满了各民族都喜欢的彩带。

斜过了这边城感十足的广场后,她就到了回去的公交站点。有好几路车的站点都在这里,等车人不少,她身边的是一个小成熟的校服秀美女生。“二中的?”她有把握地问,二中就在附近,是时空山市最好的高中。女生戴了眼镜儿,胸前还抱着一摞学习资料,便只是礼貌地点头。“你们二中升重点的多少?”她这是关心。“嗯,”女生更抱紧了些学习资料,回答:“你说的是一本?去年有百分之五。”

这比例低得使百分之九十五的二中高中生没太大希望。可是,时空山又是有文化底蕴的小城市。铁路大学外,还有两所专科学校在此。在山水味儿外,又充盈着大专气和大学气。这会儿,这些气气就聚拢在了一起。

她这路车来了。上车后,她的耳朵更是成了听筒。又恨不得多长几个耳朵,听到各种青春的个性声音。“说话不看人!你按空气说话!”她斜对排的一女生突然发作,对她后排的女生发火了。这后排女生和一男生在一起,其实还不一定是一对,是一个班的吧。上车后,这后排女生不断说着什么好吃、什么排场。又假巴意思地要顾及到前排的女同学,可又怠慢得招呼人又不看人,前排的穷同学就猛地借题发作了。

她这边后排男生的大声电话,又挤进了她耳朵里。“我在她小区外等了一个小时,她就是不出来。”这男生电话说的是会女朋友,又气得和电话里的母亲也可能是父亲抱怨他们安排的这尴尬的相亲的事:“你们好烦!有病那!”

这男生父母比这男生还着急其婚姻问题,可这男生还在读书。他是在第一个大专校站点下的。这大专的毕业生的就业率为百分之百,工作又还可以。

她斜对排的三个学生是在第二个大专校的站点下的。这个大专校学生良莠不齐,贫富悬殊很大,就业也得看运气或是家庭背景。这也导致了学生间的比较心理和隔阂。

“一瓶茅台,一瓶五粮液,差不多四千块钱吧?见我爸,一条中华烟。”发出这声音的是一张中学生般的脸,说的话又如同有钱人家的浪女。一张完全无法猜度的水嫩脸,一些完全没有年龄符号的话。又并不是孩子,浓妆,妆俗。还就坐在金刁旁边。直到在天下名山站下车,她都在和过道对面的女伴高声侃侃。

这是这方女子显摆和亮相的手段,金刁想。可她才多大呀!又像是不小,化了妆,连眉毛都画了。艳俗的,可又是青春的,小俏烧的没文化的青春。

车内,看不见的哪儿,又传来了应当是来旅游的两个土帅土帅的声音。

“我爸妈离婚了。”很轻松,像是在摆别人的事。

“我妈刚离婚就找了个男的,还带了个妹妹。”

“漂不漂亮?”

“没过好久,我爸又结婚了,带了个姐姐。”

“过年回不回家?”

“不想回。去年,大年三十,我妈和我爸打腚子。”

“管他们的,我出去耍了。”

“有时还想连我一起打。”

接着是摆游戏,KTV的事,很爽,很高兴。这两土帅土帅的是在报国寺下车的。游客来时空山旅游,若是不急着上山,当晚几乎都是在报国寺一带住宿。

车里的人走得差不多了,两个铁路大学的学生的娓娓交谈就更加地清晰了。他们就在她眼前的过道站着,一直在聊天。她最仔细听着的也是他们的话。男生高个子,但还是没有那学习委员样的男生高,长相吗?差不多。

“我们班只签了十个。你们班呢?”

“蓉都地铁过了,但没签。”

“北京地铁去不了,必须北京户口,我们学校也有几个去了,都北京户口的。”

“五六千块钱,在蓉都那样的城市,哪里够花。”

“工程队就不一样了。”

“反正我们是富不起来也饿不死的,老师就这么说的,还就这样。”

“我明天还要加班。”

大都是高个男生在说,普通话。中等个女生几乎插不上话,但又明显地熟悉,并非第一次见面。两人在上车前就一直在聊着,上车,继续,如同在流水作业。

“你们外面轻松,我们里面可累了。这餐饮活就这样,除非你干到上面。但李姐孩子上高中了也还是个店经理,王姐也是值班经理。王姐大我们一届,是犀浦校区的,不知道是什么专业。”

“我们九点半开始打烊。你们外面要晚些,最后一个客人走了才行,但你们外面轻松呀。”

“今天,肖哥坏了四次,就是把海鱼腌不好,我去了冻库四次,零下二十度。”

“你的脸?在冻库摔倒了?”女生终于可以说话,也是普通话。

“没事儿,就。”

“我帮肖哥,还一边腌,一边拍照。我要不是他的下手,没办法,人家是我的顶头上司。”

“明天要加班到两三点。”

“那你们加班费是多少?”女生问。

“一点二五,本身是一点五,没办法。”

“像平时,做八个小时,就八十块。没办法,咱是临时的,一个月顶天就二千八。”

“我们肯定没问题,能腌菜的就我和肖哥,没我俩不行。”

谈话间,已说明这两大学生是到城里打夜班,还就在一个连锁餐饮店。一个在前台,一个在后厨。又都显得极为朝气,尤其是男生。

“第一年还行,又什么事儿都没干,颓废了两年。”

“挣点钱暑假好花,出去旅游什么的。”

“我和女朋友都说好,选工作不要离双方家太近,就在中间。免得两边什么什么的。”

这话立马使他俩的流畅的对话堵塞了。女生嘎然了,男生是故意说出的。也是对远方女朋友的真诚,更明确地表示了对身边女生的彼此同学或是打夜工男女同学的定位。

“你哪里的?”

“甘肃。”

“那你们应该拿把尺子在地图上亮出个中点。”这话瑟瑟的,故意显出老练和不在乎。其实是瞬间绝望,未恋就失恋了。

这一对青春成不了一对了,友谊的延伸被局限在这夜班公交车里。生活就这样,充满遗憾。金刁也是,她真想把车上的话都保鲜起来,只是她连冰箱都没有买。

非但如此,她还没有买洗衣机。冬天里,再厚的什么都直接用手洗。她不讲价就把大房车卖了,又买啥家电不可以呢?她又不是抠门儿的人,对自己就更不会克扣的。

她就不买冰箱,那是强制自己不吃过夜菜,对身体更好。她不买洗衣机,更不可能在老章的洗衣机里洗什么,那是这栋楼的二楼上有一个大的石板洗衣平台。她在乎那份山水洗衣服的潇洒,刷刷刷几下后,再打开水龙头边冲边洗。

这里对着的又是一稍高的松林坡,松林下是茶地。人洗衣时,又是沐浴在风光中的。冬天的山水的确是冷,惊骨。可她游过冬泳,经得起寒冷的刺激,且略微享受刺激。读大学时,老章还是小章时,这里没有这么大的洗衣台,又是在下面的平地上。那时候,她也总是手洗两人的一切。那时,又是谁都如此。可她要让家里打钱,买个洗衣机又不算什么,她可是她那条街的首富的女儿。

春节刚过,松林下的茶树就发芽了。又是几天后,山妇们腰着茶篓子在采茶了。她先是想加入进去,后来,改变主意,决定收她们的茶,然后就地加工。是呀,老唐生活上的最大喜好就是喝茶,这样的茶,这里的茶,老唐是一定会喜欢的。

天暖和些了,可寒假还没有结束,没想到,就有情侣提前好几天回来了。这天,她在二楼外的露天石板洗衣台洗完衣服,正端着衣服过来,楼道里的一间房门就打开了。有意无意地,又是关切地,她眼神到了对方,也就说:“你好勤快!”

这有模样有身材的女生正光脚站在床上补头顶的蚊帐。开春了,虽还没有蚊子,可蛾子们纷纷出来了,讲究的,就要上蚊帐了。“不好意思!你看我家里乱得。”人家又是太不好意思了,没想到这二楼上还有人。

外面的石板洗衣台和这边有一道隔门,关着风,也隔了音。金刁这次又是在洗小东西,外面的声音也就没有传进来。这样,人家也就自然而然地开着房间通空气,光着脚在床上补头顶的蚊帐。人家也是没想到,两人都是没想到。

“哪里人?”

“西藏的。”

“汉族?”

“藏族。”

金刁判断失误,可这女子就清雅气。再仔细端详,又多了抗寒抗风雪的素朴。

她的好福气的同居男生也是藏族。金刁对这男生又不陌生,大方帅气,还从不发坏脾气,谁不喜欢呢?这之后,她就觉得这一对最配,最好看,也一定成。又试想,若是没这读铁路大学时的同学机缘,两人在西藏的铁路系统工作,一个在拉萨,一个在阿里,哪能配成如此的、令人叹为观止的、完美的一对呢?

春天到了,山水里也是山花和山根的沁香,人的青春也鲜香极了。

旅游公路边,一对牛仔裤、情侣装的学生情侣粘在了一起,顶在了一起。双手钩颈,顶在一起的是腰部,用尽了腰力。她走的又是这边,必走近惊情。二人为此分开,男的诚实而朴真,女的她没看清楚,反正是一对好情侣。她刚走过,又心痒痒地跟了一眼,二人更紧地搂在了一起。

春天里,情不自禁又何须禁呢!铁路大学新的学期开始了,寒气消融了。春装替下了冬装,有的身体好又肌肤好的女生,竟然亮出了光胳膊和雪花花的腿。她慨叹自己早生了四十年,又由衷地赞叹这一代女生真是长得好。她那个物质匮乏的时代,这校园里长得好的女生不多。这个新时代,同样的校园里,不多的又是不起眼的女生了。谁都不缺营养了,又都会穿着了。心情更是好,女生们也就更好看了。

铁路大学的男生就太不用说了。有的女生还就为男生读铁路大学的。帅,帅爆了,这样的话不要在铁路大学里说。这是因为,你得到往往是反问。这是你把人给弄困惑了,这女生会问:你说的是哪一堆男生?又是他们中的谁呀?

她班里到是有一个出类拔萃的,还不是北方人,是山城人。阳刚中又多了俊美,身形清朗,皮肤比女生还光亮。大亮的眼睛不说了,天生的眼睫毛就如同沾上去的,黝黑,长而生动。她都不敢看他的眼睛,不然,非得心跳不止。毕业后,这男生成了她闺蜜的男人。这闺蜜是班长,又不是她班的班长,是那学习委员模样的高个子男生的班长。高个子男生为金刁扇那骂她是烧棒的小女生的耳光时,那时刻,157阶台阶上有好几十个学生。之后,处理这个事件时,又只有这女班长敢证明是那小女生骂金刁烧棒在先,人家男朋友扇耳光在后。

这样,这女班长也就成了她唯一的闺蜜。至于那小女生何以骂自己,金刁记不起是什么原由了。她就不认识这女生,她当时就没有找到靠得住的理由。更或许是,一个耀眼的女生在学校挨女生骂,就是理所当然得不需要任何理由。

铁路大学是她的记忆,也是她的当下。她在过往的记忆中,也在当下有滋有味地生活中。关公大刀鱼的味道不只是从窗口飘进来的。她第一次是端了一锅回来吃,后来,人家说,打声招呼就给她送进来。她有意无意间,又发现了一种新吃法,就是鱼火锅烫春芽。大城市里,春芽是不便宜的,一点点儿就好几块。这里可不是城里,春芽是论斤卖的,就七块钱一斤,还争着要你买。老乡们在山上采集春芽后,就大背篼、大框框地在旅游公路边等待商贩来收购。商贩出价是五块钱一斤,有时,还要砍价。

这烂漫的春天就是从春芽开始的。接着,水沟边的一树李花怒放了。山上的樱桃花也开了,漫山都是山花了。她最关注的又不是春花而是春笋。春笋就是大地生出来的仙人的手,一天天地变幻着。这些天,她几乎都在照笋,怕错过难得的笋期。

她的记忆里,每年的笋期又是捉摸不定的。天热得快,便速速地吹生了笋;天寒,笋期延迟。天气跳跃,笋就发得零零星星;天正,笋应期而发。笋齐刷刷地冒出来的时候,都有大爷看守。她记得太清楚了,这大爷就坐在绑在两根大竹间的一截硬楠竹上。她还和这大爷说过话,又试着在楠竹杠上面坐过,也不太硬屁股。

她看笋,也观竹。从刚冒出的毛尖尖,到已长得跟老竹一样高的新竹。孤生的,对立的,排排长的,一团的,没有规矩的。细笋长出细竹,粗笋生长出粗竹。高标的少叶,矮品的多枝。高标的冒到天上还是一个矛尖,矮品的不到一丈就抽叶。

悦心的是顶上如凤冠般的变化,弯弯曲曲的几股绿,蚯蚓状地直升或斜生。裹在一股股绿中的是就要生出的枝,长出的叶。笋抽竹初始时很慢,但成竹后便以不可思议的速度生长,向上的力量会于尖峰。以一天一尺乃至于更快的速度往上冲,十几天就可以长几丈高。冲到竹林顶后,又像是听命令似地停下来。

新成的竹干青嫩,壮大的渴望依然包裹在笋壳中。要等笋壳由下往上脱落干净,那可得有耐心。她的时间感不强了,直到听到接二连三的爆竹声。

这天已是清明,陡然间,她有了毁灭性的疮痍感。她的眼前是一丛竹,没有一根笋。又看向一丛竹,也没有一根笋。旁边还有一丛竹,还是没有一根笋。有的是老黄发白正在死和将要死的老竹。她立马联想到了一个苍茫的名词:老龄社会!

这些老竹挨得紧紧的,几十上百根抱在一起,没生气,像养老院的临终关怀。想到这些,她几乎要哭出来了。她的确是太怕老了!她的美好的身体给她带来了太多的好,她老了,也就比一般人失去得多得多。

一阵清风吹来,也荡涤去了她的自私心。她想开了,心胸宽阔了。是呀,就是老竹密密麻麻地把所有位置都霸占了,也才长不出新笋。老竹彼此老死挤死外,又坏了这窝竹的生气。她为此赶紧走了几大步,如同老竹为新竹让路。

这样,她就看见了一柱大笋。这巨笋一人多高,很是粗,但还未成竹。这样,它要么是积聚能量成竹霸,要么是冲不上去而被高竹荫死。按常理,依自然之道,只有这两种可能。可是,她又看见了一根S形的活竹,讶异得倒吸一口气。

这里正在重新规划中,初期的撤迁已经开始。人的建筑的力量压制了这一带自然的气息,初笋和新竹的朝气在人的蛮横霸道面前被灰污。人,就是要把自然的天姿也变成人心所欲的S形的活竹,又哪在乎竹的宁折不弯腰的品性。

中午后,又是下午了。平时,只有农家院落才有人声。今天,路边的竹林深处,山的密林中,也都传来了人声。“喳”“喳”的碎击声传来,她循声望去,又走近些,有半百的人躬身在修旧人的坟。这半百人一边在坟头挪动被岁月移位的石块,一边用铁斩斩着坟头的青石。想使沾了竹绿,布满青苔的石头焕然一新。

这情景只能使她想到死,自己或早或晚的死。她晕兮兮地从后西门进入铁路大学,又是有些日用品该买了,也就到了学校中间的超市。这超市不是这里最大的超市,只是个比小超市稍大的超市。但位置好,很是打眼。她进去后就想着自己的需要,平视着,找着,拿着。又仰头找着拿着,又埋头找着拿着。

哗啦!她做事还算利落,这下,不知咋的,却弄下一抹多货架上的商品。

“砸坏了的我全赔!”她赶紧说。“不是你的错!”中年女店员连忙卸掉她的责任,又好奇地告诉她,“只是今天上午的时候,那人也说了一样的话。”

“不是你,是上午挨近中午的时候,那人碰下了这些东西的。今天事情又多,我们还没有完全归顺这些东西。”另一个中年女店员接过话,又进一步解释说:“你们不同的是,他居然就碰跪下了。他看起来也不老,可就是半天起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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