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树内心的痛楚难以平息,也就沉浸在音乐中。开始,他听的是《葬花吟》。可林黛玉葬的是落花,也是冰清玉洁的自己。这样高格的曲子,他是不配听的。他又听了一段时间的《二泉映月》。这曲子是宁静的,又是凄楚的。他越听越是失魂落魄,精神凌乱不堪。后来,他无意间发现了《辛德勒名单》的主题曲。这曲子拉开了他内心撕裂的伤口,灌入的又是最为深刻的忏悔和复活的良心。
悲悯的小提琴声,一弦一弦地修补着他的灵魂。一天天地灵魂洗礼后,他终于认识到,撞他房车的那棵榕树不是刁树,是好树。没它的撞击,自己就永远在罪孽中,麻木不仁地罪孽下去。自己的灵魂不是被撞丢的,也不是被古照壁什么了。自己的灵魂是早黑了,良心早丢了。这一撞击,到是还魂的一击。
他的灵魂和良心一起回到了他的内心。可要面对的又是烂摊子一样的工作。真是无所适从,甚至于想到了改行。可是,他早已不年轻了,不可能去搬砖,也不可能去送外卖。他只能继续做中医,立足点依然是他的诊所。
他还是常常去蓉都的,这次,又是大学同学会。他的处境已是今不如昔,抬头都难。好在这次同学会就半天时间,也没谁对他落井下石。只是,他的内心里是五味俱全。回到家,也才发现自己的发烧友CD播放机忘在滴滴车上了。
他不满足于用手机听《辛德勒名单》的主题曲,也就买了发烧友CD播放机。便立马给滴滴平台和师傅电话。师傅这才发现后排多了个发烧友CD播放机,掉过头也就送来了,又不过几分钟。关键的是,滴滴师傅兑现了他是拾金不昧的司机这个称号。 好树在手机上叫车时,滴滴平台就显示这是一个拾金不昧的师傅。
这样子就又说明,师傅说的话就更不可能是悬吹了。郝树上车后,多少有几句话,便激发了这滴滴师傅的话匣子。师傅的谈话是从正在蓉都举行的世界大学生运动会开始的。“这些天,时雨时晴,阴晴不定,不利于大运会,却哄了好些外省人来蓉都买房子。”又说,“后来后悔也来不及了。”
蓉都是温和的,就是去年暴热了,但温柔的城市气不变。蓉都房价在大城市中又是不高不低。这样子看来,外省人在蓉都买房,后悔的可能不大。郝树也懂,滴滴师傅这种开车人的这种话,也就是老蓉都人的散淡话风,便没有跟话。师傅的话又回到了去年的暴热,他说,他去年没被热到。他就在这出租车里吹冷风,等到完全可以了,也才进屋睡。因为,他自己花四万多买了一个充电桩,限电是限不到充电桩的。郝树对这人兴趣起来,时不时要跟一句了。师傅的话题也就进入到了他的唯一的没有变成高楼的房子。这房子又是大院子,院坝大得很,还就在这城里面。
郝树听了,便半嘲半捧地说他是钉子户。又说,要在蓉都城里做成钉子户,那是不简单。师傅对他何能做成钉子户的回答是,他家在政府、法院等都有人,甚至于还有管监狱的人物,他的房是动不了的。锦江区上和他谈,锦江区的房子让他任选,赔偿是另外的。又说,区长要和他谈,有啥可谈?他的赔偿等等是区上乃至市上都做不了主的。为了摆明白,师傅还说出了相关数据。
“房子就一千四百多个平方,三个院子,占地三亩,还有五亩地。”
“院坝能停30辆车。”
“租户就几十家。”
“十多年前,同样的房子赔了一亿八千万,轰动了蓉都。”
“那时的地价又能和现在相比吗?目前的地价都是一亿一亩,要我出价,我说十个亿也不多,要我咋谈?”
这样解释后,师傅又不是离谱奢谈了。至于他能够做成盯子户,又是他的房子是清朝建筑,清朝的房契还在。他要再过二十年才说,他不能让祖上传到现在都在的祖业,在他手中没了。为了守护这祖业,他的儿子读的是西安的政法大学,研究生毕业后还要读博。财富和后人的前途,这人把控得又时代又地气。
这是郝树见过最大声谈自己的身家,又把财产仅仅视为财产,几乎完全不和自己的社会地位挂钩的。不说这些,他就是个滴滴司机,开的是普普通通的长安逸动新能源车。说了这些,他也是个滴滴司机,下班后,会土土地殷实生活,又绝不会漂浮在财产上。这是谁都能接受的财富观,或许,也是能给其自身生活带来最大益处的财富观。人的财富观不对,怎么做都是装,都是浮亨实弊的。
他们一个开车,一个坐车,但开车的说出的一切,又正定了坐车的财富观。沽名钓誉也就是原形毕露,或总会原形毕露,郝树自己便是。他是被人家无意间洗脑了,又清醒了。回家,首先考虑的就是如何处置房车。他很爱它,不会把它卖掉,又觉得应该派上新的用途。房车的厨房也是可以熬药的,干脆就如此改造了。又进一步改造后,房车的卧室里就有了观察床。再增加些移动卧具,这房车已是可以住下远途来看病的一小家子了。
说来又是奇怪,好树的名声都坏了两年多了,居然还有人远道来看癌症。这足见好名声和坏名声都有传播盲区。又可见,他如日中天时,名声已经传到周边省份。两年后,还零零星星有慕名而来的,又多是夫妻同来,或者是还有长辈和小辈跟同。对这些远道而来的稀客,郝树是实事求是地说明,房车改造后,也正好供愿意留宿的患者一家留宿。
郝树不再专攻癌症,对于普通病患,亦竭尽全力降低每个处方的单价。这种改变的难点是层出不穷,其艰巨又超出了郝树的预计。这些年来,他记住的都是贵重药,用的药方汤头也是围绕着贵重药的。他对不贵重的药是太生疏了,对便宜的药方汤头就记不起了。这样,三十年行医后,他又得从背汤头开始。其别扭程度,也就如同把右手写字变成左手写字,他又不是左撇子。亦如同石匠把重锤换成了轻锤,又要劈开石头。他也太不年轻了,要记住几十个如同新方的汤头,就如同学一门新的外语。开方时,他不再故作深邃,又的确是绞尽脑汁。
问题又不仅仅是他自己的再次努力学习,是别人的不愿刻苦和忍受。抓药的助手走了。人家的手是抓贵重药的,熟悉的是贵重药的抽屉的方位。郝树的新处方难免不使人家手忙脚乱。更实际的是,人家拿惯了高薪,不能忍受降薪再降薪。郝树干脆自己抓药,也是增加对便利药材的直接感受。后来,病人又多起来后,他才又雇了抓药的。
有钱,没钱,人家的眼光是不同的。在县城里,就更是如此。朴素,又是一种考验。更进一步,就是甘愿一生朴素下去的深刻考验。这期间,一个小学圈里的事件反教训了郝树。他们小学同学中,有一人已经做到了正厅级。这个在蓉都做官的同学是几乎不在小学圈里露面的,可是,他老婆却找到了郝树,目的是借钱。这足见其和小学同学的生疏,又可见其紧迫。就七十多万的说不清楚的收入,不补上,肯定是坐牢。后来,补上了,降职为科员。
又是因为这件事情,他才知道小学同学中谁的正当收入最高。这是个他也记不住名字的中专文凭的小学女同学,毕业后分到了一个人口最少的省份。这个女同学渐渐地做到了她那个边疆省份的一个保险公司的高位,年收入在一百万以上。其中,主要是业绩效益,要是在富有的内地省份,也就更多得多了,且是合法收入。
这说明做官就只能拥有权力,不能把权力换成收入。又说明,有些行业就是挣钱的行业,寻寻常常、正正当当的收入都比锒铛入狱的官员捞得多。这是各自的人生选择,也可以说是各自的财运。更不可越界,权和钱,钱和权是不可交易的。涉及到这样的思考后,郝树又得把思绪收回来。这样,就触发了他的一个遥远的记忆。
他给那个四十二岁的教授开方时,是有这教授的行业都是有大钱可挣的潜意识的。蓉都人都知道,铁路大学是有钱的,铁路大学的能人不少也是有自己的项目的。他没想到,这就是个清水教授,学校收入外,没有其它收入。
再回到中医行业,这是一个传统行业。在这样的行业里,要在经济上扬眉吐气,出人头地,又是不可能,更是不可的。在这个行业里,收割的不是一般的人,是病人。说明白点儿,中医行业注定了中医生是寻寻常常的生活。带着朴素心生活,也就自在些。真有修养的人,亦会觉得,朴真的生活也是一种美好生活。
人生何为苦?过去,他最铭心刻骨的是李商隐诗中的这句话:“未抵青袍送玉珂”。这诗中,李商隐举了很多苦,但是,都是不及小官送大官的苦。官做小了,只能穿青袍,又必须去送配有玉珂的高官。寒碜得,又无地自容得,近乎于生不如死了。现在,他也才明白了,这是自设精神陷阱,又古为今用了精神牢笼。
今儿的世界,权力和财富是各是各的,且越来越泾渭分明。权力,在任何进步国家中,又是公权而非私权。官员是有严格级别,那是公权的级别,而绝不是人的等级。就如在浣花溪公园,省部级干部和一般群众穿得是一模一样,走的是一样的路。且不说鸣锣开道一类的封建过场,一切的场合都是共有的,没有一条专道。偶尔霸道的是有,亦不是权和钱,而是豪迈的大妈们的这样那样的团队。
财富兴妖作怪的时代也已经一去不复返,社会大浪淘沙般地把浮夸者几乎尽数淘汰。一般人的生活又真是越来越好,和上一辈比,真可谓翻天覆地。吃,吃什么呢?谁都在问,啥都吃了。郝树和大多数蓉都人一样,觉得最好吃的就是回锅肉、粉蒸肉、凉拌白肉、藿香鲫鱼、板栗烧鸡。这些,又是每个人,每个家庭的家常便饭了。除非你非得做过场,讲排场,好声势,那就没有底了。这些,郝树也是好过,又淡然了。
郝树因为房车撞树也就和浣花溪公园、杜甫草堂结缘了。过去是郁闷,现在是感恩,他是一有机会就到浣花溪公园和杜甫草堂。又怀旧般地喜欢走那天后半夜的路线,从杜甫草堂南大门开始,步行到西门,再到那个林荫道,终点是那棵榕树。
其间,他遇见过两次一对老夫妇,内心里是受到了教诲。且举一反三地想到了很多,想透了很多。这对老夫妇中的一人曾经是省部级干部,不然,没资格住在浣花溪边。两人都高大,女人偏瘦些,也是老来廋,不是九十出头也是挨边了。两人都用了拐杖,走一阵子,就拄着歇一会儿。郝树第一次见他俩,俩人就刚好在哪天晚上那对红灯笼下的门外拄杖歇息着。也就是歇口气,跟着,又吃力地坚决地走。他第二次遇见他们是在浣花溪边的栈道上,两人在中间的长木凳上歇息。也是不大一会儿,又吃力地坚决地走。这次,郝树顺便转了浣花溪公园,公园里,不少老人都是坐在轮椅上的,后辈和保姆推着。又看得出,有的也才七八十岁,也是可以走一段的。但是,坐进轮椅了,也就不想站起来了。
这就是人与人的真正不同。郝树打心眼儿地佩服这对老夫妇。他们是最有能力、最有资格让人来伺候自己的。可他们的选择是自立,站得起,走得动,就自己料理自己。老龄社会正扑面而来,老龄人如何面对老龄,郝树是亲眼看到了榜样。
在这真真的高级干部集中的地方,他又没有发现级别造成的距离。在浣花溪边,省部级干部不是个位数,可以说是一个小众。没谁趾高气扬,没谁有架子。高谈阔论的明显是下面的,把自己处长、局长的架势也带来游公园了。
透达这些后,郝树的生活是越来越朴素,处方也是更加地精炼。一个月下来,他的处方中,单方药价超过一百元的就两张。这是这两个病人的确是需要人参、鹿茸大补,他也不可能为减价而因噎废食,就依然开了人生、鹿茸。第二个月,他的处方中,单方药价一半已在五十元以下。其中,也不是故意,还有一张不到十元的处方。十几元的,那就更多了,已是处方中的小半了。这样子,他的诊所又打拥堂了,病人们早早地就排队了。
他心里很是平静,知道这是人间正道。在过去的几十年中的大多数时间里,看中医就是比看西医便宜得多,在私人诊所看病又是比进医院明显便宜的。这样,有一天,大学同学群里又有了喊话,喊话的就是那梦幻般的女同学。
当然啰,人家早就是正教授和主任医师了。人家的喊话又是对同学群的:“好树!”
这谁都明白,跟帖的皆是赞扬的手势。也有例外,是直接给出两个字:“瓜的!”
这是地道的蓉都话,瓜的就是瓜娃子,就是傻子。钱都不晓得整了,这不是傻子吗?
郝树非但不计较,又是理解的,虽然他并不认可这同学的为人。别人是否洁身自好,这是别人的选择。只是,他更有条件朴素下去。他父母双亡,没有父母要孝敬。又是单生,无须为后人的前途操心。就是最困难的时候,他的钱也是够的。
眼下,他开的虽然是最便宜的药,但病人又翻了好多倍,收入是比支出大得多的。由此,那个在诊所最困难时离开的老抓药工就又想回来了。可郝树诊所一个抓药的也就够了。这新人虽累一些,得的又更多。郝树无须再积累个人财富,也就对这药工分成了。
他也不是每次同学会都参加了,他把更多的时间用于研读古文学。学中医必须学医古文,每个中医生都是有一定古文基础的。但是,郝树深入古文学,登堂入室,又是因为诗圣杜甫。那段时间,他觉得丢了魂,也就苦心找魂儿。他甚至于觉得他的魂儿,最先是挂在了杜甫草堂正门的古照壁上了,又可能是被古照壁招魂了。
这样,他就必须搞清楚杜甫草堂的主人杜甫了。他买了杜甫草堂的年票,一有时间就进杜甫草堂认识杜甫。杜甫草堂有一种深入中国文人骨髓的静力,静得住,静得深,静得神。这静是能够看得到的安静,又是听得到的宁静。郝树沉浸于其中,便很快被浸染。同时,他又把整个杜甫草堂看成一个盆景,凝固这大盆景的是中国的人文精神。意想不到的是,对杜甫生平的研究又因这个时代的进步而大进步了。杜甫的父系是清清楚楚的,母系过去没有确证。唐碑《大唐故临川郡长公主墓志铭并序》的出土是在现代。这些年,有功力的学者又对照相关文献深入研究,从而确证,临川公主是唐太宗李世民的第十一个女儿。这临川公主就是杜甫的外祖母的外祖母。临川公主因学问和品行成为长公主,其血脉和精神上都伸延到了杜甫。再一篇论文,地方学者从明代的《牛头山工部草堂记》碑文入手,全面朔源考证。从而探索到,杜甫获得的五品吏职不是虚授,也不是黄门侍郎、剑南节度使严武的施恩,而是杜甫有功于朝廷。杜甫在梓州时,明锐地发现了刺史章彝的叛乱端倪,诗文规劝外,更冒险到阆州,通过朗州刺史向朝廷密告,也才有章彝被除。
古文学就如同老酒,工作之余,郝树就沉醉于其中。读书为贵这句古话,今天读起来就更有说服力。生活简化,自然澹泊。不求名利,便宠辱不惊。可是,有一天,又是在坐诊时,他的心却激越起来,宁静的心一下子就变成了惊跃的跳兔。
“郝医生,我摸了又摸,觉得没有了,真的!你看,这是县医院的检查报告,也说是正常了。郝医生,你帮我拿个主意,看有没有必要到蓉都去再做检查呢?”来看病的年轻女人拿出一叠检验报告。
“你吃中药外,还服用了那些西药?”郝树得问清楚。
“我就赌个命大!又是乳腺癌早期,我只吃的中药。我才二十九岁,人家说,抗癌西药吃了也就虚了。”年轻女人说出自己的治疗选择。
“那你还在哪里看过中医?”郝树又把细地问。
“哪家看病的有你便宜呢?我吃了你的药,又吃其他的,那不是去化冤枉钱嗦?”人家却反问了。
郝树平静了一下自己的心情,又再次平静后,也才说话:“我不是专治癌症的医生,你或是我能够确定的我治好的癌症的唯一病例。任何检查都是对身体有轻微伤害的,你的包块没有了,又有县医院的全面报告,可以不到蓉都去再检查了。”
“那我咋个感谢你呢?”年轻女人欢天喜地。
“你把我开的处方都复印一份给我。”郝树平静地说。
“那是当然的!我都复印好了!”年轻女人爽然地拿出来。
“你若愿意,也就帮我去华西医院再全面检查一次。既然是帮我的,一切费用和补助都是我承当,不然,我心里过于不去。这,你也要理解我!”郝树诚恳地请求。
病人总是配合医生的,更何况是治愈了自己早期乳腺癌的医生。只是郝树太死心,华西医院的报告出来后,他又请求人家去省医院再检查,都是正常了。
郝树几乎肯定自己是治好了一例癌症了,但又可能是病人年轻,生命力强,自然康复。又觉得,这就像是自己在学生时就把老人的陈旧性偏颈多半治好一样,亦然是孤例。这样,他便没有对任何人宣扬,只是把检验报告和药方复印件都认认真真地收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