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哗!”一盆水泼下来,从金刁的右边脑泼进,左边脑泼出。
她刚要入眠,也就被泼醒。这水是从三楼泼下来的,泼在窗外的大片的玻纤瓦上。这玻纤瓦下面是一楼伸出的大厨房。她在二楼住,她搬到白家了.
白家依然在同居村。这次,她还是给了老章家一个搬家的理由。
她告诉老章,窗外的闹声影响了她的学习和工作。事实上,她对那关公大刀是蛮有感情的,就是搬到这边后,又时不时要点来吃。前两天她去了大北方,为了迫使自己不什么,她头天一早去,第二天傍晚就回来了,还把关公大刀鱼提前叫好。
她是坐动车来回的,铁路大学的人都以坐动车为荣。口里说的到是坐飞机不安全,怕掉下去。她又不是去工作,还是去结束工作的。在她的领域里,她依然是硬气的高大楠竹。可就要老了,她得给新生的竹子以生长的空间。
对方认为她余热可观,尽力挽留,她就说:“我们这些将老的竹子不能再抱团,这是欺负年轻人。深刻想,又是会窒息这个日益老龄化的社会的。”她一生没有一官半职,能说出这样的话,那是触目惊心于那窝死气沉沉的老楠竹。
又再说回来,她搬离老章家的真实原因还就是闹声,是老章女人半夜三更大声地和老章吵架,几乎天天如此了。老章女人的油炸土豆生意越来越差,不得不卖到半夜,收入还是越来越少。这样,她回家就和老章发脾气。这生意差的起因又是李湾要打造成国际度假区,其中的楠竹被连根拔起,失地的搬迁户又做起了生意。在铁路大学周边卖油炸土豆的越来越多,老章这边就挤进了好几家,都卖油炸土豆。其中,竞争力最强的是一对小夫妻,小女子的肚子里还是有了的。
再回到泼下来的一大盆水,就是洗脚水,又当然是从三楼泼下来的了。三楼空间很低,这天气又是要往炎热的夏天走了,学生情侣都是不会住三楼的。新搬来的是本村在李湾的旧人,现是寄居人。李湾撤迁规模越来越大,有人搬进城里寄居,更多的是就近寄居。同居村是没有大开间、大套间的,也都有人来了。
她搬到这白家来,又是因为怀旧。她大学四年里,住了章家,也住了白家。那次搬离章家的原因是老章还是小章时的哭笑不得的行为。寒假前,她洗了被单,又遇上连绵雨,被单也就干不了,便晾在公共屋檐下。她也告诉了小章帮收下的。过年后,两人归来,被单早干了,小章也收下了。小章要他们收下的又不是他们的被单。可小章却执意要他们收下这被单,还热情地说,反正是被单,都是同居人的被单嘛。她为此很不舒服,那学习委员样的高个男生更一定要搬家。两人也就从章家搬到了白家。白家那时就讲卫生得多,还张贴了不要喧哗的提醒。可是,眼下太不同了,对于一户户来寄居的同村人,他们又是不好约束谁的了。
这个时候,来同居村寄居的撤迁户还是不多的。白家三层楼的水泥楼里多数依然是铁路大学同居的学生。一楼住满了,她也就选了二楼。这边当西晒,但视野很好,玉米地外就是铁路大学的一个高点。这个高点也是土木系的一个重要实习点。
住老章那边时,她丝毫没有感觉到自己的与众不同。到白家这边后,有些声音就故意大声地,乃至于夸张地传过来了。她刚来时,在小桥上,老村长就认出了她。又住章家后,有乡邻来串门,也有人认得她,还半打趣地说:这同居村可是你大胆出来的。要么是这边的情侣太活跃了,或是在那边她选的房间就阴避,其它楼宇的情侣都隔得远些。反正是,这边的同居情侣,尤其是女生,把那关系张扬得可以。更似乎是在向她传话,告诉她这个前辈:这里的同居生活,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
这时,她被一盆洗脚水泼醒后,又听见了斜对面传来的这样的声音:
“你在干嘛?你还没洗?”又是女声开头。
“你才洗一半。”
“你还没洗完。”
“哇。”这是男声。
“干嘛!”
“哇哇,是真的。”男声。
“我又怎么了?”
“唉!唉!”男生一个喷嚏。
“洗干净!”
“你干什么?”
“哇!”
“唉!唉!”
斜对面是同居村最好的同居房。是公寓式小楼,一共四层,装修了的。住这公寓式小楼的学生情侣家境都是更好些。她卫生间距离这小楼很近,最近的直线距离就六、七米。对面公寓这个角的三、四楼都是可以鸟瞰她的卫生间的。
五一节后,天气开始热了,她便把卫生间的窗户推开了一半透气。这天,正在洗澡,就传来了对面的女声,不是一个,是两个女生朝着这边的无比快活地对话。
“在洗澡了!”
“我看看!”
“不是光屁股吧?”
她立马看向窗户,她是学土木的,一眼角度,就断定对面是看不进来的。又听到这边关窗子的声音和哗哗的水声。这下,她明白了。这楼的那屋里是一个憨厚敦实的矮个男老师。这青年老师是铁路大学的助教。刚工作,一个月就几千块钱,也就花几百块钱租房在同居村,为的就是省钱。又带来了吉他,有空闲还要弹一阵子。对面的女生就拿他开心。时不时就要向这边甜心般几句,有时还要唱:
“对面的男生看过来,看过来,看过来,这边的青春很精彩!”
在金刁眼里,对面的女生个个都健康漂亮。又几乎无乖僻脾气,能容人,不自以为是。还都会变花样玩儿。有的和男朋友同居,就是为和男朋友一起打游戏。
周末,其中的一对儿几乎要打通宵。一边打,一边叫,兴奋一夜。若是她瞌睡不好,也就会被干扰。这一对玩得如此出格,还会有出息吗?她在问,也是想。
转念又想,这对学生具备了敢于有利地破坏秩序的素质,又是可能有作为的。不然,要么被大流淹没,要么被大流裹挟,平平庸庸一生罢了。只有开放才能进步,个人的身心释放不是犯罪。有时,哪怕就发生在她身边,她都觉得实在是太窘迫了,太难受了,也认定这就是这个美好的新时代的新花絮。
“亲我!”这声音就在她耳边,就在同居村上面的那个林荫下的旅游味儿十足的公交站台里。他们脚下是厚木板,上面是有竹竿装饰的斗篷屋顶。“你不把我亲舒服我就不上车!”还有如此要求。她没敢看,又明白,或是男生仅仅是象征地亲了一下,女生却不善罢甘休。
她都有些嫉妒了!在她那个时代,都只敢在自己的屋子里默不出声地发泄性欲。谁也不敢公开地如此发泄和张扬情欲。要是胆敢如此,非得被骂成大烧棒不可。
她那个时代,若是女生被男生甩了,都是默默承受,暗自下泪的。眼下,也就在这个公交站点里,来了两个东北女生。她们的谈话,又洗了她的耳朵。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看不起我?”一个女生傲娇地说着自己的前男友。
“我对他?一般般吧。”另一个女生说的是自己的前男友。
两人都是被男朋友甩了,并非同病相怜,真心地笑呵呵地。到是同仇敌忾,两人一道进城,那是去大吃大喝。那是要把前男友也一并吃了,至少是叉得稀巴烂。
她也是可以啥都不在乎的,几乎是心安理得地生活着。只是,天渐渐地热起来了,屋里也潮湿起来。连瓷砖地板都是湿的,放在地下的蚊香都泡耙了。就是用大铁夹子夹着,好不容易才点燃,把打火机都烧烫了,也是烧一会儿又断。只好支在铁支架上,又垮垮地像个灯笼。窗外,依然是小雨蒙蒙的。
学生情侣们都上课去了,剩下的也不仅仅是寂静。雨天,妇人们不出门做事,饶舌也就开始了。说是非的妇人不会说是来说是非的,长舌妇更多的是以打抱不平的形式开口:“我这个人就看不惯这些。”“我这个人就直。”“凭啥子嘛。”
长舌妇们愤愤的是昨天下午的事情。昨天下午,也就在这楼外的小路边的平房处,传来了这样的声音:“你们拿刀子来,杀嘛!”金刁听见后,放下自己的事儿,赶紧跑出去。真有什么,她也可以打电话报警,这可是人命关天的事儿。
这样,她又很快明白,这大吼大叫的妇人是在撒泼耍赖。男的跑了或是躲在外,总是欠了公家的什么,来的是村上的七八个男男女女的干部。这妇人耍如此态度,当然是没法谈下去。走最后的男青年干部有了火气,也许他是唱红脸的,用威胁的话回答:“你是不是的哟?”另一个女干部说:“我们天天都要来,让你们不安宁。”
这事儿的哪方对哪方错是明摆着的。可妇人们的饶舌又是态度一致的,就得抱团,就要互相扎起。她们不敢在大事上说三道四,便把口舌发挥在这种小是小非上。又有几家撤迁户搬来了,神色皆严峻。他们不说,这里人又是不敢议论的。
但包在肚里的话,又是会说出来的。这天,金刁在铁路大学东门的马路桥买菜。在这农贸集市里,两个婆婆遇上了。一个婆婆说一个婆婆是山猪儿吃不得细糠,这个婆婆也就叫苦着说:“其实我不想搬,我刚装了房子,装得巴巴适适的。搬出去咋知道,回来就没有家了呀。”但不搬又是绝对不行的,有商量,但得搬。李湾工地上挂着一条条横幅,其中一条横幅上写着:“严厉打击一切阻路,阻工,阻门行为!”
这栋楼里,又多了两个婴儿的哭啼声。一个还是刚生下来的,小得像一只无羽毛的鸟,被年轻的爷爷婆婆抱在坏里。这天夜里,婴儿是哭啼到深夜。金刁又听到了这样的对话:
“咋个过嘛?”这中年婆婆忍不住叫苦了,其它苦她到是能受,可这么小的。
“还是要过出来。”这是中年爷爷抖着婴儿的回答。
虽然离故园只有几百米,但故园已经不再。若有那院落,那田园,还有自己熟悉的一切,该多好。也许祖宗还留下了什么,也许自己给孩子她妈、孩子他爸养育时的东西还在,如摊尿片的大竹篓,还有背篓什么的。都没有了,因为撤迁。还必须领受这番好意,必须进步,又或者说是承受。这刚出生的孩子也得承受。
新的好不好且不说,被开发甚至于被驱逐的感觉在更老的人的脸上挂着。每个老男人脸上的表情都苦得超越罗中立的“父亲”。还有一个更苦的老母亲,一天到晚,几乎都在咳嗽。大家都租赁在狭小的房间里,闲着没事只好傻傻地搬个凳子或是转椅出来看风景。要不是撤迁,他们可以在地里干活,挖土浇粪,松地育苗,拾缀些什么。一切都已随撤迁而去,剩下的是难以打发的时间,空洞的眼睛。
这里,几家人连做饭都得在一楼伸出的大厨房里互相交错着,互相让着。也免不了互相影响着。这大厨房的屋顶就是金刁窗台外的一大片玻纤瓦。一天,好香的炒青椒肉丝的味道还飘上来了。她也在心里松了口气。正如人家说的,人家还是能够过出来的,还过得有滋有味。这便是她熟知的这里人山样的生命力。
天气更加热了。她的房间当西晒,窗外又是一大片玻纤瓦。一到下午,玻纤瓦就把炽热反射进屋,烘托进屋。真是一天比一天热,这天,她热得非得去凉快了。有了这想法,就一边准备着要去凉快的这样那样,一边等待着太阳西下。
炽烈的阳光突然消失,天空一下子阴了,这是太阳钻进了云层。不大一会儿,阳光又不期然地散射在窗外包谷林的远端。靠山壁的树和包谷林是一样的深绿,阳光是金色的。转眼间,金色的阳光就又把大半包谷林光耀了,可鸟声已是快归去的碎叫了。她看了下时间,下午六点过了,阳光已是最后的晚照。便把泳装、毛巾、香皂、眼镜盒、帘子等集中起来,又用一个结实的大塑料袋把需要的一切都放里面了。
她出门后,又上了旅游公路,往右,没走多远,一拐大弯,远远地就看见了李湾。李湾是山水冲击出的河滩,在她的记忆里,李湾是很有生态层次的。眼下,亦是如她所料,多被铲平、压平、挖巨坑了。好在那桥还在,不然,她是真找不到一点点感觉的。四十年前,她就在这桥下游过泳。今天,她又是来冰自己的。
她看不见她过去下水处软绵绵的淤沙岸了,心里还是一阵激荡,难免不想到那时。那时,青葱的她的确是大胆,又或是无耻。好在是天黑了,又有那学习委员样的高个男生放哨,她也就在这桥下裸泳了。那时刻,她一入水,躁痒的肌肤也就被山水冰洁了。
此时,她又想进入这山水冰箱了。只是,这山水冰箱已经变得湖面样巨大。人为蓄积起来的山水依然是山水,但河床却不是过去的生态河床。水底不再只是自然的淤沙,可能还有钢筋和瓷瓦片。这人为平静的水面下,亦是有不平和愤恨的。包括这河床本身的愤恨,这千万年形成的河床也是被横断了。
拦水大坝把山水斩腰般拦截,山洪带来的枯枝杂物卡在了大坝的深水闸里。这使她想到《沙漠之花》。眼前的一切和沙漠之花四个字毫不相关,但和这本书的作者,这个非洲超模身体中受过雌性割礼的神秘点酷似。这水坝就是对天姿山水的结扎。是把雌性的外在根除后再缝合,仅留下一个排尿的小孔。潮起后,也就壅塞了。
人如此,山水也如此。她在内心为曾经的山水呼天抢地,又只能溯流而上,默默而行。有意无意间,她走进了一个新打造的庭院,又直觉透不过气。刻意打造的几乎占了整个庭院的“画卷”已经带古绿,一只中大的野鸟突然从“画卷”背在人物背上的笔杆的毛尖上飞出。
这笔杆十几米长,她想,村民们搬回来后,可能是会把它当成晾衣杆的。
又实际想来,这比那些破败的老房子的确是好多了,那些人家进入新居一定是欢天喜地的。但是,要让过去有院落、有独楼的人家搬进这里,又的确是难忍地憋闷。这里自古以来就风调雨顺,丰衣足食,殷实的人家又是更多一些的。
她不无遗憾地走出这个打造区域。看见山谷间的吊桥,便沿着河谷往吊桥走。走一段,便下到河边,看有没有可以游泳的地方。这样,她一眼就看见了脚下的一尾鲤鱼。这鲤鱼在泥巴梯坎路边的水里,上面的水通过一根竹管在细流着。
她为此大大地松了口气。时空山自山顶而下的天人合一又是永恒的,打造不掉的。在吊桥上,她兴奋地往山里深处瞭望,一下子就看见了一滩碧水。
这滩碧水是天然的,又是人为的。一个小水电站的水坝把山水汇聚起来,又没有阻截山水。山水从不高的堤坝漫过,堤坝就如同横卧的山石。这恰好的水坝汇集起来的一滩碧水太适合游泳了,她已经看见有车停着,有不少人在水里。
她是太感谢这小水电站了。下去后,她就老练地绕到发电机房的后面。没人,也就用不着拉帘子遮挡。她省了事儿,利索地换好了泳衣。
“把摇裤脱了!”一个年轻妈妈对正要下水的六七岁的儿子说。
摇裤儿就是孩子从摇篮里就穿的小短裤。有咬文嚼字的学者说,又不是摇裤,该是窑裤,是烧窑工穿的短裤。可烧窑工又是穿过摇裤的,眼前的孩子穿的就是摇裤。
这摇裤也是多余,孩子妈妈要孩子脱了。这么好的山水,不裸泳太可惜了。
她可再不敢裸泳,她站起还可以,弯腰,肚皮都有横波了。她试了水,又活动完关节。就在这会儿,出现了一个背着结实袋子的匪悍的人。这人赤身短裤,拿着一根长竿竿,到水里去寻找什么。又没发现到,再上来,往水面四处眼寻。
她没在意,自然而然地入水了。入水就爽,从冰爽,到凉爽,再到清爽。但是,清澈的水面上却漂着一滩白泡泡的什么,只好让开。可又发现了,再让开。她边游边让,到了上流处,就选了一块水滑的石头坐着,观察着。匪悍的人却突然出现了。
这人拄着大半人高的竿竿,肩着麻袋,麻袋里已经有一小半了。这人过来的速度极快,快得比她游泳还快。但这人是在抓什么呢?蚌壳?不是,蚌壳在水底。她疑惑地看了他几下,彼此没有理会,但彼此都感觉到了不善的气息。
她立刻回游,很快就又遭遇了以为的白泡泡。这次没法躲,也看清楚了,是个大半尺长的死青蛙壳。这感觉特不爽,她放弃了计划的仰泳。这样的清碧山水里,仰泳着看碧蓝的天就是最美的享受。但是,她得提防着遭遇什么。
一边想,为什么会有青蛙死?又立刻明白了前面的白泡泡都是翻卷的死青蛙壳。陡然间,一种巜魔戒》般的紧张感向她袭来,以至于自由泳都不敢了。
自由泳没有大视野,她得防备突然遭遇什么。强悍的抓蛙人如同《魔戒》里猛然出现的两栖怪人。气势如同可以把任何人剥皮后装进袋子里。还有他手中的长竿竿,随时都可能狠狠地向她敲打下来。
回屋后,她首先是活动了几下脖子。真是太紧张,脖子都有些犟了。又立刻打开笔记本电脑搜索,很快就得到石鹅这个大山蛙的通俗名字。石鹅是保护动物,又是绝佳美味,可这次遭遇却极败胃口。山水浴的美好一下子就荡然无存了。
但是,这就是现实的世俗的山水。它们并非只为美好人的眼球和人的心境而存在。对于世俗山水中石鹅这样的野生生物来说,现实就更为残酷。自然的山水并不平静,平静的山水只能是在山水画的纸面上,又或者是屏幕保护的静止画面里。
突然断电了!这一夜都没有来电,唯一的光亮是笔记本电脑屏幕的静止画面。
李湾大建后,这里就经常断电。这次,又是施工队的工程车撞断了一根电线杆。这时候,同居村也住进了建筑队的工人。晚归时的吵闹是难免的,气势最大的也是他们。
同居村是更不纯粹了,不少情侣开始搬出同居村。这又是因为铁路大学校内的房子更好租了。这个校区是铁路大学的根基,但蓉都的两个新的和崭新的校区又是这个大学的发展大方向。不断有教职员工被调往新校区,空房就更多了。
她为回避居处的嘈杂,又更爱往妙洁寺走了。妙洁寺在她的心中就是一个空净的所在。四十年前,她进过两次妙洁寺,一次是班活动,一次是小组活动。四十年后,她又跨进了妙洁寺的高门槛。起初,一切似乎依旧。接着,就是不可思议的变化。
妙洁寺居然在建钢筋水泥楼。她问了一下,原由是一个轰雷把部分寺尼住的老瓦木屋顶炸塌了。这雅致的小院叫御书楼,还有清初皇帝的题字。她是搞建筑设计的,当然明白要修复古气朗然的御书楼没那么容易,哪怕塌陷的只是主楼外的一个拐角。又设想,钢筋水泥楼安装上避雷针是不怕天打雷劈的。可是,这之后,再之后,这妙洁寺还是楠木气浓郁的古典山寺吗?
她总觉得过去的妙洁寺是《红楼梦》里的妙玉也可以安生的。眼下,这妙洁寺,到像是被《水浒》里的鲁智深手笔了。后来,在山路上遇见虎虎生风的新当家人后,又觉得这当家人便是女西门庆了。再后来,她才觉得自己偏见了。在这个山退人进的大氛围下,当家人若是没有一点杀伐,怕也是镇不住场子的。
果然,一天傍晚,初夏的风带来的却是嘈杂的合唱声。天籁般的山静被侵扰,她不满得往上寻声。便看见,在妙洁寺的高梯坎的最高处,挨近妙洁寺大门的三排石梯上。是齐整整地站满了三排着一色表演服的大妈,大妈们正扯起嗓子起劲唱情歌。
这天后,连续的几天,这里就成了露天剧场了。大妈们的合唱队总是在那位置,像模像样地发泄她们的充沛感情。若是慈眉善目人,又能管得住这些飞叉叉的大妈吗?但是,妙洁寺的新当家人可是有手段的。突突地,大妈们撤走了。这是她们再也靠不上妙洁寺外的高石阶了。这高石阶两边都已有大网严实罩住,又有严正的警告和说明:山门牌坊正在维修,且勿靠近,第一期暂时封闭一个月。
金刁在内心里拍手称快。事实上,她理念里的西门庆又还不是贬义。若是拿贾宝玉和西门庆比,从小说描写人物的角度看,她到是更欣赏大接地气的西门庆。诚然,这西门庆是指《金瓶梅》里的西门庆,不是《水浒》和其它文本的西门庆。玲珑心般的贾宝玉在现实中是没有的,仗势欺人的西门庆到是一不小心也就会遭遇。规矩又是人制定和界定的,谁的地盘谁说了算才是规矩中的规矩。对此,她又是深刻体会了。
铁路大学和李湾三队是有精神壕沟的。李湾三队变成了同居村,这条精神壕沟也就被同居情侣们搭上了过桥。眼下,随着从李湾搬来寄居的撤迁户越来越多,又是工地建筑工人的一群群入住,同居村同居的力量就不是主导力量了。
金刁的生活习惯和作息时间又明显和大家不同,便直接被有些新来的人视为异类。看不惯她的人汇集成一股匪性,以各自的方式对她施行公开歧视。她可丝毫没有歧视他们,还尽量礼貌。可是,她越是对这些人主动礼貌,更礼貌,这些人就越是对她变本加厉地恶劣歧视。就进步和落后来说,这又明明白白是颠倒黑白的反向歧视。
坐在楼口黑色转椅上的板硬的大爷,总是像打量一匹骡子一样打量着金刁。这板硬的大爷敦实的儿子匪气昂扬,是专门在万年寺、雷洞坪宰客的。一次,和金刁对过时,这家伙故意晃动着肥脐脐的脖子,用手在脸前扇着什么,又打着响亮的喷嚏。金刁可是话都没有和他说过,连眼神也没有交锋过,这敦实的家伙就对她来这套。
但是,他们的眼神又是交叉过的,她想到那场景就心惊肉跳。这家伙半个月前是光头,现在是寸头了,头发长起来了。那时,他光着上身,手里还有一长竿竿。就是这家伙,在水面上发现石鹅后就用长竿竿敲晕。活扒皮后,把依然活着的石鹅血哇哇地扔进背上的结实的袋子里。又毫不在乎地扔下石鹅的皮。
毫无疑问,这家人就是寄居人中最强势的。寄居人中最穷的也是看起来最弱势的,是坡脚的矮婆婆。她每天都随身放着佛音,却有着东张西望的慌张习惯。一天,她也好言好语地对金刁强势了,她直接对金刁说:“你什么时候走呢?”
雪上加霜的是,没过几天,金刁的一句话又成了多嘴多舌。她是每天都要健步的。她上旅游公路后,多数是向左,也就是报国寺方向。偶尔也是往右,也就是李湾方向。这次,又是刚好有一个新来的撤迁女子在这边等公交车。
“就一站路呀,你们真舍不得走路了。”金刁心里的话一下子就涌出口了。她减省了语言,结果成了教训人。她本身是想说你们时空山人太会享受了,再短的路也要坐车。若是这种表述,个人的意思还是在的,只是没那么冲。
事实上,她也是太想把自己的心声表达出来的。这边公交车的终点站是李湾,就是下一站。人要是不快不慢地走下去,也就一刻钟的时间。这路公交车的站点时间也是一刻钟的,又往往要拉长。就这段路来说,走路是不比坐车慢的。这女子不走路下去,也就是有了一点儿撤迁钱,便舍不得走路了。
这话是直接犯了众怒,至少是来此寄居的撤迁人的众怒。这里是李湾三队,就是李湾村的三小队。来寄居的是李湾村其它小队的撤迁户,都是李湾村的。
这天,白家来了不少客人,都是这亲戚那亲戚的。这楼里是热闹得很,亲戚们主要是在一楼,有的亲戚也带着孩子上楼耍。二楼上,金刁正在做晚饭,还蛮享受的。
她的窗外的栅栏很宽,便把这栅栏的平台铺垫上木板后,作为像模像样的灶台。这会儿,她是一边做饭,一边望中景和远景。中景是绿油油的玉米地,远景是铁路大学的一个高点。此时此刻,依然还有实习师生在那高点测量。除非是暴雨天,哪怕是周末,天天都有老师带学生在那高点实习。她一听他们的对话就知道这个班是土木系的,在她心里,他们都是她的小师弟和小师妹。
她正一边做饭,一边亲切地感受着,门外却传来了圆啭的本地口音。这声音是小女孩向陪着她的大人告诉秘密,应当还是指着门说的:“那个爷爷说,这里面有鬼。”
她为此放下了锅铲子,又关了电炒锅的电源。那个爷爷或是那板硬的大爷,不管是谁,老而无礼是为贼。这是孔子的话,不是她的心骂。她又是不畏惧什么的,不然,四十年前,她就不敢率先在此同居。是的,她是可以不在乎和她格格不入的任何大人的,可是,她太在乎小孩子。她逐渐把自己定位为奶奶辈,把小孩子都当成孙辈了。
她还活着,也就变鬼了,又没法给小孩子解释。这是因为她极为个性的作息时间。她是二十四小时打通作息的,一有灵感就起来展开图纸设计。累了关灯,倒床就睡。有时又忘了关灯,要么是来不及关灯就扑在桌面上睡着了。反正是,她屋子的灯在后半夜也常常是亮着的。这便被讨厌她的人恶意为鬼了。
她是在完成最后的设计工作,又是一生工作的完美收尾。此刻,天亦是黄昏了。窗外远景处,她的师弟、师妹儿们正在收捡各种测量设备。她也有了决定,便收工般地拿起手机拨了个长途,得到的答复当然是肯定的。接着,她就收拾东西。很快,就收拾好了一个大包和一个小包,几乎就是来的那些,只是多了几包绿茶。
这里用的是山水,不用出水费。出门时,她把这个月房租和电费交了,也就离开了白家。走上旅游公路后,她还是留恋地回望了一阵子下面的同居村,这同居村又是李湾三队了。
她回身后就叫了滴滴。不大一会儿,滴滴开来了,又是一辆白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