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劫难重重
一九五五年,醴陵市泗汾镇茂田村新湾茶子山山脚下,有一栋一溜三间坐北面南的草盖土墙屋。屋的大门对着远远的一条弯弯小河。屋子的中间是客厅,两边各有一间房。每间房的中间砌有一堵墙,一分为二。左边房间住着张大升、张大联兄弟俩。右边房间住着张大葵和父母亲。其实父亲已逝,只剩长卧病榻的母亲。母亲由兄弟仨共同赡养。客厅,兄弟仨共用。兄弟仨各自在房子旁边搭了个小茅棚做厨房。
在外劳作的人,一顶小草帽难抵秋老虎的燥热,汗如雨点般滴到土地上。张大葵的妻子黄月兰已怀孕八个多月。可为了生计,她挺着大肚子,带着两个三岁和六岁的孩子在山坡上挖花生。忽然一股热流从她体内流出。裤子湿了,脚下的土也湿了。已经很有经验的黄月兰知道,这小家伙八成憋不住了,要提前出来看世界。她忙吩咐六岁的女儿:“建霞,你快去垅里把你爹找回来。”她则慌忙把已挖好的花生装进箩筐,一肩挑着箩筐,一手牵着三岁的儿子,匆匆赶回家。
她忍着阵痛,强撑着准备好新生婴儿所需的衣物。剧烈的疼痛令她汗如雨下。她抱了一把干草铺在房间的地上,再盖上一床烂草席。虽然她痛得浑身像散了架般软弱无力,但仍然从灶台的瓮坛中舀来盆热水放在草席旁边,再抱来一条木凳。她将自己瘫软的身子趴在木凳上,双脚跪地。须臾,婴儿呱呱落地。是一个男婴,很瘦小,不足五斤。她顾不上自己身子虚乏,立即给孩子断脐擦洗。
刚给孩子穿上衣服,她去年嫁到邻村的大女儿张龙英回家来看母亲。她推开门一看,惊诧地说:“姆妈,你就生了?!不是还有二十多天才足月吗?你怎么自个给毛毛穿衣服?爹爹呢?”她嘴里说着,忙走上前抱过毛毛,把母亲扶到床上躺下。
张龙英刚把房间收拾干净。她父亲张大葵提着剃头箱子,悠哉悠哉踱着方步回来了。他走进门一看,惊喜万分。他握住妻子的手,说:“他屋里娘怎么就生了?你还好吧?好在龙妹回哒,不然让你一个人在屋里养崽。我真是该死!”她微笑着道:“没事,一切都好。是个崽。”“崽女都好,只要你好才是最好。”张大葵正说着,一阵风刮过。生长在房屋顶上的几株蒲公英的种子小雪片似的被纷纷吹落,有几颗竟然从窗口飘进房子里。黄月兰眼望着蒲公英种子,若有所思地轻声道:“他屋里爷,孩子起名飞伢唧如何?我希望他飞到哪里都能生根发芽,茁壮成长。”“好!飞伢唧,好!就叫张正飞!”张大葵一边说,一边抱起儿子。“飞伢唧,你是飞伢唧啊!你叫张正飞呵!我是你爹,你睁开眼睛看看呀!你有两个哥哥、两个姐姐。大姐张龙英,小名龙妹唧。已经嫁人了。姐夫叫曾龙竹,是个篾匠。大哥张正云读书去了,是个调皮鬼。二姐张建霞是个淘气包。咦,她又疯到哪去了?将来你可千万别学他们哦!你二哥叫张正田。”正在门口玩耍的张正田听到说自己,一阵风似地跑了进来。他看到父亲手里抱着一个红都都的、既不睁开眼睛又不吭声的小人儿,十分好奇地:“爹爹,这是啥哩?”张大葵笑着逗他:“咯,这是人生娃娃果子。我刚摘回来的。”他边说边腾出右手弯腰抱起张正田。张正田立即伸出一双小手抓住张正飞,后者蓦然“哇——”地一声。张正田被这突如其来的哭声吓傻眼了。张大葵急忙放下张正田,道:“嗨,你怎么抓他啰!他是你弟弟。你当哥哥啦!你还真以为这是人生娃娃啰?”张正田立即高兴得跳了起来。“我当哥哥了!我当哥哥了!”一阵风似地大喊大叫着跑出去找人分享。他这小喇叭出去只一会儿,家里就来了十余人瞧毛毛。当然都没空着手来。有的人带着两尺花布头,有的人拿来几只鸡蛋,有的人送来一斤或半斤片糖……
瞧过毛毛出去,大家便聚在了一起。有人轻声叹道:“张家这娃也忒细了些?恐怕仅四斤重。带不带得活,还未可知?”“我敢打赌,肯定带得活!他虽然细,可哭声宏亮有力,这说明发育良好。”……大家议论归议论。这些都纯属咸吃萝卜淡操心。
张正辉出生百天,长得虎头虎脑,人见人爱。可随着冬天渐渐临近,他那患有慢性支气管炎的母亲,身体越来越吃不消,开始彻夜咳嗽,并引发了严重的乳腺炎。四处求药未愈,经好人引荐,便把张正辉过继给同村一对刚没了孩子的夫妇带养。
一个月后,正是腊月24日,当地习俗:“过小年”。张母膝前虽有两儿两女。俗话说,每逢佳节倍思亲。特别又是“过小年”,俗称孩子年。想起张正辉,她心口刀割般痛。
大清早起床,她见丈夫和长女在厨房张罗。她便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出门,前往带养张正辉的那户村民家。
虽然还不到早饭时分,可那家人却铁将军把手着大门。张正辉被反锁在屋内长声接短声地哭个不停。开始张母以为他们去田间摘菜了,就一边等一边隔着窗户哄孩子。张正辉听到有人哄他,慢慢地停住了哭声,并“呵呵呵呵”地回应着。抑或是哭累了,抑或是有心灵感应。他听着摇篮曲,一会儿就睡着了。大约一盏茶功夫,张正辉又哭起来了。这一次,任凭母亲怎么哄都不管用。他是真正的饿了!那哭声哭得令人揪心般痛。哭声由宏亮渐渐变嘶哑,却始终没停下来。他母亲站在窗外无计可施,急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陪着哭……
中午十二点了,张大葵带着孩子们在家准备好了一桌子菜。可总不见黄月兰回家。他担心她在外面出事,便急切地赶过来。当他看到病弱的妻子在寒风中哆嗦,一副伤心欲绝的痛苦表情,顿时怒火万丈,飞起一脚对着门踢过去。黄月兰急忙拦住丈夫:“孩子他爹,你忍忍。你若踢坏了他家的门,被他讹上我们,你就是浑身是嘴都说不清白了。你来了好。快去那边把葛家的兄弟喊过来看看再想办法。”
葛家的两个弟弟来了。一看这情景,都感叹孩子可怜。他们七手八脚地把门弄开,把孩子抱出来。张大葵抱住孩子,两行泪水潸然泪下。黄月兰从丈夫怀里接过孩子,她的心一阵抽搐,顿然浑身痉挛,眼看即将昏厥。张大葵眼疾手快,随即把她搂住,挟她坐下,给她进行了一次全身推拿。这下黄月兰总算完完全全的稳住了神。
张大葵扶着妻子站起来准备回家。抱养张正辉的那对夫妇赶集回来了。那女的快步冲到张大葵夫妻前,伸手就要抢夺孩子。她嘴里嚷道:“我都带了一个多月了。你们凭什么来要回孩子?!”黄月兰紧抱着孩子,伤心地哭道:“你还有脸说。我好好的一个孩子交给你,现在这都成了什么样子……”大家都以怜惜的目光望着襁褓里的婴儿:他有如一具骷髅架上门裹了层皱皱的皮,面容几乎看不到,两只耳朵像秋天吹落的两片小枯叶。只剩眉骨架下两个洞洞,黑溜溜的眼睛一眨一眨。他在告诉人们,我是一条活泛的生命。观遍全身上下,只有那可怜兮兮的小鼻子有一丝肉感。瘦得连嘴唇都不见了,四肢有如火柴棒似的又长又细,令人不敢细看。黄月兰望着孩子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伤心欲绝的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张大葵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他右手环腰搂着妻子,左手却在一个劲的抹眼泪。
回到家里,张正辉的大姐立即端过来半碗米汤,用汤匙一点一点地喂给他吃。喝了几匙,张正辉便睡着了。可是,没到一盏茶的功夫就又醒过来要吃。如此反复,折腾得一家人都没睡成觉。
张正辉的母亲本来身体不好,这下更甚。心头伤痛加风寒,她咳了一整宿。清晨更是咳得仿佛不把五脏六腑咳出来不罢休。惹得刚从丈母娘家过完小年回来的张大升、张大联夫妇自己家门都没进,直接跑到弟弟家来了。张大联6岁的女儿张水英看到堂姐张龙英怀里抱着的张正辉,一个劲地哭:“怕!怕!”张水英的母亲看到瘦得皮包骨的张正辉只能喝米汤,她对身边的大嫂说:“大嫂,我们两个抱着他去找正在奶孩子的女人讨点奶水喝吧!已经瘦得不成人样。若不让他喝奶,恐怕会……”站在旁边的张大联忙悄悄碰她一下,眼睛瞪着她遛向黄月兰,令她生生把后半句话吞下去了。张大葵连忙说:“这也是个办法。我们怎么就没想到?大嫂、二嫂,那就有劳二位了!来,已好不若再好。干脆麻烦两位嫂嫂把饭菜热一下,都在这里一起吃午饭。昨天的剩菜剩饭若不够,就还煮一点饭。”大嫂揭开饭甑一看,非常心疼地叹息:“唉,你们这一大家子人两天都没吃饭啊。”张大葵哽咽了,轻轻地说:“正辉被搞成这样,谁还吃得下饭啊。”大哥张大升语重心长地说:“大葵啊!莫怪哥哥说你。你也四十好几的人了。遇事还是这么不冷静。自古各人头顶一块天,各安天命。正辉现在虽然被葛仲平夫妇两个没人性的畜生折腾坏了。可是吉人自有天相,好人难中出。你没听说么?依我看,这孩子命中就是要经历这一难。大难不死,将来会是个大人物。我们今后好生调理即是……”
兄弟俩还没聊完,饭菜已经端上桌了。张大葵的大嫂把饭菜端到自己灶上去热,并把自家的剩饭放在一起热上了。妯娌两个匆匆忙忙吃了两碗饭,便抱着张正辉出门了。她俩抱着孩子走遍了整个村子。虽然哺乳期的妇女有三十几个。可是大部分连自己孩子都不够奶吃。也有一两个有奶水不肯喂他的。也有几位母亲毫不犹豫地喂了奶。终于吃了一顿饱奶。
回到家,已是繁星满天。可偏就是祸不单行。本来已经枯瘦如柴的张正辉,睡到半夜时分,偏偏又发起烧来,全身像炭火似的发烫。张大葵见状赶快起床烧水,用盐水不停地给他擦身子。天蒙蒙亮,便抱着他去找医师。一连跑了三家诊所,医师都说是伤寒,没有一个医师接诊。都跟张大葵说,想开点,这孩子没得治了。其中有一个说得更加残忍。他说:“赶快扔河里。别让他传染了家里人。”张大葵听罢,条件反射般地将孩子紧紧抱在胸前。唯恐谁把他儿子抢走似的。他再不去求医了,急匆匆地赶回家。黄月兰听了丈夫转述医生的话,反倒不哭了。咳嗽似乎也没那么厉害。她一把抱过儿子,二话不说一口气就跑到了离家一公里多的观音庵中。她跪倒在观音菩萨座像前,嘴里不停地祈祷。庵堂中的尼姑见状,便一遍又一遍地为他诵消灾解难经。
晚上回家,张正云、张建霞、张正田都去了大姐张龙英家。姐夫曾龙竹还买了一只母奶羊送过来。只可惜挤了白花花的羊乳,张正辉一口都不吃。黄月兰见状,绝望地痛哭:“可怜的儿啊!想吃奶时偏又没得吃。现在有了奶你又吃不了。都怪娘这身体不争气,生了你却没能好好地带养你。你若有个三长两短,你叫娘怎么活?!……”然而哭也罢疼也罢,张正辉依旧一忽儿烧得像炭火,一忽儿冷得像冰块,滴奶不喝。
启明星才升到东方,她便又抱着张正辉去观音庵中。至晚才归。夫妻俩将张正辉贴在心口上睡着。夜深人静时,黄月兰睡梦中见到观音庵堂中的观音菩萨说话了:“谁说这孩子没得救了!可怜的武曲星辉被贬下来,阴差阳错,竟被折腾成这样!张大葵、黄月兰夫妇听着:在他发热时,用棉被裹着,只留口鼻在外面呼吸。当他身子发冷时,反将棉被拿掉,将棉衣脱了,仅穿一件夹衣。反复几次便好了。记住啊,没必要到庵中来了。”黄月兰悚然睁开双眼。回想着刚才的梦境,她摸摸丈夫怀中的张正辉。孩子饶是丈夫抱在心口上,盖着厚厚的棉被,也依然是浑身冰凉得似一块捂不热的冷生铁。她丈夫发现有动静,知道妻子醒了,就开口说他刚做的怪梦。黄月兰听到一半,接口往下说。张大葵诧异道:“你咋知道我做的梦?”“因为我也做着同样的梦。”黄月兰惊奇地望着丈夫说。房间虽然没点灯,但窗前的那轮明月比昏暗的煤油灯毫不逊色。在月亮的清晖下无需点灯。
于是夫妻俩商量着死马当活马医,立即将张正辉放在被子外面,也不给他穿棉衣,任他凉着。大约五分钟过去,张正辉浑身发热,全身无一处不像火一样烫手。黄月兰夫妻俩立即给他盖上棉被。反反复复折腾到天亮,张正辉居然出汗了,浑身湿漉漉的。他母亲给他换上干衣服,用唇轻吻他的额头,没那么烫了。而且过了半个钟头都没有发冷了。夫妻俩不停地摸着张正辉。终于确定体温正常了。黄月兰喜极而泣,张大葵急忙去挤羊奶。他用匙子喂着张正辉喝下了半个饭碗羊奶。张正辉这时小嘴一扁,露出一个虽然无力却非常可爱的微笑。把他父母的心乐得升到了半天云中。
张大葵把心中的石头卸下了,心里就记挂上了那些理发客户。只差两天就过年了。他还有近三十家客户没去剃过年头。他叮嘱了妻子几句,便提着工具箱跑了。黄月兰悄悄地哄着儿子:“乖宝贝,快快睡。爹爹去挣钱,姆妈陪你睡。要健康长大……”
在父母的呵护下,在哥哥姐姐的爱戴中,张正辉一天一天长大。终于可以独自坐、满地爬、咿呀学语。经常逗得笑声满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