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智勇小灵童
这时,全国开展轰轰烈烈的大跃进运动。他的两个伯父张大升、张大联被点派去酒埠江修东干渠。因为病榻上的老母亲,张大葵留在村里加入大炼钢铁的队伍,成立了新人民公社大队、小队。每小队一个食堂,集体开餐。妯娌仨天天在食堂忙碌。每家每户的灶台都掰掉,锅、盆等铁器被拿去炼钢铁,桌椅家柜等木器拿去当柴火。
尚不会走路的张正辉每日只能靠比他大四岁的二哥张正田带着玩耍。大哥张正云、二姐张建霞和堂姐张水莲放学后都要去扯猪草。因生产队的规定食堂不养闲人。其实说闲人,当时炼钢铁的在一定意义上也都算是闲,顶多算个无事忙,劳而无功。锅砸了,家柜烧了,钢铁却未练成一寸。纯粹的劳民伤财。正经的生产无人问津。地里的庄稼熟了,却没人及时去收。谁只要一天不跟着队长、书记去炼钢铁,谁就是反党、反社会主义,立马就会被召开万人大会批斗。谁家里生了烟火,谁家就会被赶出食堂不准就餐。口号说得好:“社会主义大食堂,米饭馒头吃不完。劲往一处使,严禁开小灶!”
就在五八年立冬那天,天上下着毛毛细雨,阴阴冷冷的风一阵一阵地往人衣袖领口里钻,而酒埠江修渠道的工地上却热火朝天。男人个个都当自己是赵子龙,女人个个都拿自己当穆桂英。不管天冷,不管路滑,个个光着脚。挑泥土的你追我赶。搞爆破的,抡着铁锺“一二一二”,号子声震天响。
傍晚时分,最后轮爆破。打好炮眼,装好了药,人们都撤离到安全地带,只留下张大升点爆破引线。他在点火后迅速撤退时,被拴在桩上的一根绳子绊了一下。虽然他是练家子,但因地上太滑,双脚顿时滑下了悬崖。张大联见状,奋不顾身地冲上去救哥哥。结果兄弟两个都摔下了悬崖……
年底时,书记和大队长送回来了兄弟俩带去的茶杯和两只碗,以及换洗衣服。告诉家里,人已经没了。工地的同志把他兄弟俩埋在了渠道旁边的山坡上。
张正辉来世上的第三个年,又是过得凄风惨雨,哭声一片。张正辉的奶奶在大年初一下午寿终正寝,与世长辞。
把奶奶送上山,他的大伯母就回了娘家。二伯母舍不下女儿,她决定留在张家。
当时,浮夸风争相暴涨。上报时,这个生产队亩产5千斤,那个生产队亩产8千斤,甚至1万斤。正如事后人们回味当时情形所讲“人有多大胆地有多高产。”加上吃着食堂饭,搞着政治斗争,做着钢铁梦,农业生产几乎没怎么管。张大葵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家里算上嫂子和侄女,一大桌子人吃饭。倘若食堂断粮,一家子喝西北风不成?
有道是养儿防老,积谷防饥。他如是与妻子和嫂子一起商议,决定散工回家。晚上加班在房间床下挖一个地窖。平时被丢弃在野外的红薯、稻穗,让孩子玩耍的时候,将其捡回来,收在地窖里。像现在这么胡搅,会有搞不下去的时候。到时候最吃亏的还是我们这些孩子多、劳动力少的人家。这样也算是防患于未然。
经过半年多的努力,终于挖好了一个四米深、底部直径三米,外口直径八十公分的大地窖。
秋收季节,孩子们出去玩耍时,每人斜挎一个用旧衣服缝制的书包。当时因为主抓工业,地里的庄稼只草草走过场一般地收割,稻穗满地都是。孩子们一会儿就能捡回满满一书包。稻子收完后,开始收红薯。为了省时间,队长带领社员用铁犁把薯地翻开,草草任务式地把地过一遍。露在地面的就拣入箩筐收走,埋在土地里的就无人问津了。
张水莲、张建霞、张正田、张正辉姐弟四人天天忙得不亦乐乎。张水莲和张建霞家庭作业都顾不上做,马不停蹄地忙着去地里翻找红薯。还别说,到冬至,下第一场雪时,他们家的地窖已经装满了孩子们捡回来的稻穗和红薯。而队里的食堂,果然像张大葵预料的一样。1960年新年刚过,生产队宣布食堂解散。按人头,每人分得50斤谷、50斤红薯。望着箩筐中的这点谷,一家人要吃上大半年。人人眉头紧锁。奈何!奈何!两年的集体食堂制,家中灶台被拆。谁家都没有隔夜粮。张正田和张正辉不知从哪学来的童谣,在家里一个劲地唱:“集体的田集体的地,春种秋收如儿戏。亩产万斤胆儿肥,粮仓老鼠瘦凄凄。顾得了他顾不了你,观音泥土来当米。”
黄月兰听了严厉地责罚张正田,对不满四岁的张正辉谆谆教导。每晚给他们讲日本侵略中国时的悲惨事迹。义正言辞地告诫孩子们:虽然现在饿肚子的确苦,但比起战乱年代,遭受日本鬼子的蹂躏,那不知好了多少倍。她语重心长地说:“你们现在正是认知世界的时候。可以给你们讲讲我们这个家族的辛酸史了。
你们爷爷张德和是清朝最后一届武举人。拳脚功夫非常过硬。辛亥革命时,他辞去了教官职位,回到老家在本地乡供所任维和队长。人称张把式。
1943年夏天,他去醴陵组织联防队抗击日寇。在孙家湾的罗唐冲,他碰到五个日本兵追两个姑娘。两个姑娘眼看着跑不掉,双双跳进路旁一口水面约三亩的池塘中。可五个日本兵不但不救人,还分散在四周围住池塘,想要眼睁睁地看着两个姑娘被水淹死。你爷爷远远地看到了。他飞奔上前,一个黑虎掏心,将一个小鬼子打得飞出四五米远,摔在地上就没再爬起来。另外几个鬼子见状,立即围过来,想以多欺少。你爷爷以飞鸽冲天之势,单腿踢向身后鬼子的头,随即收势以刀掌劈斩身前鬼子的右手。‘咔嚓’一声,手臂断了鬼子手中刺向你爷爷的匕首。‘哐当’掉落在地。只眨眼的功夫,地上的匕首已经在你爷爷手中,并插进了攻击他的鬼子的心脏。另外三个鬼子见状,撒腿跑了。你爷爷心里系着两个姑娘的生死,转身跳进池塘救人。待他把两个姑娘安顿好,已近天黑。你爷爷这才匆匆赶回醴陵县城。
他走到滴水井那片树林时,月亮却故意躲进云层中。一阵夜风吹来,静谧的树林里,树叶沙沙作响。一丝不祥之感跃入你爷爷心头。但艺高人胆大。他立即运气,展开轻功,像离弦之箭冲入树林。在林中,他被绊马索绊倒。他一个鲤鱼跃龙门,立即跳到了树顶上。他不敢稍停,立即运起芦苇渡江功法,借踏树梢向前面飞冲。而与此同时,他刚绊倒的地方一片榴弹炸响。机枪猛扫,硝烟乍起,火光冲天。
冲出树林,你爷爷才呼出一口气。然而,刚刚树林里现的一幕,便在这里重复上演。瞬间,你爷爷被炸得尸骨无存。昨晚,鬼子出动了三个连的兵力,十二架重机枪,十个手榴弹。可叹他鬼子未除,身先去。
这时,你爸正用箩筐挑着你奶奶和你们现已死去的大哥,向安全地方转移。我们知道这个消息已是半年后。”
黄月兰讲到这,响起四岁的张正辉稚嫩的声音:“哇,爷爷好棒!将来我长大了也打鬼子。”已经十岁的张建霞抢白道:“你个笨蛋!日本鬼子早被打跑了。”黄月兰笑道:“正辉有这想法很好。鬼子虽被打跑了,但祖国还是需要我们保卫。今晚夜深了,都睡吧!明晚再讲。”
清晨,黄月兰早起领着张正云去寻野菜了。张水莲的母亲陈金花正在用石磨一遍一遍地碾磨谷壳,准备伴着野菜做粑粑吃。这时,张正辉的大姐和大姐夫挑着两箩筐稻谷、两箩筐红薯来了。他们把生产队分的粮食全送来了。大姐夫的师傅叫他们在江西丰宜的一个化工厂里做工。虽然没有工资,但是一日三餐都有饭吃。他们来信告诉张正辉的姐夫,那里现在还需要竹木匠人,让他们赶紧过去。陈金花正在做野菜糠皮粑粑,看到侄女两口子送了粮食来,她高兴地盛了一斤谷,磨成细粉,做成疙瘩汤分作两大碗一小碗。大碗给曾龙竹和张龙英,小碗给张正辉。曾龙竹见状,也不说话,从碗柜里拿出来七只碗,均均匀匀地分成了十碗。他一边分一边说:“一家人应该同甘共苦。我们正值旺年,吞糠咽菜比这里任何一个人都吃得消。更何况我们明天一到那里就会有白米饭吃。”张正辉听了腻着姐姐、姐夫,奶声奶气地说:“姐姐,你觉得我乖不乖?我很听话是吧?带我去好吗?我好想吃白米饭。”张龙英抱着弟弟,说:“你还小。跟着爸妈好好呆在家里,会有白米饭给大家吃。”说完,张龙英包了几个菜糠粑粑。夫妇俩带上干活的工具上路了。
张正辉和张建霞两个跟着一家大小送到路口后,乘人不注意溜了。
茶子山爬了一半,张正辉因体力不支,脚步慢了下来。渐渐不见了姐姐、姐夫的影子。而小姐姐张建霞却不管他了,朝着他们消失的方向飞奔而去。
翻过山顶,她终于看到了姐姐他们的背影。她不敢声张,远远地、悄悄地跟着,一直跟到江西东桥。天渐渐黑下来了。她才跑到姐姐跟前,撒娇地叫着:“姐姐、姐夫,我脚好痛。实在走不动了。”她姐夫说道:“你怎么一声不吭就跟来了?现在叫走不动还早着哩!不听话,有你哭的时候。喊脚痛有用吗?”“赶快走。在天黑前一定要走出这片树林,找到人家借宿。不然晚上野兽出来了,会把我们三人都吃掉。”“那好吧!经住痛。姐姐你走前面,姐夫走后面,我走中间。帮你们打野兽。”
俗话说得好,在家千日好,出外时时难。他们三个去江西讨生活放过一边不说了。话说张正辉使出吃奶的力气爬到山顶。羊肠小道虽分三个方向延伸,但一个人影都没有。只有风吹树叶的沙沙声。张正辉以掌击额,恨恨地说:“张建霞你骗我。你个跟脚鬼!从今后你别指望我叫你姐姐了!”他自言自语地说着,随即,对着树林大吼:“跟脚鬼——跟妹唧——”喊完,悻悻地沿着原路回到家中。
他父母和伯母都去生产队干活去了。大哥张正云上学去了。家中只剩堂姐张水英和二哥张正田在择野菜。张水英见到张正辉便问道:“正辉弟弟,你怎么一个人回来的?建霞妹妹呢?”张正辉瞪圆双目,气呼呼地说:“别说她。一个跟脚鬼。她跟着姐姐、姐夫后面去了。他们吃白米饭去了。你们不要择野菜了。今晚我们也吃白米饭。我就是想吃白米饭,怎么了?……”他自怨自艾地唠叨着,跳跃着,奔跑着。
直至天黑,张大葵夫妇从工地回来,见他一身大汗淋漓还在不停跑步,心疼地一把将他抱起来,一边亲着他的小脸,一边嗔骂道:“你看看跑什么跑?不累吗?衣服都汗湿了。”张正辉不安分地扭着身子,撅着小嘴嘟囔着:“我就是跑。以后我天天跑。我一定要超过‘跟脚鬼’,我一定要跑得比她快。”张大葵笑道:“谁是‘跟脚鬼’啊?他怎么惹着我的宝贝乖儿子了!”张正辉撒娇道:“张建霞是个跟脚鬼呗!她跟着姐夫和姐姐跑了,没带我。他跟着他们去吃白米饭了。我今晚也要吃白米饭。不给我吃白米饭,我就会饿死去。你们就没有乖宝贝儿子了。饿死了,你们哭我也不醒来。看你们给不给我吃白米饭……”张大葵听到这里惊诧地问:“什么?建霞跟着你姐夫他们跑了?谁说的?谁看见了?你咋知道的?”“她带着我一起去的,可是我走不赢。等我爬到山顶,他们的影子都看不到了。我不能确定他们走的是哪条路,所以就回来了。假如我随便走一条路,又怕看不到爸爸妈妈。我虽然想吃白米饭,但是我更想要爸爸妈妈。张建霞这家伙爸爸妈妈都不要,我们都不要喜欢她……”
别看张正辉五岁不到,可说起话来夹文夹生,侃侃而谈、滔滔不绝。说话行事都胜过他的两个哥哥姐姐。他父母或是因为失而复得,或因他与众不同的机灵劲,或因他说话总是说到父母的心坎里,又或因他是老幺。反正父母都特别特别宠爱他。他很少向父母提出要求,很少给父母惹麻烦,很少在父母跟前闹情绪,很少在邻里之间调皮捣蛋。相反,邻家的孩子摔倒了,他会主动去扶。别的孩子打架,他会一个劲地喊:“大的不能欺负小的。打人的不是好孩子。”有时看到别人忙,他也会主动去帮忙。譬如下雨了,外面禾坪里晒的东西没来得及收,他会从家里拿个容器把晒着的东西收好,放在禾坪旁边的敝屋里。一边躲雨,一边守着东西,等别人来取。所以他也深得邻里之间的喜爱。谁家有了好吃的都会想到他,送给他一点。而他从不一人吃独食。哪怕只有一颗桃子或李子,他都会要让家里所有人都尝个味。
有一次下雨,他帮人收了衣服,别人给了他一颗豆子糖。他非常稀罕,拿回家里。因为太小不好分开,他拿个锤子把豆子糖放在砧板上,一锤子下去,小小的豆子糖被锤子和砧板粘得没有了。他眉头一皱,立即用饭碗打来半碗水,把锤糖的那一头浸泡在水里。过了一会儿,他惊喜地大叫:“果然是甜的!”他让全家人每人尝一口。他的伯母陈金莲爱怜地说:“辉儿啊!下次,别人给你一点东西,你自己吃了就是。你这小不点的,别人都爱护你,我们反倒分食你的东西。伯母心里感动,可是又难过。我们没能有好东西给你吃。”张正辉走过来拉着陈金莲的手撒着娇,甜甜的、稚声稚气的说:“伯母,你最疼辉儿我了,我都知道。我孝敬你们是应该的,你们是我的亲人。”张正云笑骂道:“就你人最小,嘴巴最老。”张大葵立即批评张正云,同时夸赞张正辉的孝道和聪明。张正辉得了势,也就更加激发了他的潜在才智。他表达事情,口齿伶俐。
话说张正辉打从被二姐张建霞甩掉没跟着大姐去成丰宜后,他天天练跑。父母心疼他,每当闲下来就抱抱他。可他一刻也不肯停。跑不动了就跳来跳去。他爸爸见状便指点他练站桩。张正辉虽然五岁不到,却很顽强。从木桩上摔下来了,他立马又会自己蹲上去。他爸吩咐他蹲一个小时,他就蹲两个小时。有时肚子实在饿得厉害,他就拿把镰刀去后山扒茅草根嚼着吃。
生产队分下来的那点粮食,尽管伴着野菜吃,也很快就完了。莫说没钱,即使有钱,也无处去买。野菜也越来越没得采。饿极了的人们,不得不另辟蹊径尝试着吃那种看上去像米粉一样的泥巴,美其名曰观音土。不吃饿得慌,吃了却胀得慌。张正辉的母亲和伯母,以及哥哥和堂姐吃了观音土野菜粑粑,都出现不同程度的便秘。而年龄最小的张正辉因为高强度锻炼的缘故,反而正常。张正辉看着痛苦万分的母亲,他几乎天天都自告奋勇地用指头大清早帮他母亲从肛门中把屎掏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