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雌鸟将身子一沉、一挫,犹如一支利箭,突然向天空射去。现在是正午当头,又是难得的艳阳天。她料定游隼的眼睛会被正午阳光刺个正着,这样她就有机会逃走。
游隼猝不及防,扑了个空。不过他一直是世界上罕有的飞行特战专家。一个急刹车,一顿一点,嗖地向上扑去,根本就不在乎阳光是否直射。他有独特的眼纹,就像一副精妙绝伦的隐形太阳镜,不管猎物在阳光中还是在阳光下,他都明察秋毫。雌鸟大骇,慌不择路。不过游隼精于俯冲,却拙于仰射,飞行速率被重力大大抵消了。雌鸟趁机逃之夭夭。
游隼没有追上去,而是径直向高空飞去。这让雌鸟松了一口气。但是她误判了隼爷的战术意图和作战决心。游隼迅速重新评估敌我态势,飞速计算出这只可怜的小鸟的飞行速率和他的攻击角度。他迅速拉升高度,不断蓄积势能。他要确保俯冲的动能足够强大,而且一击必中。这是一个二元动态联立方程组。他必须在几秒钟之内计算出最优解,并立即付诸实施,因为战机稍纵即逝。
终于他停了下来,在半空中轻扇了几下翅膀,清啸一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雌鸟扑去。雌鸟惊得肝胆俱裂。她回头望去,这次是她的眼睛被阳光刺了一下。可她分明看到一道黑影闪电般向她射来。仅凭直觉,她就知道自己在劫难逃。一只神鸟就要这样香消玉殒!蓦然间她想到了自己的孩子,——那枚镌刻着满天繁星的小鸟蛋。她有些哀伤,有些绝望,有些痛苦,有些眷恋,可最终还是化作悲喜交加。她只觉得自己的一生已经幻化为蛋壳中那个躁动的小生命。女儿将替她走完这一生。
隼爷犹如一颗流星向雌鸟扑去。雌鸟安详地闭上了眼睛。
就在这时,只听咯啦咯哒啦一阵聒噪。隼爷放眼望去,铁墩岛上好像卷起一阵风暴。所有的凤头燕鸥倾巢出动,向他扑来。如果他是一只小隼,也许早就被这阵势吓得屁股尿流,逃之夭夭。但他是老江湖了。他知道这些鸟儿在他面前只是嘴炮了得。而他,——隼爷!一代天骄,威震四海!于百万军中取敌将首级如探囊取物耳!哪里在意这些虾兵蟹将!然而刚才略一分神,雌鸟早已跳出他的攻击圈。游隼不得不调整部署。周围这几千只凤头燕鸥在他看来,就像超市里各种琳琅满目的薯条、薯片一样,不过是插标卖首耳!但是他懒得再去追击其他目标。走三家不如坐一家,这道理他懂。他再次迅速调整战略部署,决定摒除一切干扰,孤注一掷,决不能再放过这只肥啾了!这次万无一失。他清啸一声,以25g的加速度再次向雌鸟扑去。
凤头燕鸥咯哒哒放了一通空炮,见虚声恫吓无效,一阵乱叫,在鹰隼面前乱飞一气,试图扰乱游隼的视线。游隼不为所动。这帮小肥啾调虎离山、声东击西的小把戏他两岁就懂!他晃一晃身子,虚晃一枪,就像足球运动员做了个假动作,杀出重围,再次向雌鸟扑去。
雌鸟见大部队增援,再次满血复活。她左逃右窜,隼爷一次次又扑了个空。雌鸟咯哒哒一阵嘲笑:这只游隼怎么会这么死心眼儿,老盯着她不放!隼爷有些焦躁,——家里还等着买米下锅呢!可越是焦躁,刀法越是不依古格,再加上凤头燕鸥们咯哒哒一通乱叫,此起彼伏,惊涛拍岸,隼爷觉得天都快塌下来了。这时候只听身下又是一阵咯哒哒乱叫,只见雌鸟突然再次向天顶飞去。隼爷迅速调整眼纹,遮住迎头直射的阳光,刚要追上去,突然间,一只中华凤头燕鸥雄鸟和一只大凤头燕鸥雄鸟带着两支队伍分路包抄。一支自上而下,一支自下而上,交叉互射,犹如两道湍流截住了他的去路。
隼爷方寸大乱。他想抬头寻找目标,可满眼都是灰色的、白色的翅膀;他想赶走这群自投罗网、不识时务的家伙,可他们却像狗皮膏药似地跟他周旋。赶又赶不得,打又打不着。好容易才跳出重围,那只肥嫩嫩的小母鸡儿却不见了。
隼爷怒发上冲冠。管他什么大凤头燕鸥、中华凤头燕鸥!管他什么神鸟不神鸟,国家一级保护动物、二级保护动物!他开始漫天撒网,却正中凤头燕鸥的下怀。凤头燕鸥就像满天的鱼群,隼爷犹如鲨鱼一般在鱼群中追来逐去,左劈右杀。明明满天都是火腿,可他却一只都捞不着!隼爷越来越焦躁。他那威武的发型在风中也变得凌乱,就像没吃上年夜饭的座山雕崔三爷:我的百鸡宴哪!全扑棱着翅膀飞走啦!
雌鸟早加入了丈夫的增援大军。雄鸟和邻居缺德鬼一唱一和,左出右入,大功告成。但即便如此,双方依然势均力敌。没有人敢触犯隼爷的虎威。他们只能寄希望于游隼知难而退。但隼爷一向贼不空手。哪怕是带根儿鸟毛回去,那也是他的战利品!游隼不退,凤头燕鸥们也不敢回去,因为那等于是引狼入室。不过他们也低估了隼爷的人品或者鹰品。隼爷对鹁鸽蛋一向没兴趣,——不管那叫什么蛋,谁的蛋,Whatever!明明有这么多烧鸡,扒鸡,肯德鸡不抓,偏要跟老鼠似地盯着人家的鸟蛋不放,传到江湖上,以后他隼爷还咋混哩?!再说他还想等着鸟蛋孵出小鸡儿呢!那时候再一口一个,就跟吃麻团儿、小笼包似的,岂不快哉!
双方就这样僵持着,从正午一直僵持到黄昏。凤头燕鸥们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蛋横陈孤岛却不能继续孵化,大敌当前游隼又不知难而退,只能干着急。突然只听铁墩岛上传来一阵阵诡异的声音,忽高忽低,忽大忽小;鬼哭狼嚎,鸡飞狗跳。那是隼爷从来没有听到过的声音。他放眼望去,却什么都看不到。可是那声音却如鬼魅一般,时而像杀猪,时而像宰羊。接着又传来两脚兽那忽而高亢刺耳、忽而低沉可怕的声音。隼爷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两脚兽!他顾不上抓鸡,大叫一声,仓皇而逃。
2
凤头燕鸥大获全胜。他们对这声音早就见怪不怪。以为两脚兽和那些假鸟又在撒酒疯,咯哒哒嘲笑一番后,鸣金收兵。
雄鸟咯哒哒地向雌鸟炫耀他的武功和才智。可雌鸟却没好气地冲他乱喷一气。
蛋呢?
什么蛋?
你不是满口应承蛋在人在、蛋亡鸟亡吗?
你没瞅见我刚刚打败了……
我问你咱们的蛋呢?!
事实上,所有的凤头燕鸥都顾不上喝庆功酒,火急火燎地返回铁墩岛。雌鸟一眼看到她的蛋,顾不上满身征尘,飞扑上去,趴下来就要继续孵蛋。
“咯啦咯哒啦!”
一只大凤头燕鸥大为不满,二话不说,举枪就向雌鸟刺来。
雌鸟大怒。她一边咯啦啦地跟大凤头燕鸥吵架,一边咯哒哒地通知丈夫火速增援!
雄鸟不由一愣,咯哒哒冲她叫了一声:咱家的姑娘在这儿呢!
雌鸟这才发现认错了蛋。她顾不上道歉,——在燕鸥家族的字典里,压根儿就没有道歉一说!她呼啦一翅膀将雄鸟扇到一边儿去,温柔地卧下,开始精心护理她的孩子。尽管双腿还在打哆嗦,但是当她趴在鸟蛋上的时候,雌鸟才觉得自己的生命真正活过来了。
然而她的骨骼有种肿胀感,而且越来越强烈。她知道,刚才是太阳救了她一命。但对于五月的铁墩岛来说,出现太阳不仅是不正常的,恰恰相反,这是暴风雨即将来临的先兆。她那中空的骨骼就是世界上最灵敏的气压计。果然,太阳还没有落山,风就停了。铁墩岛上的长草矮草一动不动。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乌云不动声色地遮住了太阳,笼罩在铁墩岛上空。气压越来越低,可湿气却越来越重。气温只有20多度,可体感却像三四十度的盛夏。又闷又热又潮。不管是坐卧行走还是一呼一吸,整个身体就像过了水的面。湿哒哒、黏糊糊的。连大脑都成了一滩难以名状的糊糊。仿佛一切都在湿气中失去了灵魂。凤头燕鸥们也不像往常那样吵作一团,而是紧紧地守住自己的蛋,同时急不可待地将尾脂腺上的油脂抹在身上。每一根羽毛每一根绒羽都要仔细涂抹。嘴巴自然够不到头部。不过这难不倒他们。他们先把油脂涂在背上,然后仰起脖子,脑袋就在背上来回使劲蹭。很快,一件透气、保暖的雨衣就做好了。
可是雌鸟就没那么运气了。她的身上沾满了黑黄色的柴油。越是用自己的油脂涂抹,那片油污就越肆无忌惮,弄得她浑身都是,而且羽毛纠结在一起,打成一道道的绺,就好像一只被泡烂的羽毛球、椰子壳一样。不管她怎么梳,就算是后来丈夫帮她梳,也休想像以前那样柔顺丝滑。这让她非常苦恼。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即便她是一只雌鸟。
看妻子变成这样子,雄鸟心里也不好受。要不是她独特的嗓音,恐怕连他也认不出自己的妻子来了。更糟糕的是,暴雨将至,可她的羽毛又凌乱成这样子,四处漏风,油哄哄的一大片,怎么保护他们的小公主呢?他想替下妻子。可是雌鸟刚回来,她还不准备交权。雄鸟只好守在她身旁。准备等她疲倦的时候,再把她替换下来。
3
雄鸟严重低估了这轮暴风雨的暴脾气。无风的状态持续了不到半个钟头,突然间风起云涌,电闪雷鸣。来自北太平洋的热带风暴裹携着惊涛骇浪、千军万马向铁墩岛杀来。岛上飞沙走石。十四级狂风犹如一头暴戾乖谲的巨兽在岛上狼奔豖突。一人多高的长草尽皆倒伏,在风中狂舞。灌木草甸紧紧抓住脚下的土地,在狂风中簌簌发抖。巨浪愤怒地拍打着小岛,就像被惹怒的棕熊、巨犀,一次次试图将铁墩岛撞入深渊。大地在颤抖,狂风巨浪在穿过小岛间的罅隙时发出诡异而恐怖的嘶吼。紧接着,暴雨倾盆而至。开始还能看到雨滴、雨线,但转眼间就变成了雨幕。不知道是狂风裹挟着暴雨,还是暴雨化作了狂风,狂风暴雨咆哮着冲上铁墩岛,开始疯狂地打砸抢掠。雨水砸在身上就像整车整车的小石子向人劈头盖脸地砸来,又像蘸了水的七星鞭一样湿辣辣的生疼。
所有凤头燕鸥半撑着翅膀,腹部的羽毛也半撑开,紧紧护住身下的鸟蛋。整个身体组成一座小帐篷,羽毛则撑起一道防雨蚊帐。不仅通风透气,而且雨水顺着羽毛、顺着长坡流过草丛,流入大海。鸟蛋依然保持干燥、恒温。
天黑了。可狂风暴雨却没有丝毫减弱的迹象。与北京这样的温带大陆季风区不同,外海的狂风暴雨一旦开始就看不到头。日夜咆哮,不知疲倦。气温在急剧下降。闪电一次次撕裂长夜大海,电光照亮了岛上的鸟儿。他们没有丝毫的畏惧。因为跟台风暴潮比起来,这点风雨不过是毛毛雨,小旋风。他们都是狂风暴雨的儿女。大到信天翁,小到海燕,在风暴中生,在风暴中亡。身后便是茂密的长草。他们完全可以躲进草丛,暂避风雨。可是没有一只离开鸟蛋。他们的岗位就在那里。任凭风吹雨打,岿然不动。
雌鸟不得不收缩羽毛,以保持鸟蛋的温度。雄鸟卧在她身旁,一言不发。偶尔站起来抖一抖身上的雨水,接着又卧在雌鸟身边。每一次电闪雷鸣,雌鸟都下意识地抖抖羽毛,将鸟蛋拥在怀里。就好像人类轻声抚慰、拍打睡梦中的孩子一样。雌鸟不时温柔地看看鸟蛋,更加小心翼翼。
几个星期前,她还是一位目空一切、冷若冰霜的公主。那时候她是多么高傲!多少王子匍匐在她的脚下,她连正眼都不瞧一下。她可以对任何一位王子颐指气使,对他们拼尽千辛万苦寻来献上的礼物不屑一顾。她是如此任性娇纵,仿佛整个世界都是她的。可是谁能想到,当暴风雨在她头顶上倾盆而落的时候,她竟然没有丝毫犹豫,没有丝毫躲闪,一任暴雨肆虐,也绝不离蛋半步!
4
雌鸟半撑着翅膀,用长喙轻轻摸索着蛋壳。好像在抚慰还在蛋壳中熟睡的女儿,又好像在给她讲述狂风暴雨,电闪雷鸣的童话故事。
我的孩子啊,快快长大吧,快快出来吧!你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好玩!有那么多的雨水可玩,就好像老天爷在洗澡!瞧!他饿得咕咕乱叫,大吵大闹着要吃小鱼小虾,要不怎么会用那么多的雷电把天空都捅了个大窟窿,把大海都翻了个底儿朝天呢!
仿佛是为了给她的故事增添点儿节目效果,一道霹雳划过长空,紧接着一个炸雷,铁墩岛被震得嗡嗡作响,鸟蛋也蓦地一颤。鸟妈赶紧抚慰。呼噜呼噜毛吓不着地哄了半天,鸟蛋这才安静下来,想是又睡着了。
几天几夜过去了。狂风暴雨依然没有丝毫减弱的迹象。雌鸟趴在地上久了,感觉又麻又痛。她很想像往常那样起身走走。可是看看腹下的蛋,她又趴下来细心反复检查,看有没有雨水渗进来。丈夫很想把妻子替换下来,可现在已经不可能。他只能焦急地为妻子梳羽,这样或许可以减轻她的痛苦。雌鸟不置可否,等于是默认了丈夫的柔情蜜意。可是身下越来越酸麻疼痛。她不得不转一转身,这样或许可以缓解一下。可是刚一转动,缺德鬼不乐意了。因为这一转,他的领土明显少了一小块,而邻居家的领土明显多了一小块。虽然他们家那位也在转动。但只许州官点灯,不许百姓放火!所以他咯哒哒地一通抗议,尽管不久前他还联手救下了这位邻居的性命。不过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雌鸟也很恼火,回过身来就跟他怼到了一起。两家邻居又乒乒乓乓吵了一小会儿,虽然犯不上动手,可这也是很好的健身运动,而且颇能修心养性。吵了一会儿架,雌鸟果然觉得神清气爽,身体也轻松了许多。但很快他们就不再争吵,因为又一轮狂风杀到。这波狂风的唯一目标就是摧枯拉朽,连带着他们的鸟蛋连根拔起,一起报销。岛上的苇草被拦腰斩断,地上的矮草丛左右乱飞。雌鸟拼命护住鸟蛋。她的羽毛被吹得纷乱如麻,已经经不住狂风的侵袭,眼看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就在这时,雄鸟举起一只翅膀,将妻子压在身下;另一只翅膀紧紧护在她的胸腹前。两只鸟将头埋在翅膀下面,互相压住对方,一任狂风肆虐,依然岿然不动。蛋壳中的小家伙没有感受到狂风的丝毫袭击。她好像翻了个身,打了个哈欠,又在爸爸妈妈温暖的羽毛中熟睡过去。
可是狂风也没有丝毫让步的意思。他试图把这两只鸟还有这一大群鸟从地球上抹去,就像一个任性暴脾气的坏孩子跳着脚要把棋枰上的棋子全都抡到地上一样。但是孵化中心周边的长草抵消了它的部分攻势。这让他更加暴跳如雷,他再次组织进攻,试图掀翻这座小小的斗篷。他相信,只要有一只鸟被吹走,另一只也会倾刻间土崩瓦解。更何况它曾经掀翻过岛上的巨石,连根拔起过千年的古树。怎么可能搞不定这几只个把斤儿的小家雀儿!
但是他失算了。日日夜夜,他和暴雨联手试图把这些鸟儿吹走。或者叫他们连带身体和着雨水化成一滩烂泥。鸟儿则把姿态进一步放低,紧紧抓住大地。狂风暴雨从鸟儿头顶上咆哮而过,却不能让他们挪动半分。那就耗吧!你以为凭这点儿血肉之躯能耗得过、扛得过来自大自然的雷霆之怒吗?!
又是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一周过去了。风势雨势渐小。狂风暴雨悻悻而退。满地都是乱草。雌鸟雄鸟抖落一身的雨水。他们无暇庆贺劫后余生,——因为每一天都是幸,每一天都是劫,——而是仔细检查了一下鸟蛋。小公主依然在蛋壳中安心熟睡,这让他们大大松了一口气。
雨还在下。雌鸟依然不准备换防,尽管她早已饥肠辘辘。
她怕这连绵的春雨会搅扰孩子的清梦。
5
当然对男人来说,吃几乎是他来到这个世界的全部理由。雄鸟拍拍翅膀,就要和其他凤头燕鸥一起去远方觅食。同任何一只雄性凤头燕鸥一样,他不会给雌鸟带回任何外卖。他所能做的就是自己吃饱喝足,尽快赶回,将雌鸟替下。这是凤头燕鸥家族千古不变的规矩,比人间的宪法还要天长地久。令人难以置信的是,雌鸟竟然也没有反对意见。况且,如果当初是雄鸟选择孵蛋,她在一旁陪着,他会做出同样的选择,她也会不假思索地抛下丈夫自个儿去吃吃喝喝。好吧,既然男女如此平等,他又有什么理由和能力来改变这样一条燕鸥乃至大多数鸥类的法律呢?
不过赴宴前他还要精心梳理打扮一番,这是起码的礼数。更何况,狂风暴雨过后,他的身子有点痒。他先是抖抖羽毛,让它们彻底蓬松开,然后细心梳理每一根羽毛。第一遍他把羽毛间的小沙子、鸟虱子逐个梳掉。然后低下头,像狗那样用爪子挠挠头和脖子。接着又把脖子贴在背上,让脑袋在背上蹭来蹭去,就像在做瑜伽,姿势优雅、标准。梳理完毕,他张张翅膀,看上去威武雄壮。不过他并不满意。接着又开始打摩丝——我是说用尾脂缐里的油脂全身上下涂抹一遍。就像对镜贴花黄、拿着小梳子梳头的公子哥一样一丝不苟。每一根羽毛、每一根绒羽都要涂到,而且一定要均匀、细腻,确保全面吸收、保养。接着又往背上涂了一大层护肤霜,脑袋脖子又在背上惬意地擦来蹭去。终于,他变得光彩照人,焕然一新。仿佛从奥林匹斯山上刚刚降落尘世的神祇。他很满意。如果有面镜子的话,那就更满意了。不过他无暇考虑这些细节。重要的是他可以赴宴了。于是他精神抖擞地拍拍翅膀,咯哒哒欢叫着加入了清晨的觅食大军。
海面上漂着无数小鱼小虾的尸体。对于绝大多数鸥科动物来说,只要能吃就是满汉全席、全驴盛宴。他们从不挑剔,就算是过期30年的饼干也来者不拒,甘之如饴。对这顿丰盛的早餐更是赞不绝口。甚至他们开始感谢起这一切的始作俑者,——狂风暴雨来了。看来狂风暴雨也不是那么坏。有时候还挺慷慨的嘛!
遗憾的是,隼爷也是这么想的,但他从来不屑于吃死肉。尽管他也饥肠辘辘,但绝不会像他的表亲秃鹫那样嗜尸成癖。
隼爷闪电般扑向猎物,不管那是一只凤头燕鸥、海鸥、遗鸥还是什么鸥。各种鸥见到隼爷惊叫着紧急起飞。隼爷神定气闲,在鸥群中来回穿梭,并不着急。就像拎着菜刀跨进鸡场的农夫一样,他要看看哪只最肥或者哪只最适合下手。一只大凤头燕鸥映入他的眼帘。他一眼就看出这只鸟的翅膀受了伤。显然,狂风暴雨在撤退之际,在他身上留下了记号。假如假以时日,这只鸟一定可以恢复。但是在大自然中从没有什么“假以”,更没有什么“假如”。隼爷迅速锁定目标。猎物徒然哀鸣,他知道自己这次劫数难逃。但他还想放手一搏。各种鸥开始在隼爷周围聒噪,试图干扰他的视线和路线。但隼爷毫不在意,不为所动。他轻舒利爪,一把扣住大凤头燕鸥的爪子。大凤头燕鸥哀鸣着,试图啄咬游隼。他们的个头差不多,如果迫使游隼放弃他还有一条生路。可惜隼爷轻轻一抖爪子,大凤头燕鸥就失去了力气,只剩下哀鸣。
凭良心说,游隼与他并无私人恩怨。如果可能,他同样会赞美这些美丽纯洁的动物。可是很遗憾,老天爷跟他开了个玩笑,让他跟这只可怜的鸟儿成了天敌。这个玩笑血腥而残酷,却是大自然的不二法则。当这只受伤的鸟儿出现在隼爷的视野中时,不管是否他的过错,他的命运就已经被注定了。隼爷与其说是大自然派出的屠夫,不如说是大自然派出的清洁者。甚至某种意义上说,他还是凤头燕鸥种群的守护者。他替凤头燕鸥清理老弱病残,并担当反面教员的角色,促使那些健康的、强大的凤头燕鸥更加强壮,从而延续下去。
不过隼爷从来没想到过他还身兼这些伟大的使命。正如那些双手沾满鲜血的人间帝王从来没有想到自己杀人的武功居然还能被子孙万代,——不管是杀人者还是被杀者的子孙万世敬仰一样。连他们自己都没有想到自己杀害了那么多妇孺老幼竟然还比肩神明,如此伟大!不过隼爷倒是从来都不自鸣得意。不管是敌是友,一顿饭而已。此时此刻他只想找个合适的餐桌饱餐一顿。
去哪儿好呢?
他一眼瞥见了铁墩岛。上次他就准备在这里开伙的。而且在这里开饭还有个好处,就是杀一儆百。让敌人保持敬畏总比保持敬爱要好些。
想到这里,他一振双翼,如电如魅,飞到铁墩岛显眼的位置上,开始表演活鸡现宰的绝活儿。他先是昂着一头凌乱的呆毛冷冷看了一眼岛上的鸟儿,同样凌乱的腿毛在风中猎猎起舞。他一脚踏住猎物,就好像座山雕崔三爷跐着长板凳马上要给土匪们训话似的。
如果对方是一只别的什么鸟,这幅邋里邋遢、不修边幅的样子,凤头燕鸥们早就叽叽喳喳笑个半死。可那只可笑的鸟偏偏是隼爷。所有的鸟儿早就被唬得魂飞魄散,哪里还敢笑得出声!他们呼啦啦地一齐飞上天空,把蛋留在岛上,并试图诱使隼爷离岛。
隼爷如今有酒有肉,才不上当呢!大凤头燕鸥在他的爪儿下不断哀鸣,隼爷开始拔毛破肚。他是屠宰专业户,专业吃鸡十八年。每啄下一撮鸟毛,大凤头燕鸥就凄厉地哀鸣一声,直到在惨叫声中毙命。
天上的同类惊得肝胆俱裂。可是他们并不打算离开铁墩岛。因为他们知道,隼爷虽然是可怕的杀手,却从不嗜杀,对整个种群没有毁灭性的影响。更何况岛上还有那么多蛋等着孵化。丧钟为谁而鸣?眼下那只可怜的同类把他们所有凤头燕鸥的苦难都扛在了自己的身上,不管他愿意不愿意都是如此。他们所能做的也许仅仅是在蓝天上哀鸣,祈祷他早日升天,来世还做凤头鸟,同时也祈祷隼爷赶紧吃饱走人。
不过这在隼爷听来,就像餐厅里消化食儿的助餐轻音乐一样曼妙惬意。他吃得心满意足,也很干净。他从来不浪费粮食。一整只鸡只剩下骨架、羽毛和两根鸡爪子。酒足饭饱之后,咱们还是朋友啊喂!
回见吧,您哪!
他呼哨一声,拍拍屁股飞走了。
6
危机终于过去了。所有的鸟顾不上悲伤,呼啦一声飞回岛上,他们化悲痛为力量,接着孵蛋。隼爷的帐单还留在悬崖顶上公示,表明他童叟无欺。可对凤头燕鸥们来说,那已成为如烟往事,仿佛一切都没发生过一样。
只有那只大凤头燕鸥的妻子还在不住哀鸣。因为她已经丧失了一枚蛋,如今又失去了丈夫。她悲恸欲绝,恍恍惚惚中,飞到了中华凤头燕鸥的巢旁,那里曾经是她和丈夫为孩子打下的一片江山,或者说,是这片领土飞地的上一任主人。而那枚废弃在荒野上的蛋就是他们曾经的爱情结晶。
咯啦咯哒啦!
雌雄鸟夫妇刚刚返回,便厉声警告。大凤头燕鸥恍若不闻。大概是伤心过度,忘记这世界早已时过境迁。她看了一眼自己的坏蛋,又看看那枚小小的鸟蛋。一看就不是自己的小乖乖、小宝宝。爪子一蹬一踢,那枚鸟蛋噌地就飞了出去,重重摔在了地上,又在地上滚了几下。
中华凤头燕鸥夫妇吓得连魂儿都没了。他们尖叫着,疯狂地向大凤头燕鸥进攻,把这个神智失常的疯婆子赶跑。接着跌跌撞撞地飞跑到鸟蛋旁,仔细检查,那枚鸟蛋完好无损。夫妻俩这才松了口气。雌鸟用喙轻轻爱抚着鸟蛋。鸟蛋在她的嘴边滚来滚去,就像在逗弄襁褓中的婴儿。可是刚翻了个个儿,雌雄鸟不由恸断肝肠:
蛋头上少了一片蛋壳,露出暗红色的小鸟肉体。
鸟蛋被打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