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雨,淅沥沥下了一整夜,也没有停的意思。四周宛如笼罩在缥缈白纱之中。一阵风刮过,白纱袅袅飘来荡去。被雨水洗涤过的大地更加青翠。
华子军睁开惺松的眼睛,伸了伸懒腰,打了一个哈欠,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握紧双拳,“嘭嘭”拍打两下坚硬而富有弹性胸口。光着上身,穿着一条短裤下床。他推开房门,来到阳台上,深吸一口气,一个马步蹲下,接着踢、劈、撩一套标准的军体拳虎虎生威。虽然离开部队已十年时间,但在军队形成的生活习惯没有因此改变,不论春夏秋冬,只要不下雨,每天早上起来,到小区广场上跑步、练拳,锻炼一个小时,回家洗漱、吃饭。
华子军拳来腿去,汗水浸出来,湿透短发。强悍,如同未经过雕琢石坯子的身体有了油光的感觉,黝黑的皮肤像打了一层蜡。他长吁一口气,将气存于丹田,扁平的腹部呈现八块坚实肌肉,他放松下来。眼睛盯着远处,雨还在下着,一切都笼罩在朦胧雨雾中。他若有所思,南平领导找他谈话的情景浮现在眼前。
昨天下午,他接到办公室主任胡志的电话,说乡党委书记翟志斌和乡长纪东有事要找他谈一谈。当时,他感到很吃惊,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自己不过是黄土村一名普通支部委员,既不是村上的主要领导,又没做过一件像样的事情,跟他们又不熟悉,找自己谈什么呢?华子军满腹困惑,想想不免紧张。反正自己没做亏心事,不怕半夜鬼敲门,他这样想。
华子军来到乡政府,直接走进翟志斌办公室,向他作了番自我介绍。翟志斌起身,盯住他,微笑着招呼坐下,转身倒来一杯茶水。
华子军双手接过,斜视扫了翟志斌一眼,见他中等身材,面色红润,浓眉大眼。胡须刮得很干净,脸上一片青光,冷峻威严,尽管脸上挂着微笑,目光里仍旧透射出咄咄逼人的气势,让人胆寒。他头发修剪得很短,像收割后,麦地留下的麦茬,乌黑发亮,无一根白发。看上去五十岁上下年纪,眉目之间却有一股勃勃英气,让人隐隐感到不同寻常。
华子军在他对面沙发上坐下,将杯子放在茶几上,脸上露出一丝微笑,直问找他有何事情。
翟志斌看着华子军,没有问答他的问话,背靠着办公桌,笑着说:“子军,是退伍军人吧,我们是战友啊!”
华子军听他这么说,一股亲切涌上心头,问:“翟书记,我十年前在凉山彝区当兵。你是哪年的?在哪当兵?”
翟志斌其实压根儿没有当过兵,只是想以此拉近与华子军距离,因此随便说了一个地方和入伍时间。
华子军信以为真,毫无拘束,侃侃而谈。
不一会儿,纪东走进来,他年龄约四十出头,身材不甚高大,宽脑门,高颧骨,厚嘴唇,高耸的眉弓下,一双黑亮的眼睛炯炯有神,留着寸头,穿一件深蓝色长袖T恤,袖口挽得很高,露出多毛的手臂。步伐呼呼生风。
他跟翟志斌打过招呼后,盯住华子军说,是华子军吧?小伙子不错,不愧为当兵的人,很有精气神嘛。书记,我们开始给他说正事吧。说着,在华子军身边坐下。
翟志斌点点头,转身端起办公桌上的水怀,抿了一口茶水,清清嗓子,看着华子军的眼睛严肃地说:“子军,今天叫你来,有一件很重要的任务向你布置。经党委会研究,决定派你去凉山觉呷村挂职任支部副书记,代表我们南平乡负责村上精准扶贫工作。纪东乡长,你把具体情况跟他谈谈。”
纪东接着说:“子军,是这样的,根据上级‘精准扶贫’的理念和策略,富城区被确立承担凉山州哈觉县的扶贫工作。我们南平乡负责帮扶哈觉县日昭乡觉呷村。之所以派你去,际遇有多方面考虑:你是退伍军人,有吃苦耐劳的优良品质和乐于奉献精神;你在彝区当过兵,熟习当地的人文环境,有利于工作开展;你一直在黄土村工作,有较丰富工作经验,从事的工作开展得有生有色;我们了解到你家人支持你的工作。我们相信你不会辜负组织的信任,希望愉快接受挑战,不要推辞。”
华子军听完,很吃惊,诧异地盯着纪东,一脸为难。心里油然升起莫名味道,酸、甜、苦、辣、咸,五味杂存,夹杂一缕揪心的疼痛,凉山,索玛花盛开的地方……
翟志斌放下水杯,威严地说:“子军,这是组织对你的考验,别忘了,服从是军人的天职。”
华子军愣了翟志斌一眼,不满地嚷道,我早已经不是军人。
翟志斌冷笑着说,但是,你是党员。
华子军无言以对,头扭向一边。
纪东哈哈笑起来,走到华子军身边,拍拍他的肩膀说:“子军,怎么?不会吓倒了吧?这不是你的性格和作风啊。你们村支部书记蒋伟银一直对你称赞有加,总不至于被这点小事难住了吧?”说着,拍拍华子军的大腿,眼睛盯着他的脸。
华子军不好意思了,搓着手,努力压住心中痛,喃喃地解释:两位领导,不是那样的,我只是感到太突然,连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还有,我担心自己没有这个能力,怕完不成这么艰巨的任务。
纪东微笑着鼓励说:“自信点,组织相信你的能力。当然你也不用担心,南平乡是你坚强的后盾,一定全力解决你后顾之忧。”
翟志斌揶揄说:“别犹豫不决,就这么定了。你就是我们南平乡派往觉呷村唯一不二的人选。不过,一定要记住,区委区政府要求参加对口帮扶的富城干部要提高思想认识,展示好富城形象。所以,工作中要主动作为、勇于担当,精心统筹谋划,结合当地实际,制定好帮扶计划,还要严格纪律,尊重当地的民族习惯。明天我这当书记的亲自送你上任,这规格高吧?”
“老公,还在想啥呢?吃饭了。”妻子王红霞的话打断华子军的思绪。她走过来,站在丈夫身边,双手抱住他脖子,头低垂在他的肩上。
华子军回过头,双手捧着妻子的头,伸手理了理她额前的秀发,点点头,在额上深情地吻了一下,将妻子搂在怀里,愧疚地说:“老婆,谢谢你的理解,只是你要受苦,家里家外全靠你。”
妻子抱住华子军的腰,无奈地说:“老公,你放心去吧,我会把家里照顾好的。”
华子军信任地点点头,松开妻子,牵着她的手向屋内走去。
走到儿子果果房间门口,华子军停下脚步,松开妻子的手说,我去看看儿子。
妻子点头转身离去。华子军推开儿子的房门,来到床边,坐下,慈爱地盯着儿子红润的小脸蛋。儿子睡得很香,脸上挂着甜美的微笑,一对小酒窝盛满幸福。他伸手轻轻抚摸着儿子小脑袋,舔犊之情油然而升,难舍之意占据了整个心房。不由叹了口气,儿子还不到四岁,正是需要父爱陪伴之际,然而,自己却要远他而去,去那遥远大凉山,一待就是两年时间,能有几次回家的机会,他自己都不清楚。儿子,你是个男人,得像个男子汉哦。
儿子翻过身,双手从被子里伸出来。华子军赶紧将儿子的手提起,放进去,细细看了半天起身离开。
吃过早饭,华子军告别妻子,撑着雨伞,提上行李箱,准时赶到与胡志事前约好的地方等候。然后,一同前往遥远的大凉山,去那索玛花开的地方。
当前,正是大凉山索玛花盛开的季节,漫山遍野簇簇深红、雪白、黯紫、鹅黄的索玛花,从山脚到山顶次第开放,争鲜夺艳,绚丽的色彩,把大凉山装扮成花的海洋。
索玛花是杜鹃花的彝语名,迎客之花。古代诗人留有“水蜂岩蝶俱不知,露红凝艳数千枝”的佳句。索玛花或灌木,或小乔木,树高1~10米,呈现攀援状,多分枝,枝粗常绿或落叶灌木,是我国三大天然名花,中国十大名花之一,称为“高山玫瑰”。
雨下大了,华子军只好到路边一座高楼街檐下躲雨。路上没有行人,来往的车辆飞速奔驰,溅起的水花四射。退伍离开大凉山十年了,没想到今天又要回到那里去。大凉山,留下他的青春和初恋,留下了他最美好的记忆。思念如影随形,心绪如鼓似潮,那些宛如点点星光的从军往事,守望着他的彝区岁月。大凉山——他的第二故乡,见证了他平实、艰辛而又充满激情的军旅跋涉。
2002年底,华子军从家乡富城区南平乡远赴大凉山,时逢凉山最寒冷的季节。此刻,大凉山摒弃了春与夏的矫饰、伪装,袒露着野性粗犷的原始面目,更加寂静、空旷、寒苦。冰冷僵硬的川西高原,舒展开无比壮美的情怀,带给人一阵阵莫名的激动与不安。直面荒芜旷野,感受它雄浑浩瀚的气魄,博大苍茫的高原在刹那间改变了他,而他却要用一生一世去体验它给予的惊喜与感动。
川西岁月荡涤着他的幼稚天真,大凉山磨砺出他的朴实坚韧。他不仅仅是皈依者,而且还是一个被塑造者。五年多的军旅岁月中,他没有任何豪言壮语,也没有动人心魄的经历,只有平凡的职业、单调的生活、孤寂的日子日夜塑造着他的人格,考验着他的意志和毅力。
工作训练,孤星寒月、皑皑白雪,走不完,量不尽的脚下土地,构成他戍戎生活的全部。平日里,细细阅读战友们艰辛而又满怀希冀的生活,侧耳倾听戍戎人苦涩而又甜蜜的诉说,又是人生中最大的乐趣和在枯燥生活中美好的享受。
夜静如水的时刻,他又情倾纸笔,把自己对戍戎人至善至纯的情感融入一个个神奇的方块字。离开大凉山的日子,他的梦总在雪海深处回旋,雪落的声音不停地在梦中回荡。他知道,一朵飘落的雪花便是一个动人的军人故事。片片飘雪组成首首优美的旋律。记忆深处,那段难忘的时光不断激荡着他的心胸。
那时,他和战友时常为彝族群众的热情所感动,使他们寂寞的戍戎生活充满亲人般的温暖。多少个风雪交加的寒夜,簇拥着熊熊煻火,喝着彝族老阿达火辣的“转转酒”,吃着老阿嫫刚烤好的“粑粑”,心存万分感激。主人翩翩起舞,优美的祝酒歌唱得战友们酒不醉人人自醉,纷纷醉倒在浓浓的汉彝情谊、军民鱼水深情之中。
语言不通,无法与主人交谈,只能相互致以微笑。但战友们知道,对于一个能歌善舞、纯朴善良的民族来说,歌声与微笑就是倾心交流的最好语言。他还清晰地记得那静谧之夜:依稀的犬吠、香烈的“转转酒”、温暖的煻火、热情的彝胞。再后来,美丽如索玛花的彝家“里扎”(美女)走进了他的心间,时常让他心猿意马……
面对军人崇高的职业,他无法承认自己不是一个地道的俗人。行进于大凉山的祟山峻岭之上,他曾为婚姻家庭和成败得失而苦闷,为生命的脆弱而懊恼。那年,他突然病倒在一个风雪山口,苏醒时,他躺在战友的怀里,那时新年的钟声正在高原大地回响。雪域的生命之舟轻悠悠的,对军人的生命历程来说,生与死的悲欢离合都极为平常,数名战友离他远逝,悲壮地成为高山上的一抔黄土,长眠在深情的泥土里,永远护卫着祖国母亲的每一寸土地而无怨无悔……
一阵《情深意长》的音乐声从华子军裤兜传出来,手机铃声打断了他的思绪。他对这首歌曲情有独钟,感觉特别的悦耳听动,掏出手机,扫了一眼,是胡志的电话,接通,问胡志在哪?怎么还没来呢?
电话里传来胡志报歉的声音,子军,我们马上到,不好意思,雨太大,又遇上堵车。
华子军扣上电话,无奈叹息一声。
“哧”的刹车声音,一辆黑色越野停在路边,车轮溅起的雨水四射。翟志斌从后排放下车窗,伸出头叫华子军上车。
华子军上车后,汽车起动,载着他们向大凉山疾速而去。
胡志从前排转过头,对华子军开玩笑地说,子军,这次故地重游,又要和你心中的阿米子相聚了,是不是很开心,很幸福?
华子军心中一阵楚痛,瞪了胡志一眼,没好气地说,是啊,很开心、很幸福,怎么?你吃醋了?
翟志斌听出了华子军的怨气,笑着说,子军,胡主任和你开玩笑,不能当真。当真,要批评你哈。
翟书记,不是的,我……华子军结结巴巴不知怎么说。
翟志斌拍拍华子军肩说:“子军,其他话不说了。记住,去后,你的一举一动所代表的不仅仅是你个人形象,更代表我们南平乡形象。放心,你身后有一个强劲组织,那就是南平乡政府。”
华子军点点头,感慨地说:“翟书记,我不会有辱使命的。”又对胡志说,“胡主任,你也放心,华子军曾经是军人,今后永远是军人,什么困难在军人面前都不困难。”
胡志尴尬一笑,子军,一句玩笑,你别当真。你放心,有什么困难,你一句话,胡志绝不推辞。
华子军笑了,胡主任,不好意思,别放心上,当兵的人就是直来直去的性格。
胡志笑起来,谁和你一般见识,本人可是大人有大量哦。
华子军瘪着嘴说,切,小人参见大人!请胡大人多多指教。
众人闲聊起来。
汽车经成绵高速、成雅高速、雅西高速,行经1200余里,近九个小时,晚上抵达西晶市。到哈觉县城还有走二百多里路。只能住宿西晶。待明天,再往哈觉县日昭乡觉呷村。
华子军和胡志住一个房间,住下后,胡志因去过日昭乡觉呷村,便不由自住地谈起目的地。他告诉华子军,日昭乡觉呷村位于高寒山区,全村平均海拔约2600米,有农户54户、248人。国家标准贫困户35户、135人。从日昭乡政府到觉呷村委会还有近二十公里的土路,晴天一把刀,下雨一团糟,全是泥泞烂路。受自然因素制约,觉呷村经济发展十分落后,公共资源极度匮乏,群众生产生活条件异常艰苦,属于典型的极度贫困村……
四月初,那天,阳光明媚,天空湛蓝湛蓝的,飘浮着淡淡的白云,站在觉呷村任一处低矮的地方,都让人感觉到,天是那样的低垂,仿佛伸手就能触摸到天顶。
翟志斌带领南平乡部分村居、企业负责人来到觉呷村,掌握了觉呷村实情。深深感受到觉呷村党组织薄弱,党员没有充分发挥作用。干部群众思想观念落后,决定在南平乡范围内选派一名能力强、素质好的年轻党员前来担任村上的支部副书记,协助把支部建设成为带领村民脱贫致富的坚强堡垒,把觉呷村等同于南平乡的第二十三个村,给予额外扶持。企业负责人纷纷表示要扶民智、助民富,充分发挥辖区教育资源优势,对村里全部中小学生给予学习、生活扶持,教育学生改变其父母的思想观念和意识;在企业预留一定的工作岗位,免费对觉呷村的青壮年进行技能培训,增强他们的工作能力,增加其收入,提供免费食宿和往返旅费。
吃过晚饭。雨,还在下着。华子军撑开雨伞,来到邛海边,立于海岸,极目远眺,细雨如油,宽阔的海面上风平浪静,宛如铺开的琉璃,瓦蓝瓦蓝的,海对岸的村落、田野、群山全都睡在雨雾的梦中,没有了生气。岸边的垂柳,经雨水的清洗更青翠鲜亮,岸上的三角梅争相怒放,开出艳丽的花朵。
回转身来,身后的山峰在雨中竟变成凄美绝伦的女子,将她俊美的面容埋在愁云里,不知是哀叹春华早逝,还是怨恨夏雨的无情,或者不是哀,也不是怨,只是将身躯躲云雾里,让雨水为她洗洗躯体,待到雨后天晴,重展她色彩斑斓的姿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