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的一天早上,可怜了半辈子的秀云早早起来给儿子米枫蒸了米饭,儿媳尤美丽一旁帮着炒了两道菜,米枫胡乱吃了两碗饭,出门去远远的地方教课,清冷中经过窑村,正碰见乌塘在训儿子。
“人可以呆,不可以懒。”乌塘让儿子干德福、干德禄、干德旺排成一排,旁边一行白色的标语:“为实现四个现代化而努力奋斗!”乌塘严肃地训诫,然后给他们一人一样工具,德旺是一只簸箕一把小铲子,德䘵是一只簸箕一把大锄头,德福大一些,所以得了一担小木桶。
“干活将来有的是时间,现在应该让他们一早起来就读书啊。”米枫跟乌塘打招呼,孩子这一日之晨的大好光阴,怎好消耗在这粪铲泥巴里啊?
听见是米枫,乌塘直了直身子:“你们可不是地主儿子,别想着享这等福气。但我们的大校长说的话也没错,读书就是天大的事。”他突然提高了嗓门,对三个毛孩子大喝一声:“到了学堂,若是不好好读书,瞧我不把你们的腿打断!”
一头猪正在感叹号位置拉大便。米枫笑一笑,摇摇头。乌塘瞪一眼拿铲子的德旺,德旺拖着簸箕忙不迭跑上前去,把那新新鲜鲜的肥料铲起来,看乌塘再没有训话的意思,便开始满村子寻找猪粪狗粪。德福、德䘵也都离了乌塘。乌塘斜着眼,脸色灰灰的,好像有人欠他一吊钱似的。
“你说话有必要总这样吗?”米枫笑笑,哑着嗓子说。
乌塘不理他,往他的窑厂方向走。
米枫对着他的后背笑骂一句:“你就是一头牛!”他看一眼“团结一致,同心同德”几个斑白大字,跛着脚急匆匆往学校赶。
米枫喜欢在走路的时候想一些事情,想事的时候,他的步子会走得更快。“你还有什么东西可失去的?”他说,然后叹一口气。很长时间,他都觉得心里好痛,好痛。
“不想了吧。”
不知从哪一刻起,他习惯了自言自语。
可是,他又不由自主地要思考,他想他究竟有什么可以做。他拥有一个学校。他有一个天地。这是他可以开心的事情。
“孩子们,我们比一比,谁到得最早。”他说。
然后他想乌塘。这个人很简单,长了一颗挺大的脑袋,但并不用来思考。他的人生好像并无目标,眼里似乎只有一个东西,那就是海水先生,是对海水先生的绝对忠诚、敬佩。
“这一家人真有意思,取名字像抓阄。”他忍不住一个人偷偷笑。
他先想到海水先生这个称呼,简直是离谱。大字不识一个,在田地里面打滚够了,再到窑洞里烤一烤的人,头上戴了先生两个字,他这一家人还像得了珠宝一样地捧着,得意着。看他一堆的孩子,叫乌塘,叫立窑,叫西山、九川、平水、梅姑、秋仙、兰凤,这名字,除了一个乱字,没有别的特点,从任何一个点也看不出他们兄弟姐妹的关系。乌塘可好,来了德清、德明、德福、德禄、德旺,五个德,又福又䘵又旺的,要多俗,就有多俗。整个干家还有德金、德财、德银、德富、德宝等,一大堆的金银财宝。哈哈哈哈。
老妈秀云和秋桂一直要好了三十年,直到六零年秋桂得病走了。秋桂说,当年乌塘出生的时候,海水还以为女人生孩子就像男人上趟茅坑,听她叫唤得厉害了,还以为是跟他邀功。说起这个,她就乐个不行。“还真没见过第二个人这么笨的。”她说。好几个月孩子没有取名,海水东张西望,抽烟时想起了他打的第一口水塘,他说:“我打了这口水塘,后来接二连三地找到了好泥,窑厂才越做越好。现在,我也会接二连三地有一大堆儿子女儿——他就叫乌塘了。”乌塘的名字就这么来的。
他们许家呢?惨淡。米枫父亲叫家祥,叔叫家成。叔没活到成年,上山采绿豆的时候,被豺狗拖了几十步远,最后送了命。他成了许家的独苗,但他和斜眼的美丽只生养了三个女儿。
“不想了。”他说,“只希望这一生最终能活出点意义。”
米枫其实不叫米枫。
他爸给他取名米,许是姓,米是名,叫许米,寄托的是一种能吃上饱饭的朴素愿望罢。长期的忍饥挨饿,已经让农民优雅不起来了。这名虽土得掉渣,但还不算难听。坏在他爸老年得子,一时过于高兴,没能忍住,开口喊了儿子一声“笨米”,后来,老爸叫,老妈叫,爷叫奶叫,一家人全都这样地宠他,笨米这个名也就被叫开了。虽然名字叫米,却也不是每天都有饱饭,一家的生活要靠节俭,爷爷奶奶虽然宠着,却也并不惯着。米枫总能记起爷爷跟他说:“早年有一年财主,他的饭粒掉到了茅坑板上,也是要捡起来吃掉的。”这是爷爷的爷爷教导他的。笨米是他们许家的希望。
米枫不会让饭粒掉到茅坑板上,所以不用在那捡饭粒吃。他也不喜欢许米这个名字,更不喜欢人人叫他笨米,虽然他知道那不是真笑他笨,那笨字里有一种喜爱在,但他听到这个叫唤,就会有一些不自在。村后面有三棵高大的枫树,许米一直喜欢用眼丈量它们的参天高度,有时候,他会把心里的不自在跟这些枫树述说。很小的时候,他就喜欢仰望着树上的乌春,喜欢围着枫树的伟岸腰身圈量,喜欢枫叶在天空的背景里飘飞的姿态。有一天,他在作业本的姓名栏里,第一次写下了“许枫”两个字,心里产生了一种欣悦,一股温暖。慢慢地,他的所有书本都归属了“许枫。”后来,老师点名的时候也喊出了“许枫”,那一刻,许米的内心几乎一阵震颤,他立刻高声回答——“到!”表达的是一种无法言说的幸福。于是,在他的学校里,他便成了许枫。
但是,村里人还只管叫他笨米。而米枫,则是多年以后的事情了。
在高坞镇的时候,不管是在村子里,还是在田野,在菜地、山洼,只要一抬眼,就能看见几棵参入云天的大树,那就是长在米枫心里的高大枫树。天空澄澈深远,乌春总是一群一群栖在高枝上面。乌春早早就会鸣唱,唱得很好听,惹得米枫总是心痒痒。一年到头,乌春都栖在他的心里头。米枫喜欢早起,看着这些枫树,他总会想他爸,想起他爸总跟他说,“你看这些枫树,四个人才合抱得过来,值些钱呢。做人也要像这树一样,使力让自己有些用处才对。”
为了他爸心里头的这个用处,他离开了高坞镇,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一年回不了几趟家,在那里读了四年书。离家的日子里,他想哭的时候,就想一想这几棵大枫树,他想到这些大树是有价值的。他好像还会听到,大树上面那些乌春的叫声。鸟鸣中混唱着先生的声音,“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先生训诫道。先生是一个清瘦老人,但很有威严,透着一种神奇的力量,让人不由得不敬畏。他没想成为什么人上人,只相信他爸说的,做一个人,总要实现一点什么价值,总不能白白来这个世上一遭的。跪牌位,跪先生,虽算不得吃苦头,但必须跪,还得认真跪,这是有意义的。后来他知道是仪式的力量。读书当然是枯燥的,也是迷惘的,好在有先生的戒尺训诫和同窗相启,常有所悟,是极有趣味的。只是吃怕了干巴巴的咸菜,还要经常上山去砍柴火。“山上有豺狗的,我叔就被豺狗拖走了。”他对师兄弟说,只不敢跟先生说。
“那时候不过就是八九岁,人不过才洋伞一样高,回一趟要走一整天。”他跟乌塘说,但其实是说给德旺听的。
可乌塘永远搭不上他的调:“你以为你那是吃苦哪?整个高坞镇还有谁能有机会吃上这样的苦?以为地主多牛似的,还不是剥削了劳动人民的血汗?”
乌塘对他素有敌意,甚至不惜去干涉他的工作。
当年,正是米枫创办农中的时候,这个人简直不可理喻,跑到他学校去大闹特闹,闹得他好难堪。米枫本来想保留古式的拜师礼仪的,因为他觉得有用,不光有用,而且有大用,所以他想保留,而且还想搞得很庄重,很隆重,很神圣,要让孩子们时时都记得起,记起来便心潮澎湃。他有一番道理。他觉得,学生来学校是为了学习,而学习之苦不是别的苦难能比的,所以要让学生做好吃苦的准备。而只有先让他们内心对才学、对师尊心存敬畏,才有可能长久保持着一种学习的驱动力。怎样才能产生敬畏之心呢,依他本人的学习经验看,他觉得最重要的手段之一,孩子们进入学门时须经庄重神圣的仪式感。为了这种仪式感,他细细推敲了几个月时间,准备了一整套的程序,包括拜师地点的选择,房子的布置,物什的摆放等等,然后是拜师的礼仪。首先,学生需要了解相关的礼节和规矩,确保自己的穿着得体、整洁,要准备好敬师帖。敬师帖上应写明学生的姓名、年龄、籍贯、学业情况等基本信息,以及向老师表示敬意,求学的诚意和决心。其次是礼仪举止:在拜师仪式上,学生应保持端庄、恭敬的态度,需要向老师行拜师礼。学生先一起向老师鞠躬三次,每次鞠躬时双手合十,表示敬意。然后,学生起身,按次序一一将敬师帖递交给老师,并再次鞠躬表示敬意。老师接过敬师帖后,一一给予学生鼓励。最后,老师给全体学生提出要求,学生向老师表示感谢,并表示将努力学习,不辜负老师的期望。
为了更好地发挥出仪式的力量,他还计划请一些有头有脸的人物,来见证这个重要的时刻。
乌塘听说了这件事,跑了十多里地赶到陈川排,搅黄了一切。
“跪你?亏你这个地主儿子能想,可笑不可笑!跪下来?还要跟你叩头?简直是开国际主义玩笑!” 他嗓门大,声音粗,一脸粗胡子,样子很凶。他指着许笨米,就差直接戳他脑门了:“你这叫什么?你是贼心不死!”
米枫想让德旺听出他的弦外之音:“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磨练这个人。他想让德旺自己听出这个意思。可是这一切,乌塘是不会懂得的,这个人只知道他自己心里头的一点东西。
在高坞镇窑村的村头,有一个扁桃形的水塘,水塘边上有一块平地,用沙石垫平,平平整整,边上一口水井。在这块平地边上,架了几块青石板,光光洁洁的,发出悦目的光彩。青石板的上方,有一条高大的柿子树,秋冬时分红得让人心动,加上水塘边围着的一圈不高不矮的柳树,这口水塘就像世间少有珍宝一样精彩漂亮。这是绍宗塘。有人说,海水曾经把这口水塘叫作乌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