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秀云生日的那一天,米枫却又偏偏回去不了了。学校出了件大事,张丁山死了。
事情发生在快吃午饭的时候。当时春花还在厨房里面忙着,有几个同学在厨房里玩。汤乐仙正吵吵着要抢春花婶的锅铲,这时外面传来一阵奇怪的叫唤,让人突然全身震悚,头皮发麻。
是张定方。听得出他用尽了全身力气,但还是气力不足,声音被一种神秘的力量压抑着,死活发不出来,所以变成了一种怪声。但终于让人明白了——
张丁山要死了。
在水井旁边。
早有很多人冲到水井旁边去看。张丁山赤着上身躺在平地上,脸色发白,还有点发青,看起来比平时小了很多,蜷缩着身体,一动一动的,口里往外吐着一点白沫,显得很可怜。大家面面相觑,有的人害怕起来,尽力往人身上挤,往一边躲。
“天,怎么会这样!天,这怎么办,怎么办呀?”春花哭喊起来。
米枫先一步已经到了。他害怕出事,处处小心,但还是出事了。老天爷!
第一就是送公社医院。平板车已经拉在旁边,米枫和鲍老叔早已经动手把张丁山抱到了车子上面,鲍老叔奋力拉着车子奔跑,米枫在后面推。有两个男孩抢着要推车,米枫让他们回去,他已经顾不上家里了,分身无术。这时候,邓康华和村里也赶到了,邓康华简单了解了一下凶险程度,便先安排了一个人去大队部报告,又挑了一个人去张丁山家,告诉他们家人张丁山生病去医院了。
学校里面闹哄哄一片。邓康华说:“我知道大家的心情,但是现在最重要的是学校不能乱,一定要保持好秩序。大家要让许老师放心,张丁山一定会没事的,大家放心。”连长排长于是出面维持秩序,邓康华也赶紧往医院赶。
事情原来是这样的。
前两天,鲍老叔划出了种茶叶的地,想让大家抓紧时间把地先整出来,打算抢在明年春天先种一茬马料豆和小麦苗,所以今天一上午,他带着大家都上坡地平地去了。天非常热,土被晒得滚烫,收工回来的时候,很多男同学就跑到水井边,脱得只剩一条短裤,吓得女同学直骂。水井边笑闹声喧天,他们都擦一擦汗,冲一冲脚,洗一洗脸,尽情享受水井带给他们的清凉,享受青春带给他们的快乐。有几个平常就调皮得厉害的同学,现在就更调皮了,拎着水桶,直接就往头上浇,从头浇到脚,还把水溅得别人一身,又招来一堆骂。
张丁山历来是最热闹的,又是最喜欢搞怪的。今天抢先一桶水浇上身,就一副难受的样子,然后站不住,蹲下来,再趴在旁边,一颤一颤地,现出抽搐的样子。
旁边的人开怀大笑。说笑的继续说笑,浇水的继续浇水。
等有人终于发现不对的时候,张丁山已经脸色发白,发青了。
春花婶一直在抹眼泪。可怜的孩子!
鲍老叔他们一路奔跑,很快到了医院门口,医院没有让他们进去,因为孩子已经没有生命体征了。其实,跑到一半路程的时候,米枫和鲍老叔就发现孩子已经不行了。有医生出来看了一下,摇了摇头,又进去了。
既然已经这样了,只好停在医院外面等丁山的家人。鲍老叔他们把孩子的衣服拿过来,小心地给他穿上。孩子身体有些发凉,已经不再蜷缩,成平躺着的样子了,给他穿戴衣服有点困难,但终于还是穿上了。鲍老叔给他扯齐整,把扣子扣好。孩子看起来又稍稍大了一些,却显得更加可怜了。
一会儿,公安局来了一个人,公社也来了一个人。他们仔细问了情况,请了医院院长看了孩子,院长判断为一种突然遇冷造成的肺部组织破裂,一般是无法有效抢救的,公安局的人在本子里详细记了,然后到学校去了解当时情况,公社的人留下来和他们一起等家属。
没多久,家属来了,是孩子的父亲和母亲。好可怜的两个人!汗水涔涔,风尘仆仆。母亲凄切的眼睛一碰儿子,她就抢上两步,抬手去摸儿子的脸……她直接瘫倒了,半天没发出声来。父亲则僵住了,身体在太阳光里摇摆。他扶着平板车木在那里,口里一直喃喃:“怎么了,发生什么了?”他色如土灰形如槁木的样子让人心疼!好半天时间过去,母亲才缓过气来,捶胸掐头起来,几口气差点背过去,然后才发出声来:“啊……啊……痛啊……痛啊……”
后来,母亲想去看看儿子冲凉的地方,想看看儿子呆过的学校,看看他住过的地方。
父亲老泪纵横:“麻烦你们给她找一个平板车,可以吗?”
公社的人找人帮忙借来了一辆平板画,于是让两人挤在一辆车子上面。丈夫搀着妻子,一声不吭;妻子靠着丈夫,心窝里堵得不行,一路上一口一口地哈气。到了学校,两人强撑着下了车子,他依然搀着她,她依然靠着他,一路蹒跚着去了水井旁边,在那里呆了一阵,再立在天井前面的大门前,摸一摸挂着红旗的旗杆,又进了食堂,里里外外转了一圈,最后到了儿子住的宿舍。女人认认真真地收拾了儿子的被褥,像捧着心肝一样地捧着他的本子,又抱着他的几件衣服,还有一双解放鞋。“东西都拿全了吗?”她问丈夫。“都拿来了。”丈夫轻轻地告诉她,本来就没多少东西,同学把所有的东西都找来了。
到了这个时候,这可怜的女人才放声大哭起来,哭得村里的女人都抹眼泪,春花婶也在人群里哭,女同学们都眼泪汪汪的。
然后,女人收住哭,颤抖着身子,微微地点着头,紧紧地抱着她儿子的东西,轻轻地说:“小山,我和你爸带你回家去了。”男人带着所有别的东西,跟在她的后面。
“有什么要求你们一定要提出来啊,都是我的责任,都是我的责任呀。”米枫不知道说什么好,不知道说些什么安慰的话。他难受极了。
“别这么说,这是没办法的,谁都不想出什么事。这是命,爹娘欠他的,现在还完了,就走了。”女人凄凄地说,她本来已经不哭,开口一说,又要哭,气又喘不上来了。丈夫赶紧揉她的心口。
米枫什么也不敢说了。
邓康华安排了两个妇女跟着他和米枫,他们一起陪着平板车送孩子回家。本来要用两辆平板车送的,可是女人要守着儿子,丈夫也要陪着女人,于是,他们两人和儿子挤在一辆平板车里,一巅一巅地走着。女人停一阵哭一阵,整个人几乎成了一瘫烂泥,全靠她丈夫一路支着。好一会儿,他们到了村口,有人过来问是怎么回事,然后说:“这样的事情是不能进村的呀。”是啊,米枫也听过这种说法,说是在外面夭亡的孩子只能停在村外,不能进村子的。于是,有人帮忙在那搭草棚子,孩子就搬下来先放在草棚子下面。
“我妈妈……”孩子爸爸突然想起孩子的奶奶来,赶忙要回家去,刚起步,差点摔一跤,但他爬起来还是继续往家跑。米枫跟着他一起跑去,到家门口的时候,看到一个枯蒿的老奶奶候在门框边,可能已经猜到了怎么回事,老奶奶经受不住这沉重的打击,倚在门槛旁边的靠椅上,滑落到了地上。屋里突然响起一堆的哭声,丁山的姐姐一边哭,一边想要扶起奶奶,却怎么也扶不起……
“宝,宝,你这是要奶奶的命啊,宝啊宝!”奶奶气若游丝,只发出“咝咝”声,无法成调了,“在哪里,我的宝在哪里?我要去看我的宝。我的宝啊!”
几个孙女只是不停地哭,不停地去抓奶奶的衣服,抚她的心口。可奶奶已经感知不到这些了,她的世界里只有了小山的死,她悲痛欲绝:“要命了,宝,你要我命了。”她要挣起来去看孙儿,挣了几挣,差点儿摔了,几个孙女帮着扶,也扶不住她。她又倒在了靠椅上。
有人从邻居家搬来一张躺椅,准备抬着她去村口见见孙儿。
这时,村子里已经陆续有人过来,大家在商量怎么处理这个事情。像这种情况,一般是不停尸的,最好当天就下土。不过,孩子已经十三四岁了,可以用个木箱子装一装了。不能立碑,但可以把土堆高一点,堆得圆一点。
“不行,不行,拿我的棺材给他,拿我的给他呀……”奶奶耳尖,竟然听见了,“咝咝”地嚷起来。嚷着嚷着,她突然记起一件事,比划着让孙女丁霞去弟弟那边找一找,看有没有一本画画的本,里面画了她的人像的。
丁霞看过这个本子。她赶忙跑到村口去,把她弟弟带回来的东西一件一件全都摆在地上,仔仔细细地翻找了好几遍,一直没有找到那个本子。
“宝——我的宝啊——”奶奶心都要碎了。孙儿最后一次出门去的时候,拿出那本画像,对送她上学的奶奶说:“奶奶你看,这个是你,这个是我。我不在家,你可以看看画,我就在画里陪奶奶呢。”她没接下来。她说,宝要带着去学校好好读书,好好画,等画多了,奶奶再留着在家里看。
“那奶奶,我下回回家就不带回来了,我不给你看了。”他对奶奶说,然后蹦跳着出发了。
“宝啊——”奶奶大哭说,“你原来是跟我告别呀,宝。你可让奶奶怎么活呀!”
米枫很想帮帮他们,可是,却不知道能做什么。倒是来来去去的人里,知道他们是从陈川排来的,都客气地跟他打招呼,给他倒茶水。后来邓康华他们也来了,米枫问邓康华:“我们怎么办?”两个妇女说,先等一等吧,看他们的安排吧。于是他们就等着,心里一阵一阵难过。
后来,男人想起他们来,过来跟他们道谢。他说,大家商量了,定在天黑以前把孩子的尸身葬了,地方也选好了,离他爷爷不远的地方,这样他们都不孤单。他说今天乱糟糟的,怠慢他们了。“家里没事,你们放心。你们还是早一点回去吧,学校有事的。”他说。米枫不知道说什么,只是禁不住想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