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以后,春欢欢喜喜地来了,水塘的水也满了,洗衣的青石板也平平地码在了水塘边,好几块,光洁洁的惹人喜爱。青石板都是鲍老叔搞来的,也不知道他是从哪里搞来的。他还往水里下了鱼苗,水塘的一角,还种下了莲蓬。坡上茶叶苗长出一大截了,米枫和鲍老叔带着大家一起在小麦垅间栽好,两天时间,茶叶苗就已经在小麦中间骄傲地绿着,可神气了。
去年秋天把小麦种子播种下去,长时间以后,才看它慢吞吞地长了点小小嫩苗出来,让人着急。头一阵子大伙儿给它施上了稻草灰,现在的冬小麦已经有点像样了,于是,有人就已经看到了冬小麦的丰收在望,巴巴地期待着雪白的面粉和馒头包子了。
馋嘴的小林飞大声地叫起来:“我妈烙的饼可好吃了。里面放点葱,吃一回香一年。”大家都笑起来,脑子里早就是打麦的图景了。
邓康华也经常来看看小麦,他喜欢赤着一双宽大的脚往田地里跑,照他自己说的:“我的命就是这片土给的,以后还是要回到土里去的,我就是要跟泥土多亲近亲近。”他站在高处看着面前的麦地,乐得合不拢嘴。
“要得。”他学着电影里某一个伟人口吻来了一句,然后高声叫来张定方,“真不错,小伙子有能耐。跟你鲍老叔说,我要奖励他工分。”
张定方嘻嘻一笑,往旁边一指。哈哈,原来鲍老叔就在不远处刨坑,米枫也在哪,他们要在坡上筑一些蓄水坑,储粪坑,听见队长说的话,他们正偷着笑呢。
“你这个老鬼,再好的小鬼毛也给你带坏了!”邓康华冲着鲍老叔骂一句,又和米枫打了个招呼。他对着风中起伏的麦浪,喜不自禁,“鲍老叔啊,我说啊,歌里唱得还真没错,他们真是合格的共产主义接班人哪!”
“那当然!”鲍老叔应了一句,然后又呵呵呵呵地笑。他真是只知道笑,呵呵呵呵。
鲍老叔跟邓康华汇报,再等三个月,麦子就能收起来了。今年的麦子估计有好收成,到收上来以后,他要教孩子们把面料磨成面粉,把面粉磨得又白又细,这样的面粉做的馒头包子才最好吃。
正说着话,打山坡下跑上来一个妇女,骂骂咧咧地满地找人。
邓康华一看,叫住了她:“香香啊,发生什么事了?你可别吓着孩子啊。”
妇女见是队长,嗓门更大了:“什么事?队长啊,这些没人教的东西可不得了,学会偷东西了。这样下去可得了?”
这话一出,山坡上孩子们全都要炸起来了。
邓康华冲那女人吼了两句,把她的气焰压下去:“有事说说事,什么有人教没人教的,你算是谁教的,说话这么难听——你只说偷什么了,有什么证据。”
原来就是她家的自留地千认真万认真地种了点豌豆,刚长得半熟,看得正喜人呢,昨天给两个孩子摘走了好多。她家小女儿亲眼看见了,当时还喊了他们,他们还是摘了。
“有没有叫志林的,有一顶绿军帽的?我女儿听到那人叫志林。”
事情到了这一步,志林是隐藏不过去了。另一个人也被揪出来了,是何德有。“真丢脸,还德有呢,哪来的德?脸都没了。”有人说。
米枫气青了脸,把两个人晾在众人面前,他自己气得话都说不出来,光用手指他们。
邓康华见米枫这样,而且事情也已经有了结果,便让妇女回去。妇女有些不情愿,嘟嘟噜噜地说什么自己一家人谁都不舍得动一动,说什么花了大本钱等等。邓康华生气地问她,你是想赔你钱了吧?你想赔多少呀?
女人于是便转身回去,刚又骂骂咧咧起来,被邓康华喊了一句,赶紧闭了口。
两个孩子被罚去岩山拉石头,拉石头是非常严厉的惩罚了,两天时间内拉满十车才算过关。两个人哭哭蹄蹄地去了。
米枫的意见是要到她家的地边去看看,到底是应该要赔她损失的。邓康华说:“赔什么赔,吃雾露水长大的东西,值点什么?小孩子吃点,又没浪费。再说,小孩子犯点错怕什么,教育教育就好了。香香那里我会去说的,你别过意不去。”
第二天在军训课以后,熊阳翰缓缓召开了个讨论会。时间不长,是讨论志林和德有有没有错。若是有,错在哪了?
结论是错了。
第一,错在贪吃。管不住嘴,是自控力不强。第二,错在未坚守道德底线。第三,错在自己自由主义的行为对别人造成了损失。第四,当事情暴露的时候,错在不诚实。第五,错在不勇敢,无担当,不能勇于承认错误,企图逃避责任。
两个孩子也主动表示,他们要去香香婶家承认错误。傍晚的时候,尽管累得很,但是他们还是去了香香家,跟她承认了错误,然后留了两角钱放在他们家。回来跟老师汇报,米枫肯定了他们的做法。但是过了几天,邓康华找到米枫,把那两角钱又还给了两个小孩。
“香香没脸来,所以我来把钱还给孩子。”邓康华对米枫说。“陈川排的脸都给她丢尽了。真好意思收下钱,好像一辈子没见过钱似的。你知道一村的人怎么说她的吗?我都没脸说。你就当给我们整个村的几百口人一点脸,没再说损失的事情。”
几个月以后,乌岩农中收了几千斤麦子。麦子虽然还不算很多,但是大家都极开心。最开心的要数小锋、林飞两兄弟了,他们开始也麦子和韮菜都分不清,后来竟然能亲手收割自己种出来的麦子,之后还可以亲手用这个麦子磨出白花花的细面,再吃到这细面生成的馒头煎饼,这简直太自豪了。
麦秸杆堆得到处很多,鲍老叔把麦秸杆都码起来,大家一块帮忙。麦秸杆可以用作烧火做饭,灰是很好的肥料。如果到了冬天,牛没有吃的,这个麦秸杆也是很好的牛饲料。鲍老叔码的麦秸杆又齐整又壮实,非常美观,防水做得好,雨天不容易被弄湿。
“鲍老叔,你怎么这么厉害呀?什么都懂,而且都做得这么好。”罗琴兰给他送上烙饼,问他。“可是,怎么才能做得这么好的呢?有什么窍门吗?我也想搞好学习,但是,有些能学好,有些就是学不好。苦恼死了。”
鲍老叔还是呵呵呵呵地笑。“我常听许老师夸你呀,说你很厉害呢,一定还会更好的。我嘛,没什么厉害呀,就是个田把式而已。你说的学习,我一窍也不通,但是,我想跟我学农活是不是一样呢。我呢,就是喜欢,没有窍门。我就是喜欢土地,因为我觉得土地很神奇,不管是什么样的地方,只要有土,它就一定能长出生物出来。所以,我就尊重它,因为尊重,就愿意把土地种好,我就愿意种地。土地可是个宝啊,在它上面长出来的东西,都是神奇的,草木里长的可以吃,可以用,泥土可以做成房子,可以做成砖瓦,石头可以做成更好的东西……所以,我什么都喜欢学。只是喜欢而已。”
罗琴兰半懂不懂的,她想鲍老叔真是一个高人。
一天,大队会计周树林来通知米枫,让他去一下章元大队羊场。米枫到了羊场,章元大队支书章根发正在那里,双手叉腰正看着羊场。章支书告诉他,公社通知他们将羊场收拾出来,要将乌岩农业中学搬到这里来。羊场面积不是很大,比不上陈川排,在章元村的村子中间,四面有围墙围着,当前一片狼藉。前些年章元大队搞了养羊试验,后来大多养死了,到这时候,已经只剩下不多的几头羊了,这个羊场已经保不住了。
米枫并不满意这个地方,他觉得这里的环境并不适合孩子们学习。将来学校要发展,这里也没有发展的余地。
不过,羊场的墙子里面有两棵古老的大樟树,几乎遮盖了大半个羊场。他倒是喜欢这两棵大树。
最让米枫看进眼里去的是这里不缺水。一条平溪从羊场前面的田地横穿而过,平溪从远山中发源而来,流往县城,汇入金沙溪,绵延好几十里,水量很足,水流清澈,一年到头水流不止,有一条小水渠把平溪的水引到了羊场一角,水源极丰沛,这是陈川排连梦也梦不到的好事情。羊场前面田野宽阔,水田不缺,章支书说,大队打算划拨两百亩水田给学校作劳动基地,问米枫意见如何。米枫当然是不想赞成学校搬到这里来的,但又觉得不能不支持公社的决定,所以表示了很满意。然后他们商量相关事宜。
“只是,还是有些可惜啊。”米枫轻轻地叹一口气,“茶叶山刚刚种上,水塘的鱼大概刚半斤重吧。一切都刚刚开始……”
“是啊。”章根发也跟着可惜。不过,他告诉米枫,据他所知,可能是因为陈川排打靶场要恢复,所以,还是要服从大局,不能有思想情绪。
是的,不能有思想情绪。米枫提醒自己。
“我的意见是,这件事情暂时保密,不要跟任何人说,包括学校其他老师。等九月开学的时候,你先还是在陈川排招生,先稳定一段时间,再将学生从那边带过来,陆续把东西都搬过来。”章支书说。
米枫觉得甚好,他想等回去以后好好梳理一下头绪,他自己也需要安静一下。
“那这段时间呢,我做好准备工作。我会安排人将这里收拾干净,保证不留羊场的气味。以后,我再做好学校的后勤工作,做好服务。”章根发说。
米枫提了两个要求,第一是留一块地方安放两个乒乓球台,最好上面有雨棚防雨水;第二是能不能安一个篮球架,好让孩子们在课余时间打打篮球。章支书很爽快地答应了,连连说:“很好,很好。一定,一定。”
可是两个星期以后,章支书托人带话过来,告诉米枫搬迁地点可能要变,因为有了更合适的地方,那就是地质队。章根元请米枫老师有时间到周家墩去看看,地质队就在周家墩那边。米枫知道周家墩,也听说过地质队,大概知道曾经确实有一支地质队在那里开展过工作,但他没有去过那个方向。
不久,他抽了个时间找到了地质队。地质队离那个羊场不远,大约就三四里的路程,在平溪蜿蜒处,平山的背坡下面,应该是周家墩生产队的范围之内。地质队房屋不少,有一些房子曾经改做过猪圈,应该是地质队走了以后,有人在里面办过猪场。整个地质队地方平整,场面开阔,土地沙质干净,环境清幽,几排砖石房子的结构很适合改作教学用房。
看到地质队的这些好处,米枫一扫连日来内心的愁闷,变得心情通畅起来。
跟章支书商量之后,依然按原定计划进行:开学时陈川排这边先正常招生,要等地质队那边准备工作做好,再分步骤把学生带过去。可是九月刚又招了一批新生,陈川排突然出事了。一天夜里,学校大礼堂烧了场大火,连着教室,还有几间房子都烧光了,学校食堂养的猪也被烧得到处跑,嗷嗷地叫。还好人都没事。当天就查出,有四个阶级敌人搞破坏,是什么三青团的,扭送到公社去了。
没办法,学校只能仓促搬迁。
商量之下,一年级新生随熊阳翰搬到地质队去。二年级老生由米枫带去羊场。学校两边的所有事务由章根发全面负责,章支书兼任学校校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