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柿叶之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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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12/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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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放地(上)》连载

第七章 毛家、七家头——

米枫到了窑厂的时候,路过乌塘家的那条大毛桃树,他爬上树去摘了好几个,美美地吃了个饱。“这桃可真好吃,最爱吃你家这个桃子了。”他看着乌塘一圈圈倒退着捏土坯,一边剥着桃子吃。“谢谢你啊,你太灵了,那天我还没到学校呢,那两个小鬼毛就回去了。他们还确实是在西北方向迷了路的呢,乌塘,我开始崇拜你了。”

乌塘做的好像是粥盆,已经捏了半尺高了。 “不稀罕你地主儿子崇拜。不过,你比你家地主老财确实要好。我经常说,从你当上双溪小学老师的时候,就发现你跟你老子有些不同,大家叫你笨米不公平,大家叫我乌塘,那我就叫你米枫。别看我平常还爱跟你斗个嘴瘾,刚才还说不稀罕你,但其实我知道你聪明,有本事,村里没几个人比得上你。”

米枫听了很受用。他忙说:“你几个儿子都是好样的,将来都会很好的。”

乌塘笑了几声:“哈哈,但愿吧。”

乌塘的窑间是海水先生用过的,一直屋,一里一外两个货台,里面货台徒弟用,外面货台乌塘自己在用,右边墙边一张揉泥的大木凳,左边墙边堆着几堆叠得高高的货板。米枫坐在货板上面,看乌塘做他的货。乌塘的大黄狗趴在地上睡觉,米枫有时用手摸一摸它的狗,这狗长得大大的,性子很温顺。徒弟已经下工回家去了,米枫记得他是平水村的小孩,很礼貌。

米枫曾经也试着学过,但这东西看着忒简单,做起来很不好对付。

“乌塘,我跟你提个要求好吗?我爸都已经……被吓死了,看在这个新时代的份上,你就别再记恨他了吧。毕竟是我爸呢,我总希望你不记恨他。”米枫仔细斟酌着语言。

乌塘一边做着手里的活,没有看他,一边回他说:“唉,其实你爸倒也没干什么坏事。其实也没必要死。”他这话说得米枫有点心酸,米枫听别人说过他爸没做过坏事,从乌塘口里听到是第一次,而且还是当他的面亲耳听到。他没有再说什么,站起身来离开乌塘窑间回家去,回七家头去。路过田野的时候,他看到妈妈和一队人在稻田里插秧。他想去换换她,让她休息一下,但是又看到一丘田不过大约一亩,却有十几个人站在田里,站着的人多,弯腰插秧的人少,也就打消念头了。而且,他其实也没时间帮她,他要回学校去的。学校很多事情都在等着他。

“妈。”他叫了一声。他妈站直了腰,才看到他。她用手支着腰,对着他笑,“你回来了?”

正财老婆已经夸张地叫起来了:“哈!知识分子啊——是找你妈来吃奶了吗?”她哈哈大笑起来。正财也站在田里头,嘿嘿地笑。米枫妈也还是笑,对米枫说:“你先回去吧,我一会儿就下工了。”正财老婆不依不饶:“秀云大婶,大家都说我们的先生吃奶吃到七岁,是不是真的?我怎么就不相信呢?”

米枫妈只是笑。旁边阳森老婆作证:“怎么不是真的?就在田里干活呢,小伙子跑步过来,站在田塍上面,扭扭捏捏地叫——妈,过来,妈,过来。还不好意思呢。坐在田边豆叶里给他吃几口,才咚咚咚咚跑回去玩哩。”

米枫有点尴尬,不知道是要继续站在那,还是要回家去,也不知道要跟大家说点什么好,还是不说什么好。他妈一生辛勤劳作,一生都起早贪黑,辛苦劳作,操持着家业,像永远也停不下来的挂钟的摆,在不停地动着,动着。他心疼,也感激。但他说不出来。等以后条件好一些,他要让她停下来休息,他好好孝敬她。

他陪着大家笑一笑,然后离开他们,回七家头去。

高坞镇是一个生产队,包括一个叫高坞镇的地方和一个叫窑的地方,外面的人都把窑叫作高坞镇窑。这两个地方被中间几十亩田和两个水塘隔着,面对面可以相望。高坞镇地方不大,其实就是一个椭圆形的小坡上面,在树木和竹林中间座落着两个大土库屋,一个叫毛家,一个叫七家头。村子的东边,是高大的戏台。离开土库屋,旁边零落着三家小土屋。

两个土库屋,毛家在前面,七家头后面,两座房子都布局精美、用料讲究,都气势恢宏。七家头要更大一些,比毛家要大一半,位置更高,原先有七家人住在里面,所以叫七家头,现在变九家了,但还叫七家头。都是杂姓,有周、陈、冯、董、刘,还有他们许姓。

米枫经常在梦里回到高坞镇,他所有懵懂的时光都是围绕着七家头和毛家两座宅第度过的,懵懂时光是最快乐的。两座房子的每个房间,每一条弄堂,每一个阁楼,每一个梁柱,包括每一个柴火堆,每一块天井边的小石块,还有房前屋后密密的竹林,竹林边上梧桐树的叶子,戏台旁边荷塘里的莲籽,后山上面黑黑的大石头……每一样都记录着他们的快乐,记录了他和显明、正财、武云、武显的快乐。

婷婷,毛永婷。

这个名字偶尔会深深地刺他一下,刺进他的胸腔,刺得他好痛,痛得喘不过气来。“你就喜欢读书。”她说。她知道她在他心中的地位,为了她,他做什么都愿意。“那我就不读书。”他说,可是她又说,他注定和别人不一样,就是因为他读书,他读书的样子帅呆了。最后,他不知道是听了他爸爸的,还是听了她的,去了远处读书。可是,远足前的几天,她却好像不高兴了,一直都不给他见面的机会。他着急极了,连连给她使眼色,她才给他一个调皮的眼神,意思是说她没有不高兴,让他别担心。可是,直到出发的那一刻,他还是没能和她说上一句话。

后来的几个星期是煎熬的几星期,他总是感觉时好时坏,好的时候,想起的都是她的好,不好的时候,总觉得他要失去她,总担心再也挨近不了她,不能和她亲亲地说话了。等了几个星期爸爸终于去接他回家的时候,他一路心情又急切又忐忑,从北山坡小路刚转过来,远远地看到那几棵枫树,他心情极紧张,几乎不敢往前走了,生怕突然就遇见了她,他不知道怎么办。但是一会儿,他仿佛又得到了鼓舞,因为他看到那几棵树的上面,挂着一只只的眼睛,在那瞳仁里面,是对他的期盼。他突然激动起来,心儿禁不住地狂跳,眼里禁不住流出了泪水。

“你这小娃,才离家个把月,想家想得这样!”他爸一边笑他,一边拿手掌替他揩泪。

“我真想不理你的。”婷婷也哭了,亲了他一嘴,“你是个骗子。我经常听我妈妈说,男人都是骗子。你明明说过,你不会让我伤心的。笨米,你让我哭了。你不是好男人。”过一会儿,她又笑起来,让他挠她的胳肢窝。笨米的一切疑虑和担心都烟消云散了。

“婷婷,你要么也到那边去读书吧。”他对毛永婷说,她爸是保长,送女儿去读书这样的小事,就像弯腰捡一个石子那么简单。

“可是,他才不会允许我去读书呢。”她用讥刺的口气说, “我妈也经常说,女子无才是德。”

有时候,她是非常开心的。她告诉笨米:“我不会不理你的。我舍不得。我只为你一个人哭过。”他和她都像感染了一场热病,只是他非常享受,感觉非常舒坦,心安理得地享用着爱情的各种滋味,而她则有各种的不适应。

在许多年的分分合合之后,爱情的昙花在一夜之间绚烂地开放了。从那一个时刻开始,他把他的一切都完全无保留地彻底给了她,把他的真心,他的幸福,他的命,一古股儿全都给出去了。

她要走了他的一切,可是却温柔地对他说:“我现在完全是你的人了。你再也不能欺骗我,不能再让我伤心了。”他流泪了,因为他已经交出了他的所有,已经没有自己了,所以他很幸福,他也很感动。

然而,爱情原本是一场游戏,后来演化成了一场病,一场无法治愈的病。爱情的病毒那么美丽,那么甜蜜。却正因为美丽,因为甜蜜,所以才极其致命。米枫正全身心沉浸在爱情里,殷切地期待着收获爱情果实,勾画未来幸福图景,他的天地却突然崩塌。

他的毛永婷突然从高坞镇消失了,两个月之后,从外面传来消息,毛永婷要嫁到城里去了。果然,几天以后,毛家办了一个红喜事,大家很羡慕地看到,三辆解放牌汽车送着盛装的毛永婷回了趟高坞镇,然后又拉着她和排场的嫁妆离开了高坞镇。

他们的故事,毛永婷没有让任何一个人知道。她让他看尽了她爱恋时的柔软,没让他看到一眼不爱他的样子。最后不由分说地给了他致命一击,他因此跛了一只脚,爱情的毒在他身上刻下了深深的印记。

他每一次回家,依然要去看那些枫树。枫树比人忠诚,一旦立下了根,便再也不改初心,坚贞不渝。他总要往那枝叶间寻找树上的眼睛,寻找眼睛里闪烁着的泪光。有时,真会从树上掉下几点水滴,落在脸上,手背上,沁凉沁凉的。

他又朝着大黄枫看一看,此刻的枫叶翠绿葱郁,过一段时间枫叶要变红,会很好看。但到了变红的时候,叶子也就要从树上飘飞下来,掉得地上一片红。

他从荷塘旁边走过,经过一块菜地,菜地后面有一丛竹林,竹林背后有一坎的五节芒,在那五节芒下面有一个大大的红薯窖,他走到了红薯窖前面。那菜地原先是他家的,那竹林,那个红薯窖,都是他家的。现在,这个红薯窖还是他家的,但是,里面空空的,没有放东西了。他搬开木板的门,低了头钻了进去,然后从里面把门装上,在里面躺了一会儿。他以为自己会很难过,没想到好像已经再想不起红薯窖里的任何事情了。他起了身,拆开门,回到家,看了看雪兰没事,就告诉美丽说,他要去学校了。

“哎,你等一下。有个事呢。”美丽叫住他。

“你看,下个月妈六十岁生日了,我们要准备办一办。”她说。

他一听,心里很愧疚。因为他压根没记得妈妈到六十岁了,更没记得她的生日。但他永远忘不了婷婷的生日,所以心里更愧疚。可是,现在大家都吃大食堂,怎么办生日呀? “给她买几个寿饼吧。不过就是个形式。”

“这不行。妈还能有几个十?至少要叫你几个姐回来,总归还是要记记日期的,也办不了什么,但怎么样也要让老人吃一碗寿面。你不要管,到那天你只管回家来。以后每年都要给她煮寿面的。”

她说的都是道理,他便胡乱答应着,然后匆匆地赶着去了学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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