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塘的荣光是海水先生。
海水先生是他的父亲。德清学会说话的时候,乌塘就逗着他说话:“说我的爷爷是海水先生。”德清说不了整个句子,他便“海水先生”“海水先生”地教着。后来德明学说话,德福学说话,德䘵,德旺学说话,他都“海水先生”“海水先生”地教。他说,海水先生是一个很不一般的人,是了不得的英雄。
“你们可要知道,这先生的称呼,可不是随便能叫的!”乌塘说,“你们的爷爷是大英雄海水,他功勋卓著,文武双全,承担先生称呼,理所当然。”
乌塘闭着眼睛,吐一口旱烟,绘声绘色地口吐芬芳。在烟雾的缠绕里,几个德字兄弟看到了乌塘最珍爱的影像:
影像中出现了一个楞头青学徒,一身窑工装扮,短衫短裤,身材不算高大,简直就是短小,体格也有点单薄。他出现在了一个赌场里。
当时他在浙江某地一家叫杨家窑的陶器厂做学徒,在那已经呆了十来年。杨家窑有一个大大的场院,场院里排列着十多个敞亮的窑屋,窑屋的前后夯着平平整整的晒场,整个场院开阔整洁,显出大气。场院一边的墙外是一条长长的窑,沿着山坡蜿蜒而上,腰身处开出三个大门,从里面产出大大小小锃亮的陶缸、陶罐、陶瓦、陶砖、陶瓶、陶瓮、陶盆、陶碗,叠放在场院一角。这窑叫龙窑,有十多条房梁那么长。杨家窑的杨保泉老板生意做得风生水起,所以远近闻名。杨老板有这等的气派,在他这里干活的人自然都有点骄傲的本钱。
但是海水却惹祸了。
海水是太贪玩了,什么都想玩。他也太胆大了,什么都敢做。一天,趁着杨老板的开恩,他和几个小伙伴一块去了集镇,想的是饱饱眼瘾。集镇里琳琅满目,令人目不暇接,他们自然是眼睛高兴,心里发痒。走上半圈,几个人都灰了心。“不如就回去躺着吧,也能得点轻爽。”林大谷刚一开口,几个人就都赞成。海水的目光却被一座有些奇怪的房子牵去了:“别呀,你们猜猜看,那里面是什么?”
因为一种异样的阴暗宁静阔大,海水认定那一定是赌场,“咱们去逛逛,怎么样?”他说。
林大谷人长得最高大,可是胆子最小:“师傅跟我们说过,不该去的地方不能去。”他说的师傅就是杨老板,杨老板更喜欢窑厂的人们叫他师傅,他自己也确实一直在教徒弟。海水就是他一直亲自教的。
“什么叫不该去的地方呀?”海水说,“我敢说,师傅他一定逛赌场。他那么大老板,能不逛赌场吗?”
林大谷要他小心,话可不能随便乱说。于是海水改口:“我也没说要去赌,只是去看一看嘛。看一看又不掉一两秤,又不多一个冤家。再说,即使我们想赌,我们有钱吗?谁身上有钱呢?只是看一眼嘛。”
几个人就这样进到了那个屋子。走了几拐弯,才算真的进到了里面,果然是个疯狂的赌场。一时间,各种声音夹杂着撞击着他们,有叮叮当当作响的竹块撞击的声音,有疯狂呼喊和欢呼的声音,中间有人冷静地叫注,让这种疯狂显得更有节奏。十多张桌子,在一个大屋子里面,几十上百个人在里面搅和着空气,让这个屋子充斥着极度的亢奋,像沸腾了似的。同时,却又笼罩着一种极其紧张又让人恐慌的东西。
刚一进入到那里面,海水就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有人想要让他感受到的那一切。他体会到了激动和兴奋,体会到了一种内心急迫而又酣畅的感觉。他走过好几张桌子,好奇地看赌徒们的手,看他们的规则,看他们奇形怪状的脸。即便还没看懂所有的游戏规则,而内心却已经早不由自主地滑入了进去,他加入到了呼喊者的队伍。“赢——”“赢——”他大声地叫喊到,整个人常要蹦跳起来。他感觉那里面有股狂流,像一个旋涡,像一阵龙卷风,像一股无形的神奇力量,会裹挟起进入它们之中的任何东西,带进暗无天日的深渊和绝境。没有人能逃脱那股力量的裹挟。
海水有一刻进入到了那个黑暗的边缘——
在那一刻,他看到了骗局。
紧盯之下,海水看到了庄家的千术——“他换牌!”他高声叫喊起来。
屋子里喧嚣一片,懊恼、错愕、惊恐、绝望充斥其中,海水的叫喊就像往赌徒的钱袋扔了一文钱一样,瞬间就被吸干了,全然引不起半点波澜。他又连喊几声:“他换牌!”“他们搞假!”他边上一个可怜的青年,衣服破烂,浑身哆嗦,眼睛里混杂着饥渴又绝望的神情,手里紧紧攥着点什么东西,正经历着万分的纠结。
海水正想拉上这个人离开赌场,这时候,出事了。
海水还没来得及碰一碰那个人的衣服,四面八方就已经有了很多的长刀,齐唰唰向他冲刺了过来。也不知道在哪里埋伏了那么多的长刀,有将近十把,齐唰唰向他刺了过来。不容多想,瘦瘦小小的海水顺手操到了一个条凳,举在手里格挡了一下,“当”地一声,让人胆战心惊。一把长刀退了一两步,另外的长刀紧接着冲刺过来。海水再次举条凳格开,“当当”几声。长刀雨点一样地扎向他,危急之中,海水横握起条凳挥舞了起来,左格右挡,寻找逃离的机会。他显然非常慌张,所以动作很是局促,很是生硬,那些要命的长刀也就像极了饥饿的吸血鬼,想要刀刀见血了。刀刀凶狠毒辣,海水险相环生,情急之下,他舞出了一通板凳花。“当当当”,长刀发出哀伤的叹息,而海水终于争取到了生机。他奋力挥舞着条凳,杀开一条路,没命地往后门冲。
他单枪匹马从死地里杀出,好不容易冲到了门口,门口几个人慌忙往后退,看着他冲出去。门外一个小菜地,菜地后面是一片树林。他一脚跳到菜地里,眼睛扫一眼后面,见长刀们一时还没能冲出门来,两旁的几个人也没有杀他的意思,他便把条凳往地上一扔,然后撒开两腿就往树林子里跑。
“终于捡回了一条命。”他想,尽快逃离这个是非之地吧,再也不要沾上这样的倒霉地方。只要跑过这片小树林,他就可以找一个地方坐下来,慢慢地等林大谷他们过来和他汇合,然后他们一起回杨家窑。这个事情就过去了。他脑子里作着试算,但脚下的速度并没放慢,奋力地跑。
可是实在不幸运,他遇上的是一群索命鬼,是一群得了狂犬病的疯狗。在他以为已经逃脱的时候,海水发现这群丧心狂的东西又追了上来,他们手拎着长刀没了命地对他穷追不舍。海水跑进树林子里,他们就追进树林子里;海水冲出树林,跑进了田野,他们也就跟到了田野。“咬人的狗不响”,他们一声也不叫嚷,只管闷着声,追过一块又一块地,跨过一道又一道岗,拼命追赶。
影像中,海水的鞋跑掉了,脚板被什么刺破了,气已经喘不上来了。他还在拼命地奔跑,可是看得出,他的步子已经慢下来了,他的力气已经就要用完了。
那时的田野正包裹在初夏的阳光里,豆苗正发出清香,稻子已经拥挤,田塍上吐着小火花的小花草正说着没完没了的情话。那是个非常美丽的地方,田野周围错落着青葱的山岗,一条崎岖的河溪从山林里面蜿蜒而出。小溪一旁的田园里,有许多小孩正在采摘荠菜和紫云英,他们帮着母亲分担采摘猪草的重担,也在享受玩闹的快乐和自然风光的陶冶。他们采摘着野生的猪草,有时偷跑到人家田地里掰几片菜叶,他们比赛扔镰刀,抓石子,打水漂……一玩就是大半天。
在这样美丽的地方,海水最后掉进了河溪。在一个溪岸很高的地方,他一个前扑, “咚”地一声,深深地落到了溪水下面。
当时,他的头“嗡”地炸响了一下,然后头皮麻了一下,浑身发冷。他从水里爬起来,一边打着冷战,一边傻楞楞地站着,看高高的溪岸上那几个打手。溪边阴暗的水里,有一条水蛇轻盈地游动,像一条断了根的苦草。头顶有水往额头往眼睛里流下来,他用手抹一把,才发现满手都是红,原来他撞破了头皮。他再看看溪岸上站着的那几个打手,他们手握长刀,个个面面相觑。他不想理会他们,他只知道自己要死了,恐惧使他腿脚发软,一跤又跌倒在水里。他不想死在水里,所以跌跌撞撞地往滩岸爬去。岸上的人还在骂骂咧咧,但这些已经与他不再相干。趁着死神还没到达,他拼命爬上了滩岸,躺在那里不动了,因为冷,所以全身一阵一阵地发抖,那个时间里,他的所有渴望便是听到妈妈的一声呼唤,得到妈妈一个温暖的怀抱。
“叔叔——”他突然听到心里的一声呼唤,他叫了出来:“叔叔,你在哪里?”然后他爬起来,往四处张望,他看到滩边一丛丛的野艾蒿,他挣扎着走上去,采了一把,揉搓了一会儿,然后压在头顶发麻的地方。
等他最后回到老板窑厂的时候,杨老板叫来一个郎中给他处理了伤口,然后对他说:“我恐怕保护得了你一时,保护不了你一世。你最好还是连夜走吧。”
在那个漆黑的夜晚,海水离开了窑厂,后来几天里走走停停,漫无目的,穿乡跨县的,后来到了高坞镇这个地方,他停住了脚步,便在这里扎下了根。
那时他一贫如洗,他所有的财产,就是身上一条短裤。那一年,他十九岁。
当年的高坞镇不知道经历了怎样的历史变迁。两座庄严肃穆的土库屋一前一后,精致豪华的门脸和阔大厚实的布局,透露着屋主人曾经的财富和尊贵。一座高大飘逸的戏楼立于宽大的荷花塘旁,更是在述说着台下之人曾经的风雅。土库的门头已有破损,高高的马头墙也有几处青砖掉落,露出惨淡的黄土,那黄土被雨水冲刷,弄得墙上一块一块地不好看。戏台也早已不用,台子上面和台子下面都堆放着杂物,一角还绑着一头牛躺在阴暗里。
村子有些凄冷,荷花塘残败不堪。
是那几棵高大的枫树吸引了海水。枫树壮硕挺拔,坚定有力,树上乌春唱着欢快和希望,这让这个年轻人感到温和暖心,受到鼓励。他决定,他要在这里开疆辟土,开创自己的生活。等有了能力,他要找来叔叔,尊敬他,孝敬他;他要回报杨老板,感谢他的十年教导之恩;他要找到家乡,带着一队的子女,认祖归宗。
“三员老将一殿臣,齐国远与我等生死交,岂可坐视国远亡,忍痛含泪报此仇,我等二十六兄弟,请旨下山杀此贼……”缈远处,叔叔的词儿又唱起来了。“叔叔,叔叔,你等着,我会来找你,会来接你的。”
德旺心里有了疑惑了,发问道:“不对吧,他不是因为咱们窑村的长窑停下来的?”
乌塘呵呵地笑起来,好像只有在这样的时候,他才是最慈祥的父亲:“你们不知道,在你们的爷爷来到这里之前,我们这个窑村是没有的,是一片山坡和树林子呢。是你们的爷爷海水创建了村子,开挖了长窑,办下了这么大的事业呀。”
他再吸一口烟,然后慢慢地吐着烟雾,趁着烟雾在几兄弟面前缭绕,问几个兄弟:“你们的爷爷厉害吧?他担得起先生的称呼吧!”
“厉害。爷爷太厉害了!”德旺终于惊叹了。真的,真是太厉害了!
先立业,后成家。而当初,海水最先要解决的是肚子问题。他在山洼处搭了一个小草棚,算是住下了,一边在许大善人家打短工赚口饭,一边自己开荒垦地种点口粮。因为心里的心愿,所以他一边找土垒台做小陶器。他没日没夜地忙,烧了几批小陶器,能用的送人,不能用的敲碎了垫地面,慢慢地,附近地方开始知道这里有一个海水在烧陶器了。
姜道元连着来看了好多天,趁着没人的时候,悄悄问海水:“看起来很容易哈?”
海水没看他,手里在忙着。
“学这个难吗?”姜道元再问一遍。
海水转头看了看姜道元,手里的活没停下,说:“难的。”
道元走了,后来几天,他又连着来了好几回,后来,海水收他做了第一个徒弟。小草棚改成了大草棚。
先是道元再三要求海水收了他做徒弟,海水看他诚心学陶,也就答应让姜道元的父母来一趟高坞镇,真正向他提出学徒的申请。
再是定了一个日子,行拜师礼。姜道元老子领着儿子,带着两瓶谷烧和几斤海带,一路上欢天喜地地见人就说:“我儿子拜海水师傅做学徒了。”等到了海水的草棚,海水端坐在一张条凳上。姜道元老子先带儿子取了香烛,到了烧陶的窑坑前点上蜡烛焚上香火,在那里认认真真地拜上几拜,烧三七二十一张黄裱纸。然后回来,在师傅面前跪下,叩了三个响头。
海水等三个响头叩完,忙挥挥手叫道:“好,好,徒弟起来。”
这时姜道元接着去给海水沏上一碗茶,小心翼翼地端上,又跪请他喝茶。海水接过茶,喝一口。道元献上海带:“请师傅带一带。”海水接过来。然后再送上两瓶酒:“长长久久,长长久久!”海水也接过来。
于是,礼就行完了。当天,姜道元就在海水的草棚里住下了,他们像两个亲兄弟似的要开始他们的宏图大业了。
海水已经请人置办了两张杀猪凳和三十几块一尺见方的方块木板,这两样是最急需的。他们开始一起踩泥。踩泥之前先泡泥,就是把采来的陶泥先打成小块,铲一些到踩坑里,倒进适量的水先泡一夜,第二天开始用脚在踩坑里不停地踩,踩到石子和杂七杂八的东西都捡出来,直到把泥踩得滑腻腻,软柔柔。然后把它们搞上来,晾上一晾。
第二步是揉泥。可不能看轻了这个揉泥,看起来海水只是胡乱揉着搓着,但其中用意很明确,第一是要用手掌的敏感度去掉陶土里的细小石子和杂质之类,第二是要让陶土和水分充分融合均匀,泥土里面的空气排尽,不能存有气泡,达到细腻绵软的程度。这不光要有耐心,更是一项技艺,没有几年的功夫是做不好的。
这些工序,姜道元都学得很认真,也很有耐心。海水对他说:“其实,学会这一整套的工序并不难,难的是要有耐心。耐心你有。”
然后,海水给道元示范做坯,晒坯,打坯,修坯。他做了小小的菜钵和火篮盆,做了屋顶盖的瓦,做了中等大小的粥盆和酒坛。他把完工的货坯搁进窑坑里面,层层叠叠地堆放好,在空隙里面放上一些木柴。窑坑上面是封着的,留了几个不大的出烟孔,下面有可以打开的孔洞,是引火和添加柴火的地方。火大概烧十个小时,是否烧好凭烟火的颜色判断。
“这是眼目前对付一下,真正干起来,我们需要打一条长长的龙窑,一窑可以烧几百几千件货出来。将来,我们要做大型的瓮,蒸酒用的,一次能蒸三百斤谷子。”海水眼睛里闪着光亮,他憧憬着美好的未来,跟道元说话的声音也有点抖动起来。道元也眼睛发亮。海水说,打龙窑的地方他都看好了,地形和风水都很好,很合适。
“跟你说,我们的货还没上釉,等我们的龙窑打出来,烧一批上过釉的东西出来,简直要馋死人。你知道吗,我们这个土这么好,再加上我们的釉,烧出来定是特别平滑,而且油光发亮,看上去别提有多富贵了。”他的心乐得简直要飞上天了。
“那咱就干吧,还等什么呢?我们就挖一条长长的龙窑,烧出天下最漂亮的大瓮来。然后,美美的师娘自己跑着来找师傅。”道元激动万分,跃跃欲试起来。
“不过……”海水又面露了忧色,因为他多少还是有些担心:光靠两个人,是不是能干成这么大的事情呢?
但事业从来都不是担心出来的,而是靠干出来的。海水既有了心中的蓝图,便有了不遗余力的理由。道元和他同心同德,便有了傲视一切的力量,于是,两个人没日没夜地干了起来。白天,他们是师傅徒弟,加足马力,一个用心教,一个用心学,争分夺秒地忙活着,千方百计要攒出尽可能多的陶坯出来。晚上,他们就是亲兄弟,是一对一起上阵对敌的战友,战天斗地。面对庞大的工作量和避免雨水的困扰,他们聪明地选择了分段施工的办法,一截一截地挖。那一阵天气算好,雨水很少,他们挖一晚能挖到一丈长,挖到六尺宽三尺深。然后,他们“嘭嘭嘭嘭”地用木格子捶打,用挖出来的红土捶成土砖。土砖是用来拱窑身上顶的,拱上后,上面再盖上茅草防雨水。之后接着往上再挖一截,又用土砖拱顶,用茅草盖上。一步一步,最后挖到三十丈的长度。这时候,龙窑的模子就出来了,外面的防雨已经做好,里面的拓深就可以慢慢地做。大概前后花了三个多月的时间,里面可以直着站人的龙窑就真正完成了。
“果然没有什么是我们人类不能做到的。”道元开心极了,这样也更加坚定了他们一展宏图的信念和决心。海水想象着将来有更多的人加入,厂子建起来,他们这些人都盖上房子,然后都会成家,再盖上新房,一座不够,再添一座……他能想象得到,将来的窑厂周围,错落着都立着漂亮的房子,和对面高坞镇的土库屋不一样,是更自由的,可以拓展的房子。有越来越多的孩子绕着房子,绕着龙窑,绕着竹树打闹,玩乐。田很多,地很多,快乐很多。
他们说着这些美好的事情,做什么活的时候都是脸上喜气洋洋的,海水更是喜不自禁,因为他想到,他一定很快就能找回叔叔,和他安享天伦之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