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高坞镇的人们来说,尤美丽就是一个谜,虽然米枫叫她尤美丽,但谁也不知道她是不是真叫尤美丽。不过,当时的人们,不管你说什么,他们都愿意相信。
“笨米好福气啊,白捡了这么好的老婆。”正财女人说,上下打量尤美丽。
尤美丽一律对来的人笑笑,手里的活不停下来。她长得高挑精瘦,除了右眼明显斜视之外,基本上算得是个周正的女人。
“真是个好女人。”正财女人说,顺手摸了摸尤美丽的屁股,尤美丽惊得往旁边一跳,正财女人哈哈大笑,“屁股大,好生养。你可要给笨米多多地生一堆儿子啊。”
尤美丽回也不是,不回也不是。
尤美丽是突然在高坞镇出现的。突然有一天,有人发现,有一个年轻的女人从笨米屋里偷摸着出来,在门外晾晒衣服。其实到那时候,她已经和笨米同房几天了。
很快,生产队长毛善林进了笨米的屋子,来了解女人的情况。
最终,他一无所得。除了看清女人长得不错,眉毛短短,皮肤算白,其余全无收获。她既无介绍信,也无任何证明文件,说话的口音有点像电影里的四川话,但她自己不知道是不是四川省的人。对于来人问的所有问题,看得出她不愿意言说,所以脸上始终挂着恭顺谦卑的谄媚的笑。
笨米也不知道她来自哪里,家里有些情况,她究竟经历了什么,为什么会离家出走。但是,看得出她愿意跟他过日子,她不嫌弃他地主家儿子的身份,也不嫌弃他腿脚不方便,他恳切地希望毛善林能让他把尤美丽留下来。
高坞镇的人最终没有为难一个弱女子,这一对人顺利办理了所有的正当手续。
“你叫尤美丽呀?这名字真好听。”正财女人说。转身,她还是嫌这个名字太麻烦,给美丽取了一个外号斜目。大家叫美丽斜目,美丽也没觉得别扭。后来,除了自己一家人还叫她美丽,村里人都几乎忘了她的姓名了。
米枫真的完全不知道她的一切,他说他愿意尊重她,只要她不想说,他就不问,她永远不想说,他就永远不问。他要了她的原因,当然并不只是她不嫌弃他,这是他们之间的秘密。其实,他产生带她回家的想法,全在一个眼神。见到她的时候,是在廿五都附近,当时她躲在一个角落,瘦骨嶙峋,衣衫褴褛。那时,一个可怜的老人饿昏在了路边,米枫看到她走上前去,她从怀里掏出一只两指粗的小萝卜,送到了老人的嘴边。米枫看到了她那眼神里流动的关切,流动的温暖,看到了那眼里的母性之光,看到了老人得救时她眼里的喜悦幸福。在那个眼神里,他看出了善良和坚忍,他认定她是个不错的女人。
“我家里有吃的,你跟我去取,好吗?”他问她。
原来她听力不好,听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一脸疑惑,但是眼睛很清澈。
他便用手比划,告诉她他家虽离得远,但是天黑前能走到家,他家里吃喝不愁。她脸红起来,开口说了句什么,米枫这才知道她原来不是聋子,只是听不懂本地话。她终于弄明白了他想说什么以后,米枫才想到他其实可以去廿五都先买点吃的。于是交代她先呆在那里别走开,然后他飞奔去了集上,找店铺买了不少热乎乎的煎饼,用东西包了,还买了几块酱豆腐干,赶紧跑了回来。
看着她吃了几口煎饼,脸上的红更艳了,显出了不少妩媚,米枫和她交谈了几句,胆子壮了不少,便问了她姓名,问她哪里的。她只说姓尤,她大说是尤其的尤,名字叫美丽,别的都不说了,只说如果他不嫌弃,她可以嫁给他。米枫一听,脸马上红了,支支吾吾起来: “我是地主家的儿子,没有人敢嫁给我的,你敢嫁我吗?”
她仔细看看他,然后坚定地点点头,两人的事情就那样讲定了。那天晚上,米枫避开所有人把一个年轻姑娘带进家门的时候,妈妈秀云被惊了一大跳。后来美丽说,她不是个随便的人,当时她还是个姑娘呢。跟他走,是因为被他的眼神吸引,情不自禁了。只需一眼,她便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怜惜,看到了暖和,看到了肯定。那个眼神,让他显得是那么的帅气。
虽然米枫的出身不好,但他爸许家祥以前待人不错,所以,生产队一直就没人为难米枫,米枫也就可以在窑厂做些杂事。而且他家分到的五亩田大多是好田,还有些好地,他和妈妈种着这些田,这些地,再加上他到窑厂干活挣的,累是累的,但收入比别人家还要好些。瘦得失了形色的尤美丽进了许家的屋以后,吃了几天高坞镇的饭食,形色很快就有了光彩,干起活来像个健牛,脾性却柔柔顺顺,而且越来越漂亮了。
秀云逢人便夸:“我这笨米打哪修来的福哦,娶到了这么好的女人。”
“只怕一定是你家男人给你找来的,不然,别的人怎么就没有这么好的事?”有人打趣说。
“是啊,是啊。那我就等着明年抱胖孙儿咯。抱上孙儿也让他爹高兴高兴。”秀云忍不住乐。
第二年,美丽生了个孙女,婆婆虽没盼上孙儿,但也还是欢天喜地的。生养的时候有点难产,把秀云急坏了,一直叫着他爹,“他爹保佑啊,他爹保佑啊。”等孙女出来以后,秀云又是高兴,又是心疼。美丽说:“婆婆对我真好,婆婆就是我的亲妈。”
米枫在窑厂挑泥,踩泥。美丽经常抱着孩子去看他干活,有时,她帮他挑几担,也帮他踩上一段时间的泥。米枫不让,她抢着做。有人说一些不好听的话,她也不应,只是微微红一红脸,让人羡慕。只是所有人家里都有着好多张嗷嗷待哺的大口小口,哪有闲暇时间,更哪有闲暇心情玩花花呢?
高坞镇的男女当众从来都不坐一条长凳子的,妻子丈夫之间从来不称呼姓名,生活不过就是生着,活着,哪有这么多的七七八八。美丽扯断了这根禁线,不光当众示好,更是亲亲地呼唤着。
“米——”
“叫什么叫——”
“枫——”
“唤什么呀——”
真是羞煞人!
有文化有本领就是好,大队干部找到米枫,要他做窑厂的出纳。他想既担着出纳,又继续挑泥,踩泥。大队干部哈哈一笑:“有钱也要匀点别人赚呀。”
米枫当晚来到几棵枫树下,抚摸着比杀猪桶还粗大的树干,又开心又难过。他难过的是,他的所有幸运和不幸都没处诉说。月光冷冷的,枫树静静的,他觉得在那个时候,他们是这世上最孤独的。
出纳做了一个月不到,大队的人又来找他,让他去双溪那边上课。
“这我哪行啊?我这半桶水的。”他被吓住了。不过,他还是决定接受挑战,去试一试。于是,他家都没回,直接去了双溪,可到了那边,一投入工作,就忘了回家了。那个时间里,家里的两个女人可受苦了。他的第二个女儿正好出生,美丽在生产的日子里,丈夫突然失踪几个月,她既要承受生产之痛,又要照料两个女儿,更要为丈夫担惊受怕,每分每秒里煎熬着,身体也就败掉了。秀云要忙活家里所有的事情,一面还要担心儿子的安危,另一面也要为儿子的女人感到悲凉。她也受着极大的煎熬。
然而双溪的米枫,却似乎第一次找到了自己的人生意义。他感觉自己终于活过来了。
“人总是要活出点意义出来的。”他终于可以自得地跟自己说了。双溪小学是一个很像样的学校,班制完整,有五个年级,学生大约一百四十人,老师十一人,有校长,教导主任,有语文、数学老师,还有体育和音乐老师。这学校简直就是理想的学府,是老师心向往之地了啊!天哪,能在这里当老师,想一想就神气!他一个地主的儿子,人民政府这样不计前嫌,如此厚待,他决意要竭尽所能,倾尽所有了。为了这一份信任,为了这一份荣光!家里的那四口,他是全然忘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