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状告村委会非法侵占他家的土地做晒粪场,输了官司的岳部举疲惫地回到家里,躺在床上,两眼失神地望着屋顶的柴巴发呆。老婆陈艳红深知他的内心痛苦与无奈,也不知道该咋劝说他才好,她所能做的只是默默地去柴房里烧点热饭给他。
牛棚里的牛饿了一天,哞哞地叫着向主人提出抗议。听到这个亲密的老伙计叫唤,知道今天自己与老婆不在家,中午没有给牛添草,牛肯定是饿坏了。岳部举翻身下了炕,拿着筐到草棚里,装了铡碎的豆杆,到牛棚里倒在牛槽里,牛便欢快地吃起草来。他又去屋子里弄了一些黄豆粉与玉米粉的混合物,转身回来洒在牛草上,再打来一桶干净的水,放在旁边供牛饮用,这才拖着疲惫的双腿回到屋子里。
老婆陈艳红端来了煮好的面条,岳部举从破旧的饭桌下,拎出一瓶劣质的芝麻香老酒,也不管有没有下酒的菜,就打开盖子,对着嘴巴咕咚咕咚地喝了两口,一股火辣辣的感觉,瞬间充满了他的喉咙,呛得他连连咳嗽不停。他用筷子在面条里扒拉着,挑拣了几片蒸熟了的菜叶子,放进嘴里咀嚼着咽了下去,这才停止了咳嗽。
“你就不能少喝两口,看你咳嗽的,我知道你心情不好受,可喝酒也解决不了任何问题,还伤身体!”老婆陈艳红心疼地叮嘱道。
“嗯,知道了,不喝了。”岳部举刚喝了一口就被酒呛了嗓子,再加上老婆这一埋怨,就盖了酒瓶盖子,把酒瓶放在桌子下面,然后狼吞虎咽地吃起面条来,他实在是太饿了。
“我们只能搬家了,这里住不下去了,天明后我去西边那块责任田里看一下,那里靠路边,交通方便一些,我们在那里盖上两间草屋先藏个身子,等以后生活条件好了,再改造一下,这里就卖给别人好了,不管咋说也不能便宜了王定灰那个老王八蛋,想占我的宅子,没门!明天就在门外面贴个转让宅子的红色宣传纸,谁出的价格高就卖给谁,然后我们拿了钱再去西边的地里,重新盖个房子,搬家,远离这是非之地!”躺在黑暗里的岳部举与陈艳红计划着。
“嗯,也只能这样了,惹不起,我们总能躲得起,离他们远点,过一段安静的日子!”陈艳红同意卖掉房子的打算。
岳部举要卖掉房子搬家的消息,就像一阵风,很快就传遍了整个村子,当然最高兴的要算是王定灰了,他出的损招终于奏效了,离实现他的侵占计划只有一步之遥了。
“孩他娘,饭后你去把学河找来,我找他商量一下,由他出面去岳家谈谈购买宅基地的事情。岳部举心里恨透我了,我出面不太方便。”王定灰眯着一对老鼠眼,对着老婆黎英说道。
“好的,你打算出多少钱买下岳家的宅子?”黎英一边擀着面条,一边问道。
“先出他六百,不行就再给他加二百,反正不能超过八百。那地除非我要,别的人谁会要?又有谁敢要?”王定灰胸有成竹,志在必得。
二
“岳大叔,听说你的宅基地要卖?你打算卖多少钱?”受王定灰之托,村委会会计王学河到了岳部举家,先聊了一会家常,然后接着就转入了正题。
“你要买?那你给个价格好了。本来这宅子我不想卖的,住的习惯了,对这地方也有感情了,怎耐好人也架不住一群狼啊,你看看,这地方我还能住吗?可得搬家了,唉,都是被逼的,不搬不行啊,这地方住不得了!”岳部举向王学河大倒苦水,说起卖房子的缘由,话里还夹枪带棒的,无形中把王学河也给骂进去了,王学河脸上不禁一阵发烧。
“岳大叔,这宅基地不是我王学河要买,我是受人支托,村长王定灰托我来替他买的,是他想要这块地将来开个小店,经营个小买卖什么的。他告诉我只出六百元,问你愿意卖不?”王学河觉得不说出实情有点对不起岳部举,毕竟欺负岳部举的一系列事情里,也是有他的作为的。他感觉岳部举是个老实人,王定灰与他们一班人做这事情,实在是有点太过份了,就是不说,将来岳家知道实情,心里还是会恨他的,所以就如实说了,是替村长王定灰买的。
“他让你来替他买的?不卖,不卖给他这个绝八代的!”岳部举斩钉截铁,连带生气的回道。
“岳大叔,这可不是赌气的,既然你想卖他想买,只要价钱合适,卖给谁不是卖?他说如果你嫌弃少了,就再加二百,给你八百,不少了啊,够你到别处盖个几间房子了。我另外还告诉你啊,这卖宅基地是犯法的,是要抓了坐牢的,你不能说卖,无论你将来卖给谁,都只能说自愿转让,不能说卖,签写合约也只能写自愿转让宅基地,不能带‘买卖’两个字。”王学河一看岳部举不同意卖给王定灰,就按照王定灰的吩咐赶紧又加了二百,把总价格出到了八百。
“不卖给他,不卖给他,一提起王定灰这个狗杂种我就生气,不是钱多少的问题,是我的宅子就是不卖给他这个孬种绝八代缺德带冒烟的人!既然法律不能买卖,就按照你说的,将来我卖给别人也就说是自愿转让,这样我就不犯法了。”岳部举一激动,又把王定灰给骂了。
“那好吧,既然你不愿意卖给他,我就去回他的话。”说完王学河起身走了出去。
“这种人不值得尊重,不要去送他!”
看到王学河起身要走,陈艳红也起身要去送送,被岳部举一把给拉住了。等王学河走远听不到了,岳部举嘴里才蹦出这样的一句话。
“大叔,岳部举说了,这宅子卖给谁也不卖给你,你就是出一千也买不下来,他嘴里还不干不净的骂你呢!”王学河到了王定灰家,添油加醋地说了他去见岳部举,谈买房子的事情。
“他怎么骂的?原话说来听听,等会我去他家骂还给他,我就不信了,这世界上骂人还能有比我强的?我可以在他家门前骂个三天脏话,都不带重茬的,这娶了个瘸腿娘的糟男人!”黎英恶狠狠地骂起岳部举夫妻来。
“别说了,我知道你会骂人,骂人狠。骂人没好言,打人没好拳。本来好好的事情,你这去一骂,事情就变糟糕了!学河,你这个孩子也真不会说话,你干嘛非说是我买的?你就不能说是你自己家要买?以后他就是知道了也拿你我没有办法,真不会办事!”王定灰数落老婆的同时,也责备王学河不会办事,王学河只得打着哼哼离开了。
“老头子,你看这事情咋办?”黎英有点不甘心。
“别担心,我有的是办法,我可以让张村的张客老出面去买,这人面相老实,告诉他不能透露是我要买,等签完合约按了手印画了押,那时他就无法再反悔了,这次我就不出多,就给六百,看他卖是不卖?他娘的,跟我斗,他岳部举还嫩了点!”
恶人脾气大,奸人诡计多,王定灰又生了一计。
早饭后,岳部举正在给自家的牛添着草料,老婆喊他有人来了,他放下筐子,顺着喊声望去,只见张村的张客老满面春风,带着笑容走进了他家的院子,岳部举见了,放下筐直起身子迎了上去。
“部举啊,听说你这宅子要卖掉?本来还以为你不在家,碰巧了,还在家,总算没白跑啊,你的这宅基地打算怎么卖啊?”生着四方脸,白白胖胖的张客老笑容可掬、和蔼可亲。
“进屋先坐下再谈,艳红,给拿个凳子来,再去倒碗开水给客人。来,来,抽颗烟,这还是我前几天找人办事买的大前门。平时我都舍不得抽的,就放在家里,专门给客人抽的。”岳部举客气地给他敬烟。
“听说你的宅基地要卖,我来看看,我想在这里搞一个小型的加工厂,你的宅基地靠着大路,比较方便,你看看能多少钱卖给我?”张客老手里夹着大前门,抽上一口,香喷喷的烟雾从他的嘴里飘出来,在空气中打着旋,慢慢地四下飘散着。
“唉,本来不想卖,怎奈遭人欺负,在这里住不下去了,才想卖了搬家,王定灰这狗日的,想占我的宅基地,前段时间托王学河来说,出了六百,看我不卖,他又加了二百,给了八百,被我一口回绝了,他就是出一千一万,我也不能卖给他!这狗日的,没安好心,尽欺负人!......”老实的岳部举,气呼呼地一五一十地把之前的事情说了一遍。
“是啊,这帮狗日的不得好死,尽欺负老实人。岳老弟,这帮孬种小人你也不要跟他一般见识,你卖了这宅基地,去别的地方再盖个房子,生活倒也安静些,免得在这里受气,实乃是明智之举!”张客老帮着岳部举骂着王定灰,又说了安慰他的一些话,赢得了岳部举对他的好感,慢慢地就放松了警惕性。
“不知道张老兄能出多少钱?能卖就卖了,我也就不在这里受气了。”没有谈判经验的岳部举心急,先露出了自己的底牌。
“王定灰那个王八蛋,他给你出了六百,我比不上他有钱,他财大气粗,但我也不能出少了,我最低也得给你六百,如果同意,就这样定了,过几天找几个证明人写个合约,我就把钱给你送来,你看如何?”张客老仍然笑咪咪地一脸慈祥样子,微笑着望着岳部举。
“老哥,太少了点吧,王定灰这狗日的先出了六百,后来看我不卖,他又给加了二百,我打心里恨他,恨得牙根都痒痒,所以我才没有卖给他。这样吧,您再加八十,如何?行就这样,不行就算了,这也是看您老和善,我才作出如此大的让步的!”岳部举诚恳地对着张客老说道。
“这样吧,你再让一点,我们就来个六六大顺,你顺我顺,六百六可好?如果你同意了,我明天带着钱,带着保人来签个合约!”老练的张客老把价钱敲定在六百六。
“好吧,就这样吧,我明天在家等你,但是为了避免法律的追究,合约不能写买卖,只能写自愿转让,王学河说私下买卖宅基地是触犯国家法律的,要坐牢的。”岳部举同意了这个价钱,并提醒签合约时用词要注意些。
“这个就不用你操心了,合约我会找人起草好,保管你没事,你只需要签名按手印,然后拿钱走人就可以了。这事情就这样定了,我明天再来,我先回去了。”张客老非常满意地起身告辞,然后骑着自行车,直奔王定灰家而去。
“王村长,你让我给你办的事情,我基本办妥了,但是你给的六百不够,岳部举要八百,他说你上次托王学河去说的时候,就把价格放到了八百。我好说歹说才把价钱压在了六百六,我给你还省了一百四十元呢。说好了明天就找人签订合约,我把事情给你办了,你该如何谢我啊?”张客老见了王定灰后,表功似的说了去见岳部举的经过。
“好说好说,等会我再给你一百元,加上前天给你的六百,一共七百,你付岳部举六百六,还剩下四十元算是我给你的跑腿费,我够意思吧?”王定灰笑得眼睛眯起了一双老鼠眼。
“嗯,好的,不管怎么说,我还是给你省了一百元,也帮你办成了一件事,以后有需要你帮忙的时候,你可不要推辞哦!”张客老胖胖的双层下巴上的肉,因笑而不停地颤抖着。
“不会,不会,以后只要你老哥有用的着我的地方,我一定尽心尽力!我这里还有别人送的芝麻香大曲酒,我喝不完,给你带一箱回去喝,算是表达谢意!”张客老告辞的时候,王定灰从角落里搬出一箱带着灰尘的芝麻香曲酒,捆在张客老的自行车后架上,客气地送张客老出了门。
按照约定,第二天上午,张客老带着保人王学河上门,与岳部举签订了转让宅基地的合约,合约由王学河起草。
合约
经过双方友好协商,一致同意,星星村王家庄的村民岳部举愿意把自己的宅基地以六百六十元的价格,自愿转让给张村的张客老。合约签订的同一时间,张客老须一次性付清所需费用六百六十元整,双方签字后均不得反悔!特立此据为凭。一式三份,分别交由当事人与中保人人手一份保存。
原宅基地转让人签名:
宅基地接收人签名:
保人签名:
1987年阴历11月10号
王学河起草完合约,岳部举与张客老分别看了,都没有意见,王学河又照着原稿抄写了两份,写完后示意张客老拿钱给岳部举,张客老掏出早已经准备好的六十六张大团结,放在了桌子上,岳部举用颤抖的双手,一张一张地数着钞票,他知道,这块地从今往后,再也不姓岳了。他被逼卖掉的是父辈传下来的居住宝地,自己是罪人,愧对先人,眼眶不由得潮红起来。在他数钱的时候,张客老与王学河早已在他们自己应该签字的地方签了名字。岳部举数完钱后,拿起笔在原宅基地转让人后面,抖抖索索地写上了“岳部举”三个字。平时自己的名字写得挺漂亮的,今天这三个字歪歪扭扭的,显得特别的难看。
“再按个手印。”王学河提醒着。
“是的,再按个手印,这道程序就算结束了。”张客老点头附和着说,接着又提醒道:“给你一个月的时间,让你搬家腾地,这个时间足够你用的了。”
岳部举用拇指从印泥盒里蘸饱了颜料,颤抖着在自己的名字上重重地按了下去,三张合约上顿时留下了如血的印记……
不到十五天,岳部举就搬家腾了地。王定灰与张客老私下又签订了一份宅基地转让合同,转眼间岳部举的宅基地就变成了王定灰的。王定灰得手后很快就推到了岳部举原来的旧房子,又很快就在上面盖上了几间砖瓦房,开了个“定灰杂货店”。当岳部举得知被王定灰与张客老联合起来耍了的消息后,气得一口血吐了出来,心情烦闷的他,身体也是一天不如一天了……
三
“大姐,姐夫,咱妈的病加重了,你们快回去看看吧,这段时间看你们又盖房子,又搬家忙忙碌碌的,就没有来打扰你,现在你房子也盖好了,家也搬了,安顿下来了,你回娘家看看去吧。帮忙照顾一段时间,我与孩他娘也是心力交瘁,难以照顾周全。”陈金刚来到了岳部举新盖的房子里,刚坐下,就对姐夫与大姐说了母亲病重的消息,希望大姐能回去照顾一段时间。
“早就想回去看看了,怎耐又盖房子又搬家的,耽误了一段时间。我马上收拾一下,就回去,你饿了吧,我先擀点鸡蛋面给你吃,吃完我就跟你一起回去。”陈艳红说着,就去面缸里舀面做饭。
“病重了应该带她去医院里瞧瞧,不能老是这样拖着,拖着也不是个事,病是越拖越重,我们这些做子女的,也没有尽到责任,实在心里有愧啊,你二姐他们知道吗?”岳部举知道,这段时间自己不得闲,没有过去照顾老岳母,心里有点过意不去。
“二姐他们也知道了,说今天回家看看的。你今天回去能见到他们,正好商量一下,这事情该怎么办才好。”陈金刚说着就挪了挪凳子,往墙角靠了靠。
吃完了饭,陈金刚用自行车驼着大姐陈艳红先走了,岳部举把铡碎了的豆秸草给自己家的耕牛添上,又打了一大桶水,放在旁边给牛饮用,这才推出自己以前低价买的破旧的二手自行车,跨上去直奔陈家庄而去。
岳部举进了陈金刚家的院子,看到陈艳青、魏大海夫妻都在,就互相打了个招呼。
“哎呦!哎呦!”屋子里传出陈金刚老母亲痛苦的呻吟声,岳部举放好自行车,快步向着偏房里的老岳母躺着的地方而去。
“这几天她老是说,有小鬼在打她,浑身疼,说要带她走了。老话说的好,人到八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看样子是活不久了。她今年刚好八十三岁了,是不是该给她准备一下后事了?”陈金刚的老婆巧眉说着话,同时递了一个板凳给岳部举坐下。
“别瞎说,那都是唬人的,社会上超过84岁的老人多着呢,有病就得去医院看病,别疑神疑鬼的!”岳部举有点不信,劝着他们说道。
“是她自己说有小鬼打她,她都说自己看见鬼了,还说打得她浑身疼,我看八成是真的有鬼!”巧眉接话道。
“妈说有鬼就真的有鬼,不然咋整夜睡不安宁呢?他二姨也说妈可能真的被鬼缠上了!”没有文化的陈艳红也相信这世上真的有鬼。
坐了一会后,陈艳红就拉着岳部举的手,出了偏房来到了院子里,巧眉也跟着走了出来。
大家七嘴八舌地,讨论着老人的事情,讨论来讨论去,老人的两个女儿与儿媳妇三个女人,她们都相信是恶鬼作怪,得尽快找个神婆来家作法驱赶恶鬼,搭救他们的老母亲。
岳部举与魏大海两个人,他们都不相信这个世上真的有鬼神,建议尽快送医院就医,三家平均出钱。陈金刚也拿不定主意,他表示自己没有钱,无论是找人驱鬼还是送医,自己是只能出人不出钱。岳部举与魏大海毕竟是陈家的姐夫,姑爷算是外人,都没有最后决定的权利。
她们三个女人,意见一致是请个神婆驱鬼,如果还不能好就再送医。可神婆请谁呢?政府早也明令禁止搞封建迷信活动,以前的神婆大都洗手不干了,就是请,可谁愿意来呢?问题是没有人再敢搞这些政府明令禁止的封建迷信。
“我看只有请黎英最合适了,就怕大姐大姐夫两人不愿意。”巧眉看了看陈艳红,又望了望岳部举。
“请谁来我都不管,我只要她能把妈身上的小鬼赶走就行!”陈艳红表态说。
“请谁都与我没有关系,反正我不会去请,出钱的时候我家出一份好了!”岳部举铁青着脸,冷冰冰地甩出一句。他也知道巧眉想请的是谁了。因为只有黎英这个时候还能干给人驱鬼的活。
“我也知道他们家因为强占了你家宅子,与你家闹意见不和。本来我们不应该去请她来给妈驱鬼的,你看现在政府管得紧,别的神婆都不做了,只有他靠着女婿是镇长,男人是村长,政府不会找她麻烦,还隔三岔五地东家请西家带的,听说名声很响,所以我才提出要请她来的。”巧眉说着请神婆黎英来婆婆看病的理由。
“你们去请,我们两家只管出钱,就这样定了!”魏大海决定由陈金刚夫妻去请神婆黎英来给岳母驱鬼。
四
12月12日是黄道吉日,按约定,一大早,神婆黎英就带了桃木剑等作法道具,来到了陈金刚家,用桌子在院子里设立了一个作法神坛,桌子上放了一个碗,里面装了半碗米并插着点燃的三炷香,上面摆了香蕉、苹果、橘子三样鲜果。
她告诉陈家老小,还有一群看热闹的村民,她要在偏房里关门作法驱鬼,任何人不得打搅,不得擅自开门放跑恶鬼。说完她拿了一张黄色的纸张,进屋子里盖在陈金刚老母亲的身上,然后来到院子里,手持桃木剑在空中乱舞,口里念念有词道:“天灵灵,地灵灵,今有恶鬼在人间作乱,祸害老太太,请钟馗借我身体,捉拿恶鬼,还人间一片安宁!”念完咒语,她便手里挥舞着桃木剑,向着病人所在的偏房里跑去,进了偏房立刻关起了门,众人只得守在门外,只听得屋子里黎英大喊着:“妖孽恶鬼,钟馗今天前来追拿你,拿命来!”
只听房间里面脚步声急,好像真的是钟馗附身,在房间里追杀恶鬼。过了好一会,门开了,众人急急地闪开了一条路。只见神婆黎英手里拿着的那柄桃木剑上有着殷红的血迹,左手里还拿着一个黄色的纸包,她嘴里喊道:“屋子里两个小鬼,被我砍死了一个,还有一个道行深砍不死,被我收进这个纸包里了,我要用热油煎死它,快快拿炉子来!”
陈金刚赶紧拎着烧红的炉子跑过来,他把炉子放到院子里,架上了一口小铁锅,黎英示意陈金刚把她带来的混合油倒进锅里,在炭火的烘烤下,油很快便翻滚了起来。只见黎英双手拿着那个纸包放进翻滚的热油里,上下抖动着。然后把手拿出来,让巧眉打来冷水,然后她冲洗了她的双手,用毛巾擦干净,一双手丝毫没有受到损伤。众人一看,皆吃惊不小,深信她油锅捉鬼是钟馗附体,道行很深,双手才没有被热油伤害。却不知道她是玩了一个骗人的把戏。桃木剑上的血迹,原来是她先在桃木剑上涂上了碱,碱遇到黄纸上的姜黄,就发生了化学反应,出现酷似血一样的红色液体。黎英带来的混合油里有大量的醋,醋的熔点低,遇热很快就会翻滚,其实温度并不高,所以她才敢把手伸进所谓的热油锅里。这两个小把戏把在场所有人都给骗了,让所有在场的人都惊叹她的法术确实厉害,都对她敬畏有加。她看自己耍的小把戏唬住了众人,有点洋洋自得了。让陈金刚一家跪在神坛前,恭恭敬敬地叩头,感谢神道钟馗的帮助,接着让陈家把油炸恶鬼的油倒进臭水沟里,这油不能再用了。收捉鬼的一系列纸张燃油等道具所花的66元钱,又按她作法的规矩,收费是按病人的年纪收费,一岁一元钱,陈家老太太今年83岁,她一共拿了陈家149元钱,然后带着作法道具离去了。她走后,身后传来了那些看热闹众乡亲的指责声:“乖乖,捉了两个鬼的收入等于一个强劳力一个半月的收入,真他娘的黑!”
过了一段时间,陈家老太太的病依然如故,不见好转,按照之前的约定是,如果神婆看不好老太太的病,就送医治疗。马上就要过年了,众人商量决定,等过了年再带老人去医院治疗。
转眼就过了新年,又挨过了元宵节,正月十六这天,岳部举夫妇,魏大海夫妇,陈金刚一行人,带老人去了木阴县医院检查,检查结果出来了,看着一堆的检查报告单,年轻的医生小张皱着眉头,指着拍下的X片告诉他们:“老人患的是肺癌,病的很严重,肺的部分也出现很多斑点,没有什么医疗价值了,如果选择继续治疗只能是白花钱,带回去好生侍候着,尽儿女最后一点孝道吧!”
得知母亲得的是不治之症,姐妹两个放声大哭,众人心情都很沉重,无奈之下,只得用平板车拉着老人回了家,姐弟三家轮流侍候着老人,尽可能的让她在有生之年,享受人间最后一丝温情。不知不觉,又挨过了1个多月,老太太病越来越严重了,看样子是挨不过去了,不知道哪天就会驾鹤西归了,众人又七嘴八舌,商量着准备后事,直到傍晚时分,方才四下散去。
“小明姥姥如果成仙去了,按照规矩,送老衣服是女儿出的,还有祭桌贡品,请的吹打,给她老人家送一程的纸花轿,还有各路帮忙的客人所需的烟酒之类的,所需花费也是不少,就是小明他二姨家承担一半,我们家可能还要花几百元。”晚上躺在被窝里,岳部举和老婆陈艳红商量着。
“嗯,该花的总得花,可我们刚盖了房子,请神婆又花了点,去医院也掏了部分,小明上学又花钱,这接二连三的折腾,家里的那点积蓄早也花光了,哪里还有钱啊!”陈艳红发愁地说。
“唉!真的没有办法了,我心里也着急啊!老人一倒头,亲戚都得花钱,就是借,也没个地方借去,这不,我也犯愁嘛!”岳部举翻了一个身,叹了一口气说道。
“唉,是啊,家里的杂粮也卖的差不多了,现在的存粮也就够紧巴巴的糊口过日子了,别的也没有什么可卖的了,真的不知道咋办才好。”陈艳红跟着也叹了一口气。
“家里唯一能值点钱的,就是那头犁地的耕牛了,实在没办法,也只能把牛卖掉度过难关了。”岳部举抬头望了望老婆,说道。
“不行,绝对不行!要是咱把耕牛卖掉了,家里的几亩责任田怎么办?我腿脚又不方便,不能帮你下田翻地,都靠你一锹一锹去翻地,那不累死你?有了这头耕牛,不仅自家的几亩责任田能耕种了 ,还能为别人家犁地赚点钱补贴家用呢!”陈艳红一听丈夫打算卖掉耕牛,就急眼了。
“我也不想卖牛啊,可不卖这不是没有办法吗?你妈她老人家的病越来越厉害了,说不定挨不过几天了。哪天她一倒头,就得用钱啊,借没处借,粮没得卖,你说不卖牛,咱怎么度过这关呢?”岳部举用手摸了摸布满邹纹的脑门,半天才说出了这一句。
“那好吧,那把家里的精饲料多喂点给它,别亏了它,给它找个善良的主,别卖给屠夫伤了它的性命,牲口也是有灵性的,跟着我们好几年了,都有感情了,卖了它,我心里也真的是不好受啊!”陈艳红哽咽着,说着就红了眼眶。
“这个我晓得的,我与家里的牛朝夕相处,感情深得很,只卖给种地的人家,绝不卖给屠夫,等天明我就把剩下的黄豆与玉米用石磨磨碎了,给它吃上顿好的,老伙计要离开我们了,尽我们最后的一点心意吧!”说着岳部举心理烦闷,又翻了一个身。
“嗯,天不早了,早点睡吧,天明还有好多事情要你去做。”陈艳红说完就与丈夫沉沉地睡去了。
五
第二天天还没亮,鸡叫二遍岳部举就起了床,磨好了黄豆与玉米的混合物,拿着调好的精饲料来到耕牛前,哽咽着喉咙含着泪说:“老伙计啊,你吃好喝好,我们的缘分尽了,你马上要有新主人了,这是你在我这里吃的最后一顿了,我把家里上好的精料都给你拿出来了,你就痛痛快快地吃个好吃个饱吧!说真的,卖了你我实在是舍不得,但是我也没有别的办法啊!老伙计,你在我家犁田耙地,给了我最大的帮助,我一定给你找个好人家!”岳部举一边唠叨,一边用勺子给牛加着黄豆玉米粉的掺合物与铡碎了的豆秸秆。牛听不懂他说的话,也不知道今天就要换新主人,看见主人今天特别照顾自己,就甩着头,津津有味地吃着精饲料,一会儿牛肚子就吃得滚圆滚圆的。
拍了拍牛的肚子,摸了摸它的头,岳部举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和陈艳红打了招呼,牵着他家的老牛就来到了牲口市场。因为是早春耕时间,卖牛的人倒是不多,卖驴卖羊的倒是有几个。
岳部举找了一棵树,把牛缰绳拴在了树上,自己则背靠着树坐了下来,打开了荷包,拿出了烟丝,用纸卷了一个烟卷,点着了火,放在嘴里吧嗒吧嗒地抽了起来,静静地等着买主的到来。
“老头,你的牛想卖个啥价钱?”一个买主用手抚摸着壮实的牛背问道。
看到有买家咬钩问价,岳部举一轱辘爬了起来,熄灭了烟火。他打量着来人,心里嘀咕着:“我还有一年才满五十岁呢,怎么就成了老头儿了?”
“喔,同志,你看啊,我这个牛呢,瞟肥体壮,耕地打场那可是一把好手,本不舍得卖,只是家里等着用钱,这才想把它卖掉。你看着给个价钱,我听听,能卖就卖给你了。”岳部举对着来人,道出了实情。
“给你400元如何?”这个大约五十多岁左右的男人说道。
“不卖,你出的价格太低了,你看我的牛多结实,犁地打场,它都是一把好手,你买回去,春秋给人犁地,麦收季节给人打场,只需一年半载的,也就回本了。就是高点的价格,你买了也是划算的。”岳部举给买家算着经济账。
“我是买回去杀肉卖的,不是买回去犁地的,看你的牛膘肥有肉,我才出这个价格给你,你的牛也就能杀200斤左右的肉,按市场价格3元一斤,也就能卖600元,我也就赚点刀工费,要不我再给你加个60元,讨个吉利数字,一共给你460元如何?”这个屠夫很有耐心地讨价还价。
“岳老弟,卖牛呢?你的牛强壮结实有劲,看样子下田干活不错啊!”刘老庄的刘云章与岳部举打着招呼,他老婆跟在后面,也走了过来。围着那头老牛转了一圈,然后用手拍着牛背说。
“是啊,这人出了460元,我还是不能卖给他,不是因为价钱,而是因为他买回去是杀掉的。”岳部举同时回答着两人。
“喔,我们老两口今天也是来买牛的,年岁大了,翻不动地了,老婆子就唠叨着,要买头牛帮助犁地,今天我们就特地到牲口市场来看看。”刘云章说着话的同时,先后给了岳部举与那个买牛的屠夫每人一颗大前门香烟,并为岳部举点着了火。
“哦,刘老哥,如果你看上了我这头牛,那你就牵回去好了,它犁地打场都行,性格温顺听使唤,都是知根知底的,卖给你我也放心!”岳部举微笑着说。
“老哥,就因为我是把牛买回去杀肉的,你就不卖给我?有点好笑,我出的价格可是不少呢!看谁能出我这个价格买走它?”这个屠夫还想争取一下,想最终做成这笔交易。
“刘老哥,这头牛你准备给我多少钱?生意买卖,讲究的是熟人生赌,你也出个价钱看看?”岳部举脸转向刘云章老两口,微笑着问道。
“他出了460元买你的牛,我们可没有那么多钱,我家里一共只有360元,怕是买不起哦!不过你这头牛真的不错,按理说500元也值,我很喜欢也很想买,只是手头不宽裕,唉,没办法了!”刘云章老汉面露难色,又有点依依不舍。
“好,就360元,你们牵走吧,我也就是急用钱,不然我也不能卖的。老岳母这几天可能要西去,准备后事等着要用钱,我也是无奈,才决定卖牛的。唉,它这么多年跟着我,我们之间也都有感情了,说句心里话,真的舍不得啊,可手头紧,这是真的逼倒了,也实在是没办法啊!”岳部举说着说着,就红了眼眶。
“我出460元你不卖给我,他当真360元卖给他?你是头脑被门夹了还是被驴踢了?你这脑袋没有进水吧?”这个屠夫吃惊地张着嘴巴,瞪大了眼睛。
“是的,就因为你是买了杀肉的,而他是买了犁地的。他出的价格虽然低了很多,但我还是决定卖给他,毕竟这头牛为我家付出了很多辛劳,做出了很大贡献,人都是有良心的,不能因为多卖几个钱,我就做出没有良心的事情来。钱与良心比,我觉得良心比钱更重要。人可以没有钱,但是绝对不能丢了良心!”岳部举发自内心,感慨地说道。
“岳老弟,这牛虽然是我买了,但是每年农忙的时候,你家犁地打场,这牛你都可以免费使用,我绝不会收你一分钱,因为良心是多少钱也买不来的!”刘云章老汉感慨道。
卖牛的岳部举,与买牛的刘云章老汉,他们两双粗糙的大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双方相视而笑!而旁边站着的那个屠夫,脸上却露出了羞愧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