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华梓叛变之后,中共益都县委书记这一职务出现了空缺。直到两年后,一个叫段益民的年轻人担任了县委书记。段益民是临朐县人士,三十出头,是个教书先生。平常总蓄着三七分头型,身着一条灰色长袍,鼻梁上架着一副黑框边儿的眼镜。
段书记是个教书的,而杜华梓是从政的,两人有着不同的行事风格。前者比较谨慎,后者相对豪放。当然,二人所处的环境不同,行事方式也就不可能一样。杜华梓时期,国共正紧密合作,可以大张旗鼓地发展共产党,而段益民时期,国民政府正大肆屠杀共产党,所以段益民的工作做得非常谨慎,他深知在白色恐怖笼罩的状态下,任何一个微不足道的失误,都有可能是流血事件儿。
流苏正艳的时节,益都县城来了一位省委领导,他叫张宏利,是省里的军委书记。这个张书记蓄着短平头,留着络腮胡子,说话嗓门儿很大。张宏利守着益都县的部分党员骨干,直截了当地指出了段益民工作上的弊端,说他对待工作过于小心,致使进度迟缓,最后还慷慨激昂地提出了“北方落后论”。什么是北方落后论?就是南方的革命正在如火如荼地展开,干得热火朝天,而北方的革命却行动迟缓,这与北方人的性格有关,做事过于谨慎,缺少南方人的那种激情。他这番“落后论”明显是针对段益民的。段益民含笑不语。
接下来张宏利又说了一项即将实施的任务:组织暴动。他说,一定要在青纱帐长起来之前组织暴动,密切配合红军取得第四次反围剿的胜利,组织暴动的先后顺序是博兴,益都,日照……段益民提出了异议,就当下益都县的形势来看,还不适合这种大规模的暴动,咱们的武装力量还很薄弱,缺少枪支弹药,这样贸然行动存在很大的危险性,再者说了,即使行动成功了,参与暴动的这些人怎么办?他们又该往哪儿去?会不会造成屠杀事件……张宏利一拍桌子,指着段益民指责道,这个那个就你事儿多,你这种性格怎么能干县委书记,你们这些知识分子就是怕死,我看把你免了算了。段益民实在忍不住了,腾起身子不服气地说,不用你免,我不干了。言罢怒气冲冲地走出了屋。张宏利摆摆手大声说,甭管他,我们共产党就要执行铁的纪律,下面我宣布,免去段益民的书记职务,由宣传部长郑云岫同志担任,任此次的暴动总指挥,冀虎臣同志任东乡暴动总指挥。你们尽管行动,暴动的时候,我会给你们派一个有军事经验的人过来协助你们。第一次讨论会就这么不欢而散了。
两个月后,张宏利又来到了益都县城,第二次开会讨论暴动事宜。看来他是铁了心地要把这场运动搞起来。这次他仍然强调了暴动的重要性,并提到了一个人。他说,我会给你们派一个工作经验丰富的人过来,协助你们组织这次暴动,他叫鲁贞元,是省委的巡视员。他之所以决定把鲁贞元调过来协助这次任务,是觉得他在益都县城待过多年,有丰富的工作经验。
七月份,鲁贞元出现在了讨论暴动的第三次会议上。这次参加会议的有十二个人,会议还是由军委书记张宏利主持,这次他给在座的每位同志分派了具体任务。鲁贞元协助冀虎臣,争取在东乡打响益都暴动的第一枪。张宏利布置完了任务就走了,说要去博兴,按照顺序,博兴暴动是山东省暴动的第一枪。张宏利曾经承诺过,说要派一个有军事经验的人过来协助行动,难道就是这个鲁贞元?这是个巡视员啊!说句不好听的就是个算命的,叫他卜卦还行,难道他还有指挥打仗的本事?所有人都陷入了沉思之中。其实张宏利还真是放了一个空头炮,只是给他们一个心理安慰罢了,在那种状况下,他也没处去找军事指挥家。
鲁贞元跟着冀虎臣到益东乡组织暴动前的准备工作,他们在郑母、老鸦窝等十几个村子成立了贫农团、赤卫队,只等着县委的一声令下了。连等了数日,也不见省委的人过来,冀虎臣有些按捺不住了,领着部分同志直接闯进了郑母区公所,打死了一个区助理员,抢了二十多条长枪,暴动起义的第一枪终于打响了。可是这个时候的郑云岫还在城里,与同志们研究暴动起义的问题,根本就不知道东乡暴动已经开始了。那时候他们都没有配备手机,没有手机就是耽误事儿。
益东黄楼村吴广备家。吴广备也是共产党员,第二次讨论暴动会议就是在他家里召开的。某日傍晚,吴广备正和老婆孩子围着一块置放在天井里的石桌吃饭,突然响起敲门声,既而院子里的一只瘦骨嶙峋的狗汪汪地叫了起来。吴广备走到院门口,轻声问道:“谁?”门外传来一声低沉的回答:“我,张宏利。”吴广备拉开了院门:“张书记,你怎么来了?快进来。”
张宏利抬脚踏进院门。吴广备插好门闩,紧走几步赶到他身后:“张书记,吃饭了吗?坐下来喝碗稀粥吧!”张宏利点点头,径直走到石桌旁侧就坐。吴广备扭身进了厨屋,盛了盛了一碗温热的稀粥端到他面前,他刚刚把大碗放在石桌上,张宏利就双手捧着放到嘴边,咕咚咕咚灌了个一干二净。将碗往吴广备面前一伸:“再给我舀一碗。”吴广备又去厨屋盛了满满一大碗,张宏利瞬间又灌进了肚子。他连续喝了三大碗稀粥后,长长嘘了一口气。
吴广备问道,张书记,你不是去博兴组织起义了吗?怎么回来了?张宏利答非所问,你家里有睡觉的地方吗?我很累,想好好睡个觉。吴广备忙说,有有,我带你去里屋。言罢站起了身子。二人并肩向着堂屋门口走去。张书记警觉地扭头瞅了瞅石桌周遭围坐着的吴广备的家人,又盯着吴广备轻声说道,我来这里的事儿,你不要告诉任何人。吴广备点点头,放心吧!我这里很安全。
吴广备在里屋的炕头上铺展开一床被褥。张宏利踢掉鞋子就钻进了被窝,扭头盯着吴广备说,小吴,你出去吃饭吧!我睡一会儿。言罢闭上了眼睛。少许传来了呼噜声。吴广备琢磨着,张书记得有多累啊!他不知道,张宏利是刚刚从博兴逃过来的,博兴暴动刚刚拉开序幕,他就临阵脱逃了。这位中共领导人的行事风格实在不敢恭维,错误的领导要及时纠正,要正确面对,然而他却选择了逃避。在那个年代,这种“死不认输”的精神是要付出代价的——血的代价。事实证明,他的领导是错误的。益都暴动失败了,株连了六十多人无枉牺牲,其中还包括那个敢于向他提出抗议的原县委书记段益民。段益民虽然没参加这次行动,但因为叛徒的出卖,后来还是受到了株连。
冀虎臣等同志的鲁莽行事,使他们处于了孤立无援的被动状态,益东乡暴动很快惊动了国民县长杨九五。杨九五即刻调兵遣将,命冀瑞堂率领民团大队,钟家信率领警备队合兵一处,直扑益东乡郑母村,命赵若谦率领捕共队把守四处城门,严密搜查城内的共产党。民团和警备队的联合部队在益东乡与冀虎臣等人发生了激烈枪战,冀虎臣边打边向南撤退,领着部分暴动群众逃到临朐山坳里去了。
三百多军警严密布控,想要逃出他们布下的天罗地网实在是难上加难。鲁贞元只好藏到了东圣水村魏复民的家中。魏复民是魏嵋的儿子,说起这个魏嵋,可是大有来历。他不但和孙中山先生是结义兄弟,而且还与王尽美、邓恩铭同志并肩作战,参加了辛亥革命,为共产主义事业做出了不朽的贡献。
鲁贞元不出例外地藏到了魏复民家的地窖中。那时候的人似乎都愿意藏到这种地方。后来事实证明,窖井的确不是藏身的好所在。大多的地窖都是一孔井眼,只要被敌人堵住,就无处可逃。鲁贞元也犯了这个错误。藏匿在窖井中的鲁贞元昏昏沉沉睡了一觉,醒来时眼前漆黑一片,不知道是何时辰。他想起了许多事情,想起了已经身故的妻子王小瑛,想起了待在益北特支支部的儿子鲁青州。儿子已经十二岁了,他也有好长时间没见到他了,假如这次能逃过此劫,一定回去好好陪陪他。他又想起了他的挚交、益北段村的牛旭东,想起了东门里大街的小五子,这些都是他牵挂的人。既而,他的眼前浮现出一个驼背躬腰的身影,他想起了去年秋末时节在扈家官庄偶遇的那个驼背先生,嘴里默默念叨起了他吟诵的那首诗:益时解危巢,都忧我微小。暴政须联众,动民匡天道。念叨了一遍又一遍……
一声轻快婉转的鸣叫声收回了他的回忆。他打开随身携带的木匣,从里面捧出了那只金丝雀,低低地嘟囔着,红儿啊!算起来,你跟了我也有十二年了,十二年啊!这是多么长的一段时光啊!等会儿我就把你给放了,我现在这种状况,怕是要连累你啊!燕雀又哀哀地啼啭了一声。
魏复民的家中,钟家信正率领着警备队的人到处搜查,他们几乎搜遍了所有的墙角旮旯,一无所获。钟家信领着警员刚要走出魏家院门,一个警员说了一句:“钟局长,地窖里有鸟叫声。”鲁贞元暴露了。
鲁贞元被警备队的人从窖井里搜了出来,翌日一早他就和其余被捕的二十六个人,一起押上了一辆钢甲囚车,解往省城济南。囚车上,鲁贞元在犯人队伍中发现了郑云岫,这个临危受命的县委书记低着脑袋,面色沉重。鲁贞元趁军警不备,悄悄对身边的同志说,你们什么都不要怕,敌人抓不住我们什么把柄,只要大家统一口径,说什么都不知道就行了。大家连连点头。鲁贞元又悄声说,倘若被他们识破,大家也不要怕,既然咱们参加了共产党,就抱着为共产主义牺牲的决心……现在大家伙都相信,张宏利给他们派过来的不是一个有经验的军事领导,而是一个随机应变能力很强的坚定的革命主义战士。
很快,他们这些人被押上了省城的军事法庭,挨个过堂。鲁贞元戴着手铐脚链站到了被告席上,山东省省长韩复榘亲自提审鲁贞元。他觉得这个人应该是中共的大角色,心里肯定藏着很多他想知道的事情。鲁贞元盯着主审官看了一眼,眼前这个人理着秃头,蓄着小八字胡,眯缝着一对小眼睛,一张嘴满口的关东话。韩复榘虽是河北人,从小就下了关东,所以关东口音很浓:你说你吧!老老实实算你的命得了,瘸着个腿跟着他们凑什么热闹啊!现在好了,没几吧本事了吧!说吧!你的同伙还有谁。
鲁贞元认识这个韩省长,他毫无惧色,镇定自如地回道,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韩复榘冷冷一笑,眯缝眼里透出两道寒光,你就别几吧装了,早把你打听得靠靠的啦!你叫鲁之贱,还要鲁贞元,还叫什么鲁精一,周汉臣……你的名号可真多啊!我来说说你吧!你是中共益北的特派员,省委的联络员,还做过中共益北特支的支队长,这次暴动的组织者……鲁贞元心想,看来自己是暴露了,再抗拒下去已经是毫无意义,他话锋一转说道,不错,我就是鲁贞元,益都县的县委书记,这次暴动就是我组织的,与他们无关,你们抓来的人都是当地的老百姓,就我一个人是共产党。韩复榘说,你这个玩意儿刁啊!弄着我们当傻子耍,不说实话,我得给你点儿颜色瞧瞧。说完,躬腰从审判桌底下取出一个物件,放到了桌面上。鲁贞元定睛一看,正是自己的那把卜卦算命用的木匣。
韩复榘不慌不忙地打开木匣门,从里面掏出一只鸟雀来。他将鸟雀攥在手中,吹着口哨逗引了几声,自顾对着鸟儿说话,这个可是好玩意儿啊!肯定比人要诚实。我都想好了,过些日子啊!让人带着它去趟益都县,把它一撒,再派人在后面跟着,说不定它能带着我们去一个好地方,到时候立个大功也说不定啊!哈哈哈!我得给它申请勋章啊!
鲁贞元听明白了韩复榘的意思,不由得心下一沉。最近这几年,这只鸟雀一直跟着鲁贞元待在益北根据地,而且这只鸟雀已经跟了他十二年了,很有灵性。鲁贞元经常训练它自己回家的本事,有时候外出执行任务,离着根据地还有四五里路的脚程,他就故意把它放飞,鸟雀自顾飞走了。等鲁贞元回到根据地时,它早就等在那儿。假如韩复榘真的这么做,说不定这只鸟雀会把敌人引到那儿去,而他们刚刚组建起来的益北革命根据地,还驻扎着一支二十多人的队伍……鲁贞元的脑袋一阵嗡嗡作响,他不敢往下想了。现在他这只捧在敌人手里的“红儿”,真成了一颗随时都会爆炸的定时炸弹。
鸟雀的出现对鲁贞元的打击并不是致命的,接下来一个人的出现,才算是狠狠打了他一记闷棍。韩复榘朝着审判庭的门口喊了一声:“把他带过来。”他话音刚落,庭门口走出了一个人,身后跟着两个军警。这个人迈步向着审判桌走了过去。鲁贞元定睛一看,登时眉头紧锁,倒吸一口凉气,走过来的这个人竟然是——王天生。难道王天生叛变了?他简直有些不敢往下想了。
一个意志不坚定的人,在什么样的状态下会背叛自己的信仰,答案是什么时候都会;那么一个意志坚定的人,在什么样的状态下会背叛自己的信仰,关于这个问题,国民党军统做过专门的研究。人最大的痛苦是什么,或许不是受刑,因为受刑这个东西,能挺过一次就能挺过两次,直至后来的麻木不仁。一个人最大的痛苦莫过于守着他的面,折磨他的亲人。这种折磨过于残酷,一般人很难承受得住。
王天生是在一次执行任务的时候,被益北农协会的人抓捕的,之后常勇亮把他移交到了国民党益都县政府。杨九五对他用尽各种酷刑,他毫不动摇。益北农协会队长常勇亮提议把他父亲押过来审讯。刽子手当着王天生的面,握着老虎钳子拔他老父亲嘴里仅剩的几颗槽牙,老父亲疼得嗷嗷直叫。王天生是个孝子,看着父亲的惨状,含泪屈服了。这是前天刚刚发生的事情。赵若谦出主意,说益都暴动的人刚刚押到省城,这个王天生或许认识鲁贞元,把他押过去当堂对质,或许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杨九五觉得他说得有道理,便派人把他押解到了济南。
鲁贞元见到王天生的那一刻心中翻腾出许多忧虑,根据地怎么样了?家人现在怎么样了?牛旭东怎么样了?假如王天生真的叛变投敌,对益北新建立起来的革命组织会带来毁灭性的灾难,他几乎知道他们所有的底细,这次的打击远比杜华梓的那次还要大。王天生开了口,姐夫,你就招了吧!抵抗没用。鲁贞元破口大骂,别叫我姐夫,我没有你这样的小舅子,你这个无耻的叛徒……王天生不气不恼,姐夫啊!你骂我有什么用,只要你说实话,他们就放你回去。鲁贞元继续破口大骂。
王天生问鲁贞元话的时候,悄悄挪着脚下的步子,已经挪到了审判桌的后面。韩复榘正神情舒爽地逗引着手里攥着的鸟雀,全然没有留意他的行举。王天生突然往前一步大跨,窜到了韩复榘的身侧,俯身张嘴照着他的胳膊狠狠咬去。韩复榘疼得嗷嚎了一嗓子,握着鸟雀的手一松,那只燕雀便飞了出去。王天生也就松开了嘴。两个军警飞步迈了过来,一人一条胳膊将王天生死死架住。韩复榘从审判椅上呲牙咧嘴地站起身子,左手摩挲着右胳膊上被咬出的红牙印,迈步走到王天生身侧,恨恨地骂:“你个几吧阑子,属狗的啊!还咬人。”抬手照着王天生的嘴接连扇了十几记耳光。王天生的嘴角留下了一缕鲜血。他一阵狂笑,盯着韩复榘恶狠狠地骂了一句:“你这个草包。”
鸟雀从韩复榘的手中脱身飞出,鲁贞元吹了一声口哨,喊了一声“红儿”,它便落到了鲁贞元的肩膀上。鲁贞元把鸟雀握在掌心,将它贴到自己的腮上轻轻地揉搓,感受着它光滑的羽毛的温度,嘴里默默念叨着,红儿,咱俩师徒的缘份尽了,如果还有来生,我还给你当师父……他的手越攥越紧,鸟雀发出了一声凄惨的哀鸣,身子疲软了下来。鲁贞元的眼里淌下了两行热泪。
持续了五天的审判结束了,敌人终是一无所获。鲁贞元用他的智慧保护了外逃的冀虎臣,也保护了益北革命根据地。鲁贞元以及同押的这些人被军警押往侯家大院。他们要以暴动现行犯的罪名,在那里对这些人执行枪决。这些人里就有郑云岫,还有王天生。
天空乌云翻滚,飘洒着斜斜剌剌的雨丝。侯家大院透着一种阴森。鲁贞元这帮人在院落中站成了一排。两个军警走了过来,从排头架住一个人的胳膊向着墙根儿走去,既而响起一声清脆的枪响,那个人便倒了下去。军警又走过来架第二个人。
鲁贞元和王天生排在队伍的中间。王天生平静地说,姐夫,我啥都没说。鲁贞元扭头瞅了瞅他,兄弟,我知道。鲁贞元被军警架到了墙根儿,一直沉默的他突然扯着嗓子高唱了起来: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 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所有的犯人都开始跟着唱,现场响起了嘹亮浑厚的歌声。伴随着一声声枪响,歌声越来越微弱,直到最后没有了声息。